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已经定了次日启程,此来便是向沈粲辞行。知道这位师长是关心自个,他只能苦笑道:“民望先生,于公,当年是我呈奏的交阯方略,由是二伯父方才会至交阯镇守;于私,如今荣昌伯陈智兵败,交州府岌岌可危,父亲和二伯父两位尊长身陷于此,我总不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等着。”

“朝廷大军一到,自然就会解了交州府之围,到时候他们自然能平安回来……”嘴里说着这话,沈粲的声音渐渐低了,到最后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心思,除了先头英国公次次都是胜得漂亮之外,此后大军一直身陷泥潭,直到调回了镇守中官,又有黄老尚书和你二伯父镇守安抚,这才听说好了些,只可惜如今功亏一篑……小小的弹丸之地,竟是丝毫轻视不得!荣昌伯一念之差打破了大好局面,兵败辱国莫过如是!”

说到这里,沈粲忍不住捋了捋下颌几缕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想要说话,最终还是没吭声。在他看来,满朝武臣勋贵这么多,竟是难能找出几个真正能干的——而那些无能之辈,却还一个赛一个的骄狂,还不如换用文官领军。

张越见沈粲沉默,心里也有所觉,只如今不是谈论那些的时候,他就诚恳地拱了拱手说:“民望先生,此次秋闱我是必定不能亲临了,还望你为咱们广东选出一批得用的人才来,右布政使项大人如今身体已经好转了许多,他办事仔细又铁面无私,有什么事您但请和他商量就是。我此次是临时抽调参赞军务,应当不会再调左布政使过来,这官廨你继续住下去就是。只您在广东这段时间,我家里的情形就要请您多加照拂了。”

“不说你家媳妇也算我半个学生,就是凭你口口声声的民望先生,我也当应下此事。你且放心去,只希望此次进兵顺利,你能尽快随大军返回!”

“那就承民望先生吉言了!”

情知越南也在热带,六七八月又都是多雨的时节,因此家里打点行装时,张越特意吩咐多办油布,把所有衣物等等都用油布裹上,又特意采办了防蚊虫的药品和各式雨具。而在他准备的这几日,京城又先后来了两拨人——其一是英国公张辅派来的八名健壮家丁,其二则是袁方暗地调过来的几个精悍汉子。如此一来,原本还担心人手不够的孙氏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专程带着家人去光孝寺上香求签。

临行的最后一个晚上,张越安置了母亲,等回到自己房间里,忍不住一个个抱了自己的孩子,随即又软言安慰了哭成一团的秋痕和脸色苍白的琥珀。见她们彼此搀扶着离去,最后面对妻子杜绾时,他索性直接把人揽在了怀里。

屋子里已经没了人,杜绾自不会像人前的矜持,亦是依偎在他的怀里,紧紧拥着他。良久,她才轻轻开口说:“你放心去,家里一切都有我。不管是娘,还是孩子们和其他人,我都会把他们照料得好好的……”

“有你在,我本就不担心这些。”

张越突然松开了手,随即捧着杜绾的脸轻轻吻了下去。一旁摇曳的灯火将两人相依的影子拉得狭长映照在那洁白的粉墙上,又将那墨绿色的绫帐照得火红火红。良久分开之后,张越就一把拉着妻子坐到了床边,随手扯下了上头的帷帐。

四方城门一开,大清早的广州自是从寂静中苏醒了过来,虽只是辰时,可街上不但行走的路人不少,就是摊贩也有零零散散的不少,于是,当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响亮的急促马蹄声时,人们无不是往路旁闪避,直到风驰电掣的二十多个人呼啸而去,人们方才重新退回了原路。哪怕是最眼尖的人,也没瞧见被人簇拥在当中的那个人影。只有归德门的几个守卫在查验出城人的时候,发现这么一大群人全都是手持布政司的公文引凭离开,心中不免狐疑。

从广州府到南宁府凡一千里上下,一路上即便是官道,也要经过大藤峡等瑶人出没之地,所以这一路张越虽赶得急,随行人却全都是提高了警惕,等到了南宁府,众人方才发现,偌大的广西首府已经是兵员云集,四处都是身着袢袄军袍的将士。

由于镇守广西总兵官素来是为了防御蛮乱,并不是常职,常常要随着瑶乱四处转移,因此南宁府并没有什么总兵府,早几天就在这里开始调度兵员的安远侯柳升直接住进了广西都司。他这么一进来,都司衙门自然是加紧了防备,张越一众人才到了大门前就被人拦了下来。

“侯爷有命,若是军官,直接去见崔都督;若是本地文官,有事则去寻布政使,无事则退避,休来此地聒噪!”

此时,这个年轻的小卒刚撂下一句最近打发了无数人的话,里头就恰好有家将带着两个家丁出来。那家将原是随柳升去过广州的,一看见张越,他立刻三两步抢上前相迎行礼,又笑道:“张大人来得好快,侯爷原本还说恐怕得等两天您才会来,谁知道您就到了,侯爷也是两天前才到的南宁,其余人恐怕还得再等几天!这会儿侯爷正空着呢,小的带您去见他!”

见那家将殷勤地将张越迎进了门去,那小卒不禁目瞪口呆,见和自己一同看门的一个年长军士正巧从里头出来,他连忙探问道:“刘大哥,你看到刚刚进去的那人没有?先头布政司两位藩台联袂而来,侯爷不见;按察使来拜会,侯爷还是不见;就连崔都督那一回也等了好一会。刚刚那位年轻大人是哪方神圣,轻轻松松就进去了?”

“哪方神圣?嘿,我刚刚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一句,人家姓张,你说是何方神圣?”

十余日之后再次相见,柳升许是已经接受了这一回的临危受命,摆摆手让张越不用多礼,随即就开口说道:“黔国公此次奉命带兵接应,除了我麾下的几万人之外,他还会再调两万人过来,此外,都督崔聚还带来了骑兵三千余,如此一来兵员就足够了。你的老上司南京兵部尚书李庆大约要来得晚些,他毕竟年纪一大把,又是文官,再赶路也快不到哪儿去……对了,你家大哥带着人是从我这儿经凭祥进的交阯,看在世交份上,我还让人护送他过去,希望能赶得及……呸呸,看我这胡言乱语的,应该是希望你二伯父命长一些才是!”

听说张超已经赶往了交阯,柳升又提到了张攸,张越连忙问道:“交阯可有消息,我二伯父如今怎么样?”

“那边的叛逆上蹿下跳,路上不好走,消息也是慢。再加上如今管事的是陈洽,急报一道又一道,只知道交州府还安稳,至于你二伯父的情况,他没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柳升皱着眉头说了这么一句,突然上前重重拍了拍张越的臂膀,“武官不是文官,既然带兵,就得随时预备着这么一趟!可惜,他也算是打了半辈子仗的人,竟然在战场之外被人暗算!”

