身穿皮甲挎着大弓的阿鲁台正在四处寻找朱棣,一听到连绵不断的呼喝时就知道不好,此刻眼见战况不利,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松亭关、马兰峪关、古北口等处他都已经派出了疑兵滋扰,必定能够拖延一段时间;尚未完成的大宁城中既有兀良哈人的兵马牵制,未必就知道大明皇帝已经抵达的消息;再说张辅此人谨慎,怎会轻率弃城出击?可是,这时候人家分明已经来了!

阿卜只俺这时候带着一小队人马急急忙忙地靠了过来,脸上又是血又是汗混杂在一起,已经几乎看不出整个人的本色。他气急败坏地抹了一把脸,大声嚷嚷道:“阿爸,不能再打下去了,明军难缠得很,援军一到,我们这最后一点本钱也保不住了!”

“等一等,只要再一会儿,说不定就能把大明皇帝斩于马下!”

“太师,不能再等了!”一直紧随阿鲁台的色勒奔这时候也上了前来,一把攥住了阿鲁台的缰绳,“阿岱台吉已经跑了,他的那几个达尔汉也都跟着他跑了,科尔沁部的人一走,咱们就成了孤军!太师,刚刚混战了这么久也没找到那位皇帝,那是长生天的天意!再说,说不定大明皇帝已经死了,只是咱们不知道而已!”

“长生天的天意……”

喃喃念叨了一句,自从长子失捏干死后就苍老了许多的阿鲁台只能攥紧了拳头。他得到的消息很准确,但他却没能把握好最佳的时机,如果他能再早来一步,如果兀良哈人再争气一些,如果朱棣不是易服易冠混在大队人马中根本认不出来……问题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当然,那位皇帝也极有可能就像色勒奔所说,已经死了!

“好,撤军!往北边撤,以防绰罗斯部的那个小畜牲捡了便宜!”

苍凉的号角吹响了撤退的声音,无心恋战的敌人看到大队援军越来越近,自是退得极快。这时候,刚刚在阵中鏖战了一场的援军前锋首领方才率军突了出来,旋即勒马转身到了张越跟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少……张大人,你既然在此,莫非是皇上亲自率军来击?”

面对彭十三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张越牵扯了一下嘴角想要回一个笑容,最后发觉脸上都已经僵了。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方才说道:“没错,皇上得知有大军犯大宁,精选五千精兵连夜赶路,先是和兀良哈人大战了一场,刚刚又和阿鲁台交手了一回。只不过,混战之中,我和皇上失散。”

即便彭十三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也一下子变了脸色:“英国公以为敌寇是佯攻大宁,担心皇上会亲自出马,所以一面领兵退敌,一面让周指挥率军和我一块往会州宽河赶,顺便打探消息。眼下要紧的是寻找皇上,我立刻再带人搜索战场……”

身心俱疲的张越正要点头,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隆起的小丘上出现了人影。看到那个身披明黄大氅的人影正在几个随从簇拥下引马而立高举马刀,他不知不觉舒了一口大气,随即对恰好扭头看过去的彭十三说道:“看来是用不着了,皇上就在那儿!”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叫了一声,四周顿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只一瞬间,更多的人都加入了欢呼的队伍。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响彻云天,无数的武器高高举起,数千人一片欢腾。看到这个景象,纵使是彭十三也本能地双掌合十念叨了一句谢天谢地,随即就擦了擦额头上刚刚冒出来的冷汗。

尽管张越这时候已经是觉得浑身上下完全松了劲,但仍是叫上彭十三和其他人,提起精神赶了上去。纵马一口气奔上了那小丘,他就发现朱棣的那一袭明黄大氅虽说鲜亮,但战甲上却已经是一片狼藉,压根看不出是否受伤。而这位天子背后的护卫已经是只剩下了一半,个个形容狼狈,柳溥等等勋贵子弟虽还完整,脸上也都已经瞧不出本色。和自己几乎同时赶到的柳升陈懋两人也一样都是遍身血污,陈懋的大马刀甚至被鲜血糊满了。

刚刚那一场拼杀中,朱棣虽说并未有什么大的损伤,却已经是精疲力竭。此时看到援军已经赶来,又看到有人上前行礼,他不免定睛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认出了为首的人。这会儿他的喉咙干涩得厉害,于是就随便摆了摆手,又招手示意彭十三上前。

“大宁战况如何?”

“回禀皇上,英国公亲自坐镇大宁,不虞有失。”尽管自己赶来得及时,但彭十三先头没想到皇帝竟真的亲自率军赶来,情知眼下这援军的实情需得对皇帝解释清楚,当下便字斟句酌地说,“英国公从福余卫打听到三卫中的不少首领和阿鲁台勾结,生恐有变。因大宁城中大多都是步卒和屯田兵,战力有限,英国公将所有骑兵都派给了周指挥,又调拨不少屯田兵骑马赶来以壮声势,又命小人为前锋。”

大宁三卫中的精骑当初都已经编入了京营三千营和御马监,因此如今的大宁骑兵有多少战力,朱棣自然心中有数,更明白为什么彭十三只率百多人突击,其余人则是放慢马速缓行。见到又有一员大将率兵赶到,又滚鞍下马上前施礼,他正打算强打精神勉励了一番,脑袋却一阵昏昏沉沉,几乎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中缰绳。

那一刻,他忽然又重新攥紧了缰绳,但那种虚弱无力感仍是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

第六百四十章 勇入虎穴

自打皇帝北巡的消息传来之后,乐安城的戒备就愈发森严了起来。尽管之前汉王朱高煦曾经被削两护卫,论理只保留了天策中护卫的五千兵马,但谁也不认为这位曾经是天之骄子的皇子麾下就真的只有这么一丁点人。单单是这些日子不断集结在乐安城中的带甲军士,就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这还不算整个山东的其他地方。

和其他各亲王府一样,汉王府也仿佛城中之城一般,四门高立围墙高耸,寻常百姓就是往里头张望也有罪,一应的礼制几乎并肩天子。端礼、广智、体仁、遵义,这王府四门均由二十四名精壮军士守备,加以门房八人,全都是军礼约束,因此无人敢马虎。而外头整肃了,王府中仪门内仪门这些地方就轻松得多了,如今大人物们有更重要的事,他们尽可偷懒。

“这些天王府中采办的东西还真多,菜蔬肉食就不用说了,竟是连送柴炭的也一拨拨。”

“你懂什么,想当初皇上还是燕王的时候,还曾经在王府里头打造兵器。这王府之中谁也不能进来搜,不好好利用一把,王爷怎么做大事?这是在储备……”

“嘘,你们俩轻一点,说这种要命的话还敢大声嚷嚷,不怕到时候直接填了井?偷懒归偷懒,废话少说,别给大伙儿惹麻烦!咦,又有人送东西来了……真是没完没了!”

