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叔……”

“好了好了,我也就是和你这个晚辈开开玩笑而已,以后记得常常来也就是了!”朱勇见张赳那脸上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不禁笑了起来,“坐吧,看你今儿个单身过来,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尽管直言,无须七拐八绕的。”

朱勇既然这么说,张赳也就索性不踌躇了,直截了当地说起了军报大捷。朱勇刚刚也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了此事,因是大捷,高兴了一阵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这会儿听张赳提到了其中几点要紧地方,他就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注意到身旁弓身上茶的丫头,霍地站起身来。他忽然这么一站,那丫头一个措手不及,丹漆小茶盘上的白瓷茶盅顿时跌了个粉碎。

“啊……老爷恕罪,奴婢该死!”

那丫头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跪了下来。朱勇正心烦的当口,又被这咣当一声吓了一跳。看到地上尽是茶叶渣子和碎裂的瓷片,他就恼怒地训斥了一声蠢婢,遂不再理会她的连连告罪,径直对张赳说:“这里既是被污了,赳哥儿且和我到花厅去!”

年少丧父特见任用,朱勇虽说勇武不足,心思却还算缜密,这一路上和张赳说了几句,他便渐渐觉察到了那大捷背后的文章,于是渐渐有些后背发凉。眼看就要到地头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青衣小厮急匆匆地冲了过来,单膝跪下禀报道:“老爷,外头刚刚有一封信送过来。瑞管家因见信笺上盖着已故老太爷的私章,生怕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所以让小的送过来。”

朱勇接过那封信,也没在意旁边就是张赳,信手拆了开来,展开一看,他一下子就僵住了,继而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站在那儿沉吟良久,他方才抬起头来,摆摆手打发了那个青衣小厮,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世叔……”

“也罢,你不是外人,看看这个。”

刚刚看见朱勇表情不对,张赳就隐隐约约有些猜测,这会儿展开信笺一看,他几乎惊咦出声。好在他今儿个已经很是听了一些从前不敢想象的事情,这时候很快就回过神来。信上寥寥数语,但内容却极为惊人——上头竟是说皇帝孤军在外,太子却欲在此时调动京营和在京诸卫,请朱勇明察决断!

徐徐走进花厅,朱勇这时候一点都没了最初的闲散心情。皇帝三次出征,几乎每次都是三十万到五十万大军不等,可以说是倾国之力。这不但是因为茫茫草原上要找到蒙人主力决战,人数上一定要占优势,而且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

带走了这几十万大军,就不怕国内有变故!此次皇帝只带数万大军随扈北巡,恐怕更主要的是因为这一路离北京不远,呼应容易。可即便如此,倘若京中兵马随意调动,一旦皇帝平安归来,恐怕就又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皇上让我总京营兵,看来如今我是在火上烤啊!”朱勇苦笑一声,在居中的太师椅上重重坐下,懊恼地一手牢牢抓着扶手,“那人的信实在是可恶,这哪里是单纯的挑拨离间,分明是十足十的害人!若是太子殿下真命人来宣……”

张赳瞥见外头小径有人一溜烟跑了过来,立刻止住了话头。果然,这次来的却不是什么小厮,而是一个身着绫罗的中年人。只见他在门外双膝跪下,随即低着头说道:“老爷,宫中的范公公来了,说是太子殿下有命,宣召您文华殿觐见。小的要留他用茶,他却死活不肯,匆匆走了,所以小的只得亲自来报!”

“范公公?是太子端本宫的范弘?”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朱勇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又想到了刚刚那封信。看了一眼同样大感震惊的张赳,他就打发走了亲自来报信的管家朱瑞,心里顿时极不平静。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懊恼起了自己不该接下掌中军都督府和京营的任命,要不是他有这么一个名义,就算他是国公,也绝不用担这样的责任。

“世叔,太子多年储君,仁孝天下皆知。如今既然有召……”

正在踌躇的朱勇只听了一半,心中便豁然开朗,当即便打断了张赳道:“既然是太子见召,我自然需得立刻赶去,今天就不好留贤侄了。你特意跑这么一趟,足可见有心。你就放心回去,我虽然不如你家大堂伯,可也是有担当的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还说不动我。这封信倒是来得正好,我去端本宫还正好能用上!”

朱勇的说法无疑是表明了态度,张赳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因朱勇要改换公服进宫,他便告辞了出去,等到出成国公府的时候,他不经意擦了擦额头,恰是发现满满脑门子都是油汗。他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做这样的事,尽管还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成了,但拖着疲惫的双腿上马时,他还是感到一种由衷的如释重负。

英国公府的后院上房里正是一片骨牌声。原本是李芸赵芬郑芳菲三个侄儿媳妇陪着王夫人,但这会儿王夫人有事离开,便吩咐张珂暂时替着,由惜玉在旁边帮她看着牌,仍是继续牌局。既是如此,刚刚在下首绞尽脑汁算着如何才能不赢不输的赵芬自是不再容让,一口气连赢了好几把,面前充作赌注的小银角子已经是赢了一堆。

这会儿又是通吃三方,看见张珂面前已经是空了,她便得意地笑了起来:“哎哟,大伯娘这一走,我这手气却是顺了,简直是要哪张就来哪张。珂妹妹手风不顺,要不要和钟姨娘换把手?这坐着一直输,总不成一回事!”

惜玉虽陪站在张珂身后看牌,一颗心却放在离开的王夫人身上,自是没怎么留意牌局。此时听到赵芬这骄狂的话,她顿时回过了神,见张珂轻轻咬着嘴唇坐在那儿发呆,她就笑道:“今天二奶奶手旺,也难怪珂姑娘招架不住。来人,再取些小锭子来!”

见张珂抓着她的手腕叫了声姨娘,她便轻声说:“不值什么,珂姑娘继续玩就是。如今还早,输了就赢回来!您难道忘了这些天夫人说的话,输了一局又不是输了一辈子!”

张珂原本是冰雪聪明的人,这些天在英国公府住着,看不见自家府中的那些姬妾争斗,自然住得舒心。此时听了惜玉的话,她不禁觉着不值得为赵芬那番话懊恼,遂止住了要起身的动作,重新安然坐了下来。由于有惜玉在耳边提点看牌,她须臾就翻本赢了三回。

东边耳房里的王夫人自然不知道自己这起身一走,里头小小起了一场风波。此时此刻,听完了杜绾那些言语的她只觉得心里极其不安。这些年经历的看过的多了,倘若寻常事情她自然不担心,但今儿个的事情却牵涉到她的丈夫。若是皇帝有什么三长两短,镇守大宁的张辅指不定也得吃挂落。国公之爵虽然显贵,家里那张功臣铁券上一桩桩一件件记满了功勋,可只要一次过失,过往种种兴许就一笔抹煞了!

“绾儿,既然你从你爹那回来,他怎么说?”