如今的交州府却是不能用冷清萧条四个字来形容,由于之前荣昌伯陈智所领大军溃败,除却被杀和慌不择路逃窜到山中的一些将士之外,终究还是有一些百户千户千辛万苦保住了一些麾下的人。于是,从几天前开始,交州府就一下子涌入了数千残兵败将。秩序大乱不消说,最让人担忧的却是城中存粮。

卧病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老尚书黄福撑着刚刚有所好转的身体安排办事,但昨日终于是起不来了;主持军务的方政因之前就在一次征讨中受过伤,赶回来之后忙忙碌碌,终是旧伤复发,只能勉强撑着坐衙办事,骑马四处见人却是力不从心,如此一来,临时掌总的陈洽自是焦头烂额。

这天一大早,他就赶去了总兵府。尽管之前这里还因为陈智的命令而戒备森严不许外人出入,但眼下这位荣昌伯既然都已经死了,守卫没了靠山,自然是再也不会为难人,眼睁睁看着这位满城官阶最高的文官气急败坏地入内。

一路直冲到张攸的房前,陈洽这才被颛福拦了下来。瞪着这个低眉顺眼的小厮,他平复了一下心神就沉声问道:“眼下谁在里头?”

“回禀陈大人,是我家三老爷。”颛福瞥了一眼里头,见陈洽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打算直接闯进去,不禁提醒道,“陈大人,我家老爷上回好容易有力气的时候,已经把军中事务都对您交待了分明,就连麾下的家将也交给了您去守城调派。不是小的多嘴,我家老爷要不是真抗不下去,但使有三分力气,他也决计会勉强起床去见人,他的状况您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您与其来这儿,还不如把交州府其他官员都召集起来拿个主意!”

“要是能拿主意,我也不会巴巴跑到这里来打扰了阳武伯!”

外头虽是低声争执,但声音还是从门缝窗缝里钻了进来。瞧见张攸脸色青黑地躺在床上,除了勉强还能牵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倬只觉心中恻然。

自小他是家中最不成器的子弟,只看着善文的大哥自视极高,早早夺了解元入朝为官,看着善武的二哥争强好胜,硬是将一条绝不容易的武官之路走到了现在的地步。如今一辈子好强的二个竟然落得了如今这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念及二哥从前在外常有东西捎回的往事,眼眶渐渐又有些湿润了。

那几个大夫说的全都一模一样,如今张攸的情势就是一个熬字。能在中毒之后硬生生挺了一个半月,可以说已经是奇迹,但这样能挺到几时?

“开门,请陈大人进来。”

听见这强自吐出来的言语,张倬不禁一愣,随即默然起身前去开门。见门外陈洽见了自己面色颇不自然,而颛福则是大吃一惊,他就点点头说:“家兄请陈尚书入内说话。”

尽管是装着满肚子的话来,但进了屋子见着比前些日子更消瘦的张攸,陈洽倒是有些踌躇了。他并不是无能之辈,然而,街头那些残兵败将却是他这个文官无论如何都弹压不住的,毕竟,张攸交给他的那些兵不是他想带就想带的,若是要杀一儆百,恐怕结果就是哗变。斟酌许久,在床边椅子上坐下的他就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原委说了,然后就叹了一口气。

“阳武伯,不是下官要扰了您养病,而是再不解决,交州府的粮仓就要空了!本地的屯田兵不少都逃散了,往云南调粮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下官只想求一个法子。”

见张攸费劲地张了张口,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张倬连忙把耳朵贴了上去,仔仔细细听了一会,他这才站起身道:“陈尚书,家兄说,残兵败将确实可虑,你不如让他那些家将分头去弹压那些人,等彭十三回来了,我再把人借给你。”

陈洽张了张嘴,正想说张攸那些家丁家将要是调去干那些事,若有什么万一,他手中连最后一支可用的力量也没了,要知道,那些兵可都是在方政麾下,不会听他的。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颛福又惊又喜的声音。

“老爷,老爷,大少爷从京里来了,还带来了一位太医!”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健壮的人就一阵风似的撞开门冲进了屋子。跌跌撞撞冲到了床前,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紧紧抓住了张攸的手,连叫了好几声爹。瞧见张攸那张从震惊转为欢喜的脸,又看了一眼张超,张倬顿时长长吁了一口气,见陈洽还愣在那儿,他只能把这一位拉走了。

一到外头,张倬就看见两个卫兵架着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进来,只见那人两股血迹斑斑,显然是这一路快马加鞭骑马所致,料想应是太医。在此人后头,还有几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年轻人。认出那是自个家的长随,张倬就撇下人走上前去,还不等他发问,头前一人就跪下磕了头。

“三老爷,咱们路过凭祥时,听说朝廷已经下令征发大军,安远侯挂印,三少爷将随军参赞军务!”

第七百六十九章 尊长苦心

得知朝廷已经派了安远侯柳升领兵马征讨,又安排了黔国公沐晟大军接应,南京兵部尚书李庆及广东布政使张越随军参赞军务,又另委了馈饷和支应粮草的官员,焦头烂额的陈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而彼时打探消息的彭十三恰好回来,张倬又把人借给了他,他也就不再多耽搁,很是道了一番谢意就匆匆离去。

毕竟,荣昌伯陈智败死,张攸重伤黄福重病,都督方政领兵在交州府附近收拢败兵,他一个人从最初的节制布按两司到都司总兵府一肩挑,这沉甸甸的担子实在不敢马虎。

陈洽一走,张倬便立刻将两个随同张超前来的随从叫了过来,仔仔细细询问了一番此番进兵的经过。听两人说都是得知消息之后不曾耽搁就从京师启程,几天前路过广西凭祥时,方才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不禁更是眉头大皱,自然而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被搀扶进屋的太医。

张倬之前来的时候也曾想过在广州带一个大夫,但考虑到路上凶险难测,而毒箭这种外伤也不是寻常大夫能治得好的,因此也就罢了这个念头。此时遂问道:“那这位太医一路上就是随你们疾驰而来?他可是精擅外伤?”

“回禀三老爷,何太医曾经随同太宗皇帝北征,很擅长调理刀剑外伤毒伤,所以这次太后才点了他随行。只是他虽说多次随军,身子骨毕竟不如咱们,一路疾驰下来消耗不小,大少爷先前情急之下,差点抛下他先头抢行,还是咱们死活劝住了。”

听到里头悄无声息,张倬虽心里七上八下,却也再没什么可问的,当下就吩咐两人先去休息。等他们俩退下,他吩咐颛福在门口守着,才回身轻轻推开了房门,见那何太医正在那里诊脉,而张超仍是跪在床前,他便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等了一小会,何太医就用袖子擦了擦汗,强自支撑着要站起身,结果脚下却一个踉跄。

张超也是连赶了二十天的路,这会儿眼看何太医歪倒,却已经是有心无力,所幸眼疾手快的张倬赶忙出手扶了一把。何太医好容易稳住了身子,却也没去注意旁边搀扶自己的人,只是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毒箭如今可还在?”

“在,我立刻吩咐人去取来!”张倬出声吩咐了外头,见床上的张攸已经又晕了过去,心里不禁更是着急,把人搀扶到外头就连忙问道,“既已诊断,不知道如今情势如何?”

