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他顿了一顿,又开口说道:“我素知你不是论事激发贪功冒进的人,但还是有几句话想劝。”

此前来探时,黄福因在病重之际,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张越也只能说了几句劝慰话,这会儿听黄福郑重告诫,他连忙说道:“老尚书请言,下官洗耳恭听。”

“人都道你杀心重手段狠,但我知道,那些只是表面文章,只看你治理地方对待黎民的态度,我就知道你从心底还是个仁厚之人。昔日英国公初定交阯时,曾经筑京观以慑服土人,但这种手段可用一时,不可奏效一世。这一次叛逆也是,陈天宝这人的名头此前从未出现过,忽然掀起大乱,不过是僭称陈氏之后混淆视听罢了,从逆的百姓多半都只是受人蒙蔽。平叛有雷霆手段,就得有同样的怀柔方略,自从之前复立陈氏子为交阯布政使之后,大多数百姓毕竟是信了,所以,陈天宝决计造不出所谓军民数百万的声势!”

说到这里,黄福忍不住有些气喘,却不顾张越的劝阻,又吃力地说:“还有军屯……交阯的军屯是我亲自主持的,那些败兵都是好农夫,打起仗来自然是比不得三大营和京卫这样的精锐……交州府能够支撑这么久,也是因为交州府军屯乃是交阯第一,这才能积攒下那么多军粮!一旦平定叛逆,军屯不可偏废,一定要善抚那些战死的屯田军户……”

从屯田、安民到择官、赋税,黄福断断续续说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实在没了气力,却仍是紧紧抓着张越的手,好半晌才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你视民如子女,则民待你若父母;你视民如寇仇,则民待你若天敌……用兵之时,切不可杀戮太多,切记切记……”

面对这位老尚书听着唠唠叨叨实则句句恳切的提醒,张越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听着,待到最后这几句嘱托时,他便含笑点了点头。

见他这副光景,黄福松了一口大气,不知不觉往后靠着歇了一会,等听到进来的老仆分说了外头几乎堵塞了巷子的送礼人,提及了他们争先恐后要送的各色礼物,他渐渐舒展了眉头,随即硬是留了张越,急急忙忙读哪老仆吩咐了一通,然后才冲着张越一笑。

“原本还想着我这把老骨头帮不上多大的忙,想不到那人竟是主动上了门来!若是有了他的药,大军在密林之中就能安全多了!”

今日跟着出门的是彭十三,随着张越去见了一趟都督方政和尚书李庆,回去的路上,他就忍不住叹道:“黄老尚书说的待交人以宽,不外乎一个静字;李尚书却说交人自古好乱,不严不能平乱;方都督则是口口声声地说交人奸猾;这人人听着都有理,你打算听谁的?”

“黄老尚书治理十几年,论经验无人能出其右,而且今天门庭若市的景象你都看到了,足可见他从前必定是爱民如子,于是才能得此爱戴;李尚书向来是严苛的人,这话也符合他的性子;而方都督所言也是切身心得,此次叛乱的暂且不提,之前那几次叛乱的主使,哪一个不是曾经受了朝廷册封的土官?归根结底一个字,寻常百姓只求安身立命,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所以自然是你对他好他就感恩;而本地豪强则是你给他一千他更想一万,这种人欲壑难填,但通过他们却能更好地治下,所以……”

张越顿了一顿,没有说出下半截话,但瞧着彭十三眼神闪烁,他明白这个外粗内细的家伙已经想到了——自秦以后,哪一朝哪一代都不是独夫统治天下,而是和豪强共治天下。只不过,这豪强历经千多年,由高门世家变成了士大夫而已。如今这交阯虽说被人视作是蛮荒之地,但也没什么不同。

拢了拢袖子中的药方,张越只觉心中异常欣喜。这是此去黄福那儿最大的收获——一个曾经为安南王室制造驱虫秘方的香料匠人。虽说某些要加入西洋贵重香料的方子属于鸡肋,但此人到底还是有几种便宜实用的驱虫药。据黄福言说,那人的药曾经供给过张攸大军,但只是始终不肯交出方子。刚刚黄福好一番苦口劝说,这才得以成功。在他看来,若不是看着老尚书病弱的模样,那个倔强的交人恐怕还不会答应。

瘴疠起自蚊虫,如今尽管已经十月了,但往交南进军,气候便会越来越热,有了这药方,那些叛军最大的凭恃也就不足为惧!

第七百七十三章 只悔少轻狂,不悔离家远

张攸前前后后在交址十余年,最初从参将到副总兵的那段时日纳了方水心为二房,回朝之后再次挂印到这里当了镇守总兵官,先后也收了三四个侍妾。这几个女人有的是下属搜罗来的本地交人,也有的是贬谪此地的犯官后人,也有买来的女子,本想着随这位总兵安稳度日,谁知如今这头顶的天骤然坍塌,她们自然最是凄惶。如今张攸虽说有所好转,但她们谁不知道这一路回京路途遥远,说不得会发生什么,因此心里全是七上八下。

这天,听说上头三老爷和大少爷要见她们,一众女人想到这关系着自个的未来,也忘了从前明里暗里的争风,进屋之前竟是彼此搀扶了一把。

一面是接待前来探望的文武官员,一面是打发人回京报信,一面是准备回京事宜,一面还要日夜侍疾尽孝,不过是数日,张超就已经消瘦了一大圈,眼窝也深深凹陷了下去。面前这些女人父亲都不曾向京里的他和母亲提过,不过是大家彼此心中有数,因此他只扫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睛。

“如今我和三叔要侍奉父亲回京,前时父亲稍好时,嘱我好好安置你们。他说了,若是有愿意一起走的,便随我们回京去,父亲也会给你们正了名分。”顿了一顿,见众女都在踌躇,张超又淡淡地说,“若是愿意家去或投靠亲友,也请尽管明说,各位侍奉父亲一场,父亲绝不会薄待。”

话说到这个份上,四个侍妾你眼望我眼,面色却是截然不同。就在先头那会儿,她们还在担心这位长公子因为心伤父亲重伤而迁怒于她们,如今总算是放下了心事。然而,休说前往北京这路途遥远,就是张攸能否挺过去也未必可知。她们又没有生育,若主母以后或是卖或是用其他手段打发了她们,还不如早作决断。

于是,一个明艳秀丽的女子便第一个盈盈行礼,用明显带着几分生硬的汉话说:“我是本地人,如今若是跟着大帅回京,兴许我一辈子都回不来了,所以我想留在交州府陪着父母。”

“大少爷体恤,贱妾也是南方人,不服北方水土,打算去蒙自县投靠姨母过活。”

“贱妾也打算去投靠亲友……”

“我预备回乡去祭扫祖坟。”

听四人这么说,张超就点了点头,旁边就有两个仆妇各捧了盘子上来,每个盘子上都有两个绸布袋。人手一个分匀了,张超就开口说:“这里头是一百两银钱,回头你们可以兑了铜钱或是宝钞他用。除此之外,你们的首饰钗环,也可以全都带走。要留在本地的可以回去了,至于要出了交址去投亲访友的,到时候不如跟着我一块走,免得路上遇险。”

此言又引来了众人一大番感激,等到人全都退走,张超不禁颓然长叹,看着旁边一直不曾言语的张倬说:“三叔,这一回真是多亏你在,否则连这点事情都备办不好。父亲在交址镇守多年,除去那些笨重的东西和宝钞以及御赐金银钱之外,竟是身无旁物。”

“这些钱值什么,你爹的脾气我还不知道?想当初回开封送礼时就是如此,不分好歹东西就是一箱子,他素来不管这些银钱账面上的事,毕竟俸禄和勋田的出产都是送到家里,你母亲管着。那些象牙犀角玳瑁等等固然值钱,可你看看他那么收着,就知道他没把这些当一回事,总不能用这些遣散人吧?怎么样,你都预备好了,明日上路?”

