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存心还是偶然,张越竟是又住在汉王府后园那间多年前曾经住过的上等客房中。看到那青绿绣花卉百鸟的帘帐,大红的缎褥,沉香色金线绣牡丹面子绉纱里子的锦被,他只觉得恍惚间又回到了五年前。当发现前来服侍的又是一个小太监时,他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发现此人面目无丝毫熟悉之处,便自嘲地笑了笑。

都说物是人非,如今只怕是物非人也非,哪怕这里再没有人来住过,从前的一应用具也早就应该换掉了,绝不可能一直留着,朱高煦这种人也不会有那样缜密的心思。

那小太监却是极其伶俐的人,忙前忙后把一切事情料理妥当,等到饭菜送来他一样样在张越面前摆好,看张越犹在打量炕桌和炕椅靠背等等,他就赔笑道:“小的到王府几年了,就没见这屋子被人住过几回,想不到这一回千岁爷竟是留下了小张大人。从帘帐被褥到陈设家具都是当初世子还在的时候定的花样,千岁爷从来不耐烦这些,所以一直沿用了下来。听说小张大人在这儿住过,可是觉得眼熟?”

听说是朱瞻坦当初定下的东西,张越不禁有些好奇,遂不紧不慢地询问了几句。那小太监平日只是做些寻常杂役,也不知道什么隐秘的事情,偏巧却是爱说话的,此时听张越只问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自是言无不尽,到了最后便叹了一口气。

“世子殿下最是和气不过,上上下下的人没一个不打心眼里敬着,结果却偏是去得早。唉,早先大伙儿都瞧着他一步步有了起色,可谁知道最后竟是一下子就去了。”说得兴起,他也就忘了面前这人乃是总管吩咐要小心提防的,竟是又添了一句,“世子殿下故去的那一天晚上,听说吐血很是严重,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讨来纸笔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字,偏谁也看不出是什么……咳!”

对于朱瞻坦的早逝,张越心中早有怀疑。毕竟,那个病秧子实在是个心眼太多的人,让人防不胜防。哪怕后来和朱瞻圻交手过招,他都总觉得人背后有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好在他让人把方锐给掳了,那一位只怕如今正在扬帆海外的商船上,朱瞻坦这个人的阴魂终于算是烟消云散了。这会儿正听到要紧的时候,那小太监突然咳嗽了一声,他自是醒悟了过来。

那小太监确实是一下子领会到自己的多嘴,慌忙住了口,又借故悄悄溜到了外头,瞧见没人,这才放下了心。好在张越再也没有多问,吃完晚饭洗过脚就早早睡下了,他在外头守了一会儿,确定人确实睡着了,赶忙出了屋子,吩咐院子里拨过来伺候的两个健壮仆妇好好看着,自己则是急急忙忙前去向总管报信。

料想里头的人既是文官,必然没有什么高来高去的本领,厮杀上头也寻常,这会儿人睡着了,那两个仆妇渐渐聊起了天,又嫌天冷避到了厢房里,浑然没注意到有人悄悄进来。

从皇帝病重到驾崩,张越这些天几乎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会儿室内暖意融融,他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然而,这一睡下,他竟是连连做梦,到最后感觉有人推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觉燥热难当。瞅见床前站着一个黑衣人,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就镇定了下来。

“是我!”唐赛儿轻轻拉下了面罩,见张越毫不惊奇,她不禁冷笑道,“身在龙潭虎穴,你倒是好本事,倒头就睡。”

“你都说是龙潭虎穴了,我这个书生不倒头就睡,难道我还能学你这样高来高去?再说,别人正盯着我的时候,自然是睡觉来得正经。”张越见唐赛儿面露嘲讽,遂微微一笑道,“我向来信奉一个道理,不论是什么事,交给精擅此道的专家才是正理,否则纵有分身之术也忙不过来。这么晚了,你冒这么大风险过来,是有什么要紧消息?”

尽管曾经彼此敌对,但唐赛儿眼下还正在还人情的时候,便只是嗤笑一声,随即就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先是屈下了第一根:“第一件事,山东都司都指挥使年前就换过人了,之前帮着你镇压过白莲教的那个刘忠调任江西,如今这个都帅和汉王很是眉来眼去。”

她说着就屈下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如果汉王要去京师,多半会带着我,如今他指着我看病,虽说我不会招摇过市,但你回头记得让师傅千万躲着点。”

“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桩,我无意中听到汉王正在筹备建一个类似于锦衣卫的谍探司,除了探听消息之外还有些别的勾当,兴许会有刺杀之类的隐秘事。皇帝老子他自然是刺杀不着,其他人就未必可知了。勋贵有无数家将家丁护着,那些文官可是没有。”

第六百四十九章 连环好手,早谋去路

尽管早先还在想着如何到京师大闹一番,但真的得到宣召入京的消息,汉王府上上下下却踌躇了起来,其中犹以朱高煦为最。他固然自负武勇,可京师毕竟不是自己的地头,朱高炽如今是天子,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他扣了下来,要真是如此,那他这会儿眼巴巴送上门去,那就实在是愚蠢了。于是,商议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他仍是迟迟未决。

张越奉命而来,但在催促上头却并不上心,倒是王府长史李默实在是看不下去,在萱仁堂前长跪劝谏,再加上朱高煦实在是不甘就此龟缩不动,于是直到第三日早晨方才终于定下了出发之期,随行护卫却是达到了两千人。由于这是赴丧,自然不好如往日那般坐船,一行人便沿驿路官道北上,足足耽搁了许久方才赶到了北京。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巧合,朱高煦抵达京师的前一天,二十七日斩衰刚过,百官上下刚刚易服。于是,这位汉王虽说身穿斩衰孝服,却没赶得上朱棣二十七日大丧——朱高炽迎朱棣灵入仁智宫之后第十日便使张越前去宣召,去的一路上张越只用了三天三夜,可朱高煦却整整用了十五天方才赶来,这一比较,自然便显出了高下来。

虽说很好奇朱高炽朱高煦这一对兄弟相见是怎样的情景,但张越更记得的是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因此见了礼部尚书吕震,把此行事情禀报完毕之后,他立刻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家。到了西角门前,他一跃跳下马,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两个门房,旋即就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去。才到二门口,他就看到一个雪白的人影一溜烟扑了上来。

“哥哥!”

张越就势蹲下身子,一把就将人抱了起来。看见张菁穿着白色缎子对襟小袄,白绢挑线裙子,头上只扎着两个鬏儿,他不禁脱下身上大氅将其裹了起来:“这么冷的天只穿这么些衣服在风地里等着,冻坏了可怎么办?”

见后头崔妈妈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他便问道:“怎么让菁儿穿这么一身?除了百官素服需二十七月之外,其余军民都是二十七日,如今不是已经过了时间?还有,大冷天的,外头连一件披风斗篷也没有,着了凉不是好玩的。”

“我里头穿得很厚实,都是嫂嫂亲手做的衣裳,不用穿什么披风,还是哥哥穿!”