“能够拖到现在,一来是阳武伯原先身体就好,二来是及时削去了中毒的血肉,又吮出了毒血,用药也没有大差错。只是中毒既然已深,用药的时候就当凶猛些,之前的大夫都有些谨慎了。如今过去了一个多月,只能尽人事。不过我带了一些调理毒伤的秘药,倘若阳武伯能支撑下来,兴许能保住性命,但这希望……而且,就算是人救回来,只怕将来……”

话还没说完,匆匆跟出来的张超立刻对其怒目以视:“千里迢迢带了你来,你竟然说只是尽人事?要不是你一路耽误了时间,我们早几天就能到!”

“住口!何太医不比你年轻,奉王命奔波八千余里到了这里,如今不过是据实诊断,你却口出怨言,你这敬上敬老的心何在?”张倬就怕张超莽撞,此时见他果然冲动了起来,连忙一口喝止了他,又将何太医往外搀扶了出去,见张超已经是泪流满面,他也觉得心中凄楚,却只能低声吩咐道,“多陪陪你父亲,他这些天一直都是苦苦撑着。”

何太医一路上已经领教了张超的火爆脾气,虽念在人家父子极可能天人永隔,可他这一趟交阯同样是可能丢命的苦差事,心底怨言自然非轻。张超刚刚这暴怒发火,他更是恼了起来。只张倬抢在前头呵斥了,他脸色方才稍霁,直到人家亲自搀扶他出来,又说了好一番诚恳的感激话,他自是舒展了眉头。

“不知道大人是阳武伯的……”

“阳武伯是我的胞兄。”

“莫非……老大人的令郎便是如今任广东布政使的张大人?”

张倬点了点头,见这位太医的脸色顿时僵住了,连道失礼,他少不得谦逊了几句,又对何太医很是道了一番感谢,待捧得人脸色霁和,他这才断定适才张超这一遭冲动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两人到外头耳房坐着稍等了一会,颛福就用帕子包裹着毒箭送了过来。检视一遍之后,何太医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所料,这是混合了多种毒蛇毒木的汁液……我带来的那些药应该管用。但还请老大人直告阳武伯长公子,这少则两三日,多则五六日便能见成效,若是能支撑则好,若是不能,恐怕……就只能准备后事了!”

刚刚还满面希望的颛福如遭雷击,张倬也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强打精神点点头道:“不管怎么样,接下来就有劳何太医了。”

抵达交州府已经有半个月,张倬一面陪在张攸床前照料,一面又要把人手撒出去打探消息,即便他素来好身体,这会儿盼到张超过来,他也有些受不得了,等颛福拿走方子和药,送何太医去安歇,他重新进了屋子,再也无法维持坐姿,直接瘫在了那张太师椅上,没过多久竟然睡了过去。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个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盖着袷纱薄被,脑袋却有些隐隐作痛。

“来人!”

不多时,外头就有一个小厮匆匆进来,见张倬正支撑着坐起身,连忙上前扶了一把,口中说道:“老爷之前在外头太师椅上睡着了,正好大少爷来找,瞧见这模样就让人抬着椅子到了这儿,亲自抱了您到床上安置,还吩咐小的们不许打扰。”

“原来如此……我睡了多久,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回禀老爷,如今已经是早上卯时了,您从昨日下午一气睡到了现在。”

张倬趿拉着鞋子下了床,只觉得头昏脑胀浑身酸痛,一听这话更是心里一惊。交阯的气候和中原大不相同,即使和同样湿热的广州相比,也仍有差别,因此这些天他照应内务,常常得报内外人员病倒的消息,知道时下自个绝对不能有事。让小厮服侍自己换了衣裳,他舒展了一下身子,见并无大碍,便匆匆出了门,结果正巧和张超撞了个正着。

晚上陪着重伤的父亲说了好一阵子话,又歇了一夜恢复了精神,此时,张超自是换了一身衣裳。想到张倬不顾危险从广州赶来,他心中感激,见面就恭恭敬敬行礼道谢,随即便有些哽咽难言。见此情景,张倬只得安慰了他两句,又问道:“你出来的时候,家里情况如何?”

一说到家里,张超立刻变了脸色,犹豫了好半晌才低声说:“母亲一听这讯息就晕倒了,所以二弟原本要来,最后仍是不得不留在京师照料她。不过……”想起在此之前突然发生的那一桩事情,他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启齿,犹豫许久方才讷讷言道,“方姨娘半年前就带着七弟忽然失踪了,连个信都不曾留下。因为此前已经有过一遭,母亲说不便声张,索性传言出去母子俩染了疫病,办了一场丧事……”

“荒唐,之前她已经跑过一次,之后不是一直让人看着,怎么会突然放松了防备?”

“她这几年只是不出门,人却一直安分,所以母亲说不必像防贼似的防着,慢慢就撤了看守的人,之后她也一直呆在家里,谁也没想到突然又出了那么一遭。好在事情过去这么久,一直都没有先前那样不利的传闻,再说,方姨娘也没有跑到这儿来,总不会闹大发了。”

虽是心中又惊又怒,但这是二房的家事,张倬也不好多说什么,提醒了两句就算揭过了,随即又问起了此次出兵的消息。奈何张超也不过是过境凭祥听到了消息,此外一无所知,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说起进入交阯境内之后一路勉强还顺利,他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

“我之前从广州过来,这一路却是厮杀了两场,伤了两个杀了好些贼人,这才到了交州府。你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居然能一路顺顺当当,运气倒是不错。”张倬见张超一下子愣住了,这才提醒道,“你父亲如今这个样子,你得有个预备。虽说将来你未必袭爵,可你要记得,你终究是你父亲的长子,不能再犯错处。就像之前呵斥太医的事情……他是不入流,但做人要记得别人的好处,万里奔波虽是君命,但也是他的尽心!若是传出什么话去,知道的说你是心系父亲安危,不知道的却会说你是不敬君父!”

尽管满脑子都是悲伤焦虑,但这会儿张倬突然教训了这么一顿,张超仍是陡然惊醒了过来。他在通州卫已经是历练了这么多年,人情世故即便不算练达,但终究不那么陌生了。想到刚刚下人提起张倬一得到讯息就丝毫不曾耽搁赶到了交州府,此后又几乎是每天守在父亲跟前,他连忙躬身长揖道:“谢过三叔的教诲。这些天来,多亏了您照料父亲。”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对了,看你这模样,是要出门?”