“嗯,如今只等三弟回来。”

“什么事要等我回来?”

张越掀开门帘进屋,见父亲和张超都在,忙不迭地行了礼,随即歉然解释道:“大军快要进兵了,外头事情多,我竟是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是对不起二伯父和大哥。”

“三弟你再这么说,我就要无地自容了。”

见张超仿佛欲言又止,张倬就冲张越点了点头,借口出去看看一应事宜打点得如何,出了门去。他一走,张超就深深吸了一口气,肃手正色朝张越深深一揖。面对如此光景,张越先是一愣,随即就隐约明白了过来。

“大哥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张超却没有立刻答话。尽管是白天,但屋子前头放着厚厚的双层竹门帘,四面窗户上也糊着厚厚的防蚊纱,显得异常昏暗,只有那盏簌簌跳动的油灯照亮着兄弟俩身前这么一小块地方。沉默了好一阵,张超才艰难地说:“从前祖母故去的时候,我虽觉得伤心,也品出了祖母待我的好,可终究爹还在,家里仍有顶梁柱,所以我和二弟都觉得有主心骨,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压力。直到如今我才知道,那天塌了究竟是什么感觉。”

从小和张超张起一同长大,张越自然明白,兄弟俩素来就是跳脱冲动的性子。毕竟,父亲在外是前途无量的武官,后来又成了勋贵,母亲当初陪嫁丰厚,家中田庄店铺样样不缺,哪怕是不少正牌子的靖难功臣,也未必有这一家过得惬意。再说大家族里最初有顾氏挡着,顾氏不在,远在交址的张攸也是真正的当家人,兄弟俩不用太操心,如今张攸虽说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但若是照何太医的说法,驰骋战场怕是再也不成了,这当家的必定会换成两个儿子。哪怕张超不承袭爵位,那重担一下子压在肩上,感觉自然不同。

“放心,咱们都是骨肉至亲,大哥你总不会认为我和爹爹就此撇开你们不管吧?”

“我知道你和三叔的好,这次三叔二话不说就赶到了交州府,陪着爹度过了最难熬的时日,爹也对我说过,他最欣慰的,便是咱们家不像有些人口众多的世家大族那样窝里斗,最庆幸的就是能有三叔那样的兄弟……爹这些天日日对我唠叨,便是嘱咐我和二弟自立自强,让我好好帮着二弟维持家名不坠!三弟,我明日就要和三叔一同护着爹爹回京了,不管我和二弟以前如何混账如何胡闹,从今往后,我们一定会洗心革面,不负张家的名声!等到你此番得胜回朝之后,我们兄弟一定会当你最好的后盾,你信不信?”

听张超越说越是坚决,最后竟是带出了斩钉截铁的铿锵之音,又抱住了自己的双肩,张越也不禁伸出了手搂着他的肩膀,重重点了点头:“我当然信!你放心,在京里等着我回去!”

张超这才露出了这些天少有的笑脸,又说道:“爹爹今天难得精神了些,之前你每次回来,他不是正睡着就是难以言语,所以临走之前,他想再见见你。我就不过去了,省得爹爹一见着咱们俩就对我吹胡子瞪眼,又拿我和你这个简直不像人的家伙比较!”

揣着简直不像人这五个字的评价,张越苦笑着往后院张攸的寝室走去。由于已经定下了明日起行,一应细软都已经装箱装车,笨重家伙变卖了一部分,余下的则是分送了总兵府的下属,也让不少人欢喜了一阵。于是,如今空荡荡的寝室中就只有简单的家具,那些象牙紫檀雕刻等等全都不见了踪影,就连床上帐子的银挂钩也都收好了。

之前张超除了奉父命遣散了一应姬妾之外,那几个来自本地的侍女也一一给了银钱放其回家,只有两个年纪幼小没有亲人的愿意跟着去北京,但这会儿也不在跟前。唯一在床前服侍的小厮颛福将张攸扶着坐起,上前磕了个头,旋即默默地退了下去。

张越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见张攸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尽管消瘦,但仍能看出往日不怒自威的样子,他不禁心里一阵悸动。这是他抵达交州府之后第一次看到清醒的张攸,轻轻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看着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这心里除了不好受,恐怕还在埋怨自己,其实大可不必。我这一辈子为了出人头地,早就习惯了在战场上搏功勋。再说了,当初是我自个愿意到这里来,也是太宗皇帝认为我合适!别人认为这是蛮荒之地,但我的一切都来自这儿。这里是我起步的地方,如今也是我退出的地方,要怪就怪我自个掉以轻心,埋怨不得别人!”

听得这番爽利明朗的话,张越只觉得眼前阴霾一下子散去了多半,竟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二伯父真是豁达大丈夫!”

“什么大丈夫,别看我是武人,这心里比谁都细,否则,我怎么能到今天的地步?”张攸苦笑了一声,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纵酒高歌拔剑杀敌,刀锋所指纵横不败,这是演义话本里头的名将,兴许从前那些朝代都有,但如今的武官,哪个不是谨小慎微?我远在交址,只要对那些文官好些,也就没有掣肘,总比在京城自在。而且,能够把这块蛮荒之地治理好,有了这功劳保底,将来只要子孙后人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能保着他们生生世世,这便是我的念想。所以,争强好胜了半辈子,如今成了这样,我亦不悔!”

许是很久不曾痛痛快快说过话,张攸说到兴起,紧跟着又倒出了很多心里话,到最后却郑重其事地说道:“你素来是少年老成,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提醒你的,只有一个人你需得注意一些。黔国公沐晟这个人,外人都说他是寡言笑喜读书的正人君子,但论心计,就是朝中公卿也及不上他。你爹和他在银钱上打过交道,应当知道此人的精明。沐氏永镇云南,滇人侍沐氏,便犹如百官事朝廷。就我所知,沐氏在云南的田土不下于数千顷,而沐晟在打仗上头并不擅长,用兵若顺遂,少不得他的功劳。用兵若不利,你得防着他丢下你们领兵先退!”