一个年长的仆役在两个年轻仆役的后脑勺各自重重拍了一巴掌,训斥了一句之后就发现是两个老婆子推了一辆炭车过来。因这几天进进出出的东西极多,他嘴里虽抱怨,却只是上前随随便便搜检了一番,待要搜身的时候,他打量了一会那两个老女人肥滚滚的身体和满是皱纹的脸,也没了揩油的兴致,挥挥手就放行了。

“真是的,千岁爷非得下令说王府内院的人一个都不能出去,往里头送东西的也只能是年过四十的女人,如今来来去去的全都变成了这么些货色。要是水灵也就罢了,偏生不是粗壮得像男子,便是这么些干瘪老迈的,竟是连想过过手感的瘾都不行!不过话也说回来,哪怕没有禁令,这些人进进出出都是干的粗活,年轻水灵的怎么肯干这种活计!”

话语声清清楚楚地随风飘了过来,一前一后推拉着柴车的两个婆子却都没有吭声。直到过了转角处,前头那个身穿褐色大棉袄的婆子佝偻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她飞快地扫了扫四周,见并没有人经过,她就冲后头的另一个婆子打了个眼色,旋即便三两下攀上了左边的围墙,只瞅了一眼便一跃下地,依样画葫芦地又上了右边围墙,很快便再次平安落地。

“三姐,怎么样?”

“和我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看来我还真得感谢那位死了的世子殿下带我来过一回。青霜,一切都照之前商定的,你警醒些,千万别露出破绽。”

顶着一幅苍老的脸,那婆子的口中却吐出了一个年轻的声音。若不是汉王府这些日子戒备越来越森严,即便以她的实力也不敢轻举妄动,唐赛儿也不会在外头筹划好所有后路才潜了进来。好在根据她打听到的消息,冯远茗确实在里头,而且暂时还安然无恙,因此她也能静下心准备。

混进王府固然不难,但混进去要救出人做成事情却是不容易,每个环节都得算到。她当初和那位世子虚与委蛇一场,谋略上头大有长进,可还及不上张越那边派人送来的计划。

见唐青霜点头,她便重新到了前头,背起绳子抓住两边的车杆,只轻轻一用劲便拉动了那辆沉重的炭车。

两人沿着这条狭窄的夹道进了一处小门,就只见四处都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一摞摞的干柴堆满了大半座院子,此外便是大筐大筐的柴炭和其他各色炭柴。汉王朱高煦和父亲一样畏冷,每年不到十月就开始烧炕取暖,整个王府一个月的用量便常常要超过万斤,如今为了其他目的,更是得储备大量上用银霜炭。

由于出了韦妃的事,如今朱高煦下令内院从上至下的女人都不得外出,只有年四十以上的女人能够进来。这院子里用的都是年纪大的婆子,从外头进来送炭的也都是粗妇,因此素来很少有什么防备。于是,当常来此地的一个管事仆妇一如既往到这儿来派活的时候,压根没注意到出来的那两个面目黝黑的粗使婆子有什么不同,叫上她们拉上车就往里头去了。

内院上上下下的用炭都有定数,原本是使人来领的,但这乃是头等粗活脏活,自然是无人肯干,于是渐渐就成了使人送的规矩。即便唐赛儿和唐青霜都是练过武吃过苦的人,这一趟趟跑下来也累得够呛。而那个管事仆妇就更不用说了,走了一小半,她就懒得再一次次进去。每到一处,她就直接指使两人背着篓筐往里头送炭,自己则是坐在歇息。

王府内院原本没有男人,但由于如今朱高煦从寡人有疾变成了寡人不举,因此那批大夫要随时候传,自然只能关在深宅大院里头,门口还有八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守着。只是,既然里头这些人都已经“请”来三四个月了,也没见有人想逃跑,他们就渐渐松懈了下来。须知这些人最年轻的也已经是四十出头,要想从王府往外逃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会儿,看到是两个婆子背篓进来送炭,他们便检查了那篓筐,发现没有任何不妥便放了行。顺顺当当进了里间,唐赛儿就看到院中一共是七八间屋子,这时候好些人都在外头散步,个个都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一路送到了这里,她一直都留心观察,此时哪里不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地头。即便刚刚经过的路途已经完全记在了脑子里,可她知道眼下才是最好的机会,因此四下里一扫没看见冯远茗,心中顿时暗自着急。

就当她冲唐青霜打了个眼色,暗示拖延时间的时候,北房那间大屋的门帘忽然被人高高打了起来,旋即里头便踱出了一个人。只见那人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布衣衫,须发斑白腰杆挺得笔直,脸上一幅仿佛别人欠他三百两似的冷淡表情。他看也不看院子里活动的其他人,径直下了台阶,等到了院子中央时,他竟是自顾自地打起了太极拳。

看清了人,唐赛儿顿时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念头一转就一面干活一面唠叨了起来:“右五味搅和令调,以枣肉和为丸,如大麻子许,每食后一丸,去心忪,热风鬼气……”

这声音虽说不甚清晰,但却是所有人都能听到。唐青霜看见院子里的两个仆妇上前呵斥,忙赔笑解释道:“她如今脑子糊涂了,成天就记着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别说现在,就连晚上也念叨,嫂子们还请原谅则个。可怜见的,要是她师傅在,也不会这个样子。”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院子里那些大夫看到冯远茗出来,多半各自回屋里去了,那两个仆妇听说是这婆子脑袋糊涂,也就没有再干涉。只有正打太极拳的冯远茗动作一停,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轻柔缓慢的架势。可没打多久,他便气咻咻地停了手,又开口喝道:“今天既然送了炭来,多多的给我送些进去,睡了几天凉炕,你们是成心想冻死我不成?我这个老头子怕冷,脚炉手炉都用得上!”

别的大夫要是敢这么吆五喝六,那两个仆妇早就发了火,可冯远茗毕竟是上头传下命来吩咐多加照应的,两人还隐隐约约听说,汉王的病在此人调护下颇有起色,此时忙赔笑应了,当即要亲自送炭进去。无奈冯远茗这也不好那也不行挑剔得了不得,她们索性就支使了唐赛儿和唐青霜,随即就远远站着发起了牢骚。

一进屋子,唐赛儿吩咐唐青霜在门口看着,随即转身疾步上前,满是激动地叫了一声师傅。听到刚刚那《太清丹经要诀》,冯远茗尽管有七八分准数,可听到这一声仍然是大为动容,随即便恼怒地低声斥道:“你到这种地方做什么?我一个人陷进来就够了,用得着再搭上你!那是青霜?你把她也带进来干什么!”

“师傅,我没工夫和你解释。你赶紧扮成我的样子,和青霜一块出去!”