和昨日的风尘仆仆不同,眼下的张超已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大红纻丝虎豹纹的官服,底下踏着一双黑靴,再加上忠靖冠,瞧着不像是家居,反而像是要去办事的光景。听张倬问这个,他就肃然答道:“三叔,父亲刚刚嘱咐过,让我以阳武伯长子的身份去布政司帮陈尚书尽快弹压满城的败兵。父亲说,若交州府平安,则他还可以多熬几日;若交州府有失,他纵使……也决计无颜回京城。我身为人子,自当完成父亲的托付。父亲还让我去看看黄老尚书。”

“二哥还是这脾气……”

感慨归感慨,张倬却不敢阻了张超的正事,又嘱咐了他一番便放了人离去。等人一走,他方才想起,张超一路赶过来几乎是不眠不休,若是之后张攸万一真的挺不住,少不得还有一场大事要办。又要全忠又要全孝,虽说是难为了张超,可焉知就不是张攸保全提点儿子的一片苦心?张超之前年纪轻轻做了错事,于是和爵位无缘,若没有其他亮点,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广西南宁府。

由于此次又是云南和广西两路进兵,但沐晟所领的军队只是后备,前队仍然是从凭祥出发。张越虽说是领了参赞之名,但他终究不比资历深厚的李庆,因此抵达之后除了协助安远侯柳升的各项军令公文,便是帮着协调另两位文官馈饷运粮。这一天,因为南京兵部尚书李庆终于抵达,张越便亲自带了人去迎候。然而,甫一见面,他就愣住了。

一年多不见,这位他临走时还极其健朗的兵部尚书,如今瞧着老相了许多,额头上赫然可见深深的皱纹,由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步履一个踉跄,险些就失足跌倒。好一阵子,他才看见了面前迎候的张越,当即甩开了搀扶自己的随从,正色上了前去。

见张越深深躬身行礼,李庆自失地一笑,忙把人搀扶了起来。张越前往广东上任的时候,他还是兵部尚书,之后却转了南京兵部,竟是从此和之前挤走的赵羾一样过上了养老的日子。此次临行前,他虽觉得身体不适,家人又是百般劝说他上表告病,但思来想去,他仍是丢下了那些身埋异乡之类的顾忌,只挑了四个中年老仆随侍,就在隶兵护送下赶了过来。

“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没想到临到老时,却能看到一位年轻才俊一飞冲天。”

尽管李庆没有指名道姓,但这听似夸奖话里的落寞张越还听得出来,连忙岔开话题说了几句别的。虽说布政使的品级和尚书只差着一丁点,况且李庆如今只是南京官,但一来是旧日上司,又是长辈,张越自然是处处让先,等进了都司衙门闲人退避,他更是亲自搀扶了腿脚哆嗦打颤的李庆往里头行去。走着走着,李庆就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此次虽应命前来,却向皇上讨了特许,挑选南京兵部中的精敏之人随行。一个是郎中史安,一个是主事陈镛,他们都是才干之士,回头你可以见一见。”

这是托付还是举荐?

张越心里有些吃不准,但是,他深知李庆虽说严苛,亦是好斗,但人品却是持正,因而很快就点了点头。待到他把李庆引入堂上,厮见之后,都督崔聚等兵将一时齐聚,安远侯柳升便撂下了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九月二日进兵!”

第七百七十章 弹压,算计,劫余

虽说比起弟弟张起多了江南抗倭和之后海上剿倭的经历,但张超毕竟不像张越满天下的任官转悠,此次离京万里到了交州府,和父亲一见面就被赶了出来,他虽是满心悲戚,却终究是不敢违了父命。骑马出了总兵府门前的巷子,他就看到了三三两两坐在街角或是四处游荡的败兵,眉头不知不觉就皱了起来,随即重重一鞭抽在马股,一阵风似的疾驰了出去。

和黄福一样,陈洽也是自安南用兵开始就在军中参赞任职。他洪武朝出仕,论资历在朝中也仅次于蹇夏,奈何黄福在时也得靠着张攸方才能节制那些骄兵悍将,他即使再有才干能力,却是丝毫奈何不得那些将官。昨天从总兵府带人回来,虽有彭十三将昔日共事过的那些兵将喝止,又亲自督着他们带兵退走,仍有二三十个百户千户之类的军官围在布政司门前。

此时此刻,陈洽实在是被这些人闹得激起了火气,厉声喝道:“朝廷已经派了大军出征,不日就能抵达交州府,到时候大军随行自然是粮草兼备!你们现在就要预支十日粮草,若是遇贼兵攻城,到时候满城官民怎么办?阳武伯有命,所有军官全都回去收拾败兵到西城集合,若是再有闹事的,一体按照军法处置!”

他的话虽说得严厉,这些军官又哪里肯听,其中一个左臂软绵绵垂下来的军官就排开众人上前,不依不饶地嚷嚷道:“陈尚书口口声声的败兵,可这败仗又不是咱们乐意打的!若不是荣昌伯不听底下人言冒进打了败仗,我们怎么会落得现在这样的光景!一路上缺医少药又是断了粮草补给,有的人是伤重死的,有些人是病重死的,也有些人是饿死的!”

“没错,咱们背井离乡在这种鬼地方一呆就是十年八载,如今还要饿肚子,哪有这种事!”

“平日让咱们屯田,这打仗了却得放下锄头去当兵送命,还得摊上那种脓包主将,咱们已经够倒霉了!拼了就是一个军法处置,总比饿死的强!”

“陈尚书说是阳武伯的军命,可据我们所知,阳武伯如今自个儿都已经伤重不起了,他哪里会说这样的话!底下的弟兄们都已经受不得了,再这么下去我们也弹压不住!”

尽管身边还有几十个衙门的皂隶差役,更有张攸派来的十几个家丁,但眼见群情激奋,陈洽深知万一闹将起来极可能牵涉到满城败兵,额头上顿时湿漉漉的。就在众人七嘴八舌闹腾不休,他嘶哑着嗓子规劝毫无效用的时候,后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你们眼里还有军法吗!”

众军官齐齐回头,眼见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年轻人倏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顿时都愣了一愣。有人正待开口,张超就排开众人走上前去,对陈洽先是抱了抱拳,随即转身看着这些看着灰头土脸,刚刚却理直气壮的军官。他虽然没打过大仗,可在地方卫所和京卫之中浸淫多年,父亲写信往往是提点军中事和用兵方略,因此他比陈洽更能了解这些人的心思。

“打了败仗不是什么可耻的事,那是领兵主将的错,不是你们的错!不但如此,战败了还能收束麾下兵马,能够平平安安把他们带到交州府,你们不但没错,而且还有功!”

虽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是谁,但无疑,这番话比之前陈洽和那些参政参议说的话都顺耳,于是军官们都渐渐安静了下来。而陈洽等人这会儿也顾不上张超是否信口开河,在他们看来,但只要能压住这些人,许下的空口承诺再多也无所谓。

“麾下的兵没饭吃,你们为他们请命,这没错,可错的是你们不该在这时候闹!眼下是什么时候?因为兵败,交州府如今只有往西北东北的路还畅通,南边叛逆情形不明,万一城中粮尽,这里守不住,你们离开交州府还能往何处去?若是迎头遇上朝中大军,单单败兵两个字,你们之后就只有戍边编管,比如今苦十倍!这当口,口粮只能一日一发,要紧的是齐心协力保交州府不失,等到援军一至,那时候你们就是真正的功臣,不是败军!”