张菁从张越怀中跳下,却是解了大氅硬是塞给了张越,随即有板有眼地说:“姐姐说,昨日上朝的时候,百官都已经换了吉服,惟有皇上和杨阁老还有大堂伯仍是素冠麻衣,皇上赞大堂伯比六卿还懂礼节,是百官楷模。所以,爹爹说有这样的夸奖,咱们家也得留心些,家中上下还是着素色衣裳好。那些皮裘之类的大氅披风也暂时收起来,过一阵子再说。”

崔妈妈忙笑道:“难为三小姐记得齐全,就是这么一回事。咱们少奶奶说,咱们家因为英国公的关系,难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从上到下都得留心。老爷也赞同,各位少爷少奶奶都没有异议,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得知这么一件事,张越就点了点头,牵着张菁的手一面走一面若有所思地沉吟着。忽然,他记起张菁刚刚说话时提起了爹爹,崔妈妈也说到了老爷,他立刻停下了步子问道:“菁儿,你刚刚说爹爹?爹爹到京城了么?”

“没错,爹爹来了,说是大伯父让他上京办些事情,可惜娘没有跟来。”提到母亲,张菁不禁很有些想念,遂皱了皱鼻子,又抬起头说,“哥哥,我可想娘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开封府去探望娘?啊,都说话忘了,爹爹之前出去了,咱们先去见姐姐!”

被小丫头这话一勾,张越也想起了母亲孙氏。自从当初离了开封,他和父母就是聚少散多,一年到头都难能见上几回,每次相见,孙氏都当他小孩子似的千叮咛万嘱咐。话说回来,也不知道这回父亲单身上京,母亲在开封会不会胡思乱想。

还没到自己的院子,张越就看到那边门口有人探头探脑,旋即又听到了一声嚷嚷。眼见里头好些人拥了出来,杜绾站在头里,他连忙快步迎了上去。趁着说话间往里走的时候,他便悄悄抓紧了她的手,重重握了握。杜绾顺势一抽没能挣脱,见别人都不注意,也就只好顺了他去,却又白了他一眼。

进了烧着暖炕的屋子里,张越随手把手中的披风丢给了一个小丫头,随即便由着人打水洗脸净手,等到了炕上东边位子上坐下,乳母便带着小静官上前磕头行礼。看见小家伙一板一眼地跪下碰头,忍俊不禁的他不禁站起身来,随手就把孩子抱到了炕上。

“三三正在歇午觉,大冷天我就没让人带她过来。”杜绾解释了一句之后,见秋痕琥珀也上前屈膝行礼,她又说道,“这些天外头事多,家里事也多,大伯娘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和大嫂她们几个常常上那儿帮忙,家里的事情多半是她们两个管的。”

张越亲自扶起了秋痕和琥珀,又笑着对大家说:“我每回一出门就是老长一段日子,多亏了有你们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他一面说一面逗弄了几下怀中的静官,发现儿子看自己仿佛是看着陌生人,不禁叹了一口气,只得揉了揉那小脑袋,由着杜绾把他抱了过去。

虽说从寒冷的室外到了温暖的室内,但他冻僵的手脚一时半会却热不起来,此时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就在这时候,旁里却递过来一个福禄寿纹样的梅花形手炉,看到是秋痕,张越便笑着接了过来双手捂着,又长舒了一口气往后挪了挪身子,正好倚在炕椅靠背上。

“在外头奔波了快三个月,骨头都要散架子了,想这样舒舒服服躺一躺都是难能。对了,这些天家里可还好?前些日子所有朝官命妇都要到思善门外哭临,你们可还撑得住?”

“还好,有大伯娘提醒,大家早有准备,再说只是三日,咱们家里妯娌四个身体强健,总算是撑了下来。只是你不是在衙门就是在外头奔波,兄弟们都很惦记你,大哥二哥自不必说,四弟还特意托同科举人打听消息,对了,都忘了告诉你,他们三个乡试都中了!”

这些天一直忙得昏天黑地,张越根本没顾得上问这件事,此时得知自然是大喜过望。追问了名次之后,他便感慨道:“祖母生前她一直盼望小四能有出息有担当,小七哥又是她的娘家侄孙,这两桩就足可告慰了。不过,小方能中却是意外之喜,他毕竟才十六岁,大堂伯和大伯娘也必定是高兴的……只是不知道如今这国丧一起,明年这会试如何安排。”

明初并不完全拘泥于三年一试,更不像清朝那样每逢登基等等庆典就大开恩科,因此张越对明年是否仍会如期举行会试并不确定。杜绾却是从父亲那里听说过一些,此时便笑说道:“眼下虽是国孝,但科举毕竟是选人才之道,皇上不会轻废。如今已经有不少士子齐集京师,会试应该是不会延后的。再说了,无论四弟还是其他两位,对此都有准备。四弟今天正好在家,一会儿准过来,你要是不放心,直接对他说也就是了。”

正如杜绾所说,张赳不多时就亲自过来了,兄弟俩自然有好一番话说。晚间张超张起回来,虽说如今已经过了二十七日大丧期,已经可以饮酒吃肉,但谨慎起见,兄弟几个都是以茶代酒,饭后就团坐在一块说话。言谈间,张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放下了茶盅。

“此次随扈勋贵个个都获赐白金钞币和苏木胡椒等等,扈从军官也各自有赏。之前彭十三不是一直不肯出仕么,这一次皇上以救驾有功,进他为神策卫千户,世百户。以其忠义双全的缘故,特旨不视事,仍随侍英国公。不但是他,得到封赏的军官还有不少,因为孟家兄弟之前也在彭十三军中,此次不要赏赐,只求皇上允他们仍在大宁,他日若有功再赏,于是皇上准了。”

张越心中大安。要知道,这会儿接受赏赐容易得很,但难保以后留下心结。如今他们俩表明心迹,就给将来留下了地步,至少他日朱高炽就不太会拿先头孟贤之事算总账。他当即便赞道:“好,孟韬和孟繁这两个小子终于开窍了!”

“我就说吧,三弟和咱们想得从来就不一样,我还想说他们俩迟钝来着!”张起无可奈何地一摊手,又跟着叹了一口气,“你前往山东的这些天,京师里头又出了不少事。头一桩是御史弹劾了不少大臣居丧不宿衙署,饮酒吃肉毫无戚容,从成国公、定国公、兴安伯等以下,公侯伯都督就有小十个人,户部郭尚书也在其列,其他的京官至少也有六七个。结果皇上宽宥了勋贵和郭尚书,其余的人都治罪了,只这一遭仍是众多人丢了脸面。”

他这话音刚落,张赳就接上了话茬:“第二件就是周王上表请赴京行祭礼,皇上以周王年迈未准,诏请官代来。但周王言辞恳切再次上表,如今皇上准陈留郡主进京祭拜。据三叔说,周王世子和汝南王之间纷争极大,此次周王派陈留郡主同长史一同上京,一来是因为当初皇上爱重陈留郡主,二来也大约是存了保全儿孙的意思。”

提到周王朱橚,张越就想起了回乡安葬祖母时陈留郡主朱宁的嘱咐。只是没想到,周王府的家事直到眼下还是没个结果。接下来三兄弟又给他讲了这些天的好些人事任命和琐碎杂事,他听到最后不禁深为纳罕,结果还是张超笑嘻嘻地摊了摊手。

“这都是小四让咱们留意的,他说你一向仔细,一回来必定要打听这些。与其让你再费功夫,不如咱们注意记下,也好让你少花点时间。嘿,不是我说,小四如今可是越来越像你了。”

此时此刻,张越这才知道这些消息为何如此详尽,看到张超张起对视一眼满面笑容,看到张赳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张越不禁觉得心中异常温暖。正在这时候,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小厮的声音。

“三少爷,三老爷回来了,让您去外书房说话!”