“爹爹只觉得皇上兴许有什么不妥,其余的却是难能判断,这会儿已经被召去了东宫,看这光景,大约那儿也有这样的想法。”杜绾和王夫人素来亲近,此刻见她面色苍白,连忙伸出手去拉着她的手说,“我曾经在相公那看过不少地理军志,听他说,这些都是大堂伯提点他多学多看的。大堂伯一世英名,在这种小事上尚且留心,于大事上断然不会有什么差错。”

“我也知道他一辈子就几乎没做错过事情,可他功劳太高,怕就怕别人逼迫,或是干脆为了自个的前程往他头上泼脏水!”

“大伯娘!”杜绾瞧见王夫人已经有些乱了方寸,干脆站起身来,紧挨着她在炕桌旁边坐了,“相公平日对大堂伯推崇备至,常说大堂伯为人谨慎,能消危机于无形。先头南征交阯时,大堂伯于军中临危接掌主将之位,最后却成就平生最大功业,更何况如今?”

王夫人本是心志坚毅之人,这些天却忽然夜间惊悸噩梦频频,如今再得到这样的消息,一时便失了方寸,刚刚竟是几乎想进宫去见太子妃张氏。这会儿听杜绾如是说,她渐渐心安了下来,抚着胸口坐了片刻,她便强迫自己定下神来,随即轻轻拍了拍杜绾的手。

“你说的是,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担忧的!老爷不是一个人,你家越哥儿也在那里。”

“没错,不但大堂伯在大宁,相公也在皇上身边呢!”

此时此刻,要说杜绾不担心自然是假话,可要是大伙儿全都惊慌失措,那实在是于事无补。见王夫人已然无事,她便轻声说:“如今且看看太子殿下如何举动,若是京营京卫有所调动,又或者是有什么别的钧旨,那时候大伯娘不如叫上宁阳侯夫人安远侯夫人阳武侯夫人等等。她们也都是夫君随驾扈从在外,这时候安定人心是最要紧的,各家毕竟都是柱石。”

“我明白,这样,绾儿你住在国公府陪我几日,我在外头,家里有人也就心安了。”

半个时辰后,王夫人和杜绾方才一同进了上房,恰好乳娘带着张恬张菁一块过来,这会儿里头几个抹骨牌的女人已经结束了牌局,脸上却是和起初大不相同。不但翻本还大赢了一把的张珂神采飞扬,到了手的钱又重新飞了的赵芬满面阴霾,至于小输了几把的李芸则是正在和郑芳菲咬耳朵。惜玉款款迎了上来,亲自为王夫人脱了外头那件衣裳,少不得解释了两句。心中有事的王夫人扫了一眼张珂,由牌局输赢想到了眼下,心情倒是舒畅了些。

“芬丫头以后可得小心些,小觑了对手可是要吃大亏的!”

因天色已晚,王夫人便命人送了其他人回去,单单留下了杜绾。果然,等到日落时分,国公府终于打探到了可靠消息,东宫皇太子命京营选精兵一万,诸卫选精兵一万,严京城守卫,又命天津卫、河间、顺德等府严加守备。面对这满是肃杀的指令,她一时呆了半晌。

第六百四十五章 终结和开端

“全都记下了?”

床上传来的微弱声音让张越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从杨荣金幼孜进屋行礼后,皇帝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交待遗言和后事,全都是只言片语,亏得杨荣警醒,又有金幼孜在旁拾遗补缺,两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竟硬是把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整理了出来。此时皇帝发问之后,杨荣便从容起身,将一整篇文章从头到尾诵读了一遍,词藻华丽缜密自不在话下。

“遗诏只需传位于皇太子,丧礼一如太祖高皇帝旧制,其余另行撰文留给太子即可。”朱棣费劲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那些文治武功放在遗诏中太罗嗦,就是不写这些,难道谁还能抹煞朕的功绩?功过自在人心,朕不怕别人口诛笔伐!”

杨荣没想到精心炮制的文章竟是引来了皇帝的如此评价,顿时有些尴尬,连忙又拿过另一张纸,奋笔疾书须臾草就。此次一读之后,朱棣果然没有再挑剔,当即又命金幼孜用宝玺。用过皇帝之宝之后,他又奋起精神亲自仔细看了一遍遗诏,这才舒了一口气。

“若再有军务,都有你二人处置,遗诏交由张辅保管,你们三个退下。”

听到皇帝口口声声只提到这三个人,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张越不禁异常奇怪。因此,眼看着杨荣金幼孜和张辅一同告退而去,他顿时有些站不住了,正想要上前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听到朱棣召唤自己的声音。

“张越,你过来。”

屋子里还有两个太监,此时此刻,他们不但没有丝毫声音,而且就连微弓的身躯也是纹丝不动,犹如泥雕木塑一般掩映在蜡烛的阴影中。张越迟疑片刻便走上前去,在床前的踏板出屈膝半跪了下来。发现皇帝的脸色苍白得惊人,他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还记得朕第一回见到你的情景么?”

张越只觉得眼前一下子闪过杨士奇家的红梅林。那时只觉得自己运气好,走到哪里都遇见贵人,后来知道这都是袁方有意设计之后,他就渐渐明白,偶然中都有必然,人生中的巧合背后往往都有一双在背后推动的手。沉默片刻后,他垂下眼睑,轻轻道了一声记得。

“这天下是朕带着将士们亲手打下来的,所以朕有生之年,决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忠心于朕的勋贵。”躺在那里的朱棣仰着头,并没有侧头去看张越是什么表情,“荣国公张玉战死之后,朕感慨艰难之际,失一良辅,但登基之后却并未予张辅公爵,朕很庆幸当年如此,否则,何以得一名将?剑不磨砺,不得为名剑,当初朕初见你时,只觉得你颇有趣,却没料到你虽不得继张辅衣钵,胆气却承袭了他八分。有勇有谋,又有胆子能拼命,很好。”

得此评价,即使张越脸皮厚度很不一般,也禁不住脸红了。他这个人有承担,但仅限于自己能承受的承担;他这人有胆气,但仅限于不会让自己没命的胆气。只不过,由于常常面对的都是不得不豁出命去搏一把的局势,朱棣方才认为他这人做事拼命。

倘若能不拼命就能好端端活着,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非要往险地里去?

“祥符张氏并不是最早跟着朕的,可两代人却都出色。张家已经不是第一回联姻帝室,所以朕让你写了那道旨意,又留给了张辅。至于你,朕很想看看将门世家出一文士,却是能如何,可惜老天爷不给朕时间了……有功不赏,非是不赏,只是不到时候……若是朝中勋贵都如张家一般,朕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人都道朕最信杨荣金幼孜,但朕最信赖的始终是那些跟随朕出生入死的勋贵。你姓张,朕自然信得过你……”

“对了,张越!”