见张越只是稍有愕然,随即就认真地点了点头,张攸又歇了口气,这才缓缓解释道:“你如今虽是文官,但太祖皇帝的祖制就是勋贵不得预朝政,所以你反而是咱们张家如今最要紧的一个人,沐晟必定会对你示好,到时候你可得小心些。据我所知,沐氏给朝中权贵送礼的数目,别人恐怕难以想象。就是我那时候并不是什么勋贵,他也不惜纡尊降贵亲自主婚把芒市土司之女给了我做二房,更何况别人?如这样的女子,沐晟送过不少出去,但那一次的婚事不但对他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所以我便应了。但你却不得防着一些。”

沐氏是老牌勋贵,而张氏则是新兴的勋贵,但两家交情很不错,再加上沐晟的女儿嫁给了成国公朱勇,王夫人本家和朱家也有亲,总之三家人是姻亲连着姻亲。面对张攸谈及方水心时的平淡,提醒他时的诚心恳切,张越不禁微微一愣,这一次点头时就有些不自然。

而张攸也看了出来,便又加了一句:“所以,你爹原本是劝我回广州休养,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转道云南,在沐家的地头调养一段时间再回京,那样沐晟总会收敛些……除却妻室,其余女子不过是怡情。事实证明,那一次我就做错了,所以不想你也蹈我的覆辙……你大堂伯如今是太师英国公,顶着个天字第一号勋贵的名头动弹不得,以后张家就看你的了!”

领兵后继的黔国公沐晟如今已经驻扎在了临安府蒙自县,恰是云南入交址的最前站。当初从张辅入安南的时候,他还是西平侯,人也还年轻,总有几分盛气,可后来一举封公,差不多到了人臣极致,他更知道自己在领兵上头的本事,向来是遇事缩一头。便如同此次遇到交址大变,麾下不少人劝他自请领兵,他却不为所动,心里更惦记的反而是其他的事。

“报——”

外头的一声叫嚷一下子将他惊醒了过来。他出声吩咐了一句之后,大门就被人推开,却是一个心腹家将把一封急信捧了过来。待看见上头写的是张倬和张超即将护着张攸从蒙自县走,在云南府停留调养一阵子,他不禁变了脸色,思量好一会儿方才看着面前的家将。

“派人去向夫人报个口讯,告诉她在阳武伯等人留在翠湖府邸中休养期间,让她好生派人服侍,决不可怠慢!还有,家里该料理的事情,请她好生料理干净,不要横生枝节!”

第七百七十四章 所谓唇亡齿寒

和张超张攸两人先后长谈过一番,张越毕竟不能分身,又匆匆离开了总兵府赶去布政司见柳升。等到他晚间踏着残月回来的时候,却看到父亲在院子里等着自己。父子离别,少不得也有一番话要说,待说起随行除了张攸的家将和张倬自己此次带来的随从,还有柳升调拨的五十名军士,走的是云南这条路,他便笑着提醒了一番。

“如今广东的军粮已经运抵了海东府,几条陆路也应该已经打通,按理不会有什么危险。走云南虽然远些,但若是有黔国公的护持,确实比广西安全,而且在云南府停留调养一段时间再继续走,也比直接回京更妥当。渡过富良江就是白鹤县,四日可到三岐江,又一日即可到兴化府,再两日则是山围县,又两日就入了临洮府。之后清波县下华县镇安县文盘州水尾州,这是走洮江右岸,虽说远些,但都是大道,千万别贪图路上快捷走洮江左岸那条山道。这一路上若是顺利,大约一个月左右就能抵达临安府蒙自县。”

听张越这么说,张倬不禁莞尔:“果然是跟着大军天天研究这些道路通途的人,竟是和活地图一般。我知道你必定还有预备,这图应当是准备好了吧?”

“自然少不得地图。”

张越拿出刚刚特意去预备好的这条路地图递给张倬,又解释道:“虽说相比之下,毕竟还是海路更便捷,但海路风浪也有颠簸,危险也是不小。黔国公应该率兵到了蒙自县,之后会派兵往这条路入交策应,您和二伯父大哥就更加安全了。只是等到了临安府,还请爹给娘尽快送个信他,我临走之前她便是常常悄悄掉眼泪,如今我又不在,她恐怕就更心焦了。”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也会派人报信回去!倒是你……儿子,给我平平安安回来!”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之后,次日清晨,父子兄弟各自别过,一边是缘路护送张攸往北入云南,另一边则是紧锣密鼓地安排,十数日后,大军就得沿交州府一带往南缓进,先行安定周边区域。交州府城则是完全交给了之前整编完的新兵。

等真正到了进兵之日,病情稍有缓转的李庆仍是坚持随军,黄福虽也提出跟着,但终究还是让人劝着坐镇交州府,和都督方政以及尚书陈洽一同总揽全局。

探望过重伤的张攸,又亲眼目睹了交州府残兵败将的惨状,原本就是火爆脾气的柳升这一路进兵全都是自领左军身先士卒,自然每一战都是血染战袍,面对这样势如破竹的气势,沿路所遇小股交人叛军无不是溃退,领右军的都督崔聚亦是一路高奏凯歌。只是,这十数日的连胜激情却被一场突然不期而至的暴雨给浇灭了,不得不退兵驻扎石市县等待水师。

为了海东府粮草转运方便,再加上交阯原本就是和占城南部接壤的狭长地带,这一路行军一直尽量接近河道。由于越南的雨季在三月到十月,如今不虞河水暴涨,正是进军的时节,即便如此,张越仍是生怕贼兵决河水来一个水淹七军,于是每到一处就派人去查探河道上游的情况,以免被人钻了可趁之机。然而,这天,探子还没回来,就有人引着信使来了。

外头哗哗大雨,柳升正在屋子里升堂议事,此时一听说是来自白藤海口的信使,顿时愣了一愣,随即便吩咐把人宣进来。然而,那一身褐色衣裳的信使进来行礼之后,却是自陈乃大明神威左卫的总旗,奉郑和之命前来送信。

一听这话,张越立时眼睛一亮。虽说十一二月北风大起之后才是下南洋的最好日子,但只要耐得住性子,沿海岸线慢慢走,即便风向不利,也能到达南洋诸国。所以,接到交阯不利的消息,他就让提早下南洋的商船往郑和处报信。他也没指望去指挥这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但郑和长年在海上漂泊,对于战机等等自有相应判断,届时说不定能有所举动。

柳升拿过信一看便立时冷笑,随手就递给了旁边的李庆,由得他一一往下传看,等到张越接过来时,从头至尾一扫,心中立时犹如明镜一般透亮。之前他就有过疑惑,安南设立交阯布政司已久,张辅三次率军平定,再加上张攸黄福镇守多年,要说安抚,也已经安抚得到位了,怎会突然冒出个陈天宝,又刺杀了张攸,趁着黄福病倒之际掀起了大乱?果然,这一切就是占城在背后推动,眼看着曾经的大敌成为了大明的地盘,小小占城安能不惧?

“照信上这么说,此次交阯突然叛乱,竟是有占城王派人推波助澜,从兵器到军饷再到一应军官等等,全都是从占城来的!”柳升狠狠一捏拳头,怒声骂道,“初设交阯布政司时,占城就在背后挑唆过,那时候陈洽还建议过,取了安南就该好好震慑一下占城,那时候太宗皇帝仁厚,只是在宝船远行时警告了一番,还给了赏赐,想不到他们竟然还敢捋虎须!”

张越看了一眼暴怒的柳升,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先前永乐初年,安南占城鏖战连年,占城王甚至遣使愿举国内附,请我朝派官统治,幸为太宗皇帝所拒,又一直派兵调停。可安南成了我朝的交阯,占城王收回失地,却开始蠢蠢欲动了。如今占城又挑乱交阯,这胆子确实太大了。郑公公既然连这个都打听到了,我却还想问一句……如今大明神威舰在哪?”