既然张倬回来了,张越便站起身来,临出门前却转身对张超兄弟三个深深一躬,这才转身大步离去。这会儿已经是戌时三刻,外头早就宵禁了,因此一路往外头走,他就在心里琢磨起了父亲这一天究竟是往哪儿去了。等到了书房门口,他心里就有了数目。

因张倬中了进士之后便外放江南,这大宅里头几乎没怎么住过,因此也就没另建书房,每逢回来用书房自然是在张越的自省斋。此时张越一跨进门槛,就只见张倬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出神,便上前叫了一声爹,又连忙拜了四拜。

父子俩又是小半年没见,因此张倬扶起张越后就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随即便吩咐其坐下,眉宇间却仍是未曾舒展开来。问了张越在北边的那些事情,他又是宽慰又是后怕,继而便长长叹了一口气,却是沉默了。

好一会儿,张越才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爹爹到京师可是为了袁伯伯?”

张倬和儿子素来无话不明说,此刻听到张越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却犹豫了片刻,随即才点了点头:“皇上登基,诸多人事都有变动,你袁伯伯这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当不成了。他之前刚刚得到的旨意,调任南京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之前皇上许的指挥佥事世职照旧。如今锦衣卫衙门都换了一批新人,他正忙着打点行装南下。”

见张越只皱了皱眉,张倬何尝不知道他心中了然,遂开口说道:“你也不必担心,他早就把后路都留好了,再加上你先前替他安排了好些人,足可保无虞。”

对于父亲和袁方的关系,张越一直按捺着不曾追问,此时听张倬仍是这么轻描淡写,他也只能叹一口气而已。回忆起刚刚兄弟几个说的话,他不禁暗叹朱高炽多年隐忍,如今一朝得位,这一招招连环手恰到好处。想着想着,他不禁想到自己之前就断定在礼部极可能也只是过渡一阵子,离京去乐安前就去见过杨士奇,于是心中哂然一笑。

朱高炽自然是不比朱棣,与其留在这里碍人眼,他自然是得早谋去路!

第六百五十章 恶讯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颁布新敕,这是历朝历代的常理。这一应事宜之后,自然便是册立皇后和太子。不管是太子妃张氏还是昔日的皇太孙朱瞻基,在朱棣在世时都深受信赖,因此这本是毫无悬念的勾当,群臣再三上表之后,朱高炽就命礼部择日行了册礼。

相比这些冠冕堂皇的事,朱高炽的精神主要却集中在来京的汉王朱高煦身上,同时还得分心和诸如宁王朱权等那些不省心的其他亲王扯皮,又要应付丧事,几次三番下来难免身心俱疲。他本就是身体不好,于是索性把国事悉付内阁,令杨士奇等每日将所有奏折拟在票签上以供呈阅。即便如此,他仍没时间逐一查看,自然又是刚刚受册的张皇后代为检视。

皇帝皇后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朱瞻基这个太子却也同样不轻松。丧礼极其繁复,他如今身为太子,更是丝毫错处都不能有,于是一个多月下来精疲力竭。若不是他并非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文弱贵胄,骑得马拉得弓,连起初发丧回来这一路就难以撑下来。

朱高炽登基以后已经迁居乾清宫,如今朱瞻基既已经是太子,自然就名正言顺地入主了端本宫。如今斩衰之期已过,他总算有了空闲,这天出了端本宫散步,自是想起了朱高炽继位时大赦天下的诏敕。

这停办一切非急务,把诸道采办金银锞、采办造船的铁梨木、营建工程等等全部停止,这固然是不扰民的善政;西洋取宝船暂停,这是因为朝中非议太大,也就罢了;但他刚刚竟是在母亲张皇后那里看到有人请罢宁波市舶司,以申太祖禁海之令;北面开平大宁驻军劳民伤财,亦因逐步裁撤。从母亲挑出来的奏折中看到了这么些东西,他心头自是不无悸动。

父亲竟是好似要把永乐朝众多的政令彻底翻过来!

因大丧的缘故,东宫这大片区域便显得有些冷清,再加上他又不像父亲当年那样监国主政,此时沿着居中主道一路而行,除了太监内侍竟是没遇上一个官员。就当他拐弯的时候,忽然听见左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太孙……太子殿下。”

朱瞻基闻声回头,看见是朱宁便转过身来。见朱宁一身麻衣,不施脂粉,一头青丝亦是别无配饰,他便摆手止了她的行礼,开口问道:“宁姑姑这是从母后那儿来?”

张皇后正位中宫之后,宫中其他嫔妃也都各自进了位号,这一日便是宫妃与诸外眷诰命夫人具服入见。朱宁早早一同贺了,随即就换了这一身去仁智殿拜谒,因张皇后吩咐过,她便打算见了皇太子妃胡氏再出宫。此时她点头答了,见朱瞻基面庞消瘦,她便想起之前见到朱高炽时,这位皇帝恰是满脸倦容,心里不禁一动。

“太子殿下,虽说居丧尽哀,但毕竟身体仍是要紧的,先头我瞧见皇上亦是勉力支撑,你看着脸色也不好,还是多多留意一些。毕竟,天子储君关乎天下大局,万不能给人可趁之机。若是你们身体康健,别人纵有千般手段,也总是无用的。”

虽说朱宁年纪还比自己小,但这会儿听到这种长辈语气,朱瞻基却觉得打心眼里高兴,遂点了点头。留朱宁说了一会话,他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忙叫住了她问道:“父皇这次准宁姑姑进京,自是为了当初大行皇帝还在的时候,一直视你犹如亲女。我知道你此来还有周王府不甚安定的缘故,既如此,你不妨在京师多留一段时间,不用急着回去。”

朱宁先头已经对张皇后婉转提及了此事,朱瞻基又如此说,她自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连忙谢过。既然把话说开了,朱瞻基索性就陪着她一道往皇太子妃胡氏那儿去,只他不耐烦和胡氏说话,略坐了坐便先走了。等回到自己宫里,他才坐下就看到了转呈自己这边阅览的一大摞奏章,便沉下心来一份份看,待翻到中间两份,他一下子僵住了。

“陈芜!”

一直陪侍在侧的陈芜连忙靠了过来,抬眼一瞧书桌上那两本摊开的奏折,他就捕捉到了几个醒目的字眼,连忙垂下了脑袋。果然,朱瞻基重重地用食指点了点那奏折,沉默了良久,这才吩咐道:“你去太子妃那儿看看宁姑姑是否还在,要是走了,你就赶紧去东华门。我记得前头有人送来了一些上好的天麻,你一并带去给她,就说是我送给她的。你先看一眼这两份奏折,把上头的事情透露给她知道,其他的一句都不用多说。”

“是,小的明白!”

陈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一目十行看完奏折立刻就走。他先去东宫库房里头拣选了一盒天麻,又匆匆赶到太子妃胡氏那儿,结果却扑了一个空。不敢耽误的他连忙往东华门赶,正好在那儿截住了正预备上车的朱宁。近前把东西双手呈上,他便低声把两件事提了一提,最后又添了一句话。

“皇上已经下令增诸王岁禄,除了汉王赵王之外,周王乃是头一份。小的还听说皇上对人说,郡主便是太宗皇帝亲女一般,择婿当不拘一格,还请郡主放宽心。”

“我知道了,有劳陈公公提醒。”朱宁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又递给了陈芜,“劳动你跑这么一趟,这小玩意就留着把玩好了。代我转致皇太子殿下,多谢他了!”