早有预料的张越听着朱棣忽然唠叨起了这话,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想到自己亲手草拟,又盖上宝玺的那样东西,心头颇有些异样。张辅的长女张恬乃是王夫人所出,如今不过五岁不到,谁知道皇帝竟然惦记上了。联姻帝室这种名声,对于张家来说,既是恩赏也是羁绊。等突然听到最后那叫声的时候,他连忙丢开了那些心思,定睛看了过去。

“去把皇太孙先头送达的奏表找出来,你给朕读一读!”

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张越大为吃惊,但他仍然赶紧站了起来到外间翻找。不一会儿,他便拿着几份折子过来,重新在床前脚踏上坐了下来,将几份东西搁在了床上。他很明白皇帝决不是要看朱瞻基那些经过好些人润色的官样文章,因此拣的全都是那些只说些琐事的家书。看到朱棣死死盯着自己瞧,他连忙迅速翻开了第一份,从头念了起来。

“壬申,射猎西苑。七年北巡,皇爷爷曾亲手教孙儿射猎于此。今日十次射柳全中,来日皇爷爷北巡归来时,孙儿愿以所射柳枝为贺……”

“甲戌,祭祀灵济宫。灵济宫为皇爷爷敕建,灵异不断,如今孙儿亦有所求。只愿尊长身体安康无病无痛,再愿膝下女儿平安喜乐……”

“丁丑,见虏中降者古纳台。此人绝非寻常虏寇,孙儿疑此人乃鞑靼瓦剌之外又一部首领部属,应别有所图,望皇爷爷明察秋毫,莫要上了他的当……”

一句句读完,张越渐渐忘了床上的天子,等到良久记起望过去的时候,他却只见皇帝已然仿佛熟睡了一般,脸上犹有笑容。一时间,一种难言的战栗感一时布满了全身。

由于宽河守御千户所和会州卫皆废,因此,张越等人从大宁出发的那一日,首先得通过茫茫草原,最大的隐患便是迎面碰上大股敌军。这一路上,风声鹤唳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所有人。然而,相比那些一无所知只防备外敌的军士,为首三人却都是心头沉重。

和去年北征时被派回京城不同,这一次却丝毫没有什么做给人看的成分。昨天夜里,皇帝再次昏厥了过去后,张越慌忙让人去叫杨荣金幼孜带来的御医,但哪怕是医术向来极得皇帝赞赏的史权,最后也是颓然无法。等到了清晨,一代雄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于是,他不得不和杨荣海寿踏上了归程,只带着几十名护卫快马加鞭地往京师赶。

大宁距京师八百里,由于之前大段路途都在塞外,需得小心谨慎,因此前头一路三百余里足足走了两天一夜,入松亭关的后半程因为沿途可更换驿马,于是从遵化、蓟州、三河、通州直到京师这条路,一行人竟只用了一夜多一点。当抵达京师城下时,恰好是上午进城人最多的时候。由于眼下天气极冷,众人虽说全都是裹的厚棉袍,一夜赶路之后却几乎都冻僵了。几十号人在丽正门之前只稍稍一停,就风驰电掣地冲了进去。

京城虽说东西南北都设有城门,但面南的崇文门宣武门和丽正门进进出出的人最多,崇文门内多住商贾,宣武门内多住达官显贵,丽正门却因为正对皇城,因此外乡人头一回来京师都爱往这地方走一遭,此时正是人流最大的时候。瞧见这么大股人呼啦啦冲了过来,城门守卒们登时个个紧张不已,后头十几个人更是慌忙守在了铁拒马之后。

“赶紧把拒马都移开了,俺们是奉圣旨回京报事!”

随着海寿这个又尖又细的声音,马上张越扬手丢出一样东西。那边一个领头的百户慌忙上前接了,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那牌子乃是涂金铜牌,阔三寸,长一尺,上为双龙,下为二伏虎,牌子首尾圆形,皆钻孔,中间则是以红丝绦贯穿。

他从前自是瞧过这东西,于是也不敢细看上面的字,一面急急忙忙吩咐手下放开拒马让人通行,一面亲自恭恭敬敬上前双手奉还了那牌子。趁着那功夫,他很是打量了一番这些人,见上下人等都是灰扑扑的,便明白他们自哪儿来。

之前也不是没有信使回来,怎生这次竟会有这么多人,莫非是……

不管这百户有了这么心惊胆战的念头,通过丽正门的张越往前疾驰了不一会儿,就绕过了巍峨壮观的长安左门,在长安左门前停了下来,一把拉住缰绳跳下了马。瞧见有禁军迎上前来盘问,他刚要再次出示那面铜牌,冷不防后头的海寿三步并两步上前越过了他,二话不说地厉声斥道:“别磨磨蹭蹭的,难道连咱家和杨学士小张大人都认不出来了不成?咱们奉旨回京,要见太子殿下!”

虽说是例行检查,但上番宿卫的京卫军士自然知道这区区上百人不太可能是什么意图不轨,但这会儿海寿一说,领头的军官仍是大吃一惊。要知道,就在四天前,松亭关大捷的消息才刚刚送到京城,这会儿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御马监少监海寿同张越竟是一同赶了回来,这就有些骇人了。当下他也不敢拦阻,等杨荣海寿张越入宫之后,他就慌忙派人把这些御马监亲军带去西苑安顿,又使人急报太子。

杨荣张越和海寿脚下极快,但仍是比不上一路飞跑往东宫报事的太监,因此,两人从午门入皇城的时候,正在文华殿和东宫诸官议事的朱高炽已经得到了消息。尽管那天大捷消息传来的时候,杨士奇就有所猜测,之后他召见杜桢也得到了近乎相同的判断,早早地做出了预备防范,但这会儿当那边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却有些不敢相信了。

要知道,去年皇帝也同样半当中把张越派回来了一次,闹得京师流言纷纷之后,却是龙精虎猛地班师回来,继而翻脸发作了一大批人。这一回若是一招料错,他之前的布置全部白费不说,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就真的不稳当了。他苦苦隐忍这许多年,岂不是完全白费?

“太子殿下,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御马监少监海寿,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越,已在文华殿外等候!”

朱高炽闻言醒觉,见廷上一应官员全都瞧着自己,他立刻压下了那些翻腾不休的思绪。等到宣召三人进来,见他们都是风尘仆仆形容憔悴,他立时心中一跳,一手抓着扶手,险些站起身来。尽管反复告诫自己要镇静要平和,但那种急切的心思却撩得他没法忍受得住。

“太子殿下,皇上……崩于大宁!”

尽管三人品级几乎相同,但第一个上前去哭拜于地的却是杨荣。当迸出那句话后,深拜于地痛哭不已的他却是两手紧紧拢在一起。他此次并不是单单人回来了,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他亲手草拟的天子遗诏,英国公张辅竟然肯把这要紧东西直接交托给了他!

刹那间,偌大的文华殿中一片静寂。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个消息真正确定的时候,从上到下却反而觉得难以置信。哪怕是刚刚最盼望这个消息得以证实的朱高炽,此刻也觉着脑袋一下轰然巨响,身子更是一重,前倾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宝座上都仿佛坐不稳当了。

他那位父皇死了!疑他多年的父亲朱棣竟然死了,他竟然真的熬到了这一天!