那前来送信的总旗连忙躬了躬身说:“百余艘神威舰正停在暹罗。因如今的暹罗王仿佛已经忘记了当初我朝的警告,竟是悍然又犯满刺加,所以郑公公率宝船一到,举国震慑,占城那边的消息也是暹罗大臣透露的。郑公公派卑职禀告大帅和诸位大人,不日将率神威舰前往占城问罪!”

郑和前后已经六次下西洋,如此规模巨大的船只需要在海上补给停靠修缮等等,因此之前已经在苏门答剌、满刺加等各国设有官厂和堡垒,专供易货及停靠。暹罗最初乃是南洋西洋诸国中最野心勃勃的国家,此前宝船多年不见,暹罗国中上下自是又生出了扩张的心思,只却被快得出乎意料的宝船船队给压了下去。然而,暹罗满刺加毕竟还离得远,柳升等人对这两国的纠纷全都不在意,待听说郑和将率神威舰问罪占城,这才为之振奋了起来。

“只要没了占城,那帮叛逆就没了后路!等到雨停了,立刻进兵!”

众将轰然应诺,随即方才各自散去。张越仍是留在最后一个,上前提醒是否要写信让信使带回去,柳升不禁皱了皱眉,随即才无所谓地说:“这些事情我懒得去管,你和郑公公似乎有些交情,这样,事情你去办,我要说的只有一条,让宝船……咳,神威舰好好给那些占城人一点颜色瞧瞧,让那些藏头露尾的家伙不敢玩小动作!”

整个交阯,除了曾经的东都,现在的交州府,以及西都清华承政,也就是清化府之外,只有兴化府等少数几个古城建有城墙作为堡垒抗击外敌,其余交阯大多数州县都并没有城墙,如今这个小县亦然。如今数万大军进驻,虽说每个军士都备了油伞,但行军帐篷却是根本不够,如今虽然在紧急用油布搭建避雨的地方,但不少人冒雨做工,全都是狼狈不已。带着信使才出了议事那间屋子之后,就有人来报此事。

柳升吩咐加派侦骑监视四周动向,帐篷则是轮流使用。听到里头传来柳升那仿若洪钟的声音,张越让那信使再等一会,自己站在原地没动。

果然,只消一会儿,那人便从里头出来,见张越正等在那里,忙上前行礼。问明了是都督崔聚遣了他过来,张越便嘱咐道:“大帅吩咐轮流进帐篷休息,这固然没错,但专司火器的铳兵却得优先照料。毕竟,下雨天不利于用火器。还有,上下将士检视兵器火器是否有锈蚀,若有缺失损毁即刻上报。再请回报崔都督,这种天适合交人的战象,营外种种布置都要做足。另外,下雨天不利于驱蚊,但请将士做好防护,以免瘴疠作祟。”

来人乃是崔聚麾下的一个指挥佥事,此时一一记下听了,又笑道:“张大人果然缜密,我家都督只想着交人会在这当口再派战象,火器得预先防护,其他的倒没注意,我回去这便一条条禀报。不过交阯毕竟归于中原已久,战象先前于交州府一战已经损伤不少,如今也派不出多少来。在县城四周,都督已经设下了几道防线,火铳手也是随叫随到。”

张越不过是未雨绸缪先提醒一声,听对方这么说就放下心来,又叫了信使随自己进了他如今休息的那间小屋。甫一坐下,他就笑问道:“郑公公可还有其他口信让你捎给我?”

那信使闻言一呆,随即才心悦诚服地说:“张大人真是神机妙算,郑公公确实让小的转告一声,说是因为我朝开了海禁,暹罗商人的状况一落千丈,所以也不想我军轻轻巧巧平定交阯。暹罗原是这里的霸主,和真腊占城年年为战,因为我朝先前数次宣谕调停,这才不敢妄为,所以此次虽说他们泄漏了占城王助叛逆的消息,但极可能交阯叛军也有暹罗的资助,所谓唇亡齿寒就是如此。毕竟,只要交阯把握在我朝手中,东洋南洋西洋便楔入了一颗钉子。”

此时此刻,张越心中着实庆幸。若是郑和就此困在南京城当一个闲散养老的守备太监,再过上四五年方才在朝贡没人的情况下打发了下西洋,继而老死在那片海洋上,甚至连海图也被那些守旧的士大夫一把火烧了,如何能有如今的提醒和策应?

“不愧是郑公公,果然是深谋远虑!”

郑和在下番官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一来是赏罚有道,二来则是爱护部属,三来是深谋远虑,有了这三点,自是人人服膺。所以,听张越用钦佩的口气提及郑和,那信使竟是比称赞自个还高兴,等到张越说让他稍待片刻,要让他带封信回去,他连忙应了下来。

张越虽说之前带了好些人,但真正进兵,就只带了彭十三等一应家将,小厮长随全都留在了交州府,这会儿其他人都去了军中管军需的太监那里去领用火药,他便自己提起袖子磨墨,又思量着想要说的话,等到半池墨已成,他的腹稿也已经打好,坐下之后就在纸笺上奋笔疾书了起来。

“……此行神威舰不过百余,兵员不过九千,善战者不足两千,远逊于前时。占城虽小国,不易折也。然公数使西洋通晓夷情,必有折服之法,无需旁人献庸策……然叛军所在虽不明,兵败却不外乎遁海上。海上战舟唯神威舰,请公多加留心……”

只在末尾,他问了一句之前出海所余的财货,这才放下笔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封口之后,他正要把信封递给那信使,就听到外头骤然响起了阵阵喧哗,也顾不得这些,连忙往外走去。在那里一站,他就听到哗哗的雨声中,西边的方向赫然是传来阵阵火铳的爆响,此外则是厮杀声和惨叫声,听着让人阵阵心悸。

大皱眉头的他连忙唤了一个杂役去打探消息,结果那人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到最后他还没回来,彭十三打头,十几个家将家丁倒是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院子。

“怎么回事?”

“去得早不如去得巧,咱们这些人倒是在那里和几个打算混进火药库放火的贼人干了一仗!”身穿蓑衣的彭十三拍了拍手中那全是水珠的油布包裹,笑呵呵地说,“我是多年不用火铳了,放枪不如射箭,只能吓吓人,倒是他们几个好本事,不愧是跟着阳武伯在这儿镇守多年的,四枪撂倒四个!这大雨对咱们不利,对于那些准备杀人放火的贼人更不利!”

如今的火器准头有限,但火铳手终究比弓箭手好训练,一阵乱枪足以打乱敌军的阵脚,尤其是马队战象之类。蒙古和明军打仗打得多了,不少战马都对火铳有了抗性,而交阯那些战象却仍是最怕火器。因此,彭十三说得轻易,张越也不禁赞同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候,外头又传来了一声嚷嚷:“陈指挥使的船队到了沙河!”