差不多意思的话陈洽也不是没说过,但他是文官,自然不会对这些败兵说什么功臣之类的话,而张超当初剿倭的时候不是没遇上过败兵,那会儿那位相熟的同僚就是教他这么干,因此这会儿一气呵成竟是连个顿都没打。如此一番义正词严的言语终于说动了一部分人,但那个打头的折臂军官却是不退反进了一步。

“大人这番话确实动听,可事后若是不成又怎么办?大人瞧着面生得很,大约不是咱们交阯卫所的军官,您是京里派来的军官吗?”

“家父阳武伯,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家父所言!”

一众人还不知道张超赶到的事,闻言都是一愣。见此情景,陈洽连忙站出来澄清了张超的身份。得知是阳武伯的长公子,上上下下的军官终于是信了,于是,在张超又鼓舞勉励劝告了一番,又答应派人医治伤员和病人之后,他们终于是各自散去管束部属,又承诺带着自己的兵马协助守城。看到围了布政司足足有两三日的这些人依次散去,几个参政参议全都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长长舒了一口气,疲惫欲死的陈洽几乎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亏得长公子前来,总算是解了一桩大难题!”

面对众人的夸奖感谢,张超只是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又提出受父亲所托去见黄福。陈洽虽也牵挂着老上司的病,可自己还有堆积如山的事情要做,便请了一个参议陪着张超进去,自己则是叫上其他人一块回了公堂。而一连几天轮班如临大敌的皂隶差役也都吁了一口气,当即在头儿的主持下分班前去休息。

云南府昆明县,翠湖沐王府。

当初沐英镇守云南,因见翠湖景致优美,便思在此种柳牧马,效仿周亚波细柳营,然而,终其一世,这府邸的规制却仍然不过是四进院落并一个小花园。他卒后获封黔宁王,此地被人称作沐王府,沐春沐晟两兄弟却比父亲奢华,渐渐就是今天造一座小楼,明日营一座正堂,二十余年间,赫然是一座小王宫,正合着沐家云南王的别号。如今因着领兵的事,沐王府上下自是一片忙碌,沐晟成天在前头召见兵将,程夫人则是在后头管束内眷和子女。

府中西边的一处偏院自三个月前住进了两位外客,程夫人便下令姬妾不得接近那里,只挑了四个妥当的婢女和两个妈妈前去服侍,院子外头又加派了一些健壮的仆妇守着,自己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前去。这天,听乐妈妈说那边静悄悄的,她就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她不闹腾就好!”抚着胸口叹了一句,她就对乐妈妈又嘱咐道,“上上下下好好看着,不可泄露一句阳武伯的事,否则家法伺候!”

等到人退下,程夫人揉了揉太阳穴,接过丫头递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口,眉头却仍是紧紧蹙着。沐晟对她分说过,那方水心是先头芒市土司的独生女,只是如今土司之位早就有了别人承袭,这个女人要是真放她回了原部,却也是麻烦无穷,更何况她竟然还带来了阳武伯张攸的一个儿子!要不是张攸那儿生死说不好,方水心又冷冷说过若送她回去,她和儿子便是一死,沐晟也不至于吩咐她看着这么个麻烦人。

“夫人,这是南京四老爷送来的贺您生辰的礼。”

冷不丁被这句话惊醒,见那管事媳妇打开锦盒,露出了一只精美的青花缠枝牡丹纹梅瓶,程夫人这才想起不数日就是自己的生日,不禁笑道:“亏得四弟每年都记着,先摆到库中,然后让人挑选几样回礼给四弟送去,他在南京,花销毕竟大得多。对了,传话下去,如今大军开拔,虽说老爷只是押后队,但终究是打仗,今年的生辰免贺。”

此话一出,那管事媳妇答应一声,赶紧去了。她这边厢一走,那边厢就有人报说沐晟来了,程夫人连忙起身相迎。亲自给沐晟脱下了外头那一袭大红麒麟补子纻丝袍,换上一件家常的莲青色绸衫,她就在旁边问道:“老爷之前说过几日走,如今可是定了准日子?”

“安远侯大军已经离交州府不远,我这里虽只是接应后续,但总不能一日日拖下去,指不定万一战事不利,还要跟着开进交阯去。横竖已经收拾齐备,就是明天出发。”

一听是明天,程夫人顿时吓了一跳,忙提醒道:“可之前去京城英国公府送信的人已经走了一个半月,眼瞅着就快要回来了,若是有什么讯息,耽误了可怎么好?还有,眼看就要年底,又得备办往京城各处的礼物,若是按去年各家田庄的出产收成,恐怕有些为难。”

“一个半月……满打满算再有半个月总该回来了。那女人的事我只说听说,亲自写信赔罪,又承诺帮着找人,英国公又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料想不至于因此怪罪,等回信之后你斟酌着办就是。我当初拿了人好处,谋划了那块地方,亲自做了大媒把方水心嫁走,想不到这个女人竟是如此麻烦,一而再再而三竟是没消停了!”

发了一阵子脾气,因见程夫人不接话茬,沐晟也就不再提此事,只吩咐道:“去年到今年家里新添了十九处田庄,天时又好,出产至少能多上三成,备办那些东西足够了。你记着,英国公的礼加重一倍;蹇夏二人不用重礼,挑几刀好纸送几只好笔就成;杨士奇杜桢金幼孜杨溥都送文房四宝,里头不要忘了加一块端砚;而杨荣那里,除却这些,东西到北京时,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皮货,再采办四匹好马,他素来爱轻裘名马。至于其他人,照往年的例就是。”

程夫人虽一一应了,但听着这样大的手笔,少不得有些心疼。见她如此模样,沐晟便打发了屋子里的丫头婆子,这才对妻子低声说:“我打仗的本事你是知道的,这黔国公的名头一来是靠着父亲,二来则是借着英国公的光。沐氏世镇云南,全天下唯此一份,只要我一道书谕,那些部族酋头没人敢不听,所以才被人称作是云南王。只有把京中上上下下打点好了,那些大佬们方才会在万一有事时帮着咱们说话,我只求把持住了云南,管他外头洪水滔天!家里的情形你都清楚,除了给三弟四弟留的那些,还有两百多处庄子,不要怕用钱!”

“老爷既然这么说,我心里有数了。只是,那个方水心先后从张家跑出来两回,虽说我派了稳妥人看着,可若是万一……”

“是该解决她的事了,但做得不好终究会招来骂声,再说芒市土司已经送了厚礼过来,那是她的堂弟,刚刚即位,不想她这个前任土司的女儿回去……这样,先头我不是不让你瞒着她交阯的消息么?我估量着阳武伯张攸撑不住多久,等到了那一日,你就让人假作无意透给了她。别看她如今做足了与张攸恩断义绝的模样,乍然得知噩耗,她这个刚烈人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要知道,孩子日后总有办法,至于她……她已经没地方可去了。”

尽管是一个自己看不上的摆夷女子,但听沐晟这般说法,程夫人仍是感到心里一缩,随即极其不自然地笑了笑,算是答应了。可等到丈夫说起从如今那位芒市土司那里得到的好处,她渐渐就抛开了那点子顾虑,重重点了点头。

不过是这一嫁一留的事情,沐家净到手两百顷良田,而且还笼络了芒市!