一侧角门的珠帘后头,正站在那儿的太子妃张氏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人都道是皇帝因她和朱瞻基的缘故始终不曾废东宫,可她却知道,若不是朱高炽素来小心谨慎友爱兄弟,就是她再贤惠能干朱瞻基再聪慧机敏也是无用。朱高炽是太子,所以她才是太子妃,朱瞻基才是皇太孙,这因果关系从来就不能混淆颠倒。

“去,速宣皇太孙!”

迸出这几个字的同时,朱高炽一下子瘫软在地痛哭失声。他这带头一哭,大殿上的所有人全都软倒身子伏跪于地,此起彼伏的哭声在殿中萦绕盘旋,谁也分辨不出有多少哀戚,多少悲痛,多少庆幸,多少喜悦。

一路疲惫的张越没法像别人那样号啕大哭,但他心里也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些年能有惊无险地走过来,确实有朱棣厚待的缘故,只是那提心吊胆也受够了。可皇帝临终前的那一夜,眼瞅着那一生中不是严肃就是暴怒的老人离世安详,以前那些念头就渐渐淡了。

不多时,朱瞻基匆匆赶了过来。由于走得太快,他进大殿的时候竟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而当看到满大殿一幅号啕大哭的光景,原本还有些不信的他一下子陷入了木然,僵硬着步伐前行了几步就一下子跌倒在地,这顿时惊着了一大堆人。只是这会儿大多数人都生怕自己被人指责失仪,只有杨荣和张越上前搀扶了这位皇太孙一把。

扶起朱瞻基的时候,张越赫然发现这位皇太孙已经是泪流满面,那一瞬间,他猛地想起了那一夜自己给朱棣念的信,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悲戚也好,高兴也罢,一切已成定局。永乐朝已经结束了,而仁宣之世,如今才是开端。

第十四卷 定乾坤

一朝天子一朝臣,两朝皇帝两乾坤。

第六百四十六章 父子君臣

山东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飘然来临,从南到北席卷了济南青州各地。当清晨出门的时候,人们方才发现地上已经是积了厚厚一层,房顶上树枝上栏杆上井台上,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雪白之中,屋檐下更是倒垂着无数冰棱柱,看上去晶莹剔透。

只是,下雪对于有闲情雅致的人来说固然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但对于要做活计的人,要出门的人,乃至富贵人家的下人来说,却是一件一等一的苦差事。乐安汉王府的不少杂役下人不到卯时就被各自叫了起来,在仍旧灰蒙蒙的天色中扛着大扫帚拼命扫雪,总算在天亮之前把那些青石大路扫了出来。即便累得腰腿酸痛,谁也不敢叫上一声苦。

要知道,他们那位千岁爷的气性如今可不太好!

其他地方的雪都清除了,汉王朱高煦所住雷霆居外头自然也是扫得干干净净,甚至为了防止结冰,大道上还洒上了盐粒子——在如今贫苦百姓甚至吃不起盐的情况下,这自然是极其奢侈的举动,但堂堂王府的这些开销自然不会吝啬,从后头那些盐场弄盐出去卖固然不成,但让他们孝敬一些供王府自用,却是谁也不敢不给。

这会儿雷霆居中恰是暖洋洋如同春日,里头所有侍候的丫头都是穿着单薄的春衫,一个个越发显得姿态撩人。只是,朱高煦压根没工夫去看这些妖娆妩媚的侍婢,他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给自己把脉的“冯远茗”,那眼睛就差没喷出火来。

“再有大约一个月,用药辅以施针,殿下的病就能痊愈了。”

听到这么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朱高煦僵硬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虽说此次几乎把青州城内的名医一扫而空,但那些全都是饭桶,有些人甚至看了老半天都连个病因都瞧不出来。这么个不起眼的老头倒是真有本事,几次三番用药施针,在别人看来是些小手段,可偏奏效。略一思量,他便淡淡地点了点头:“那本藩就等着一个月后。来人,送人回去。”

唐赛儿不动声色地收拾好了医箱,一如从前冯远茗那般不搭理人的架势。然而,才走到那银红大团花门帘前头,一个小太监就敏捷地撞开帘子从外头窜了进来。不用回头,她就能察觉到那人匆匆到了朱高煦榻前,凑到那位汉王耳边低声禀告了一番话。

“千岁爷,刚刚传来消息,皇上率军在宽河大捷,杀敌无数,如今捷报已经传到了京师。但是,德州、沧州、静海、天津卫,这几个地方全都加强了防卫。另外,山东都司、各卫所和千户所仿佛有些异动。至于京师……太子殿下调了大军入城,听说整个京师都戒严了!报信的人往乐安来的时候,又遇上了军中派了信使回京……”

“该死!”

朱高煦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重重一拳捶在了那具梨花榻的边缘,随即怒不可遏地把榻上的所有卧具都推翻在地。那一刻,屋子里的人全都感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怒火,顿时不敢吭声。几个当初被皇帝从身边拨过来伺候的宦官无不真切地体会到,朱高煦继承朱棣最大的一点便是那位天子不时砸下来的雷霆之怒,怪不得连这住的地方都改成了雷霆居。

唐赛儿却没兴趣杵在那里当朱高煦的出气筒,悄无声息地掀起门帘到了外头。还没出正房大门,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滚滚声浪,但这丝毫没有阻止她的脚步。

“要不是父皇这次出去只带了几万人,怎么可能还有大军可供他调动!派人给我好好地查,他这个太子居然敢擅自调兵,简直是胆大包天!他不是一直在父皇面前装老实么?这次他那层皮就该揭下来了,我要看看他怎么解释……等等,你刚刚说宽河大捷?宽河……宽河……他娘的,那不就是大宁边上?”

朱高煦气急败坏地跳下了地,眉头拧成了一团。当初还是燕王次子的时候,他就曾经领兵对抗北边的蒙元,对于大宁的状况也颇有了解,后来靖难起兵时更几乎朱棣到哪他就跟到哪,北上大宁裹挟宁王,他也有份参与,这宽河的所处位置他自是了解得清清楚楚。

“那边附近是兀良哈朵颜三卫……当初那会儿还有全宁卫会州卫新城卫,鞑靼自然不敢南下,但如今虽说大宁重建,终究不复北平行都司那般景象!倘若是鞑靼阿鲁台和兀良哈勾结,父皇又率兵北上击敌,决不会轻轻巧巧就有什么大捷,别是出了大事……没错,若非如此,那个懦夫怎么会忽然下令京师戒严各地守备!”

一下子醒悟到这最关键的一点,朱高煦顿时更加气怒,竟是赤脚下地发了好一阵火。直到枚青和王斌一同赶来时,他方才暂时息了少许火气,但仍是恨恨地说:“要是此次乃是北巡而非北征,趁着京师空虚,本藩便可以立刻北上,谅那个懦夫也没法和本藩抗衡!”