第七百七十五章 杞人忧天

交址多江河,水系四通八达,昔日张辅率兵南征,在各条大江上大仗小仗打了不计其数,富良江甚至一度出现江水为赤的骇人景象,柳升也将过水军。于是,之前在交州府整军待进的时候,柳升一面让陈洽负责收拢邻近州县的舟船,一面让舟桥营造新船兵征发民船为战船,仅仅用了一个半月,就拿出了大小舟船三百余。此番陈华船至,无疑预示将正式进兵。

尽管火药库险些遭了贼人纵火,但由于看管得宜并未有失,张越又招来了当地县令安抚百姓,并没有借此大肆追查,于是很快就安抚了下来。石市县令并不是土官,而是祖籍广西的一位举人,永乐年间自请来这里任职,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当初的锐意消磨殆尽,因此安抚了百姓之后他就时时陪侍在张越身边,为的就是倒一倒苦水,哪怕不当官都成。

由于洪武朝的严刑峻法,大明的士大夫不敢拒仕,出仕之后也很难挂冠而去,否则便是大罪,因此这位石市县令即便思乡几近疯狂,但也终究不敢撇下这一县公务悄悄归家,因而诉苦情的时候自是情真意切,到最后更是涕泪交加。

“大人,卑职在交址一任八年,家中双亲和妻儿子女全都是一直没见过,实在不想一朝丁忧才能得见家人。不止是卑职一个,当初交址选官的时候,除了那些谪官,其余都是从云南和广西选的举人,那会儿不少人都是满腔志向,可终究架不住这儿……这些年来,各州县林林总总传来的死讯不下于二十,有被叛逆杀了的,也有病死的,若一直这么苦熬,哪里还有心思牧民?”

“入交这些天来,你们的这些苦情我也都看到了,此前我已经有奏疏送入京城,便是专为交址派官一事。毕竟,九年一考对于交址官员实在是太严苛了。你如今专心安抚民众,有空了把邻近州县官员等等的情形一起报给我,我到时候作为夹片一起上呈。”

石市县令此番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暗想要是张越再撒手不管,他索性到柳升等人所在的大帅行辕去申诉,了不起一头碰死,也好过在这瘴疠横行叛逆群起的地方受罪。因此,眼下张越说了这话,他反而是呆若木鸡,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大……大人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瞧着这位年过四十,一半的头发就已经白了的知县,张越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因又安慰道,“你们替朝廷牧守边地,总不能一直让你们受苦。只有一点,从前你们如何我不管,但如今这要紧关头却一定要用心,不要让叛逆有了可趁之机!”

“谨遵大人之命!”

见石市县令躬身长揖之后,使劲擦了擦脸,皱纹密布的面上露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笑容,张越心中也是感慨。他自个也去过兴和那种苦地方,还在那里打过硬仗,但若是让他十年八载呆在那里,他也决计吃不消。而既然没多大盼头,俸禄又仅够糊口,只能苦熬日子,还怎么指望这些官员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地牧民安民抚民?

安抚了知县,张越重又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出门,因老旧不堪的县衙和行辕不过是一街之隔,他也不想在雨中骑马,就让众家将牵着马走路过去。说是总兵行辕,其实不过是县城内一座还算像样的屋子,那位身为当地豪强的主人一听说是大军征用,立刻拱手让了出来,换来的就是一纸布政司任命巡检的公文。此时此刻,两排犹如标杆似的军士整整齐齐地扎在雨地里,看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天上下刀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入了中门,便有亲兵手持雨伞迎了上来,张越也就跟着他径直往里头走。一路到了柳升起居见人的地方,那亲兵才低声说道:“好教大人得知,刚刚外头又送来了好消息,往交南的路现在打通了,而且叛逆所在也已经打探了清楚。除了盘踞南方几个州县之外,他们之前趁着道路不通,一举拿下了清化府!如今舟师已经齐备,大帅决定分水陆两军立刻进击!”

正在解蓑衣的张越闻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交址已经不是头一次出现叛乱了,之前每次都是星星之火化成燎原大火,为的就是本地官员不称职,再加上镇守太监滥用权力激起民变,但这一次终究没有那么严重。要不是荣昌伯陈智一下子把本地驻军全都葬送了进去,南部诸州县绝不会一度消息断绝。然而,能够拿下坚城清化府,这却是意料之外的状况。

把斗笠蓑衣交给了彭十三,他就进了屋子。穿过空空荡荡的前堂,他就进了左边的那间房间。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中,病弱怕冷的李庆已经穿起了夹衣,其他的军官则是多半单衣,而柳升刚刚不知道说了什么,此时竟是满头大汗。

见到张越进来行礼,他只是略一点头,扫了众人一眼就开口说道:“时值冬月,瘴疠未兴,正是往南进兵的最好时辰,之前随军的钦天监吏员已经说了,这场雨虽说下了两天,但绝不会长久,明日一早必定就停了。届时就按照众将所请分水陆行事,我和黎都督由陆路进发,元节同陈指挥使监水师,先把清化府拿下来!有了这个地方,再扫平南部叛逆就容易多了!有老黄福坐镇交州府负责转运馈饷,我们只要打好仗就成了!另外,还有一件事给各位说一声添些底气,保定伯老梁再过些时日就会带兵过来,之后他会坐镇交州府!”

张越未曾料到自己才一来,竟然这水陆方略就已经定了,不禁大吃一惊。他正想开口再问个仔细,柳升就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道:“既然你们都已经立下了军令状,之后若是失期失律,到时候一概以军法处置!”

话已至此,众人齐声应诺,张越瞧见一应将校纷纷出门,史安和陈镛又扶着李庆也出了去,他有心去问柳升,但看见对方已经是转头端详起了墙上的一幅地图,思忖片刻就扭头先退了出去,外间史安正在招呼人上前打伞,他连忙来到了李庆跟前。

“李尚书,这水陆并进的人员安排是怎么回事?”

在交州府调养了将近一个月,军务诸事都是张越在办,李庆虽然尚未大好,但比之前已经缓转了许多,此刻他顺势甩开了陈镛,盯着张越看了一会,随即叹道:“安远侯觉得之前的速度太慢了,像我这样的病人,随大军进发难免拖累,所以已经决定留我在这儿,说这也是体谅我随军参赞的辛苦。至于你……安远侯之前和我提过,陆路又有战象又有伏兵,万一你有什么闪失,他没法向英国公交待,也没法向皇上交待,所以干脆把你撵上了船。”

“竟然是为了这个……”

张越简直是哭笑不得。先前微服跑到广东,撂下话说要是我去交址,你也得跟着去的是柳升;如今突然说你有闪失,我没法向京中交待的也是柳升;这位安远侯老用兵的人了,怎得偏是反复无常?瞧见史安拿着伞回来,亲自护持着李庆踩着积水的泥地往歇息的院子走去,他不禁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岂料正在开伞的陈镛突然止住动作走了过来。

“大人若是不嫌弃,和我打一把伞如何?”