唐赛儿一面说一面动手解发髻,又脱下了外头的褐色大棉袄。看见冯远茗大为吃惊地站在那里,却是一动不动,她连忙催促道:“我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么?别说汉王府,就是皇宫大内我也能平安出去。再说了,我的医术和你差不离,从前又不是没有扮过你的模样学过你的说话!解铃还须系铃人,汉王当初服用过的丹药原本就是我炼制的。”

听见这话,冯远茗顿时想起了早年唐赛儿扮成自己给人看病的情景,顿时气结。汉王朱高煦的病他一把脉一询问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虽倔犟,却不是个不分轻重的老头,之前很是用了几分手段,总算是让朱高煦信了他几分。只他也知道自己的药方会经这儿的众多大夫仔细琢磨,因此索性装成了不合群的模样,更减了别人几分疑心。

师徒俩毕竟是多年情分,拗不过唐赛儿,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和她互换衣裳,又就着铜盆洗脸妆扮。当听唐赛儿提起小五已经成婚的时候,饶是他素来凡事不放在心上,这会儿也忍不住懊恼的心思,动作也快了许多。

“所以说,哪怕是为了小师妹,你也得出去。小师妹新婚燕尔夫君就去了北边,你若是回去也能让她宽慰一些。”说到这儿,唐赛儿已经换上那副面具,赫然惟妙惟肖又是一个冯远茗,她又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师傅,保重,我如今除了青霜,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你……唉,你也多加小心,千万别玩火!”心里暗叹的冯远茗没有再多说什么,按照唐赛儿的说法抓乱了自己的发髻,他忽地想起这些天来见过的人听到的风声,急忙抓紧时间把这些要紧的事情吩咐了一遍,然后才说,“他们以为我这辈子也难能从这里出去,所以谈论很多事情的时候都没避着我。汉王的心腹枚青回来了,如今那位在京师的济阳王则是负责往这边王府递东宫的消息,似乎东宫有内线。还有……”

外头两个仆妇正觉着那两个婆子进去的时间太长,忽然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怒斥和砸东西的声音。她们正要进去瞧个究竟,就只见两个人狼狈从门里跑了出来,后面还传来了不绝于耳的骂声。醒悟到又是老头儿乱发脾气,她们忙上前催促那两个婆子快走,随即自个也躲了个干净,任凭里头如何高声喝骂也不作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骂声方才终于断了。

因有唐青霜在旁边帮忙,冯远茗这一路出王府恰是有惊无险。等平安到了乐安城内的下处,他也不及去想自己被软禁这三个月之中的经历,连忙向唐青霜追问了好些问题。然而,唐青霜得了唐赛儿吩咐,哪里肯透露太多,自是避重就轻含糊其辞,好容易哄了老头儿先吃饭,等到药性发作人睡着了,她立刻亲自动手为他乔装打扮,随即便叫来了两个年轻汉子。

“立刻把人送出城去,就说是送老人到青州探望亲戚。到了青州之后就送到那去处,然后你们就呆在青州别回来了,可明白了?”

“可是,只有青霜姑娘你和教主在这里……”

“三姐都说过了,从今往后不要再叫她教主!只有我们俩办事更方便,三姐艺高人胆大,我也会随机应变,你们赶紧走,别耽误!”

等到把冯远茗送走,唐青霜方才真正安了心。按照唐赛儿的计划,她原本也该跟着一块走的,可是,她实在放心不下。唐赛儿还有一个师傅,可她除了这位三姐,就别无其它的亲人。她不知道唐赛儿答应了张越什么事,但她总不能放下她一个人在里头冒险,倘若她这三姐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也不想独活了!

第六百四十一章 死有何难,生又何易?

大宁故宁王府行馆。

在营建城墙的同时,工部的工匠和大批军士同时也修缮了一番昔日的宁王府。尽管这里也一样只剩下了残垣断壁,但当初毕竟用的都是最好的石材,不少东西还能腾挪用一用。况且,朱棣是个在皇宫中呆不住的皇帝,难保会到这里巡视。只是,即便是昔日王府,但相比当初殿宇林立窠栱攒顶四门高耸,如今收拾出来能用的不过三个院子。

眼下这里驻扎着上百名御马监侍卫亲军和锦衣卫,由于先后两场激战,众人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痕迹,最东边的一处院落最是戒备森严。这里曾经是宁王府正堂旁边的通院,如今却住着全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只是,那个君临天下二十余年,从来便是威严伟岸的天子,这会儿却气息微弱地躺在了床上。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朱棣晚年常常生病,但多半时候不是风痹症发作,就是头疼脑热之类的风寒杂症,即便病倒了也多数是精力十足,这么多年几乎就没有松手放过兵权。但这一次抵达大宁之后,一进入这间屋子,他便再也撑不住了。被人小心翼翼挪到这张寻寻常常的花梨木大床上,他勉强吩咐了一些话之后,紧跟着就一直昏睡不醒。

张辅眼看着胳膊上吊着白棉布绑带的海寿为朱棣掖好被角,便对张越吩咐道:“皇上既然点了你留下,你便在此好好看护。我和安远侯宁阳侯有事去商量,若有事即刻通知外头锦衣卫,让他们去我的官所找人,官所就在隔壁。”

说完这话,见张越点头,他就对柳升和陈懋做了个手势。两人虽说满心焦躁,但这里乃是张辅为尊,再加上如今干着急没用,因此只得跟了张越一同出去。

他们这一走,刚刚还能强打精神撑着的海寿顿时跌坐在了一旁的木凳上,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要知道,因为路上异常紧急,随军的宦官本就没有几个,之前那场交战更是死得七七八八,除了两个重伤等死的之外,只剩下他还算是囫囵的。宦官监军平日是好差事,但碰到这样要命的厮杀,倘若不是自己武艺绝顶,谁会舍了命保护他们?

“小张大人,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张越身上的伤都由彭十三在路上帮忙处置过,除此之外就是因为长途骑马和那两场大战,两股磨破了油皮,这会儿正一阵阵钻心地疼。此时此刻,他斜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浑身犹如散了架似的,再加上一夜赶路的困顿劲一阵阵冲了上来,他那上下眼皮自直打架,听到海寿这话也懒得去琢磨,直截了当地答道:“都这种时候,海公公就不用客气了。”

“你说得不错,都这个时候了……战场上没命也是没命,这里也是一样!”

海寿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嘀咕了一声,又扫了一眼床上依旧昏睡的朱棣,随即就转头端详着这间屋子。由于大宁百废俱兴,这里的一应陈设极其简单。好在这里树木石材都还算充足,桌椅几案凳子都还齐全,只是上头都只是马马虎虎刷了一遍漆,坐在凳子上头还觉得有些咯人。见张越怀抱双手靠在那里,头一点一点仿佛在打瞌睡,他不禁心头大急。

这都什么时候了,张越竟然还有心睡觉!要是皇帝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候外头那些兵将要是闹出什么事情来,那可如何是好……呸,张越毕竟是张家人,张辅眼下掌握大军,令行禁止,他自然是不怕。可这会儿,全天下可都是指量着这里!

虽说之前和张越小小有那么一丁点交情,又一同出生入死了一回,海寿更知道张越和皇太孙相交不错,可一想到刚刚那位面无表情的英国公,他不免又是七上八下。从前张辅毕竟和汉王朱高煦交情很好,倘若是这次真生出了什么不该想的主意,张越一个晚辈怎生劝得住?偏偏这当口陈懋和柳升竟然都被张辅叫走了,那两位难道不知道至少该留一个看着?