正如张攸所料,张超刚刚帮着陈洽收拢了败兵,交州府左近就陆陆续续出现了众多交人,最初是乌合之众,渐渐就有装备不错的士兵,因而四面城门一时紧闭。稍有好转的都督方政立刻出来主持四方防务,又让张超带人防守一方城头。几日的攻势虽说并不难捱,但眼见交人攻城车和云梯等等全都齐备,更有战象出没,众人心头无不是沉甸甸的。

若不是交南官员多贬谪,此外就是云南和广西两地的举人,九年一考难以迁转,于是越往南面越是难有用心的,但何至于就到了如此地步!

总兵府张攸寝室内,因为张攸硬是把张超派了出去,张倬不得不整日整夜地守着,而何太医也是尽心尽力地照料。此时此刻,他看着之前替张攸写好的那墨迹淋漓的遗折,一颗心已经是提到了嗓子眼。眼见何太医重新敷上外伤药,又扎针诊脉看了好一会儿,眼见张攸的呼吸仿佛微不可闻,他不禁着急地问道:“都已经五天了,究竟怎么样?”

何太医擦了一把额头大汗,转身长舒了一口气:“恭喜老大人,总算是捱过去了!”

听到这么一句话,张倬不禁一下子跌坐在了床前的锦墩上,眼睛酸涩难当。一辈子不信神佛的他双手合十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这才对何太医挤出了一个笑容。

“家兄能幸免,多亏何太医!”

第七百七十一章 入交

和永乐年间第一次征交址动用号称八十万大军相比,此次柳升大军号称十万,实则是步骑水军五万,仍是走当年旧路从凭祥进兵。由于先前荣昌伯陈智败死,交州府以南诸多州县已经失去联络,所以最初大军行路仍是沿用永乐旧制,前后左右皆有侦骑,一路上或有小股贼军,最多也就十余人。直到经过隘留关镇夷关两关,方才遇到了第一股贼兵。

这股贼兵不过数百人,撞着前队之后,甫一交战,交人几乎是一触即溃。一番审讯之后,被俘的那些人却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只知道如今以南部诸州府为根基掀起叛乱的是号称陈氏正统后裔的陈天宝。因之前陈天宝设伏兵击败荣昌伯陈智之后,又发檄文征调四乡兵马拿下交州府,他们方才来到了此地,却没想到大军来得这么快。

闻听此事,军中文武无不是大震。安南原是陈氏为王,之前黄福已经找到了一个陈氏后裔,在交州府授了布政使虚衔,如今哪里又跑来一个陈天宝?

永乐年间张辅三次南征,齐集大军征调粮草再加上林林总总的人都得从各处征调而来,所以消息传出之后往往是需要一月乃至于数月才能真正进兵。而这一次柳升原本就在广州,麾下平蛮军操练一年已经使得顺手了,除了云南不用从他处调兵,而粮草上头也不用太过操心,速度自然不比从前,行程过半,大军只用了八日。

一想到荣昌伯陈智贸然进兵败死,这才有了眼下的结果,柳升原就是豪阔的性子,虽是恼火,更多的却是不耐烦,更是决定火速进兵,遂招来麾下几个要紧的文武。他对众人一说打算挑选精锐骑兵尽快抵达交州府,都督黎聚立时露出了异色。可要出言反对时,他却想起了柳升素来刚愎不听人劝的性子,就悄悄以目视张越,随着张越同来的史安和陈镛也是一样。

想到李庆自抵达南宁府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从凭祥进兵以来更是连日高烧不退,之前已经委托过自个凡事多劝着些,张越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侯爷,交址境内多山多水,无论是山谷还是水边都容易设伏。如今通省究竟有多少叛军等等都是情况不明,最好不要冒进。不但如此,若遇河流舟桥处,应随时加倍派出侦骑打探四周有无埋伏,提防叛逆倚靠地利奇袭。”

“你年纪轻轻,却小心谨慎得简直像个老头子!”

柳升没好气地瞪了张越一眼,见其满脸坚持,黎聚也附和了几句,遂也不再坚持要轻骑挺进。倒是几个跃跃欲试的指挥使有些不高兴,但眼见主帅无话,他们自是不敢违逆。继续行军时,张越便随在了柳升身边,目光不住往两边山上瞟,随即就低头沉思了起来。

自从大军三征交址,设三司和总兵镇守之后,在黄福的主持下,原本只是阡陌小路的交址境内渐渐就开通了条条大路。此次进兵的主道是从交州府前往京师的要道,自然更是宽敞,之前无论张倬还是张超,走的都是这条路。由于这一路下来叛军不多,上下文武都判断叛军主要集聚在交州府西南两面,但即便如此,荣昌伯陈智前车之鉴犹在,张越自不敢轻忽。

交北不比交南,虽处于热带,一年却也有四季,不像交南只分雨季和旱季,只天气明显偏热。如今已过中秋,还算是秋高气爽,但山中茂密的大树遮天蔽日,纵使是白日,走在山道上也是不见多少阳光,而时不时也有蛇类虫类出现,更是让人叫苦不迭。好在此次在广西和云南调了充足的随军军医,将士多半都是此前经历过南征的老人,上上下下全都是做足了蚊虫防护,再加上如今的瘴疠不比春夏,自是少有减员,反倒是文武官员多有病倒的。

这一天,因外头有些细雨,前方又已经渐渐开阔,本来骑着马的张越硬是被柳升轰进了马车里,便索性叫了史安和陈镛两人一同进来。两人一个是五品郎中一个是六品主事,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史安是他的科场前辈,而来自钱塘的陈镛更是和他同年,只年纪却都比他年长了十岁有余。

原本是聊些杂谈闲事,但说着说着,史安就忧心忡忡地说:“张大人,朝廷设交址布政司也已经有十几年了,十几年安抚镇守,杀了一个叛逆又有第二个,老是这么用兵也不是办法。恕下官直言,黄老尚书和张总兵一有事,交址就陡然大乱,这本身便是说明此地的文武任用大有问题!”

陈镛更是直截了当地说:“荣昌伯陈智冒进固然是大错,但州县文官不曾用心,这却是铁板钉钉的事!交址各州县都用谪官,甚至一任经年不换人,如此下来,怎能让人用心?”

“你们说的我这些天也一直在思量。我之前是广东布政使,此前也去过琼州府,唐宋时,琼州之地一直都是用谪官,这些人既无力也无心治事,由是琼州一直都是部酋统治,动辄叛乱不服,和如今的交址何其相像?要真正治好交址,便不能再用谪官,而应该挑选有才有德的官员。不以从前的九年为期,而是两年考评转调,凡卓异者,则吏部选调时以更高一级任用,升调江南等富庶之地的大州大府。”

见史安陈镛都是大吃一惊,张越不禁想起了后世的援藏援疆。尽管那些人在边疆年限不长,但作用却很有一些,而且因为期满调回之后往往就能升职,不少人也愿意往这里走一遭,至少不会在那里自怨自艾。若是把交址任职好坏作为吏部考评的依据,兴许能改变交址布政司州县官不作为的局面。他才对两人解说了一番,就听到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声喧哗。

“怎么回事?”