原想说自己有蓑衣斗笠,用不着那么麻烦,但无意瞥见陈镛朝自己挤眉弄眼,仿佛是有些暗示,他就对彭十三点了点头,两人共用一把伞出了门。果然,出了这个院子四周没了虎视眈眈的亲兵护卫,陈镛就低声说:“张大人,安远侯说一不二惯了,不喜有人在旁边提醒劝谏。先头几次三番那是你,换成别人,恐怕早就被搁在一边了。之前议事,因为原定将舟师的陆都督晚到了,安远侯大发脾气,竟是把他撂在一旁,将舟师交给了陈指挥使一人。李尚书只提了一句说水路只用陈指挥使一个降将不妥,结果就被安远侯驳了杞人忧天。”

由于之前是临时得命赶到军中,张越对于军中上下兵将自然是只了解最顶头的几个,其余的最初不过是知道个名字而已,也都是通过这几个月的相处而逐渐熟悉。但是,此次奉命将水师的陈华由于只是个指挥使,并不显眼,他倒是真不知道此人乃是降将,只听人说过是水师宿将,因此听到舟师用降将,他立刻停下了步子,也顾不得半边身子在雨中。

“陈指挥使是降将?”

“他姓陈,张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陈镛淡然一笑,把伞往张越那儿倾斜了一些,又低声说,“虽说我也姓陈,但他这陈既然是本地人,和得过太宗皇帝庇佑的陈天平少不得有些血缘,他的父亲陈封曾经效力于英国公麾下,也是领水师,如今他父亲老了,这世袭指挥使就给了他。虽然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之前叛乱的全都是豪强土官,谁敢担保他全无异心?我和史郎中随着大人督舟师,咱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全都仰仗大人了。”

尽管官越当越大,但张越对自己的斤两一向掂量得很清楚,哪怕是李庆向他举荐过史安陈镛,之前他们俩也都是依令行事毫无懈怠,但这并不是说两人对他犹如像对李庆那样的信任。此时这仰仗二字亦然,要说仰仗,不过是仰仗他那十几个千里挑一的家将罢了!

“今后便是货真价实的同舟共济了,仰仗二字再也休提。”

似笑非笑地回了陈镛一句,见他愣了一愣,张越就含笑点了点头,踏上台阶进了自己的屋子。因见彭十三跟了进来,在屋子里大大咧咧地脱下了满是雨水的蓑衣,又大声吩咐其他人赶紧去休息,他就伸了个懒腰在居中的藤椅上坐了下来,随即扭头问道:“老彭,刚刚陈镛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

“这些文人心底就是弯弯绕绕太多,要都是像他们那样,当初英国公在安南就不用打仗了,成天提防有人在背后捅刀子就完了!”彭十三没好气地拿起一条毛巾的递给张越,又抄起另外一条胡乱抹了抹脸,这才说道,“行军打仗,总不能因为人是降将就弃置不用。陈华为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老子陈封确实是条汉子!那时候英国公不放心水路,所以每逢有水战,往往都是我在船上看着,从陈封以下,不少人我都熟!”

“你说得固然不错,不能因为如今的叛军拥陈天宝为首,他这个本地将领又姓陈,因而便横加疑忌。但是,既然陈镛对我提了,总不能置之不理,万一有事就是大变故。”

“不然我去见一见陈华?”

“不,以防万一,不要打草惊蛇。”张越此时终于想明白了几分里头的关节,摆了摆手说,“你只去打听打听,陈华所率的部众当中,有多少是本地交人,有多少是我朝汉兵,麾下军官都有哪些人,务求隐秘些,再看看有多少你认识的……然后,你去见一见他们。”

彭十三仔仔细细听完了,也不啰嗦,一点头就拿起蓑衣斗笠准备出了门。他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后头张越又叮嘱了一句让他小心,他也不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就冲入了雨幕中。

屋子里的张越望着他消失的背影,随即转身到一旁的藤箱里翻出了一本书,在藤椅上看着打发时间,但没过多久,他的思绪就从这书本上飞开了去。

希望只是李庆杞人忧天就好!

须知此次用兵交址,兵员多选云南广西两地,多半是不识水性的军户。而交址多水,水师之中有一多半是精熟水性的交人,军官之中也是本地交人占据了大半,只有少数是多年之前就留在交址的汉人。自从设立交址布政司以后,不少原本只是远征军的将士都被留在了这里充当屯田军户和戍军,久而久之,哪怕是思乡情绪再深的,往往也娶了本地女子为妻,准备在此扎根一辈子。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却把交人汉人都卷了进去,不能再以从前的道理衡量。

第七百七十六章 故人相见,黄昏惊魂

安远侯柳升征用了富户的大屋当行辕,底下的都督指挥使等等各自征用民宅,在往下头的千户百户总旗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不过是十几个人能占一座油布雨棚,不用和上百个军士挤在一块避雨。此时此刻,一座雨棚中,望着头顶油布上源源不断流下来的雨水,一个百户忍不住抱怨了一声。

“往年进了十一月,这里的雨水就很少了,今年还真是见鬼了,这雨一下就是两天,中间停一会天也是阴沉沉的,这样子明天真的能启程?”

“既然随军的钦天监高人都说会停雨,你他娘的就少说废话了!明天又要上船,别的倒是不怕,就怕……咦,你们瞧那人是谁?”

雨棚底下的几个人放眼望去,见那穿蓑衣带箬笠的人直奔自个这边过来,到了雨棚底下就摘了斗笠冲他们一笑,不禁都微微一愣。直到其中一个记性好的用力一拍巴掌,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彭大哥,其他人方才恍然醒悟了过来。

“彭大哥,这可是好多年没见你了!早听说了你到了交州府,可咱们这等身份也不好特意跑去衙门或是行辕去见你,没想到今天你竟然来了!”

“听说老彭哥你不但又娶了妻,还得了个儿子?虽说晚了些,可我们兄弟几个还是得向你说声恭喜!至于这贺礼,恐怕得等到咱们活着回去之后给你补了。”

“要恭喜也不单单是贺喜得贵子,还得贺咱们的彭大人高升!当初听说英国公要荐你军职你还不要,如今可好,回京之后步步高升,这可真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头上雨点哗啦啦击打在油布雨棚上的声音很有些吵,底下众人笑语打趣声却越来越大,置身其中,彭十三不知不觉也感到浑身轻松,一边应付闹哄哄的昔日战友,一边接过众人递来的一碗水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随即才抹了抹嘴。

“不是不来看你们,是听说柳大帅一到就下令整编水师,我也不好随便跑,毕竟如今不是英国公那会儿了。至于贺我娶妻生子,这我受了,升官发财的话可别再说,我以前就想一个人好好过日子,现在也只是指望一家三口得个小康,其余的都无所谓!至于贺礼,回头你们回去我一家家上门去收,你们敢说不给?”

彭十三随英国公张辅出征交阯时,大多是坐的陈封座舟,久而久之就和这些人熟络了。头一次水战,那时候还是旱鸭子的他险些掉下水去,还是这里一个总旗拽了他一把,这才免去了一场大劫。后来水战越来越多,他干脆就在这帮人的帮助下学会了水,再加上他豪爽不羁的性子,很快就与他们全都混熟了。这会儿又是好一阵说笑,方才有人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咱们也都在这儿娶了妻生了子,回不回去已经不再去想了,但总指望这地方能安定一些,谁知道转眼间就是这么一场打仗。要是老陈大人还在,就是打仗我们也能有些底气,可如今……唉,不说了,越说越憋气!”