张越迷迷糊糊睡着,海寿胆战心惊想着,如是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床上突然响起了微弱的叫唤声。大约是因为没反应,那声音渐渐提高了,刹那间,海寿几乎是本能地蹦了起来,一溜烟窜到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看皇帝睁开了眼睛,他激动得喉头哽咽,竟是完全说不出话来。被惊醒的张越也连忙赶了过来,见皇帝醒得炯炯的,顿时松了一口大气。

朱棣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奈何挪动了老半天,手肘却依旧不听使唤。见此情形,海寿手忙脚乱地在旁边搀扶,发现枕头靠垫都是硬梆梆的,他干脆斜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身体撑着。

“其他人呢?”

“回禀皇上,英国公安远侯和宁阳侯去官所商量防卫和报信事宜了,门外有御马监侍卫亲军和锦衣卫待命。”张越抢先解释了一句,旋即又低声说,“臣之前承皇上宣召进来的时候,往松亭关的信使已经出发,料想这时候必定到达,明日杨学士金学士就该到了。”

“张辅为人谨慎,料想必定是派人报捷,不枉朕硬是撑到了大宁。”说了这么一些话,朱棣已经是满头大汗,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继续说道,“张越,去取纸笔。”

海寿大惊之下双手一抖,差点托不住皇帝的身子,而张越也同样是呆若木鸡。然而,对上皇帝不容置疑的目光,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自不敢耽误,连忙站起身来去预备。自打皇帝安顿在这里之后,随行尚宝监几个宦官所带的诰书敕书以及宝玺等等就都一并送到了这里,三个偌大的明黄丝绸包袱就撂在这间屋子西面靠墙的书桌上,此外还摆着文房四宝。

他一并拿了过来,又搬过一张高几一张椅子到床边。取出那一大叠空白文书的时候还好,可是,当听从朱棣的吩咐找出那两方宝玺的时候,他却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都道是玉玺,其实这大明宝玺如今共有十七方,朱棣眼下出巡,常用的便是“皇帝之宝”和“皇帝信宝”。前者以布告敕,凡登基传位大赦等等皆用此宝;后者以征戎伍,乃是带兵打仗所用。所有宝玺都是尚宝司管理,此次出征也有尚宝司官员随从,只朱棣昨夜却吩咐尚宝司太监将这两方最要紧的宝玺交给了海寿带着,此时此刻竟是用上了。

张越使劲定了定神就专心致志地磨起了墨,眼瞧着那砚台中已经是满满一池黑水,他就摊开纸用镇纸压了,提笔饱蘸浓墨,这才转头看向了皇帝。只见朱棣这时候只顾着瞧高高的屋梁,眉头拧成了一团,却是根本没瞥他一眼。良久,他才听到天子费劲地吐出了简短的几个字。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这当口听清楚了皇帝的话,张越还是险些将墨汁滴在了纸上。而海寿则更是浑身战栗,就连吞咽唾沫的动作都已经难能做到。

尽管这种程度的文章并不难,要润色起来更是简单,但张越实在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写这种诡异的东西,一时间竟是不知道从何下笔。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发现朱棣目光突然扫了过来,只能咬咬牙奋笔疾书了起来。待到一笔一划写完,他便双手呈给朱棣看了。

“海寿,你去盖玺印!”

尽管昔日在御前伺候时曾经干过这差事,但时隔多年再次面对这吩咐,海寿却觉得脚下如有千斤重。见张越代自己扶了天子,他便挣扎着站起身,又接过那张纸,好容易挪到了椅子边上,他放下了那重若千钧的诏书,双手搬起了那枚巨大的宝玺,重重钤盖了下去。

“好了,命人传英国公张辅过来!”

沉声吩咐了这么一句,朱棣便半闭上了眼睛。他能够从宽河一路撑到这里,那么他自然也能继续撑几日,不,是一定得撑下去!

说是英国公官所,其实不过是用石头和粘土简单垒成的四合院。

只不过,在这废弃了已经二十多年的城池中,这座院子却已经很是难得。此时此刻,身在此处的三位勋贵无不是手握大权,但眼下却是眉头紧锁,气氛僵硬得骇人。

安远侯柳升虽说掌中军多年,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遂霍地站起身来:“皇上的病不能耽搁了,要不派人把皇上护送回喜峰口,要不就赶紧派人去找御医……早知道如此,我就应该规劝皇上不要把御医撂在后军,哪怕只剩下一个活着也好!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咱们谁承担得起?这一路上能瞒过来就已经是不容易了,多亏皇上硬撑着……”

“大夫?刚刚军中大夫已经给皇上瞧过了,只知道面如土色,其余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有?再说,把皇上送回去的路上要是再遇着蒙元大军怎么办?我早说了,兵部职方司那些谍探不可靠,如今可好,竟然出了这么大纰漏……”陈懋恼火地骂了一阵子,见张辅并不说话,他顿时想起了眼下的处境,遂抬头问道,“英国公,你拿主意吧,咱们都听你的!”

“这时候不能轻举妄动,派人回去请御医的消息若是传扬出去,引起的反应恐怕非同小可。”张辅脸上的轮廓犹如刀刻一般毫不动容,说话声音也是异常平板,“皇上之所以一路硬撑到了大宁,便是不想把事情张扬出去。所以,我之前就已经命人快马向松亭关送信。皇上安然无恙,请随驾的杨学士金学士以及扈从大军立刻赶往大宁!”

听说张辅已经派了人回去,陈懋和柳升都是大吃一惊。陈懋刚刚说是请张辅做主,却是害怕这其中干系太大,自己担不起责任。他和张辅的经历差不多,父亲也是死在靖难之中,朱棣登基后追封泾国公,而他的爵位也是一路依靠军功封上来的。深知权越高险越大,所以他更爱钱,其他的很少理会。此时此刻,他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

“英国公这信使倒是派得及时,只不过,何必把那两个人招惹来?杨荣金幼孜不过是会耍嘴皮子的文官,只是因为哄得皇上高兴了,这些年品级不高,恩宠却几乎和咱们这些勋贵平齐,就连上次北征赐宴都是上等,到时候还要对咱们指手画脚!”

柳升平时心眼就不多,这会儿歪头想了想,干脆没有说话。张辅看了看他,旋即淡淡地说:“宁阳侯,不管信使带回去的加急文书上说什么,但只要知道皇上人在大宁,杨荣金幼孜又怎么可能不来?此次恐怕也是皇上严令,他们才不得不和阳武侯一同留在后军。既然总要是来的,额外吩咐一声,别人也不会认为皇上有什么不妥当。”

既然张辅这么说,柳升和陈懋自然是无话可说。又计议了一阵,两人便站起身来。先前两场大战之后,他们率领的五千精骑只剩下了不到三千人,但收获的战马却极其可观,这些战利品自然得好好分管。再者,先头朱棣虽说勉强支撑到了大宁,但一路上那种决不好看的脸色却有众多人看到过,要想把这种议论压下去,他们也得花费不少功夫。

就在他们出门下台阶之际,一个亲兵却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向柳升陈懋说话就径直奔进了屋子,大声嚷嚷道:“英国公,皇上宣召!”