“大人,前队侦骑发现有成队战象。柳大帅有命,中军和火器营由中队和两翼出击,请三位安坐车中不要露头!”

交人善用战象,张越此前就曾经听张辅提过,这会儿乍然得知这个消息,他心中一惊,随即就冲那护卫军士点了点头坐了回去,却仍然是高高挂了帘子。他能坐得住,旁边的史安陈镛却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一个探出身子往外头死命张望,另一个则是忧心忡忡地问道:“还没到交州府就突然出现战象,莫非那里已经给叛军占了?”

张越却摇了摇头说:“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交州府尚在,叛逆才会迫不及待地在前方迎敌,若是能大败我军,交州府指日可下。这些贼兵,心志倒是不小!”

从南宁府出发时,张辅派来的几个家将特意由他带着去见了安远侯柳升,备办了画狮蒙马,张越又建议柳升在前队布置了精锐的马队和火器营,专为防止战象冲阵,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就在前方喊杀震天火器声阵阵的时候,后头一辆马车在他旁边停下,一个小厮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踩着泥泞积水的路面匆匆跑上了前。

“张大人,李大人请您过去叙话。”

一听这话,张越立刻下了车。此时天上仍下着雨,他推拒了旁边随从的雨伞,大步走上前去。到了车前,他就看到里头的李庆已经坐起了身,一见着他就开口说:“这些年朝中一直在改进火器,但贼兵却不知道,此番既然出了战象,必然是瞅准了这些天绵绵细雨,火器容易受潮。此番必定是大胜,但请张大人派人转告大帅,这会儿先解交州府之围最是要紧,穷寇莫追,不要重蹈荣昌伯覆辙!”

这话说得固然没错,但张越可以肯定,倘若原话转告,哪怕是凭着自己和柳升的交情,也必定会被啐得灰头土脸。毕竟,谁愿意和荣昌伯陈智这么个兵败身亡的家伙相提并论?于是,他安慰了李庆两句,又让车厢里头的小厮服侍李庆躺下休息。待转身回来时,他却对一个家将低声吩咐道:“到前队去看看那边战况如何,如果势如破竹,就转告大帅,先解交州府之围,城中文武百姓自会感恩戴德。穷寇莫追,来日方长。”

那家丁也是跟着张辅数次征战交址的,此时立刻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就上马疾驰而去。张越站在那里,听着前方的战象嘶鸣火枪怒响,听着那些厮杀呐喊,浑然不觉头上的雨越来越大。直到脑袋上多了一把伞,他这才惊醒过来,一回头看却是史安,不禁微微一笑。

“听那动静,前方应当是赢了!”

中原历朝历代用兵都喜夸大,动辄号称八十万一百万,而交人虽然一个接一个自号为王,但这夸大的风气比他邻近的天朝上国更盛。昔日安南胡氏父子弑主自立,曾号称水陆七百万,军民二百万拦洮江拒张辅大军,而这一次围困交州府的也同样是打着号称百万大军的旗号。然而,这浩浩荡荡齐尊陈氏的百万大军,却在最初的战象队溃退之后统统一哄而散。

“这就是一群跳梁小丑,荣昌伯陈智居然会败在这些人手底下?”

进城的时候,在一众兵将护卫下缓缓前行的柳升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左右人却谁也没接话茬。谁都知道,永乐皇帝朱棣对于败军之将素来处置极严,丘福战败身死之后夺爵举家迁徙海南,而北征之中因小仗战败而下狱死的勋贵也有好几个,若是换在那时候,陈智自个死了也就罢了,恐怕还得连累到家人。但如今朱瞻基在位,结局如何却难说得很。

然而,大军一进城,虽则是尚书陈洽率人迎接,但头里的张越首先注意到的却是那些武人。发现其中没一个自个认识的,他仍是本能地心中一沉。果然,陈洽和众人厮见礼毕之后,脸色立刻就惨淡了下来。

“亏得是方都督及时带兵回来,张大帅的长公子又帮忙收拢了败兵,交州府这才得以支撑到援兵过来。都是下官无能,没法劝谏荣昌伯不要冒进。张大帅重伤之后,下官还不得不常常搅扰……”

陈洽后头说的那些话,张越再也没心思听,只是长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如今总兵府并未有悲讯传来,二伯父张攸仍在。直到有人轻轻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他这才回过神。

“你先去总兵府吧,我回头换过衣裳就带人去瞧瞧。”

看着同样如释重负的柳升,张越便拱了拱手,随即带着自己那几个随从匆匆出了队伍上马疾驰离去。他这么一走,此次南征大军中的人自然不会意外,而陈洽以下的交址官员则是有些莫名。直到得知张越和总兵张攸的关系,一群人方才嗡嗡议论了起来。

交州府原是安南东都,本就是四面城墙高立,达官显贵无数。虽则一场打仗打下来再也不见昔日光景,但原本是高官府邸的总兵府仍是保留得还算完好。如今,这里虽仍是高门大院,但却再也没有往日众将云集的景象。匆匆在门前下马的张越见门前迎候的一个张府家丁疾步上前磕头,他就一把将人扯了起来,一路往里头走一路询问,待得知何太医言说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他立刻丢下了人,竟是一路小跑着冲进了里间。

直到迈进了屋子,他才看到张超正趴在张攸榻前仿佛是睡着了,一旁的椅子上,父亲张倬仿佛正在案前写着什么。蹑手蹑脚到了床边,发现张攸仍然睡得安稳,他就没有出声,一扭头就看见张倬站起身来,冲他摆了摆手,他便跟着父亲出了门去。

“你二伯父不顾自个的情形,吩咐了你大哥去收束败兵,所以交州府总算是没从里头闹将起来,否则哪怕贼兵攻势不盛,也未必能保全。你二伯父喃喃对我说过,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若不是他看到这些年各州县少有叛逆,因而掉以轻心,也不会有今日的因果……不过他毕竟不是兵败,他之前最危险的时候就连遗折也让我按照他的口述拟好,还吩咐我让你回头润色润色。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就在你大哥赶回来的时候,他的情况总算有好转……”

看到张越欣喜地连连点头,张倬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提方水心那件微不足道的事。那是二房的家事,轮不到他们父子去管。

第七百七十二章 张越探病,老臣苦心

尽管总兵府还有个重伤的二伯父,但张越毕竟来此是为了公务。因此,在安远侯柳升以及随军文武探望过之后,张越就再也顾不上这一头,全副精神代替正病着的李庆料理军务。

他出仕之后不多久就在兵部,先后历武库司和职方司,又和其余文官不同,真正上阵经历过战事,各种事务都曾经经过手。然而,第三次北征和其后的北巡他毕竟都只是随行,如今李庆虽交了权,他晚上常常带上史安陈镛两人过府请教,白天便是在总兵府前头的大堂中参赞,从早到晚几乎连一点空闲功夫也没有。