说话的百户身穿半旧不新的水军青衫,头上的包头上可见不少污渍,人精瘦精瘦,瞧着根本不像吃军饭的军官,更仿佛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汉。然而,彭十三却明白人不可貌相,就是这么个打量着不起眼的家伙,当初水战时曾经身先士卒跳上一艘战船,从船头杀到船尾,浑身上下的伤疤几乎都数不清,最是好拼命的人。因此,听见这等消沉话,他顿时留了心。

“怎么,陈指挥使不如他老子?”

“老陈大人虽说是交人不是汉人,可是,不论是治军还是待下,那都是头一等的,人又宽和,下属若是开开玩笑,他不但不恼,反而还高兴,每次战后都会把上下军官召集在一处,给大伙讲水师用兵的道理。而打起仗来,他也很少大权独揽,咱们进言,只要是对的,他几乎都会听。可小陈大人却不一样,不但架子大,而且平日死板着一张脸,做事情更是神神秘秘阴阳怪气,瞧着就让人提不起劲头!咱们就想不通,父子俩怎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精瘦钱百户一开头,其余人也纷纷七嘴八舌地附和,临到最后,一个矮个子总旗甚至忍不住冷笑道:“若单单是这些也就罢了,离开交州府前,我还听到几丝不好的风声。老陈大人当初在英国公麾下效力,和安远侯也是旧识,原本要过来问好的,可后来陈家就放出了风声说老陈大人重病……放屁,我端午节还去探望过,人分明是精神矍铄,来两头牛也吃得下!”

听到这里,原本只是想问个周全,回头好安张越心的彭十三,此时此刻也不由得眉头紧皱,品出了几分诡异的滋味。只是,大军明日进发,要只是疑虑也就算了,怕就怕真的出什么问题。思来想去,他正因为是否现在就赶紧回去报告这些情况还是在这里再探听探听为难,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外头雨中传来了一声嚷嚷。

“刚刚让交人混了进来,又是战象混战了一阵,大帅有命,让水师抽调几队人去周边巡视!陈指挥使下令,调永安舟济源舟的四队人,动作快一些,误了事有的你们的苦头吃!”

听到这声音,四周雨棚底下顿时抱怨声不断。而彭十三听到这永安舟几个字,不禁扭头瞧了瞧周围这些人。果然,虽是满脸不情愿,他们也一个个站起身来。那个起头说话的钱百户一摊手说:“这陆上大军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所以想着让咱们水师去,大约以为咱们在船上可以休息睡觉……呸,下头弟兄都要轮流划桨,哪那么轻松!”

“要是咱们还在当初的威宁舟上,这种苦差事也轮不到我们!老陈大人退了,连带咱们也成了后娘养的,虽说是分到了两条主战船上,可其实就是给搁在了旁边。这还真是那个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

听了这一句不伦不类的比方,彭十三终于忍不住莞尔一笑,当即也跟着站起身说:“横竖我也是跟着大人明日启程,咱们几个难得一见,我陪着你们走一趟如何?只要你们的上司别查验得那么仔细,把我当成了奸细。”

“彭大哥也太高看他们了,咱们这些船都是百户乃至于总旗负责,只要不出差错,没人会管这些,至于夹带人……交阯这些年哪年不逃那么几十个军户?哪个上司都是恨不得多出几个人来!有彭大哥你在那是最好不过了,下雨天巡查不是玩笑,刚刚还有人袭击过火药库,紧跟着又是战象,万一县城外头有人出没,咱们还得靠你这个大高手解围!”

听钱百户说了这话,其他人自是人人附和,当下彭十三便重新穿戴好了蓑衣斗笠,和他们一同出了雨棚。因是水师,自然没什么战马带步,彭十三也不想骑马扎眼,自然是随他们一起整顿了人,然后出了县城。

在雨中走路自是步履维艰,他们这一行负责的又都是通往交州府一条少有人知的小路,一路上全都是高一脚低一脚,好在雨势却是渐渐小了,到最后不过是零星几点。趁着这功夫,彭十三把之前没弄清楚的不少事情都打听了一个明白,心中已经渐渐有了谱。

就在这时候,前方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人的叱喝声。听到这声音,因为一路未曾遇敌而放松了戒备的众人全都警惕了起来,一下子散开各自找地方隐蔽,兵刃都掣在了手中,彭十三亦是随人到了一旁掩藏。

虽说他精擅射术,但这下雨天弓弦受潮极可能让一张好端端的弓为之报废,他自然不会把心爱的弓背出来让雨淋着,因此他这时也跟着顺手抽出了鞘中的腰刀。只等了几息时间,浑身浴血的一人一马就迅疾无伦地冲了过来,后头数十步远处,赫然是六七骑人追了过来,就在靠近的刹那,彭十三就听到了旁边发出了一声惊呼。

听清楚那句话,他顿时脸色大变。迅速前冲数步,避开了前头的第一骑人,他紧跟着就是横跨出去,冲着后头的第一个追兵横刀下切,一刀直取马颈。由于下雨天昏暗,时值傍晚,林中光线极其不佳,因此那六七个追兵全都没料到会突然窜出这么一个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头第一匹马发出一声难以名状的低咽嘶鸣栽倒在地,马上骑手也随之重重跌倒。

收势不及的后几个人哪里避得开这突然倒地的同伴,第二匹马几乎是一蹄子踩在了前头那骑手的背上,随即被重重绊倒,紧跟着又是第三个第四个……只有最后两匹马的骑手见机得快,总算是狼狈得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然而,面对着突然包抄上来的十几个人,他们顿时知道不好,没受伤的两个呼哨一声就想舞刀突围,却没料想一道匹练似的刀光兜头兜脸地迎面袭来,一下子把他们卷了进去。

“彭大哥,人已经安然救下了。他已经说了,那都是些小角色,用不着抓活口,你就省些心思吧,剩下几个我们都一刀宰了,免得麻烦!”

彭十三左一刀右一刀把人劈得左支右绌,听到后头传来叫声,他这才脚下倏然前进几步,竟是猛地一头撞了进去。两个对手正因为听到那话都悚然大惊,手底动作一下就慢了几分,待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一人被当胸直搠立时无救,另一人却急忙趁势脱离,可才退了六七步就觉得后背心一阵剧痛,旋即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收拾了两个敌人,彭十三也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反转了回来。见钱百户正在和几个下属忙着用随身带着的棉布替那之前过去的伤者包裹伤口,他就蹲下了身子,见那人手臂肩头好几处外伤,脸色有些苍白,但还能说话,精神也还好,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遇着了你们……我还真是福大命大……”

彭十三顿时喝道:“少说话,虽说都不是什么要命的伤,但流了这么多血不是玩笑!”

“老彭哥,眼下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去报给陈指挥使和柳大帅?”

见几个军汉扶起了那人,其他人也都瞧着自己,彭十三不禁大是为难。思量了好一会儿,他这才低声对那钱百户说:“待会给他穿上我的蓑衣斗笠,我先回去打点一下,你选两个妥当人把人送到我家大人那里去,我会在那里接应你们。你回去之后对其他人稍稍露个口风,让他们警醒些,能串连的设法串连一下,等着我的消息!还有,这几具尸体收拾干净,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了!”