“殿下,我在京师留了些人,他们得了我的嘱咐,倘使有变就会往各家勋贵府上送信,只要有多人离心,京师便会局势不稳。”枚青如今不在京师,也说不准那儿究竟如何,只好低声劝道,“殿下暂且放宽心,须知当初太祖皇帝晏驾,皇上也没有及时得到消息,之后还不是一朝功成?殿下武勇天下无敌,皇上曾亲口称许,若真是皇上不在,这天下还不是在您指掌之中?”

这自然是赤裸裸的恭维,旁边不屑此道的王斌听得自然大皱眉头。然而,眼见朱高煦面色稍霁,他自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坏人兴致,于是只默不作声。待到朱高煦问他麾下诸卫情形,他便原原本本奏报了,随即又低声说:“卑职以为,殿下确实该等一等,不得准确消息决不能轻举妄动。另外,其他的都不足虑,惟有锦衣卫无孔不入的手段不得不防。”

“本藩当然知道不能轻举妄动,都忍了这么久,不在乎一天两天!”

朱高煦口中如此说,心里却盘算着等一有准确消息便立刻率军杀将出去,只要不管三七二十一给朱高炽扣上忤逆之名,以山东到北京这么点距离,一举功成的可能性并不小。等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禁考虑了一下朱棣没死的可能性,再想想袁方,他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父皇真去了,那个袁方也就该打发去养老了,这已经是他的最好结局。换了其他人,锦衣卫不乱上一年半载就不错了,哪里能顾得上本藩?也罢,那个死胖子掌握了京师局势本藩也不怕,他活不了多久,但凡他稍有不妥,本藩便立刻取而代之!”

由于杨荣此行还带来了天子遗诏,报丧之后便拿了出来。有了这样东西,留守在京辅佐太子的所有官员不禁都松了一口大气。朱高炽当机立断,命朱瞻基精选府军前卫五千人立刻赶往大宁发丧,又连发指令调动顺天府的一应军卫,那防备何止比之前森严一倍。而朱高炽最满意的便是勋贵们毫不迟疑的态度,不但成国公朱勇调兵遣将毫不含糊,就连其它人亦是惟命是从,当天朱瞻基启程的时候,整个京畿境内已经是固若金汤。

一日之内,所有准备都已经料理得妥当,天子驾崩的消息却仍然捂得死死的——所有知道消息的人眼下都呆在了宫里,而带兵的勋贵则是各带上了两个东宫太监随行。

星夜兼程赶回来的杨荣名正言顺地留在了京师,而同样是不眠不休将近三天的张越却仍需陪着朱瞻基赶往大宁。尽管他历练的好筋骨,抵达松亭关时却感到脑袋犹如炸裂了一般,浑身上下也是疲软无力。随行的陈芜瞧见他不妥,又发现朱瞻基亦是嘴唇干裂脸色憔悴,便以此时已经过了辛时,出松亭关后不多时就要赶夜路,极其不安全为由,死活劝说在松亭关内停留一晚。松亭关守将也担心蒙人得到风声,少不得在旁帮腔,朱瞻基只得勉强答应。

张越当初第一次通过松亭关的时候,草原上还是绿草如茵,回程时却已经是陡然转冷。如今再到这里时,就只见关外已经失却了早先的鲜亮绿意,天空中满是阴霾,星星点点飘落着雪珠子。看到这种天气,他自是建议守将让人往大宁报信,到时候遣一支兵马前来会合,又强打精神到屋中陪朱瞻基说话,眼皮子却是直打架。

“原来皇爷爷在那时候还读了我的家书……说起来我这还是和你学的,那回英国公重病,你事无巨细往南京禀报,我就觉得这比空泛写些恭敬之辞恳切多了。后来我在德州病倒的那一回,你还为我代笔给皇爷爷写过家书。如今我每日习惯性地记这么些东西,这次索性就夹在问安的折子中,一并送过去了。”

“殿下居然记得这么清楚,臣当初只是觉着既是骨肉至亲,讲礼之外更需念情,没多想别的。”

“念情……不错,做人是该念情。我从小就是皇爷爷过问功课,教授骑射,跟着也不知道去过多少回军中。如今想想,皇爷爷是真的喜欢军营,哪怕是我从小就带着府军前卫演练,却不像他这么沉迷其中……皇爷爷就是皇爷爷,想学他的人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

“有些事情可以仿效,有些事情却仿效不得,永乐大帝只有一个……”

朱瞻基挑了挑眉,这才若有所思地说:“大帝?我记得从前师傅提过,仿佛只有昔日孙权和唐高宗用过此号,颇有自满之意,这可不是什么好词。你这话要是让那些老臣听到了,恐怕又得编排你了!”

说完这话,他却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侧头一瞧,却只见张越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手支在炕桌上,已经是睡着了。旁边的陈芜见此情形忙走上前来,正要去推醒张越时,朱瞻基却站了起来,淡淡地摆了摆手说:“他在路上几天没合眼,必然是困极了,让他去睡吧。你去取一件披风来,随我去外头走走,今晚我睡不着!”

由于北平行都司已经废弃多年,哪怕重取大宁,如今的松亭关依旧是戒备森严。只是,相比从前重点防备南边,如今的重点却在于北面,所以即便是夜里,依旧能看到四处燃烧的熊熊火把,依旧能看到一队队巡逻的军士。当朱瞻基走到城头的时候,几个军官闻讯赶了过来,却被陈芜上前拦住了。

“太孙殿下眼下心情不好,你们别去扰了他。”

军官们看不见朱瞻基外袍之下的那一身麻衣,并不知道他忽然带兵前往大宁是何缘由,因此这会儿听陈芜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偃旗息鼓。没了和皇太孙套近乎的机会固然可惜,可要是惹得这位主儿恼怒就更划不来了。于是,几个军官只得远远退开,却不敢擅离。

此时此刻天色已晚,乌云遮住了月亮和繁星,城外一片漆黑,几乎不见一丝一毫的亮光。雪仍旧是下得稀稀落落,但风却渐渐大了起来,裹挟着草原上的沙土劈头盖脸地打在人的脸上,不免有一阵阵刺痛的感觉。然而,站在大风之中的朱瞻基却是半晌都没有挪动一步,从后头看着仿佛是化成了泥雕木塑。最后,陈芜瞧着实在不对,连忙悄悄上前。

把手中另一件厚厚的白狐皮披风盖在了朱瞻基肩头,他又乍着胆子轻轻握了握这位皇太孙露在外头的手,见已经是冻僵了,他不由得暗自叫苦,忙朝身后另两个随侍的太监打了个眼色,接过了他们手中的貂鼠手套,不由分说地给朱瞻基套上了。

见人丝毫没有反应,他只得开口劝道:“殿下,就算睡不着,夜间风大,您还是进屋里眯一会吧。明日还要赶路,到了军中还要……殿下,您不会自个想想,也得想想皇上对您的期望,这冻坏了可怎么好?”