交州府虽为昔日安南东都,但步骑五万全部进驻却实在容不下,因此,在交州府所辖慈廉福安两州都驻扎了兵马,此外便是肃清往北的众多道路。这一天,柳升张越等几个人站在总兵府正堂的沙盘前,眼睛全都看着交州府往北的那些路途,谈论的就是这畅通二字。

“入交阯的路一共有三条。一是从广东走海路,汉伏波将军以来都是从廉州乌雷山一带发船,北风顺利两日可达海东府。而若是沿海岸而行,乌雷山至海东府大约也就是八日左右。而海东府可以方便地转运白藤海口、安阳海口、涂山海口、多渔海口,军粮还可用内河航船抵达交州,为保海路运粮,海东府一线得多加留心。

我来之前已经下令广东布政司,趁北风大作的时候就从那里发船运粮,如今海东府已报有四船军粮运到,大约有四千石。但是,海上终究是有风险,再加上贼兵蓄谋已久,后续兵马还得继续开入。如此,云南和广西至交阯的陆路道路也必定要确保畅通。”

张越一番解释之后,其余人自是无话,柳升也点点头说:“派出去的探子刚刚送回讯息来,交州府所辖各州县的官员总算得力,不但在贼兵攻袭下未有多大折损,当初造的战船还有不少能用的,如此再加上水军,就可保万无一失。说起来,当初也是未曾料到这儿会突然大变,都是荣昌伯……要是能等到此次下洋的神威舰回来,东边沿岸一带就全在宝船巡弋范围之内,贼势就算再大,也不敢在海路上做什么文章!”

撂下这话,他就下令道:“回头各自整饬兵马,城内败兵再好好整编……唔,他们守城有功,之前荣昌伯战败是荣昌伯的事,和他们无干,不妨好好鼓舞一阵。半月之内兵马整顿完军粮补给充足,立刻进兵。争取平定了南方,然后回交州府好好过个年!”

众将轰然应诺,柳升却把张越留了下来,皱着眉头地问道:“外头兵将有传言,说李庆从南宁府出发之后就是病歪歪的,其实是不愿意随军再前征,你天天往那里去,可察觉出了什么?他当初是兵部尚书,可后来却被打发到了南京窝着,若真是有什么怨尤之心,那这次皇上可就是点错人了!”

张越闻言顿时大凛,心底却是了然。李庆当初在当兵部尚书时就是一等一严苛的人,哪怕是在面对五军都督府的实权勋贵时都是秉公无私,因此他一调南京,也不知道有多少勋贵武臣额手称庆。如今他又出山随军参赞,别人瞧着他病弱,自然就生出了可欺的心思来。

“侯爷,李尚书是多年积劳成疾,此前一路辛劳再加上水土不服,所以才病了,如今是实在力不从心,这才把不少事务交托给了我,但之前却已经提过此次一定会随军。军中上下的那些议论都是无稽之谈。其实如今交州府病倒的人还少么?黄老尚书的状况很不好,方都督只是勉强带病办事,交阯布政司六个参议参政病倒了两个,陈洽尚书也是天天服药以防万一。再说,尽管如今时近冬月,可上下军官们哪个不是严防染上瘴疠?”

所谓瘴疠,也就是此地最最流行的疟疾。自汉以来,征伐此地最怕的就是这个,毕竟,交阯地处热带气候极其炎热,蚊虫自然是极多,稍有不慎就可能爆发大流行。柳升当初也有家将吃过这苦头,闻言立时色变,旋即又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横竖总兵府还有个太医,既然来了就别放过,让他好好给咱们这里的一堆病人瞧瞧,无论是李庆还是黄福,你去看看黄福吧……对了,让你大哥张超趁着如今北边路途顺畅,护送你二伯父尽快回去,还有你爹。这交阯不是个好地方,若有个万一就不好了!”

从永乐年打下交阯之后,这里就成了贬谪官员的最佳去处,远胜于唐宋的岭南和海南,张越的大伯父张信也曾经在这里蹲了数年。在此任官者,除了要严防当地土官和民众叛乱,还要防范神出鬼没的毒虫毒蛇,再然后就是水土不服和瘴疠肆虐……总而言之,十个来上任的官员,能有一半熬到赦免回朝就已经不错了,这还是黄福一心安抚劝慰的结果。

这位曾经被无数谪官视为再生父母的老尚书如今却是自己病倒在床。然而,即便他已经几日不能起身理事,在他简单的官廨门外,眼下却还是挤着一大帮子人。这其中并没有身着绫罗绸缎的官员,不是身穿短衫的本地交人,就是不入流的官吏,此外还有皂隶杂役马夫等等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人,手中无不是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小李哥,我家阿妈听说黄老尚书病了,特意让我送的这一篮鸡蛋来,这是自己家养的鸡,是咱们家一片心意!”

“是啊是啊,要不是黄老尚书,我家孩子也没法子去参加会试,如今虽然落了榜,可还在国子监读书。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些自家收的药材!”

“外头这么乱,要是黄老尚书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可就像没了爹娘的娃子!这天气虽说虫不多,可也得防着,这是我家自制的驱蚊虫药水,还请小李哥送给老尚书!我是陈纪,之前黄老尚书多次见过我的!”

然而,任凭他们怎么把东西往门房手里递,那个粗壮的汉子仍是忙不迭地往外推,脸色虽涨得通红,仍是一个劲地解释自家大人有规矩,从不让收外人的东西。不远处从车上下来的张越和何太医看到这一幕,一个叹服一个惊讶。面对门口挤得满满当当这么一行人,两人靠着随行护卫开道护持,彭十三左突右挡,好不容易方才进了官廨。

黄福在交阯一呆就是十几年,除了两套纻丝和绉纱官服之外,平日就是家常布衣,官廨也是修修补补住了十几年,丝毫没有二品官邸的气派。由于交阯路途遥远,他的妻儿老小全都在南京,身前身后只有两个仆人跟着,其余都是官派皂隶。这会儿正在服药的他得知张越前来探望,连忙一口气喝干了那苦涩的药汁,让仆人在身后垫了一个软垫,硬是坐直了身子。

张越和黄福只是之前在南京时有些交情,对于这位六十出头的老者将大把岁月丢在这种瘴疠横行之地,心中一直很是佩服。此时厮见之后引了何太医上前诊脉,听其赔笑解说如今风热已解,只要善加调养就能无事,等到人跟着健仆出门写方子,他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黄福却是对太医诊断如何并不以为意,听张越只是关切自己的病情,他就摇了摇手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一向惜福养身,所以硬朗得很,这次要不是我一时支撑不住,外头也不会四处流传我已经死了,引得人都说朝中会改变交阯方略,因而激起大变,这都是我的疏失,那时候哪怕是让人抬着我出去,也得澄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