已经到了院子里的柳升陈懋听到最后四个字,立刻都停下了步子。瞧见张辅急匆匆地出了屋子,柳升犹豫片刻,却是转身先出了门,陈懋却立刻想都不想地追了上去。

“英国公,可是皇上已经醒了?”

“皇上传召,可见是醒了。宁阳侯不若和我同去。”

陈懋正想说还有安远侯柳升,可一转头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到柳升掌京营兵将近十年,虽是很晚才封的侯爵,宠眷却一直在列侯之上,他顿时后背冒汗,到了嘴边的话立刻改成了另一句截然相反的:“皇上既然醒了就好,既然只是传召英国公,我还是赶紧去整备兵马以备万一,英国公请代我问安致意就是了。”

看到陈懋一溜烟走得飞快,张辅哪里不知道这一位动了什么狡猾心思,只是他却是没处可推搪。带着两个亲兵赶到了故宁王府,他便把人留在了外头,自己单身进去。等踏入了那间屋子,他就一眼看到了那晾在高几上的一纸文书,紧跟着就看到了朱棣投过来的眼神。

第六百四十二章 最后的等待

既然如今大宁重驻大军,大宁东边前往开平的四个驿站也纳入了重修驻军的日程,只要东四驿建成,则自开平往西,桓州、威虏、明安、隰宁四驿,一路直达独石水诸堡,再至龙门卫;开平往东则是可经凉亭、沈阿、赛峰、黄崖四驿直达大宁。整个塞外恰是重新连成一线,一如洪武朝之时。

而由于大宁弃置已久,松亭关和喜峰口则成了扼守南北的一条大道,也是兀良哈人朝觐或袭扰的必经之路。松亭关扼守险要,喜峰口则是一马平川,之前虽筑城,驻军仍然比不上松亭关。此次谁也没想到皇帝这一番巡边竟会恰好遇上兀良哈人犯大宁,更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在一怒之下亲自率兵追击。

前一夜朱棣一意孤行连夜率兵北进,落在后队的杨荣金幼孜几乎是一路催促着薛禄赶路,可等到日上中天喜峰口时,便得到松亭关报鞑虏扰边。得到这讯息,薛禄担心皇帝安危,索性留下步卒三百人护卫杨荣金幼孜等,自己则是和兴安伯徐亨匆匆赶往松亭关。

即便是杨荣还算年轻,如今也已经年近五旬,金幼孜更是已经六十出头,两人赶到喜峰口时便被守将死活留了下来,说是阳武侯薛禄留下了话,等前方松亭关战事已定,再请两人过去。于是,即便杨荣金幼孜都是心急如焚,也不得不在喜峰口先行停留。

幽蓟各关之中,既有松亭关古北口之类的险关,也有喜峰口这样的平原大川。前者乃是扼守一地防范虏寇入侵,后者却是为了方便外夷入寇。年初重新修葺的喜峰口道路雄壮宽阔,关城两边可屯重兵,往年兀良哈人尤恭顺时,数百人的入贡队伍往往要劳动数千上万人沿途护送直至京城,最是扬威的地方。而由于有松亭关在前边挡着,此地倒是安全得紧。

喜峰口内都是用附近山上砍下大木建的营房,即使守将的官所也是如此。这会儿杨荣金幼孜正在官所的签押房中,一个站一个坐,心思都压根不在这里。此时此刻,先头劝说金幼孜留在后队的杨荣后悔不已。须知昨夜他没有劝谏皇帝,最大的原因就是兀良哈人已经元气大伤,闹腾不出什么大名堂,可看到如今这种景象,他不得不想到某个最坏的可能。背着手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走了好一会儿,看到金幼孜紧咬牙关坐在那里,他便走了上前。

六十出头的金幼孜这些天在路上颠簸,身体本就有些撑不住,昨夜又是忧惧又是赶路,这会儿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刺痛,忽然抬起了头:“勉仁,不如咱们送信回京?”

仔细想了一想,杨荣就摇摇头说:“每日行在都有例行文书送回京师,这当口无论送信说什么都不妥!咱们不像士奇本就是东宫官,越是这时候就越是不能走错一步,否则不但害己,还会害人。安远侯宁阳侯都是宿将,那五千人也是精锐。”

这些道理金幼孜自然知道,他好歹也是跟着三次北征的人了,深知京营和御马监中才是皇帝真正最信赖的班底。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没底。即便他也辅佐皇帝处理过军务,终究不是领兵打仗的将领,没有任何实权。这会儿皇帝不在,他就是一兵一卒也调动不了,只能在这里眼巴巴等着,什么都做不了。

倍感焦虑的两个人一直等到日头落山,外头终于有了动静。一直坐着的金幼孜一下子站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到了门口,一把将房门打开。外头那军士这时候正好一路从台阶冲了上来,差点和金幼孜撞了个满怀。晚一步的杨荣没功夫理会这军士的连连赔罪,急忙劈头问道:“外头如何?可有皇上的消息?”

“回禀杨学士金学士,松亭关传来消息,阳武侯兴安伯已经退敌。另外,大宁派人送来军报宣示大捷,皇上先败兀良哈三卫,再败鞑靼大军,如今已经平安抵达大宁!”

金幼孜却不为那大捷二字所动,竟是倒吸一口凉气,使劲定了定神,这才勉强安定下来。瞧见杨荣也一样是脸色苍白,他便涩声问道:“阳武侯兴安伯如今在哪里?”

“阳武侯兴安伯得知大捷,命大军先驻松亭关,遣使往大宁报军情,又命人至喜峰口接杨学士和金学士。来的人还说,大宁英国公让人捎来话,说是皇上不能久离二位学士,请杨学士金学士尽快北上大宁。”

那军士把话说完,见面前的两位学士都没有回答,不禁异常疑惑,抬头一瞧方才发现杨荣金幼孜都是眉头紧锁。他没伺候过文官,此时就有些惶惑,正要开口解释什么,他就看到左边的杨荣冲他点了点头:“你先下去,我和金学士立刻就来!”

一句话打发走了那军士,杨荣便关上了房门,见金幼孜依旧不能展眉,他便劝说道:“幼孜兄,先别想那么多。皇上天赋神勇,前后出塞三次都是无往不利,既然已经平安抵达大宁,那我们尽快赶过去就是了。阳武侯兴安伯都是武官,咱们别因为左顾右盼耽误了事!”

金幼孜见杨荣面色沉肃,遂攥紧拳头用中指掐了掐手心,这才点了点头。他和杨荣两人共事多年,此时自然明白对方为何不敢捅破那一层窗户纸。薛禄徐亨真是一介莽夫,那边报什么他们居然相信什么,这当口哪里需要管什么松亭关,应该赶紧去大宁才是!须知皇帝率领的五千精兵在两次大战后也不知道这损了多少,但大宁原本就有两万兵马驻扎!