等到马车出了东安门,又往周王公馆行去,旁边适逢的一个中年太监方才大着胆子问道:“郡主,那荷包里头可是大相国寺主持大师亲自开光的金佛,乃是您的随身配饰,用作赏赐也太重了。再说,陈芜摆明了是奉皇太子旨意来的,他不过是顺手人情……”

“宫里的人就是一个跑腿的也不能小觑,一尊金佛算什么!”

朱宁不满地看了那太监一眼,见其讪讪的不再言语,她便淡淡地说,“前头两件事只是太子殿下让我传话,和陈芜后来的那番话并无一丝关联,足可见那是他自个临机添上去的,是为了有意讨个好。别人既然有表示了,我若还是不动声色,日后谁还会多事?太宗皇帝驾崩,天下藩王除了汉藩,就只有父王还能派我前来祭灵,其余顶多只能派一个长史来。若是真要维护咱们周王一脉,这该丢掉的矜持就得丢掉,如今的藩王可不比从前!”

一番话说得那太监哑口无言,他是周王朱橚特意挑出来随行的,只为能够在要紧的地方提点一二,没想到这会儿反被朱宁提点了。等回到了周王公馆,他再也不敢摆什么王府老人的架子,侍奉朱宁进了屋子,随即就依着吩咐请人去了。

天子大丧,礼部自然是最忙,然而,张越从山东回来交差之后,礼部尚书吕震却一反常态给了他三日假。虽说他心里头搁着不少事情,但如今这时节京师中闲杂人等太多,随随便便在外走不好,再加上父亲张倬那儿尚未有回音,于是他就决定趁此机会在家里陪妻儿。

可张越固然是闲着,杜绾却忙得脚不沾地,一大早灵犀就来请了她去英国公府,连饭都没回来吃,下午尚未回来,周王公馆就打发了人来请,得知人不在又立刻追去了英国公府。既然妻子简直是一刻不得闲,张越只能陪着儿女玩闹了整整一上午,又试了秋痕和琥珀做的衣裳,下午定下神来处理连生连虎禀报的族学和庄园中的事,直到晚上,杜绾这才带着两个丫头回来,面上尽是疲色。

如今还在禁屠宰停嫁娶的日子里,各房的小厨房做饭不便,一家子人又索性合在了一块吃。兄弟妯娌几个用完晚饭之后,才上了茶,赵芬嘴里便唠叨个不停,却是说好些勋贵府上因为前头哭灵太过辛苦,接连有长辈故世,甚至陆陆续续病倒了些小一辈的孩子,于是都说时气不好之类的话。众人个个听得变了脸色,最后还是张起恼了上来一声喝,这才止住了她的喋喋不休。可既然是心里存了惦记,一家人自是不敢怠慢,一散了就去安顿孩子们。

即便张越不信这大冬天会有什么不好的时气,但这种事情总得提防着,因此回房之后,他陪着杜绾安排好了孩子的看护事宜,少不得警告扭来扭去不依的张菁这几天不准外出。等到处置完了这一切,眼看天色不早,他便对秋痕和琥珀说:“你们俩早些回去歇着,这些天大伙儿忙忙碌碌都辛苦了。我还有假,后日大伙儿一块去崇国寺祈福。”

一听这话,秋痕顿时眉开眼笑,答应一声就屈膝行礼,随即高高兴兴地拉着琥珀走了。她们俩一走,张越便支使小丫头去外头催热水,又找由头支走了水晶,等到只剩下夫妻二人,他便开口问道:“绾妹,打晚饭的时候我就瞅着你脸色不对,是有什么事?对了,下午陈留郡主使了应妈妈过来请你,得知你不在就立刻走了。郡主找你都说了些什么?”

杜绾这会儿再也维持不住刚刚那副镇定面孔,伸出食指拇指揉了揉太阳穴,她就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宁姐姐找我过去是为着两件事。第一,都察院那边御史上书,道英国公如今贵为太师,又掌中军都督府,你留京不妥,宁姐姐说你大约要外放应天府府丞。第二,瓦剌如今扣着使节不放,兴和那边说草原大雪封路没法行动,打探不到世节他们的消息……”

尽管两个消息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听到前头的外放南京,张越倒没有多少意外,因为那就是他悄悄设计的;可听到万世节没消息,他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一下子站起身来。拳头握紧了再松开,松开了再握紧,如是两三次之后,他终于醒觉了过来,又缓缓坐下身。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张越就想到了这事情的关键:“老万那边的消息之前没听到任何风声,郡主乃是外藩宗亲,她怎么知道的?”

“是太子殿下。”杜绾直截了当地说,“今天宁姐姐去了宫里,这是太子殿下使了陈公公特意告诉她的,宁姐姐想着应当是这样的意思,所以就请了我过去。至于这消息没流露出风声,据我和宁姐姐猜测,是因为这几天大堂伯等五位都督都住在军营,不能预知国事,而爹爹他们全都宿在宫中内阁直房,他不能徇私往外送消息。爹爹一向疼爱小五,对于世节也很看重,也不知道他得知此事是何心情……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小五。”

“还是告诉她吧!”张越一下子就做出了决定,当即斩钉截铁地说,“这事情我找人去打探,一定会给她一个准信。如今的瓦剌不是从前的瓦剌,三部之间纷争不休,先头老万他们抵达时,皇上尚未驾崩,脱欢应该还不至于对他们不利。他是福大命大的人,不会出事的!”

见杜绾轻轻点了点头,他想到张倬先头还说起袁方也被打发到南京去养老,便挑了挑眉:“如今迁都北京,人人都以为南京是闲职养老的地方,可事实却是未必。这事情我也和你商量过,有利无害,只不是南京附近的州府而是应天府丞,那就是意外之喜了。当今皇上和太宗皇帝不同,我留在京城有的是给人挑毛病的机会,走得远些反而方便做事。”

杜绾倒不在乎张越的官职大小,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又被打发到什么危险的去处,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心里也觉得放心了。想到今日在英国公府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她又问道:“我今天听到那些诰命夫人们提起过宁阳侯千金的事,据说先帝曾有意纳宁阳侯千金为妃?”

“这风声怎么会透露出去的?那些人还怎么说?”

“风言风语虽多,但宁阳侯如今仅次于大堂伯,官封太保,她们也只是窃窃私语。倒是珂妹妹的婚事让她们很是关切了一阵……还有恬妹妹出来见客的时候,很得大伙关注,我实在是觉得奇怪,她如今才五岁,就算要定亲也早了些。”

“那是大堂伯和大伯娘的嫡女,有人看上也不奇怪。”张越沉思片刻,便对杜绾说,“先头我回京之后不及回家就去了山东,这几天也没空和你说。先帝临终前曾经由我手书了一道旨意,是为当今皇上聘恬妹妹为妃的。”

杜绾一下子变了颜色。先不说朱高炽眼看就要五十了,就是张皇后也不是寻常女流之辈。这要是皇帝将张辅之女许给朱瞻基也就罢了,如此许配岂不是乱点鸳鸯?