陈芜伺候朱瞻基多年,若是平日这么劝一番必定有成效,但此时此刻,朱瞻基却是压根没有理会这番话。又怕又急的陈芜眼看无用,少不得又劝了好些话,好容易才把人请回了屋子里。他也顾不得张越仍靠在炕桌上睡着,急急忙忙吩咐了人张罗送热水,待到朱瞻基坐下就亲自扒拉下了鞋袜伺候洗脚。

毫无知觉的脚也不知道被揉搓了多久,朱瞻基才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他的父亲足足当了二十一年的皇太子,胆战心惊了二十一年,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天底下最难的就是父子君臣,以后他可也会同样如此?

第六百四十七章 忧喜参半

九月二十八日,皇太孙朱瞻基抵达大宁,即日发丧。然而,由于军中不曾准备那么多麻布,因此除了金幼孜以及张辅柳升等一些勋贵,上下将官士卒自然是没法易服。披发哭灵之后,朱瞻基便召张辅金幼孜等人吩咐回京事宜,当即议定由阳武侯薛禄守大宁,张辅柳升陈懋等于次日领军护送发灵回京。这一夜,所有人忙着诸多事宜,都是彻夜未眠。

由于快马报丧,小溪须臾便传遍了天下八方,回京这一路上,从过了松亭关开始,一路都是军民素服哭迎。那素淡的颜色再加上天地萧瑟肃杀的背景,越发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悲凉来。由于是大军行进,回去这千多里路,一行人足足走了五天,每日行程不过两百多里。

这一晚是入京前的最后一夜,大军驻扎在了三河。前方早已传来消息,皇太子将率百官迎于京郊。之前虽说都是日走夜停,但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没睡好,各有各的心事。朱瞻基自从发丧之后,除非是需要诸勋贵合议的事,其余时候一律不见外人,眼下仍然是如此。然而,柳升陈懋等人眼看京师渐近,哪里坐得住,扎营之后就聚在了一块,只派人去邀请张辅时,张辅却是借口劳累推托了。

张越这一路只是紧随着张辅。他如今却是什么都不用管了,毕竟,山陵崩这种大事压根轮不上他出面。不过,随侍张辅左右,对于这位大堂伯的审慎小心,他仍是颇为佩服。由于是护灵回京,这一路上军民上下都不忌饮食,但张辅硬是片肉不食滴酒不沾,哪怕在无人处也是一样。在如今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头,能同样做到这一点的几乎再找不出一人。

这会儿看见张辅打发那前来相请的宁阳侯家奴回去,他便低声说道:“大堂伯,这一路上,随行大军正越走越少,这些人应该是被派去了北直隶南线运河一带吧?”

“汉王反意天下皆知,这时候太子殿下不防他,却是去防谁?”自打皇帝在大宁病倒,继而驾崩以后,张辅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此时脸庞消瘦了一大圈,“好在我如今和他没有瓜葛,就连遗诏也早早交给杨荣带了回去,如今掌军的又是柳升陈懋等人,想来他要打我的主意也不容易……越哥儿,幸好你提醒了一句,要是我拿着遗诏,那才是真正的烫手山芋。”

“哪里是我的劝说,大堂伯不是在拿到之前那诰书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了么?”

“那时候只是起意,但你对我说过犹不及的时候,我才真正下了决心。”张辅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越一眼,见他正低头喝茶,他忍不住伸出右手拍了拍那个楠木小匣子,“我已经是食禄三千石的国公,别人不得不倚重,何必处处争先?再说,皇上之前的旨意已经明白无误地写了,说是让恬丫头长成之后,由太子殿下纳她为妃。最初成了皇妃的已经有了你姑姑,皇上既安排了恬丫头的将来,若我还霸着遗诏不放,这权臣两个字便再也脱不掉了。”

即便张辅没有明说,张越也知道他后头省略了一句话——从古至今,不想篡位的权臣几乎从来没有好下场——朱棣这辈子善待了大多数功臣,可皇太子朱高炽和勋贵之间并没有同甘共苦的感情,如今若是不知收敛,今后恐怕就苦了。虽说他隐约记得朱高炽似乎是个出了名短命的皇帝,可这种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哪怕是再亲密的人也是一样。

然而,纵使不能说,一想到王夫人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他却不能不为张恬着想:“大堂伯,之前那道诏书是我亲笔替皇上拟的,但我觉着此事实在是……联姻帝室固然是别人没有的荣耀,可恬妹妹毕竟还太小了。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待到她长成之日,太子殿下也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了。须知之前杨学士金学士为先帝草拟遗诏,后宫殉葬嫔妃足有二三十人。而且,太子妃……太子妃和太子又是伉俪情深……”

“你不用说了!”

张辅一下子松开了按在那楠木匣子上的手,一下子站起身来。除了如今膝下的一儿两女之外,他之前的儿女多半是年幼夭折,对于这亲生骨肉自然是心存怜惜。然而,天子金口玉言,如今更是变成了白纸黑字,要不遵也同样是大罪。思来想去,他不由得想起了隆平侯张信那时谢绝皇帝纳己女为妃的事,可和自己身上这事一比,却是并不一样。

“当时皇上弥留之际,你不能抗旨,我不好违逆,所以才有了此物。只是此物并非遗诏,不得存档便不是明旨诏书,回京之后再做计较吧!若是当时没有海寿在也就罢了,偏生他是亲自盖玺的人……说起这个,宁阳侯家的千金今年及笄,他之前还对我提过,皇上允诺班师之后册他的女儿为丽妃。若是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倘若知道,恐怕就得耽误了一辈子。”

宁阳侯千金?

张越闻言大讶,心想后世都津津乐道于大明朝后妃选自民间,公主选驸马也都是从民间子弟遴选,却不知道从洪武帝朱元璋到永乐帝朱棣再到如今的朱高炽,后宫之中不乏勋贵之女,驸马也几乎都是勋贵子弟。也就是日后文贵武贱,礼法日渐森严,这些奇奇怪怪的规矩方才成了仿佛绝不能违背的。想到同样耽误了的张珂,他顿时有了主意。

“若是宁阳侯千金可嫁,那么,到时候珂妹妹的终生大事也一样可以另行选定。”

张辅没想到张越因此事竟然想到了那一桩,微微一愣后便轻轻点头。此时外头已经传来了二更天的更鼓声,伯侄俩多日不曾好好休息,又交谈几句便全都和衣睡下了。只眯了不一会儿,张越就听到了嘎吱一声,连忙睁开了眼睛,旋即站起了身。

“老爷,越少爷。”

看到彭十三快步入了屋子,已经醒了的张辅立刻坐直了身子。因怕路上耽误,再加上不知道京师究竟情形如何,张越派了两个随行护卫回去,他也索性支使了彭十三先行回京去见王夫人,却不想这会儿人又回来了。眉头大皱的他瞪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心腹家将一眼,这才无可奈何地问道:“不是让你回去给夫人报信么,怎生又来了?”