不过,英国公张辅既是捎带那种话,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才是……

两人虽说风尘仆仆,但这种节骨眼上根本就没什么好收拾准备的,原本就只是为了收拾整理一下心情。临出门前,杨荣突然一把拽住了金幼孜的袖子,见其回过头来,他就低声道:“这样,我们先去见一见此地守将,让他即刻将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师,不要耽误了。皇太子聪慧,又有杨东里在,该预备的事情总会预备。”

对于这么一个提议,金幼孜自然是心领神会。出了门之后,两人立刻找到喜峰口的守将。果然,这个要求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喜峰口上上下下的将士正因为皇帝亲征大捷欢欣鼓舞,当即派出了人往京师通报。而这边杨荣金幼孜也顾不上什么天黑,带着数百随从步卒连夜赶路,虽然不断催促,却仍是好容易才在半夜里到了松亭关。

松亭关去喜峰口以北一百二十里,乃是昔日大宁的头一道防线。靖难之役时,朱棣引兵救遵化,宁王朱权急命大将退守松亭关。顾虑到松亭关险峻,朱棣特意带兵绕过屯有重兵的这座关卡,直取大宁胁迫了朱权和朵颜三卫南下,继而收编松亭关驻军,一举夺得自己争天下的最大筹码。尽管先头大宁已废,此地仍是驻军六千,如今更是增兵到了一万。

前夜皇帝率军过境之后,天亮之后便出现大批兵马侵扰,松亭关守将虽忧心如焚,却不敢贸然开关退敌。所幸薛禄领兵抵达,两边合兵一处,便由兴安伯徐亨带领神机营,阳武侯薛禄带马步军出战,最后总算是一举退敌。

这大半夜都是骑马缓行,因此杨荣金幼孜到了松亭关后便立刻求见薛禄和徐亨,提出连夜率军赶往大宁。薛禄打仗经验丰富却不懂政事,徐亨更是凡事谨慎小心,先头之所以得到皇帝那边的军报后就暂时驻军不前,就是因为生怕贸然进军却撞上了鞑靼大军的埋伏。

“皇上已经西进大宁,又是大捷,自然是平安。出了松亭关就不安全了,这趁夜行军本就是大忌,再者如今咱们对北边鞑虏的情形一无所知,贸贸然出去,很容易中了埋伏。两位学士都是几次扈从北征的人了,应该知道事情轻重。大宁有英国公坐镇,加上皇上所部,足有两万余军马,挟先前大胜之威,支撑数日决计不会有问题。”

尽管徐亨所言句句在理,但哪怕杨荣金幼孜深通军略,这会儿也仍然没法安心,同时更不敢说出心中的顾虑担忧。他们都清楚,这些勋贵都是随着皇帝打天下的老人了,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这些在南京城破时出城迎附的文官,打心眼里就把天子看作是与天地同寿的神佛。可即便再焦急,两人谁也没法反驳徐亨的话。

皇帝前夜趁夜赶路是在大明边界之内,出松亭关时恰在清早。可这会儿松亭关外的大片地方却曾经是鞑靼和兀良哈人出没之处,天知道半夜行军会撞上谁?

尽管松亭关守将安排妥当,但这下半夜杨荣金幼孜仍是根本没能合眼。等到清早,和他们一样顶着黑眼圈上路的还有几个留在后队的太监,因各有各的任务使命,这会儿人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一路上只恨不能打马飞奔。可由于大军之中马步军兼有,且马军少步卒多,再加上要列阵而行,这速度自然是快不起来。等到最终抵达大宁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晌午。好在路上只有零散牧民,倒是没有遇上什么敌人。

无论是薛禄徐亨还是杨荣金幼孜,抑或是那些个平日随侍御前的太监,谁都顾不得沿路疲劳,入城之后就匆匆前往宁王府行馆觐见天子。然而,一进入行馆,众人便感觉到了这里的肃杀沉闷,于是全都心中一紧。

“皇上宣召中官马云、齐正、鲁胜、王海……”

朱棣亲信宦官虽说人人皆知,但此刻平日最信任的两位内阁学士以及两位勋贵都在外头,却唯独召见宦官,这不由得让文武四人全都呆住了。相比薛禄和徐亨的大惑不解,杨荣和金幼孜却是觉得后背心发凉。继而就有军士来,带着他们到旁边的屋子休息,却又是把两边分到了相隔很远的两间屋子。

“事情恐怕有变。”杨荣这会儿已经维持不住处变不惊的脸色了,对着金幼孜便低声说道,“如今之际,咱们得赶紧合计出一个法子。”

“皇上当初让咱们处理军务时,曾经御赐过特制小印以供钤盖,下头不少军官都看到过。若有万一,倘若能把手书递出去,兴许会有效。”金幼孜咬了咬牙,忍不住捏紧了那椅子的扶手,“我刚刚想了想,那几个宦官被召了去,恐怕也是他们被疑了。尽管这些不是司礼监就是尚宝监出身,可宫里没一个省心的人……而这会儿徐亨薛禄在别处,说不定更有隔绝咱们和他们的意思。”

金幼孜能想到的,杨荣自然不会想不到,可所谓的小印眼下绝对不管用。这样束手无策的情形,他竟还是第一次遇上。沉吟了一会,他正要开口说话,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此时此刻,他瞧了金幼孜一眼,旋即便泰然自若地上前开门。见门外赫然是张越,他立时愣了一愣。

发觉金幼孜满脸戒备,杨荣一呆之下也是淡淡地看着他,张越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下便仿若无事地向两人拱手一揖道:“杨学士,金学士,请随我来。”

尽管这话说得含糊不清,但杨荣金幼孜都是知机的人,瞧见张越转身便走,他们也不及多想,连忙跟了上去。转过一道小门,便是一条长长的夹道,两侧站立着衣甲鲜亮的军士,个个手按刀柄,赫然是一幅肃杀的架势。走在其中,见多了大阵仗的杨荣金幼孜倒是夷然不怵,但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须臾,两人就看到了前头又有一处院门。

过了院门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院子,张越当先走到正中的房门前,打起了那厚厚的棉帘子,见杨荣金幼孜都有些迟疑,他便轻声说道:“皇上和英国公都在里头。”

这无疑是最大的保证,不论心中如何戒惧,杨荣金幼孜立刻加快了脚步。等到从堂屋进了东边那间屋子,两人一眼就看到了那张青幔帐低垂的床和旁边的英国公张辅。一闪念间,两个老于世故的阁臣连忙上前行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方才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朕总算还见到了你们最后一面……你们倒是来得正好,执笔遗诏吧!”