第六百五十一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相比京师那些动辄占去大半条街的达官显贵府邸,前锦衣卫指挥使袁方的宅子显得极其寒碜得紧。小小的袁府上下只用了十几个仆人,这其中还包括四个跟随袁方进出锦衣卫办事的长随,两个看门的门房,其余则是上上下下打杂管厨等等,剩下两个女仆也已经是四十出头的年纪,早就婚配了,只不过雇来做活而已。

出任锦衣卫指挥使七年,袁方在外人眼里便是一个孤臣,平日鲜少与其他官员往来,勤俭自持,甚至在女色上头都难能有人抓到把柄——只是人无完人,新君登基之初,却是查出他好几笔贪墨的劣迹,不过念在他素日勤恳谨慎,在朱棣驾崩的消息传来时亦是恭谨听命反应迅速,于是朱高炽命王节接掌锦衣卫之后,却又升了袁方两级,把人调去南京养老。

既然是过了气的权臣,这会儿又要离开北京,袁府自然是冷冷清清,两个门房眼下在那儿打瞌睡,其他下人也都是懒懒散散提不起精神。自家老爷调了闲职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好几日了,直到今天才总算有一个故旧偷偷摸摸来访,官当到这个份上,还真是凄凉!

然而,那个他们眼中应该心灰意冷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这会儿却在北屋之中一面亲自整理东西,一面与人谈笑风生。将藤箱中的衣物一样样拿出来摞在炕上,他便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次皇上不曾动东厂的人,你这个掌刑千户又很得陆丰信任,就该趁着这机会好好发挥,指不定将来还能再进一步。你何苦这时候来看我,落人话柄?”

“落人话柄也无所谓,反正我这个人心无大志,再说我都对陆丰明说了,这是利用从前的交情从你这儿把精干人手要过来,他高兴还来不及。再说,就算再上升,难道还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沐宁好奇地看着袁方娴熟地整理着东西,又四下里打量着这间普普通通的衣服,随即叹了一口气,“东厂那拨人全都在笑大人该捞油水的地方不捞,反而去受人贿赂给北镇抚司的那些钦犯行方便,没收几个钱却把自己的前程搭进去了。那帮蠢东西!”

“也罢,你也是聪明,在那个位子上,倒是不必像我这般一味谨慎,只要把得准你上头那位就够了。只不过,陆丰做人太贪得无厌,总有一天是要栽跟斗的。要是我像他这样大发抄家财,那么这一回就是直接流放交阯,而不是舒舒服服去江南养老了!”

袁方哂然一笑,将一套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衫放在了炕桌上,又转过身来:“北镇抚司的那些人如今都放出来了,黄淮杨溥等人如今都已经高升了,夏原吉吴中也是官复原职。虽说我是收了他们家人的好处,这才照应一二,但终究是照应了,他们即便未必感激我这个当初的锦衣卫指挥使,但总不会落井下石。至于皇上……他不会再用一个旧日头号狗腿子,但必然会因此认定我胆小,不然怎会随随便便打发我一个好地方?”

“也是,南京虽说都是闲衙门,但左军都督府却是顶悠闲的一个,不管有什么军务,也决不会劳动到头儿你!”沐宁虽说怅惘,但终究是达观惯了的人,遂笑嘻嘻地凑近了问道,“我倒是有一件事好奇得很,大人你和那位林姑娘什么时候能成好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袁方没好气地横了沐宁一眼,随即换上了正色,“我如今是用不上她了,但她一番才能浪费了也是可惜。你既对人说今天来看我是尽一尽从前上司下属的最后一点情分,又要往我手上挖人,那么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日后她必然能帮得上你的忙。”

“老天爷!袁头你把这么一位厉害角色托付给我?”

一时情急,沐宁竟是忍不住用上了从前的称呼,眼睛瞪得老大。他随手抓起旁边的青瓷茶盅,也不管里头的茶叶乃是极普通的货色,更不管茶水已经冰凉,只顾着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然后才摆摆手说:“这决计使不得,我家里可是有厉害婆娘在,要知道我有这么一位姑奶奶作下属暗线,恐怕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再说了,她的心思全在你的身上……”

他正说到这儿,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长随的声音:“老爷,东街那家皮货店使人来送消息,说是您采买的皮件已经到货了,要么现在去取,要么三天后,小的请您示下,是不是眼下就去拿回来,到时候也不误了起程?”

“你现在去取吧!”袁方想都不想就吩咐了一句,等外头人答应了,他就站起身来,换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林沙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她是个聪明姑娘,没必要在我这么个人身上浪费心思。你也听到了,那边张倬要见我,我得出去一趟。今日该说的话已经都说完了,以后咱们天各一方,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你多保重,别再惦记着我,你那份产业我会让人设法剥离出来给你。”

原本还打算开玩笑的沐宁一听到最后这句话,脸上那笑意顿时退得无影无踪。他先是离座而起,紧跟着忽然双膝跪倒在地,一连磕了三个头。猝不及防的袁方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把人扶了起来,正好开口责怪,却只见面前的人忽然抬起了头。

“袁头,当年是你在流民的死人堆里把我救出来的,然后咱们又是一块在街头挣活路,一块在锦衣卫做校尉,一块找路子做买卖……我能有今天都是你的照应,不论今后你如何,只要有一句话捎来,不管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一定跟着!”沐宁说着便咬了咬牙,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产业您不用特意剥出来给我,您信得过的人我也信得过,若是断了这份联系,以后你我岂不是真的形同路人?钱我不缺,就算缺了,我宁可以后亲自找你要。”

眼看沐宁挣脱了自己,深深一揖后扭头就走,袁方一时之间呆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方才再次叹了一口气。人生无不散的筵席,纵使是他和沐宁多年情分,终也难抵情势变化。

京师的大德绸缎庄如今生意极好,毕竟,如成国公这等顶级勋贵府邸都是指定了专门让这儿送货,其余的次等富贵人家自然更不在话下。眼下大行皇帝二十七日斩衰丧期已过,官员上朝仍得素服乌纱帽黑角带,但其他人已经可以如平素日子那般穿衣,因要置办冬装,鲜亮颜色的绸缎自然是大受欢迎。

大德绸缎庄京师分号附近还开设着金银铺、鞋帽店、茶馆、酒楼饭庄,一整条街上都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四处热闹非凡。

然而,这会儿紧挨着大德绸缎庄的一座二层酒楼却只坐了一小半的客人,比平日的生意清淡许多。毕竟,就算已经过了丧期禁酒的日子,但屠宰的禁令还未解除,所以能供应的多半是素食,只不过,那些雅座包厢里头是何景象,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比起那些单纯用屏风隔开的包厢雅座,这儿处处都是双层夹板包厢,最是隔音隐秘。

张倬和张越这会儿正坐在其中一间雅座包厢里头,桌子上却只有一些蜜饯果子并糕饼之类的素点。即使如此,两人也无心用这些,直到包厢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从外头进来,父子俩才双双抬起头,看清来人之后就都站了起来。

袁方一进门才看清张倬之外还有个张越,这一吃惊登时非同小可。上前坐下来之后,他就忍不住责备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你们父子俩也该收敛一些,怎么偏生一块来找我?张越才回京师,不是应该忙得很么?还有你,我如今的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也不劝劝你儿子,一味任他胡来!”