“我原本是要回京,但在半路上听说京卫京营近万人马已经移师通州相迎,担心这会儿进京遇上什么事情,所以就折返了回来,就是越少爷那两个护卫也没有回京。”彭十三跟随张辅几十年,自是不怕这位英国公板脸,“我为了打听消息,特意在一处驿站停留了一会。听说汉王明折拜发要进京拜祭,如今据说还未有回音。”

闻听此言,张越顿时看向了张辅。拟定遗诏的时候,两人都正好在场,张辅甚至还曾经保管了一夜。那张诏书上分明写着丧礼一如太祖高皇帝旧制,而当初朱元璋的遗制中,就明明白白有那么一条——诸王各于本国哭灵,不必赴京。想当初朱棣就曾经不顾这一条而带着三个儿子一路上京,最终虽然被建文帝派人拦了下来,这个因却也种下了后头靖难的果。

“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你先下去,若越哥儿那两个护卫没事要通报,你就领他们一块去休息吧。好好养精蓄锐,恐怕接下来都得跟着我忙碌好一阵子。”

看见彭十三答应一声就起身离去,张越便坐了下来。有道是天子居丧以日代月,可这二十七天中的种种繁复礼制足以把人折腾死,而张辅身为武官中的第一人,新君登基必然要加恩礼遇,甚至还会担当整个丧礼中最重要的那些职司,若没有极好的精神决计顶不下来。想到这里,他便拿起了炕上的一条毯子,轻轻盖在了张辅的腿上。

张辅没有察觉到张越的动作,坐在那儿又沉思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回京之后丧仪种种自有礼部,但太子殿下必定要早即尊位,方可安天下之心,我自然要率勋贵上表劝进。待皇上即位之后,首要之务则是定五军都督府,以安勋贵之心,不让汉王有可趁之机。不出意外,我必然要重掌一府,如此一来,你得有个预备。”

所谓的预备所指为何,张越自然心中有数。昔日张辅要么闲着,要么出镇在外,如今一旦掌握五军都督府,那么他这个兵部郎中自然是难能担当下去——朱高炽不是朱棣,即便不得不借重张辅统领勋贵提调大军,只怕也会防着另一点——他可以不在乎自己被赶去做什么闲职,但不能不在乎先头他做的那些事情因为新君登基而一桩桩偏废。

“不过你也不用多虑,皇太孙殿下毕竟看重你,闲置一时总好过一直在风口浪尖。”还有一句话张辅却按捺着没说——到时候打着保全功臣的幌子,他只怕也不能长久握兵柄。只不过,到那时候朱高炽是否会起用张越,还是打算只给张家人荣华富贵?

次日,皇太子朱高炽率文武百官郊迎,奉椑于仁智宫重新成殓,一时之间,全城素服,文武百官更是日日赴思善门外哭,兼且需得在衙门歇宿,不得回家,不得饮酒食肉。此后三日,在京官员并军民耆老又要连番上笺劝进,朱高炽又要推辞,如是三番把所有人都折腾得精疲力竭之后,这么一件早就铁板钉钉的事才算是定下,择日便行了登基大典。

这国丧之日偏遇着这种天寒地冻的时节,自然是磨死人。兵部衙门虽有暖炕,却是得尽着两位年迈尚书和侍郎等等,众人即便烧上炭炉,毕竟仍是难以抵得过重重寒气,兼且肚子里半点油水皆无,外头又都是身着斩衰,上上下下的官员自是苦不堪言。那几日哭临思善门时,不少年老体衰的甚至直接昏厥了过去。

张越虽说已经两个多月不曾回家,但眼下即便再惦记家人,也不得不和其他官员一样宿在兵部衙门,度日如年地苦捱着,目不暇接地看着短短几天之中发生的一件件大事。

前户部尚书夏原吉刑部尚书吴中等人都被放了出来,此外一同开释的还有在锦衣卫大牢中关了将近十年的黄淮等东宫官。只不过,相比这些人的重见天日,却是出掌五军都督府的各方人选更引人注目。

这其中,出掌中军都督府的张辅一举加太师衔,支二俸。而因张辅的缘故,张家自是上下沾光。闲散多时的张輗擢升金吾前卫指挥使,素来有名无实的张軏擢升旗手卫指挥使。交阯总兵官阳武伯张攸叙前功,由世指挥使改为世伯爵。在家守孝的张信张倬虽说没法领受恩泽,但礼部却奉旨旌表了守节多年,抚育子孙成人的已故阳武伯太夫人顾氏。

于是,在满京师的人眼中,张家声势一时无二。倘若不是张辅儿女皆年幼,恐怕不少人都会认为新君必然会借此机会再纳这位英国宫之女为妃,以姻亲牢牢拴住这位元勋。

文官之中也是另有一番气象。跟随朱棣二十余年,虽屡得褒奖赏赐却始终不见品级提升的杨士奇等阁臣如今终于等来了升迁。

在起头已任文渊阁大学士之外,杨荣兼太常寺卿,金幼孜兼户部左侍郎。虽说所谓的九卿和侍郎之称只是升品级所用的荣衔,并不理实际事务,但对于在五品上头蹉跎了二十年的两人来说,自是别有一番感受。相比朱棣素来倚重的这两位,另一位阁臣杨士奇兼礼部右侍郎加华盖殿大学士,黄淮兼通政使司通政使加武英殿大学士,这自是因为他俩是东宫官的缘故,其余从锦衣卫大牢中放出来的东宫官如杨溥等亦是各有封赏。

而杜桢仍是留任内阁掌内制,兼吏部右侍郎加东阁大学士。在这无数擢升之中,他并不算起眼,但考虑到先头那些人不是元勋贵戚,就是多年辅臣,亦或是在大牢蒙尘多年的东宫旧人,杜桢的留任还在意料之中,这破格擢升自是让有心人浮想联翩。

只是,人们的目光很快就从这些人事上头移开了。登基之后的朱高炽先是遣人奉朱棣遗留下的冠服于汉王赵王,数日之后,他没有仿效昔日建文帝朱允文借遗诏将朱棣拒于京师之外的旧例,竟下诏召汉王朱高煦入京!

第六百四十八章 居心何在

一排丫头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人人的手上都托着一个丹漆条盘,林林总总的东西在室内蜡烛的灯火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皂纱冲天冠、黑毡直檐帽、金钑顶子茄蓝间珊瑚金枣花帽珠、金相云雁犀带、金相膘玉穿花龙绦环、紫线绦金事件、象牙顶辏花靶镔铁刀一把、纻丝衣罗衣纱衣各一袭、皂麂皮靴一双、五彩绣抹口韈斜皮靴一双。

衣裳都是金织银线彩绣辉煌,饰物都是精工细作巧夺天工。若平日看到这些,几个得宠的太监必定会凑趣地逢迎几句,但眼下他们却全都是垂手低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而几个特意被叫过来的军官也都是面面相觑,一个吭气的人都没有。于是,正中宝座上的朱高煦越发咬牙切齿,那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那个该死的胖子!”朱高煦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把这些东西全都收到库房里头去,本藩不想瞧见这些!还有,闲杂人等统统滚下去!”