第六百四十三章 见微知着,有备无患

九月的京师已经是好些天没见过阳光,天空一直都是阴沉沉的,连带着人心中也是极其阴冷。由于皇帝率大军巡视在外,里里外外的国事都是皇太子办理,因此朝会固然是暂停,宫里文华殿端本宫各处却是忙忙碌碌。而宫外的各家大臣府邸也是常常有人进出,明面上的平静却掩不住暗地里的波涛汹涌,但更多人家却是过自己的安生日子,自得其乐。

之前的顺天府乡试中,顾彬和张赳毕竟都是国子监中名列前茅的佼佼者,前者更是杨荣的高足,于是,顾彬一举高中次席,张赳的名次也在前二十之列。就连小不点的方敬,这一次的运气也是极佳,恰恰是排在八十名取中举人的最后一名。尽管不太好看,他还是异常欢喜,考完之后少不得和另两人聚在一块庆祝了一番,就连不喝酒的顾彬也喝得酩酊大醉。就是这几天,三人也常常一块会文,都想着一鼓作气去考来年会试。

阳武伯府这些天刚刚收拾一新,因这里如今长辈不在,孙辈又只是刚出了孝,唯一还在实权位子上的张越又不在,倒是还算清静。

祭祀之后除下了身上的齐衰孝服,当初收拾起来的各色陈设摆件等等自然都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上下下也忙着丈量尺寸做今年的冬装。张菁静官张赴这样的小一辈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好好的衣裳往往一年就不能穿了。至于刚刚考中举人的张赳就更不用提了,他这张家长房长孙出了孝,常要出门会客,自然更得备办各色衣裳,毕竟这也是门面。虽说这些都是郑芳菲备办,但生性腼腆的她常常找杜绾参详,妯娌俩自是亲近。

这天恰好张越让人捎的信送到了家里,杜绾接了之后就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读。尽管看那字里行间描述的意思,应该是在宣府的时候写成的,距离现在少说也有小半个月,但好歹是至少有信回来。看完之后,发现秋痕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她便随手撂了过去,见她眉开眼笑地谢过之后就忙不迭地和琥珀凑在了一块,她不禁心里暗叹,随即就算起了那归期。

“哎哟,我的祖宗爷,您可跑慢点!三小姐,您可别带坏了这小祖宗!”

一声突兀的嚷嚷之后,杜绾立时回过了神,却瞧见那松花色的夹帘子被人撩起了一个角。紧跟着,就只见一个银红色的身影拖着一个矮矮的小人飞快地跑了进来,撒欢似的钻进了她的怀中。听到张菁娇声叫着嫂嫂,静官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娘,她便冲那屈膝行礼的乳母颔首点头,又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先问了张菁今天的书读得如何,又夸了两句,然后她就把儿子抱在了膝上。

“下午正好不上学呢,我也要去大伯娘那儿……咦,哥哥来信了?给我瞧瞧!”

张菁眼尖,瞧见秋痕和琥珀正在看信,她连忙就疾步冲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抢。吓了一跳的秋痕下意识地举高了手,让张菁扑了一个空。头一招奏效的她还不及得意,忽然觉得腰上一阵痒痒,顿时笑得情不自禁,一下子蹲下了身子,结果自然是吃张菁夺了信。

“秋痕姐,这回又是我赢了!”

两人打闹惯了,赢了的张菁自然得意了好一阵,随即才笑嘻嘻地上前把信还给了秋痕,又撒娇似的让琥珀念给她听。听完之后,她便撇了撇嘴道:“我还以为哥哥会有什么额外吩咐呢,结果什么也没有,都是些一成不变的老话。只有末尾提到了咱们。”

杜绾刚刚一直笑看着她们打闹,此时此刻便出口嗔了一句:“傻丫头,一路伴驾而行,一应私信都有人检查,然后才封口,你哥哥天大的胆子,难道能在这上头写什么要紧话?不过就是报个平安而已!”

“我还以为哥哥会在信上和嫂嫂说什么好听的话呢!”

“你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妮子!”

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杜绾心想张菁小小年纪却偏这么古灵精怪,竟是和张倬孙氏夫妇丝毫不像,也完全不像张越。记起下午大嫂李芸还约了妯娌几个去英国公府陪王夫人抹骨牌,她便站起身来,预备带了张菁一块去英国公府。如今家里没什么大事,男人都在外头,留着秋痕琥珀管家也就够了。

“三嫂,三嫂在不在?”

听到门外传来了这么个声音,张菁顿时愣了一愣,随即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拽了一个人进来。杜绾定睛一瞧,看见来人是满脸措手不及的张赳,便颔首笑了笑,连忙让座,又吩咐水晶去李芸那里禀告一声自己要晚些,然后就在炕上西头坐了下来。

“四弟不是到外头去了,这会儿急急忙忙回来,是有事?”

虽然是大冷天,张赳打马回来吹风吹了一路,但他这会儿仍是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此时,他使劲定了定神,这才开口说道:“我刚刚和几个从国子监结业的监生一块出城回来,进丽正门的时候就看到有信使快马加鞭入城,说是皇上在松亭关外大捷。我寻思三哥陪侍皇上应该是从松亭关到大宁,这回大约也在其中。”

话没说完,杜绾就站起身来。见屋内众人无不是喜动颜色,她就知道她们定是想当然地认为大捷必然代表着立功和平安无事。低头沉思了一会,她就对琥珀和秋痕吩咐道:“你们两个把菁儿带到大奶奶那儿去,请她们带菁儿先去英国公府,顺便把这个捷报转致大伯娘,我刚刚正好想起要回家见见爹娘,得晚些时候再过去。还有,彭师傅去了大宁,灵犀这些天一直在这儿帮忙,你们代我去好好谢谢她,她也实在是辛苦了。”

林林总总吩咐了一大堆,见秋痕和琥珀不疑有它,拖着张菁起身就走,杜绾就吩咐乳母把小静官抱了下去。见张赳仍是坐在原地不动,她便笑道:“四弟既然回来了,不如和四弟妹一块儿去英国公府拜见大伯娘?自打你中了举人,大伯娘可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呢!”

“三嫂,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张赳却不是那么好蒙骗的,此时竟是根本没有挪动一下,“这松亭关外大捷听着简单,可是,明知道皇上率大军巡边,谁会那么不长眼睛寻衅?再说了,哪能就那么巧?还有……”

“别还有了,你三哥说你警醒,我如今可算是信了!”杜绾看见屋子里两个小丫头好奇地听着,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四弟你说得不错,这军报上说是大捷,打胜了总不会有错,但其他的事便蹊跷了。如今你万大哥正好出使瓦剌,我因这个想到了小五,所以正打算回家去问一问,恰好父亲今日不当值。我一个人回去不方便,之前我担心父亲明年主考,如今看来多半是金学士,既如此你也不必避着他,和我一块去一趟如何?”