虽然一上来就遭了埋怨,张倬却并不在意,苦笑着看了一眼张越,他就说道:“这些年越儿多承了你照顾,他硬是要来,难道我还能拦着?再说,咱们相认相交那么多年,你要走了,兴许日后就一直在南京住着,这次错过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听得这话,袁方不禁僵住了。打量着这一对眉眼异常相似的父子俩,他心中一宽,随即便叹了一口气:“你们父子俩还记着我,我很感激,只不过,眼下要紧的是你们两个。皇上正在加恩张家的时候,张倬你正在丁忧,这是没法子了,但越儿却是不一样,他还年轻,皇上用人之际,他有的是上升的地步。”

自从当初丧妻之后,袁方就绝了续弦之意,膝下又没有儿女,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即便动过领养一个孩子的打算,但这些年忙忙碌碌,竟是没曾顾得上这些。只瞧着张越一日日长大,他从旁襄助,几乎就相当于一个父亲,于是口吻中不知不觉就带了出来。

“我今天来找袁伯伯,一是为了告别,二来就是为了此事。”张越见张倬袁方双双一愣,踌躇片刻就开口说,“大堂伯先头对我说过,他如今贵为太师,又执掌中军都督府,带挈张家一门荣华富贵,对于别人固然是好的,但对于我来说却有些妨碍。先头我从兵部平调礼部,便足可见一斑。只不过,张家几乎人人都有升迁,就连大哥二哥也升了一级,我自然也有。自打当年中进士放外任之后,我虽常往外走,却没有任过外官,此次却要外放应天府丞了。”

宽敞的屋子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即使是作为父亲的张倬,事先也还没听说过,脸上的表情自是有些僵硬,袁方则更是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好一会儿,袁方才摇了摇头,随手拈起面前碟中的一颗蜜饯果子把玩了片刻,又随手扔了。

“外头尚未有这消息,刚刚沐宁来见我也没提,你就这么肯定此事?”

“自然。这是皇太子辗转让陈留郡主告诉我的。”

刚刚袁方进来的时候,张越便感到对方身上有一种沉沉暮气,此时却重新觉察到了昔日那种锐气,心里自是欣喜:“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登基这些天,已经裁汰了众多永乐旧政。这些措置有些是好的,但有些却是矫枉过正。下西洋全面废止,市舶司亦是遭到多方攻击,就连北面用兵亦是如此。虽则后两条尚未动,但也许不过时日问题。既然如此,哪怕不因为大堂伯的缘故,我也不得所用。”

张倬一向把期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此时却还是刚刚得知此事,震惊之余忍不住轻声抱怨道:“太宗皇帝还在的时候,因为你年轻,所以立下诸多功劳,擢升却少得很。我还以为皇上登基之后,必定会明辨恩赏……要是真如你所料,先前那种种就全然白费了。”

虽说袁方早想到了自己会有被赶去养老的这一天,在人前也都是一幅没事人的模样,但他毕竟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节,再加上人在高位的时间长了,一朝被人当作绊脚石搬开,滋味却不是好受的。此时张越又说自己也可能不得所用,想到自己一辈子辛辛苦苦,极可能要两头成空,他不禁心里发紧。

“袁伯伯若是不想把此去南京当作养老,我却是有几句话想说。”张越昨天晚上就想到让一个曾经浸淫在无数危机中的人一下子歇息下来,必定是浑身不适应,因此便有了主意,此时便从容解释说,“虽说南京官曾经是闲职,但皇上甫一登基,南京便调派了颇多要员,难免有别样心思。南京几十年国都,决不是闲散之地,咱们此去也同样大有可为。再说了,被人扳转的事情,日后也可以再扳回来!”

张倬还来不及接口就看到袁方一下子眼神大放异彩,竟是一如从前的犀利。不多时,就只见他这位相认相交多年的兄长离座而起走了几步,继而就转过身来连珠炮似的向张越追问了一番,张越也是对答如流。看着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竟好似变成了多余的人。

半个时辰后,等到袁方匆匆离去,父子俩方才重新得着了说话的机会。见张越面露欣容,张倬忍不住责问道:“你袁伯伯好容易能过过悠闲日子,你这一说,他又来劲了!”

“爹,我也希望袁伯伯能过安生日子,但前提是天下太平安泰,没有什么不可测的危机。再说,你看袁伯伯刚刚一下子又有了精气神的模样就该知道了,他还不甘心,所以并不愿意这么早歇下来。”

说到这里,张越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他们都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人,眼下也还不到歇息的时候。日后功成养老,总比眼下这等赋闲养老好得多。

第六百五十二章 千古艰难唯一死,死中求活真豪杰

自从宁波市舶司试开海禁,这宁波府自然是成了江南的一大热闹去处。每年冬季,这里就会云集了大批商人等待合适的信风出海;而每年夏季,又会有不少船驶回。去的时候都是满载瓷器丝绸等等,回来的时候则多半是捎带香料宝石,而用来压舱的却各不相同。下西洋的多半是选用与郑和船队一样的西洋诸岛上出产的木材,下东洋的则是多喜欢各色铜器,甚至还有各色宋时铜钱。

如今已经是十月末,自然乃是出海的大好时节。对于识海图的老手来说,这当口自然是扬帆出海。由于海船众多,这些天有不少商人提前出发,到福建的几个港口停靠补给后,则是再次一鼓作气杨帆南下,所以码头上成天都是热热闹闹。

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再次海禁,抓紧机会赚一票是一票。

临近中午,一条满载的六桅大帆船从福建一个小码头徐徐驶离。整艘船乃是不惜本钱地请福建老船商打造,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雇的亦是技术娴熟的船工水手。掌舵的项老大乃是昔日杨家门下一个有名的走私贩子,只是被上次朝廷除倭的时候吓破了胆子,索性收了手。只是这两年终究是在陆地上呆不习惯,于是便听闻有人出了高价,这就投奔了过来。

虽说昔日习惯了黑吃黑的他很是眼馋于此次这一船货物,但船主随船的那些护卫却让他大是吃惊。这些人都是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走路说话都带着几分军队中的气息,遥想中人特意暗示船主背后还有好些人物,他便不敢小觑了那一位,只和船工水手闲话时却仍是会悄悄地称上几声瘸子,仿佛这样方才能显出昔日的威风来。

就这样,船在海上缓缓航行了好几日。这天临近中午,项老大亲自带人往船舱中送食物。他一进门就听见那瘸子正在和另两个人指着一张图争论些什么,他便站着听了一会,待发现实在是听不懂,他就在房中唯一那个年轻姑娘的身上狠狠扫了几眼,然后才怏怏退了下去。注意到船舱中还有一道门用铁锁紧紧锁着,他不禁挑了挑眉,随即就耸耸肩退出去了。

先头离开宁波的时候,市舶司的人都只是上船随便看了看,根本没有细查,足可见不可能是违禁私货。哪怕真是拐带了什么人,那也不管他的事。这要是船主航行了一阵子预备把里头的人扔到海里,那也是司空见惯的勾当,他在海上混营生时不止看到一两桩了。

船舱那间紧锁着的舱房中,一个男子正呆呆地坐在那里。刚发现自己被人绑架的时候,方锐很是焦躁不安,只担心别人是想从他口中撬出什么事情,等到被堵着嘴又是坐车又是坐船不断转移时,他方才渐渐改变了最初的认识。无论对方是什么人,要找隐秘的地方拷问他容易得很,决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可是,这一次船舶停靠再次起航之后,别人却再也没用布条勒住他的嘴,也没有用棉花塞住他的耳朵,周遭的一切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竟然是在海上!这竟然是前往西洋的船!