次日兵指清化府,柳升原本打算早些休息,可晚上他还没躺下,就有家将来报,说是张越求见。想到白天分派任务时,张越一声不吭,他顿时气乐了:“这小家伙还真是的,白天当着众将的面不说,有什么事非得深更半夜来找我?让他好好去歇着!”

没等那家将领命而去,他又突然叫住了人,随即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他的性子我当初领教过,不依不饶没个消停,要是这会儿撂着,待会儿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把人领进来,我在正屋见他!”

须臾,柳升就在外头屋里见到了张越。相比张越的装束整齐,他却只是重新加了一件外袍,脚上还趿拉着鞋子。见人还要行礼,他顿时没好气地摆摆手说:“别跟我来这一套,呢这么晚了特意跑过来可不是为了行礼的,有什么话赶紧说!”

捧了一盏家将送上来的热茶,他就漫不经心地听起了张越的言语。可听着听着,他就一下子警醒了过来,随手把那茶盏重重搁在了旁边,浑然不顾里头滚烫的茶水溅了不少在手上。站起身死死盯着张越,再次确定那绝不是在胡言乱语,他这才攥紧了拳头。

“竟然有这种事!”

张越连忙拱了拱手说:“侯爷息怒,时至今日,不妨将计就计。”

第七百七十七章 杀人见血

十一月二十三,水陆两路大军终于从沙河出发。和之前郑和的宝船和运河上的平底船不同,这些当做战船的舟船并不齐整,征用的民船,修补过的战船,还有舟桥营最近伐木造的船只……但不管如何,林林总总的船只停在大江上,仍然显露出了不小的威慑力。

张越和史安陈镛一起上的是指挥使陈华的座舟,和其他舟船相比,这艘两层座舟看着仿佛有些年头,不少地方都能看出修补和油漆的痕迹。开船之后,第一日倒是平安无事,第二日,见陈华寸步不离陪着张越在船上转悠了一圈,跟在后头的彭十三冷不丁开口叹了一句:“当初,我就是随英国公坐这艘船抵达的清化府。想不到有生之年还会再乘这艘船。”

陈华不禁仔细瞧了瞧彭十三,随即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当年随英国公平定交阯的勇士?今时和从前倒是有些相似……敢问张大人,若是此次大军战败,英国公可会挂印出征?”

一语既出,这一边的船舷上顿时鸦雀无声。

尽管是冬月,但交南的冬天不比北国,大江两岸仍可见郁郁葱葱的树木,船行江上,水声阵阵,时有水鸟捕鱼。但数百艘船上的军士顶多是偷眼瞧上一回,就是再手痒的人也不曾动手。倒是有些船上的军官在安排了事务之后会在船头瞧上一会,感慨一番此时的静谧。

听到陈华说这话的时候,张越就恰好看到一只水鸟一头扎入水中,不多时扑腾翅膀重新飞起的时候,尖嘴上就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他也不去答陈华的话,头也不回地对彭十三说道:“老彭,试试你的箭法!”

彭十三跟随张越多年,心意相通,闻听此言解弓上箭抬手便射,只听一声弓弦轻响,那只刚刚辛辛苦苦捕得食物的水鸟便应声中箭,口中的鱼竟是一下子吐了出来,随即无力地扇动了两下翅膀,一头栽入水中。然而,不一会儿,它就浮上了水面,竟是带着伤游走了。此时此刻,张越旁边的陈华不禁呆了一呆,随即才勉强赞了一声好神箭。

对于这言不由衷的称赞,张越自然不会错认了,当即微微一笑:“陈指挥使可是觉得这一箭去势汹汹,却不过如此?中原有一句古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是,做渔翁也得有做渔翁的本事,就像刚刚老彭一样,一箭倒是射中了鸟,可惜不但丢了鱼,而且连鸟也是带着伤跑了。亏得这不是什么群居的凶禽,若它引来了铺天盖地的同类,那麻烦就大了。”

觉察到张越仿佛是在打比方,陈华就谨慎了许多,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

而张越已经打定主意猛药下到底,又轻声说:“有一件事陈指挥使恐怕还不知道,此前已经有一艘神威舰到了海东府,送上了郑公公的一封密函。此次所谓的陈氏后裔陈天宝,不过是占城捧出的一个傀儡而已。占城弹丸小国倒是好盘算,只不过它还不够格!”

陈华三十出头,肤色棕黑,人有些矮小,但却很是精悍。刚刚的一句话引来了这么猝尔一箭,然后又是张越这么一番话,他就显得很有些不自然,待听到最后这一句话,眼神更是倏忽而变。然而,他越是保持沉默,张越就越是健谈,从即将从云南蒙自县进兵的沐晟说到即将率援兵入交的保定伯梁铭,最后才淡淡地加上了最后一句话。

“陈指挥使刚刚问到英国公,其实,之前英国公还来信提过。他四次入交三定交阯,从胡氏父子到陈简定陈季扩叔侄,再到那些余寇,全都一举荡平了,如今年纪大了,倒是想效仿沐氏永镇云南,自请到交阯养老,毕竟交州府的气候不错,比北方的干冷好过得多。”

此话一出,陈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他的父亲当年就在张辅的麾下效力,也不知对他叨咕过多少回那位名将——平日雄肃不苟言笑,战时谈笑指挥若定,对于民众倒还宽厚,但对于敌寇却是辣手,十几年前交州府城外上千具尸体筑成的京观他曾亲眼目睹,至今无法忘怀。

他不由强笑道:“那是太师英国公,皇上怎舍得放人?”

“就如同陈指挥使所说,若是这次败了,皇上自然会放。”张越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陈华,又淡淡地说,“不过是笑话罢了,此次叛逆的声势远不如当初的胡氏父子和陈简定叔侄,更比不上蓝山豪族黎利。水陆大军并进,必定会有所斩获。再说,郑公公已经带着神威舰问罪占城,断了这条后援的路子,贼兵就是孤军,到时候自然能一举荡平了!”

彭十三站在张越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陈华。安南人向来好斗,就是陈氏王朝统治此地的时候,听说国中上下也是叛乱重重没个消停,设立交阯布政司之后也是如此。据他得到的消息来看,这位水师宿将就算没动过投叛军的心思,恐怕也有着其他的野心。而如今他射了这么一箭,紧跟着张越又说了这些似恐吓似劝说的话,这回此人恐怕是要心中打鼓了。

尽管大江行船远比海船安稳,但在船舷上又站了一会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张越就借口自己有些晕船,在彭十三等人的陪同下回船舱去了。

而看着张越稳稳的步子,想到刚刚那一句句思虑周详而又中气十足的话,陈华哪里不知道这只是个借口,在原地又呆站了好一会儿,旋即就转身大步回了自己的舱室。舱室门口,赫然还守着四个精壮的护卫。

“继续看着,不要放一个人进来!”

进了舱室,他就看到一个亲兵打扮的人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平日对其很是客气的他这回却露不出什么笑脸,心中更是厌恶得很,只是淡淡一点头,就撂下这个曾经让自己心头大动的信使,径直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见对方又凑上前提醒,说如今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日是否依约动手时,正在喝水的他才随手把水壶放了回去,冷冷地看着对方。

“你之前说你的主人答应了,只要我一举率军策应,将来就是安南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