当初顾氏六十大寿时,张赳初次见到杜桢,印象深刻的倒不是这个人,而是父亲特意请来的小沈学士对其人的尊崇,在寿宴上和张越斗茶联拜师,不过是斗一口气罢了。直到后来见这位冷面杜先生入朝迁转一路上升,最后直入内阁,他心中自是不止一次想到,若是自己当初拜在他门下,那又会如何。只后来这些心思都淡了,人各有路,他如今也一样挺好。

即便如此,这会儿听到杜绾这么说,他仍是几乎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张赳要随杜绾去拜访杜桢,这自然是正事,李芸得知后便招呼了妯娌们一同先走。郑芳菲倒是没什么想头,赵芬心里却少不得嘀咕。只她如今想着这家里的爵位日后必定是张起承袭,她才是未来的伯夫人,再加上安远侯夫人几次三番地告诫,她也只好在妯娌们面前扮贤惠,一时三人无话,就带着张菁一同出了门。

因杜桢的性子,杜府一向冷清,如今皇帝不在京便更是门可罗雀。这天杜绾回来,家中上下自是忙了起来。杜绾进去之后,又有小厮把骑马护送杜绾回来的张赳请到厅堂坐着奉茶。只坐了一会儿,张赳就被人请到了书房。

他从前虽说在张越成婚时来过一次,但那一次满心都是兴奋喜悦,哪里顾得上看这些。这一回他有了仔细查看的机会,少不得走走瞧瞧,见寥寥几个仆人待人接物都是不卑不亢,院落屋子都是朴素整洁,脚下不知不觉放慢了,直到书房,他才收摄了心情。

待人通报之后,他就从那掀起一角的褐色棉帘子旁进了屋子。这里大约是新修缮过,还能闻到淡淡的油漆味。四四方方的书房分里外两间,外头是高几和两把靠背椅,中间高高的书架隔开,上头的每一个空格都能看见一摞摞厚厚的书。透过书架和书的空隙,隐约能看到后头的青翠纱帘子。这时候,里头一个身穿青绿色夹袄的年轻仆从出来,把他带到了里间。

张赳一进去就看到一个人正背对着自己在靠墙的书架上找书,四下里一看,这才发现这里四面都是书架,只有居中一个大书案,书案后头摆着一张椅子,书案前头靠左也摆着两张椅子,一股书香翰墨之气迎面扑来。品味着这名副其实的书屋,他愣了一愣才记得行礼。

杜桢找到书回转身,见张赳愣头愣脑地躬身,他就点头道:“坐吧,不用那么拘束,你是元节的嫡亲弟弟,不是外人。绾儿刚刚对我提了,我想你应该不会是单听到那捷报就去报信吧?昨天太子殿下准了我一日假,我这会儿也不好到宫里去打探消息,既然你来了,说来我听听。”

这直截了当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架势让张赳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又想起了从前在开封家里常常见识到的那张冷脸。是了,早年的时候,他还在心里腹谤过,那样冷得好似冰的人,张越居然还敢拜在门下,就不怕被冻成冰块。他甚至还记得听连生连虎提过,杜桢最初教导张越的时候,那要求都是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杜大人,是这样,我在丽正门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好和小七哥在一块。”一句话出口,张赳总算是觉得自在了些,接着的话也就流利了,“小七哥听了这消息很惊愕,咱们就一块回了城,正好在都察院附近碰到一个御史。小七哥和那人交情不错,两人交谈了一会,那人说大宁和松亭关之间是会州和宽河,当初曾经是富庶之地,如今却是兀良哈人进犯的必经之地。但兀良哈人去年才败过,如今若不是有别的底气,定然不敢贸然来犯。”

听到这儿,杜桢不禁赞许地点了点头:“唔,此人见地不差,你继续往下说。”

因为张赳对军略之类的勾当并不算精,此时就干脆把那人的话原原本本搬了出来:“他还说,背后唆使的多半是鞑靼阿鲁台。既然如此,阿鲁台必定也会出兵,两边人马加在一块绝不是小数目。昔日阿鲁台以鞑靼诸部数万大军,就能陷丘福三十万兵马。如今皇上兵不过三万,要一举大捷,恐怕不但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而且还有用兵奇袭,利用一边策应不及的关系。只是如此力战,也不知道军中损伤如何。”

完完整整听了这一席话,杜桢的眉头从紧皱到舒展,继而又拧成了一团。在内阁前前后后不过两年,但站得高看得远,他即便不是精通军略,也知道这番话说得很中肯。尽管这会儿应该先考虑皇帝如何,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此人姓甚名谁?”

“是试御史于谦。”

杜桢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人——上科进士,杨士奇推荐去的都察院,还曾经弹劾过张越一回,却不为左都御史刘观所喜,一直不曾实授——看当初那封弹章,应该是个方正肃重的人,怪不得和顾彬脾胃,这两个人分明就是一路人。

他正打算说话,忽然心中一动,就冲张赳问道:“说说你怎么看。”

张赳正埋头思量顾彬和那个于谦一个呆一个硬,恰是绝配,谁料想耳朵里猛然间钻进了这么个问题,顿时愣住了。紧跟着,他才反应过来杜桢确实是在问自己,几乎是来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道:“我只是想,这大捷是不是为了掩盖其他的消息?”

话才出口,他就立刻后悔了。要知道,杜桢乃是天子近臣,他这样信口开河岂不是显得自己没见识?正要解释时,他却看到杜桢微微点了点头,这时倒是不知所措了起来。

“兴许你说对了。以皇上的个性必定是亲自率军在前,要应付如此大战,恐怕此事真是不能小觑。这样吧,有备无患,你先去一趟成国公府……”

杜桢正说话间,外头忽然传来了鸣镝的声音:“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太子殿下宣召!”

第六百四十四章 平静中的肃杀

因先父朱能在北京有故宅,年前朱勇从南京调任时,便谢绝了御赐宅第,直接搬到了此地。朱棣体恤朱能当初的功绩,便将左右隔壁的大片土地赐给了朱勇,于是成国公府竟是占了半条胡同,就连胡同的名字也改成了东平,恰是因袭昔日朱能死后追封东平王的封号。

尽管曾经奉旨留守南京,也掌管过南京的中军都督府,但成国公朱勇骨子里却没有其父朱能那般的武将气质。他生得赭面虬须异常雄健,平日却是手不释卷,那书房中搜罗了官刻私刻各种书籍。如今恰逢顺天府大比之年,他家中甚至还住着几位远房亲戚,预备一直在这里等明年会试。三十出头的他不太习惯一日往中军都督府,一日往京营视事的忙碌日子,每每一到中午便回府小憩,旁人虽说非议这位元勋子的散漫,可当面都不敢说什么。

这天他照例是回家小憩,起身之后正由丫头侍奉洗脸,忽有人报说是张赳求见。朱张两家乃是世家通好,他在南京时的产业几乎都是交给张倬帮办,因此这会儿几乎想都不想便吩咐请人进来。等到张赳进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旋即才颔首微微一笑。

“贤侄乡试高中,我还吩咐人送礼去贺,只你前次来谢的时候,我恰好不在家。要我说,撇开学识不提,你却是不如你那三哥讲人情,这一次没见到人就可下次再来,难道还要我下帖子请你?我和你爹当初交情也算不错,可你除了逢年过节,平日几乎连人影子都不见。你家大嫂三嫂也常常过来坐坐,唯独却不见你媳妇!”

张赳原本是揣着满肚子心事过来,这会儿正紧张,听朱勇张口就是这么一番话,他登时觉得极其尴尬,要道歉也不是,要解释更不是。他是如今张家的长房长孙,可比起列位勋贵的二房和备受任用的三房,他父亲刚刚脱罪回来又丁忧出缺在家,他自己也不怎么起眼,于是哪里好意思往四处亲友家凑,就是逢年过节随兄长们到亲友家,他也都是略坐坐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