外头那几个人的讨论声渐渐变得稀稀拉拉,最后就完全不见了。紧跟着,他就听到门上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之那扇紧闭的大门竟是徐徐打开了。想起之前除非被关着,否则但凡见人都是黑布蒙眼,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等看清那个拄着拐杖进来的人,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别人兴许不认识刘达,但那时候他可就在汉王世子朱瞻坦身边,即便不怎么得信任,可也知道张越在青州的那些举措,更亲眼在淄河店村看见过这个工匠的那些耕犁。可是,没想到当初这个几乎不能靠自己走路的中年汉子,如今却是红光满面,若不是仍旧一瘸一拐,他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当年的那个人。

刘达这些年不愁吃不愁穿,心思都花在自己最热爱的那些事情上,自然是舒心惬意,整个人仿佛是年轻了十岁,看起来精神奕奕。细细打量了一会方锐,他便笑道:“看来方公子认得我。如此也好,省了我一番口舌。你现在应该知道是谁把你弄到了这里,人家还有一句话让我捎带给你——唔,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乍听此言,方锐顿时脸色大变,旋即便气恼地哼了一声:“他凭什么这么自负?昔日皇上便是这样夺取了天下,焉知汉王殿下就不是第二个皇上?”

这话已经是极其大逆不道了,可刘达脸色只是微微一变,随即就拄着拐杖上前了两步,一屁股在一个木箱子上坐了下来,又对外头唤道:“喜儿,别在外头偷听,想听就大大方方地进来!都多少年了,你就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看到门口有人进来,方锐不禁有些警觉,等发现那是一个身穿大红回纹锦对襟衫子,下着烟灰色杭绢裙子,头上戴着翠纹银簪,收拾得利落俏丽的女子,心下稍安。只是,尽管知道自己此时就算回去了也必定是万事皆休,他生来好强的个性仍是使他不肯在口头吃亏。

“若是你要捎信回去,那么就请告诉张越,他不会一直赢下去,这世上的风水始终是轮流转的,运气不会永远站在他这边!”

喜儿在外头偷听了几句话,此时又听方锐出言不逊,她顿时恼了,当即嗤笑了一声:“方公子倒是胡吹大气,敢情还以为自己斗不过别人就是运气不好?就算你从前真是运气不好,这把握运气谁说就不是一种本事?输了就是输了,没有别的话好说,给自己找借口算怎么回事!你说那位汉王如何如何,我就是青州人,可不觉得他雄才大略!再说,如今新君都登基了,汉王还能怎样?”

她跟着刘达这几年替他打理了好些事,两人一直父女相称。虽说见多了市面,也曾遇上过几个好男子,但她一直是云英未嫁。那些攀高枝的意头如今已经被她按在了心底,平素只是一味告诫自己要谨慎,在人前寡言少语,可眼下的她却恢复了当初大胆泼辣的本色。

“再说,要学先帝爷不能只学了个皮毛,单单学了先帝爷的暴怒有什么用,这二十年来也没见汉王打胜仗,也没见他麾下有什么有名的将领,更没见皇上褒奖过他,反而是一个劲地责备,差点就连王爵也丢了。单单说咱们山东的百姓,有谁打心眼里崇敬他?”

“好了好了,喜儿你少说两句!把外头那些饮食端进来,也好让方公子用一些!”这么多年,刘达还是第一次听喜儿这般直言不讳,连忙打断了她,又吩咐了一句,随即才转向了方锐,“方公子,我不懂外头那些大事,也不想和你争论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想说,小张大人既然这么做,那便是说他有相应的信心。这些年来,他还真没错过。这目光成天拘在一个地方,未免太过短浅,既然出海了,那就好好领会一下海阔天空!”

方锐刚刚被喜儿一番话气得发昏,可这么一通平和而又极具说服力的言语一入耳,他的脸色就渐渐变了。确实,已经很多次了,张越总是最后的赢家。能掌握运气也是一种本事,这话其实没错,只不过,他就不信错的永远都是他……

“喂,吃饭了!”

端着黄杨木条盘进来的喜儿没好气地走了进来,重重地饭碗菜碗搁在了方锐旁边的木箱子上,又冷冷地说:“你可别玩什么花招,咱们的船上可全都是训练有素的护卫,就是那些船工水手也都不会听你的胡言乱语。在这船上,你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好好活着,要寻死也很容易,直接从那窗口往下一跳就一了百了,这里虽然能看到岸,可你别想能游回去……”

原本还想再劝几句的刘达听到喜儿仍是这么话不容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上前把人拉了出去,又虚掩了房门。而被孤零零丢在这里的方锐却没去动那饭菜,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只能容一个人进出的船窗。

刚刚被锁在这里的时候,他还曾经凭窗往外眺望过,那时候他倒是想过求救,可却唯独没想过寻死。这么多年了,哪怕遇到再艰难的时候,他都没想过一个死字。千古艰难唯一死,好死不如赖活着,若是命都没了,他还能干什么?

海上风平浪静天高地阔,冬季的草原上一样是天高地阔,但大片大片的草地却已经是被积雪覆盖。秋高马肥的季节已经过去,如今到来的是肃杀的冬季,是铺天盖地的风雪和凛冽难防的寒意。无论是对于大部族还是小部族,这都意味着一个生死考验的季节来临。

“万大人,尊贵的顺宁王希望您再留一段时间。”

一个身穿棕红色蒙古长袍的高大汉子深深弯了弯腰,面上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您要见的贤义王和安乐王两位首领已经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您不需要再走冤枉路。再说,如今是草原上大风雪的季节,您的部下人生地不熟,还是在这里等候的好。”

自从到了绰罗斯部,万世节大部分时间都是和这个汉子打交道,只见过一次脱欢。那匆匆的一次会面中,他就敏锐察觉到了对方身上所带的杀气,心中自是早就有所猜测。此时听那汉子仍是一味拖延,他便皱了皱眉头,当即直截了当地说:“既然如此,我要见见顺宁王。”

“顺宁王病了。”那汉子面色一僵,随即客客气气地说,“只要顺宁王有所起色,我一定立刻带您去见他,如今还请万大人多等几天。”

眼见此人说完话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帐子,万世节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际,恨不得走上前去把人揪回来仔细盘问。然而,一想到如今是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他立时丢下了这些恼火,坐下仔细思量了起来。

瓦剌三部号称同气连枝,但三部之间素来龃龉不断,更何况根据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脱欢的野心自是昭然若揭。可是,倘若脱欢并不在这里,那么,他究竟是在和鞑靼大战,还是想趁着如今的机会先一统瓦剌三部,然后再图其他?

此时此刻,那厚厚的帐帘忽然被人掀了开来,一阵大风忽然卷了进来,猝不及防的万世节被这冷风一呛,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待看见门口那个人,满心恼怒的他便换了一幅淡淡的脸色。他不像张越,这还是平素头一次和一个阉人同行,而且还是一个闷葫芦似的宦官。因此,见这家伙猫腰进来,他不禁异常奇怪。

“程公公有何事指教?”

自打被派出来,程九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完了。出使瓦剌和出巡宣府完全不一样,而且陆丰那会儿还有张谦在京师中可作后援,他却什么都没有。所以,他这一路行来很少说话,但却一直在注意各种各样的迹象,寄希望于能够平安回去。朝廷平素出使都是以中官为主,唯独这一次,恐怕他能指挥得动的,也就是那个被挑出来跟着自己的小太监而已。

“万大人想风风光光回去,还是想回去之后没命?”