直到那些东西离开眼前,屋子里一个闲人也无,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才冷笑道:“他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惯会装好人!父皇当初和本藩置气,他出面相劝,结果人都道他仁孝友爱,本藩却被打发到乐安这种鬼地方!后来老三又因为下头人谋逆差点遭殃,结果他回来之后就百般劝慰,可老三也就是现在刚刚从王府里头放出来!这一次还是这样,派人把父皇的这些劳什子东西送给本藩,他怎么就不知道把父皇的那些宝玺一并送来!他居心何在!”

“既然东西都送来了,殿下留着也好做个念想……”

“念想?什么见鬼的念想,本藩看到这些确实能想到死了的老子,可想到的还有他的出尔反尔!他当初在战场上是怎么答应本藩的!”

朱高煦怒气冲冲地伸手想砸东西,却瞧见宝座旁边都是空荡荡的,这才想起他自从得知朱棣驾崩,朱高炽已经掌握了京师局势之后,这屋子里能砸的东西已经全都砸光了,只得重重锤了一下身旁的红漆扶手:“这储君之位原本就该是本藩的,父皇亲口允了本藩,后来却又听了那些文官的蛊惑。要不是这些狗东西,如今登基的就不该是那个胖子!老三那个蠢家伙,以为带头劝进能有什么好下场,难道他不知道自个马上就会被打发出京城?”

枚青在京师的时候设法见了赵王朱高燧好几次,此时见朱高煦发怒,他连忙靠近了些,低声说道:“赵王孤身在京,常山护卫因为之前的事情被严加监视,心腹部属几乎都凋零殆尽,这也是虚与委蛇。只不过他先头已经答应,倘若殿下您率军进京,他愿为内应。”

“哼,他不过是指望本藩和那个胖子拼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罢了,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便宜!”朱高煦对枚青所说的话却不屑一顾,骂了好一阵之后,他才转头看着自己这几个心腹将领,“遗诏上头说丧礼一如太祖高皇帝旧制,不外乎就是不让藩王进京,尤其是不让本藩这个汉王进京,你们说怎么办?”

尽管这种事更应该和谋士商量,但朱高煦对于汉王府从长史以下的各个属官都信不过,因此宁可问这些五大三粗的武官。他这话一出,这些武人们就七嘴八舌地开口了。

“自然是应该仿效先帝,直接赶赴京师,撇开君臣不提,殿下毕竟是先帝的嫡亲儿子!”

“就是,当初朱允文把皇上挡在外头,可是让不少勋贵武将都离了心!”

“先帝起兵靖难的时候,每一场硬仗都是殿下您跟随,勋贵们谁不知道!只要殿下您眼下到了京师城下,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至少就会有个选择了!”

虽说此时此刻闹哄哄的,但众人的意思却已经很分明,就连枚青也认为朱高煦这一趟不但要去,而且还要盛陈兵员随行。这自然是正好符合朱高煦的意思,当下他便摆手止住了众人的讨论,开始一个个分派任务。就当屋子里意气激昂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叩门声,紧跟着又是一个诚惶诚恐的尖细嗓门。

“殿下,京师又派人来了。”

闻听京城又派了人过来,朱高煦立刻站起身来:“你们就随本藩一同见一见,看看这一回他又有什么话说!来人,盛陈王府仪仗,本藩在萱仁堂相见!”

自打朱棣驾崩的消息传来之后,朱高煦便下令王府上下皆服斩衰,自己却是在斩衰孝服下头穿了甲胄,内中深意心腹们自然人人知道,于是都仿效了此举。此时此刻,众人齐聚萱仁堂上,见外头两列犹如桩子一般笔直的甲士一直排到了后园正门,他们也不禁站得更直了些。想当初,那些靖难勋贵有的是百户千户之类的小军官,有的甚至只是一介小卒,如今备位公侯人称勋贵,全都是一步登天,只要他们辅佐朱高煦功成,也一样能够世代荣华!

戈氅、戟氅、吾杖、仪刀、斑剑……往日只用于出入的亲王仪仗这会儿却沿汉王府中庭大道摆开,恰是威严肃穆,再加上路两旁甲胄外罩着素服的数百名王府护卫,一股杀伐之气更是迎面扑来。只不过,张越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更不是从前初出茅庐的小进士,对此却是没什么反应,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思量临走前和诸多人等见面的情景。

先头张辅让他有个预备,他就已经做好了离开兵部的准备——他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职方司,毕竟谍探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但既然胡七等人都安排进去了,调进职方司当员外郎的又是他在武库司的同僚崔范之,他也不得不放手。只是,即便他知道来日方长,却万万没想到会被迁调礼部,又被支使到了乐安来。

一踏入萱仁堂,张越就立刻抛开了那些杂七杂八的思量。此时此刻,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投注在身上的犀利目光。他得罪赵王朱高燧都在明处,得罪汉王朱高煦却都在暗处——倘若不算上半死不活的朱瞻圻,不算上先头清剿白莲教——这会儿那位亲王看过来的目光倒不像刀子那般剜人。只不过,要是他稍有错处,大明朝对皇亲的纵容是有名的,即便他是钦使,到时候受了什么罪可没地找人说理,也没有人会和他说理。

朱高煦之前只想着来人不是中官就是随便哪个礼部官员,因此也没顾得上问来者是谁,这会儿认出张越,他不禁眉头一皱,随即便傲慢地扬起了头:“想不到这回竟是派了你来!有什么宣示,你直截了当地说吧,哪怕本藩不想接,看在张辅的份上也不会为难你!”

张越实在不知道早年建文帝派人给还是燕王的朱棣传旨时是怎样的情景,他只知道,倘若眼下这一幕传扬出去,他回去之后,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大人们恐怕会把他喷死。因此,他悄悄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便一板一眼地说道:“既如此,下官也不用宣书,眼下便向殿下告退就是!下官自会禀告皇上,殿下不愿前往京城行祭礼……”

骄横惯了的朱高煦听到张越头一句话,不禁大怒,可听到那紧跟着的半截,他立刻把那些恼怒劲头全都丢开了,一下子站起身来。不单单是他,旁边那些武官们以及特意赶来的王府官们全都是大吃一惊,一时间,大堂上自是静悄悄的。

面对众多目光都盯着自己,但张越如今看多了这种千目所视的情形,心下丝毫不怵。果然,朱高煦死死瞪了他一会,旋即便吩咐太监去摆设香案等等,又问了些京中情形。这些是行前张越早就计算好的,此时自是对答如流,等到外头那接旨的模样架势摆好,他也不再计较朱高煦究竟是否愿意下跪,直接读了那卷皇帝口述杨士奇手书的圣旨。只不过,朱高煦却并没有如他期望中那样立刻让他回还,竟是硬把他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