这是一句很无稽的话,因此哪怕平素很喜欢开玩笑的万世节,这次也没有轻易接话茬,而是在仔仔细细盯着程九看了一阵之后,淡淡地吐出了五个字:“你这是废话!”

“脱欢不在这里。他正在和贤义王太平以及安乐王秃孛罗谈判,怂恿两人一起出兵阿鲁台,我用了很大的代价才问出此事。”程九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仍是咬了咬牙说,“脱欢如今派人拖住咱们,应该是想拖延时间,等大局已定,再派使节跟咱们回去和朝廷谈条件。”

听得这么一番话,万世节顿时愣了:“那你还说什么有命没命的?难道想咒自个?”

“可是,脱欢说不定想杀了咱们这些使节。日后等打败阿鲁台,他再嫁祸给其他两个人,他想要一统整个蒙古……”

“蠢话!”万世节想都没想就没好气地打断了程九的言语,又拍了拍双手站起身来,“杀人嫁祸这种事,脱欢自然是没少干,但要除去那两部的首领,他只会自己下手,因为倘若朝廷出兵,其他两部实力大耗之外,还会和他彻底决裂,他到时候顶多只能喝上几口汤!程公公,你是沉浸在阴谋诡计里头太久了!他拖延时间哪里是为了对付什么阿鲁台,那是人家放出来的烟雾,脱欢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统瓦剌三部!”

说完他再也不理会呆若木鸡的程九,掀开帐子径直走了出去。瞧见大雪之中一个魁梧挺拔的身影正在走来走去,他便叫了一声。等到那人急急忙忙过来,他便沉声嘱咐道:“石亨,你知会其他人,这几天千万警醒些。你不是常常和那些蒙古人摔跤比试么?设法打探一下贤义王和安乐王的行止!”

石亨这些天听从万世节的话和那帮蒙古汉子厮混在一块,凭借一身力气和本事赢得了不少人得尊敬,此时却听得糊涂了:“大人,那咱们不设法回京?”

“这会儿很难回去,况且这茫茫大草原,贸贸然逃走就是一个死字,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他脱欢要扣下咱们,咱们也得设法摆他一道!”

第六百五十三章 人是会变的

一场大雪过后,京师上下银装素裹,恰似天地都在为太宗皇帝朱棣裹素戴孝一般。于是,自有那等溜须拍马成风的官员上书吹捧了一番,谁知这等应景的奏折却是犹如泥牛入海了无踪迹,竟连一丁点水花都没引起。相比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最关心的却是那些真正具有实质性意义的大事。

自打朱棣驾崩之后,月余以来,京城中发生的事情简直让人目不暇接。从册封诸位顶尖功臣为三公三孤,到御史弹劾诸文臣武将居丧饮酒不尽哀,再到朱高炽下令工部在彰德府为赵王朱高燧营造王府,最后到传言汉王朱高煦在汉王公馆校场上射猎,十箭皆中红心,勇武不减当年。再加上京卫京营等等不动如山的景象,谁不是在打心里捏着一把汗?

于是,即便是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佛寺道观中却人头攒动香火鼎盛。平民百姓求神拜佛,那是为了祈祷天下太平不要打仗;官员家眷上香祈福,那却多半是为了保当家的平步青云一家人永享荣华富贵。因此,从庆寿寺灵济宫以下的京城几家最大的寺院道观,干脆都在山门之外的宽敞巷子安排了杂役道人沙弥之类,一概谢绝平民百姓,只放官家人进门。即便如此,山门巷子外头仍是沿墙根停了一溜马车,一日间来往的都是淡妆素裹的诰命千金。

崇国寺位于宣武门大街和棉花胡同之间,地处京城西北,又靠近什刹海,虽不如大庆寿寺那般宏大庄严,因是官宦人家聚居的地方,这次也是闭门不纳百姓。尽管这对于举家出游的张越来说本是再好不过,可是,难得带着家人出来一次,却遇上了众多认识的亲眷长辈,不得不频频问好答话,这却实在是让人再头疼不过。

“得闲了到家里来坐坐,我家老爷前几天还在家里唠叨说,你若是英国公的儿子,就不必如眼下这般辛苦了。”安远侯夫人一面说一面笑着点点头说,“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不必在乎,勋贵之家都是同气连枝,再说之前皇上都已经让锦衣卫查了,编排你的话都是胡言乱语。你本身就是世家出身,怎会费神和自己人过不去?还有你媳妇,得空了也多来走动走动。”

张越端着笑脸送走了这位侯夫人,等人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侧头看了看杜绾,他就挤挤眼睛笑道:“我总以为在衙门里头敷衍上司应对下属极其辛苦,如今看来,绾妹你平素要应付这些尊贵的诰命夫人,这才是真正的辛苦。安远侯夫人还算是好的,起先那位冷嘲热讽的成山侯夫人就只差没直接讽刺我忘本了。”

“在什么位置就得做什么事,这天下能有几个富贵闲人?”

杜绾如今想起自己和母亲在张堰乡间相依为命的生活,竟是有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觉。那种淡泊宁静致远和如今名利场中的明枪暗箭截然不同,可既然熟悉了,后者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看见张越的青绢披风带子松了,她便转过身来,自然而然地替他系紧了,然后才打趣道;“再说,你几曾愿意做富贵闲人?”

“我怎么不愿意?只不过,这富贵闲人当一天不错,当一个月不错,但要是一年十年一辈子,这人生岂不是无聊?”张越看看左右,发现并没有人在,就上前揽住了杜绾的纤腰,“我唯一讨厌的就是在外头要守规矩,和自个媳妇亲近也得偷偷摸摸的。”

“要是让别人听到你这胡言乱语,非得把眼珠子瞪出来不可!”杜绾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见那边秋痕琥珀从拐角处转了出来,她赶紧重重拍了拍张越的手,见他讪讪挪开了,她这才努了努嘴说,“看,琥珀和秋痕来了。秋痕非要鬼鬼祟祟拉着琥珀到里头去求签,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咦,她们俩怎么这幅表情?”

由于如今还在国丧,因此这一日出来,杜绾和琥珀秋痕都是一色的素淡衣裳,这会儿琥珀的膝盖上沾着了好些灰泥,扶着她的秋痕满脸赧颜。两人到了近前,秋痕就急急忙忙地说:“我求了签之后跟着一位小师傅到后头找一位大师傅去解签,正好离开一会,谁知出来之后就看到琥珀这般模样。她说是不小心跌倒了,都是我不好,不该撂下她一个人……”

倘若是说秋痕一不留神跌了一跤,张越自然不会有丝毫意外,毕竟她就是有些冒失的性子。但琥珀素来是犹如闷葫芦一般,平素外出都是谨慎小心,这一跤实在是让人觉得奇怪。低头一扫,张越就看到琥珀身前的双手紧紧扣着,不禁皱了皱眉。

杜绾发现琥珀神情不对,当下也不再多问,索性建议大伙儿一块回去。秋痕虽说觉得扫兴,可这事有一半都得归到自己头上,只得点了点头。不多时,前去布施香火钱的崔妈妈也赶了回来,张越正打算说眼下就走,一直默不作声的琥珀突然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