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陈将军怎么到现在还怀疑我的话?这都是大王亲口说的,没有一句假话。”

“大王?我倒是想问一声,当年明人也不是没寻访过陈氏后人,就是陈简定叔侄也没出来应过,如今怎么就出来他这么一个正统?另外,这么多年了,哪里来的这许多忠心耿耿的人跟着,哪来的钱置办兵器招募兵员,哪来的人充当军官编领军队?”

陈华之前向来是礼遇有加,这会儿突然当头砸来这么一通话,那人顿时有些懵了。眼珠子一转,他也不敢正面回答,脸上更是布满了谄媚的笑容:“四哥,如今大王都已经占据了大势,从前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安南的丞相有什么大权你总该知道,比起在明军里头当一个小小的指挥使要强多了!再说,大王是陈氏正统,大家都已经承认了……”

“承认?那伙人没有在明人那里拿到好处,当然只要是自称陈氏后裔,肯带头起兵的都会承认!陈氏后裔……你我都是陈氏后裔,他一个无名之辈,凭什么当大王?”

“四哥,你……你可不能反悔!再说,我们的血统毕竟远了,就是称王也没人服气……”

“什么反悔,什么血统!你叫我一声四哥,可你别忘了,我们俩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别以为你们那些事情能瞒得过人,那个郑和,现在已经带着船队去占城问罪了!这还不算,就算这一次又胜了明军,那个张辅,那个杀人如切菜的英国公张辅,他兴许会自请来交阯镇守,到时候谁都没有活路!而且,陈天宝哪里比得上当初的胡家父子,更比不上陈简定陈季扩,连黎利都比不上。那个张越已经发觉了,肯定是发觉了……”

暴怒的陈华越说脸色越狰狞,见对方仍在不死心地劝说,他忽然猛地拔出了腰间宝剑,发疯似的直刺了过去。那信使吓得连连后退,最后更是扑通跪下直喊饶命。然而,那人只不过勉强叫了两声就戛然而止,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仍是满脸不可置信。

在死人的衣襟上擦干了血迹,陈华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宝剑叮当落在了地上。他自入军中没杀过多少人,更何况眼前这个人和自己沾亲带故,心里自然更不舒服。而且,人是杀了,丢下水就可以毁尸灭迹,但那只是解决了一头的问题,他这一冲动,陈天宝那一头算是彻底完了,而剩下的又有多少该补救的地方!

要知道,他起初可是对几个心腹属下交过底,这会儿他们会怎么想?而且,若是只凭张越的几句话就完全放弃成算,那岂不是太丢人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毫不犹豫地丢开了剑,到一旁的壁上取下了自己很少使用的大刀,回转身来冷着脸对尸体狠狠挥下,一下子将那死不瞑目的头斩了下来。一把拎起那血淋淋的脑袋,强忍那强烈的血腥味,他就大步上前打开了舱门,淡淡地看了一眼门外四人,这才叫上其中一人吩咐了几句。

等到陈华二话不说提着犹滴着鲜血的脑袋转身离开,四人立刻分出一人入内收拾,不过是扶好倒下的桌椅,至于血迹和无头尸体则是根本没去动过。另一人则是匆匆下到了甲板,一个手势叫来了几个精壮军士,径直下到底层船舱中去了。

船尾部的舱室除了张越,还有史安和陈镛。此前李庆倒是提醒过让两人搭乘和张越不同的船,但史安陈镛碰头一商议,心想他们两个南京兵部的小小文官,就是分头坐船,万一有事也是沉江的命,还不如和张越一起。这边人多,就是真出事了,也还有擒贼先擒王的机会。刚刚张越出去时硬把两人留在舱室里,于是,张越人回来,陈镛就立刻焦躁地上前询问。

“放心,你之前既然已经提醒过,所以我做了不少妥当安排。”

“可是万无一失?船在江上,万一出一点纰漏,那都是会坏大事的!”

“陈主事,天下哪有万无一失的事,五分就可为,七分则必为,至于倘若是成功率能有九成,那更是万中无一了。”张越见陈镛还要再说,一旁的史安却轻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当即又笑道,“听李尚书说过,陈主事手谈的本事很是精妙,如今既然在船上,又没有其他事,咱们不如来下一局?”

也难怪陈镛如此焦急,他是永乐十三年二甲第六名进士,曾经馆选庶吉士,可京官历练比外官更甚,他尽管是张越的科场前辈,但至今仍只是一介主事。如今索性退而求其次不求官运亨通,只求能实实在在做点事情。

听到张越说要下棋,他不禁一愣,直到旁边的史安又提醒了一句,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他本是钱塘人,诗文固然上乘,但棋艺也确实是江南国手。只是这会儿心里揣了事情,一番黑白厮杀下,他竟是被棋艺平平的张越杀了个大败亏输。

“陈兄,你这可是让我呢!”分心二用的张越早看见彭十三带人溜出了门去,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因对陈镛笑道,“就是再想,那些烦心事也依旧在,不如借着下棋静静心。”

一直坐在旁边观战的史安已经品出了一些滋味来,当即也帮腔暗示了两句。而听到静心二字,陈镛刹那间想起了之前教自己下棋的老师说的那些话,当即闭上眼睛凝神片刻,这才再次执黑先行。一局棋才刚刚展开没多久,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紧接着,舱门被人推开,随之进来的是浑身溅血提着人头的陈华。

文官讲究的是杀人不见血,虽说在官场人事倾轧上头未必没做过置人于死地的事情,但真正看到死人的机会却少之又少,更何况史陈两人离着高层还差得远。好在他们在之前入交数场大小战役中都见过血,入了交州府后更是见到了众多伤员,此刻还能维持得住。

然而,当那个死人脑袋一下子被人掷在地上,继而滚动了几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好对着自个的时候,陈镛史安还是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第七百七十八章 狡子不胜父,大江为赤

“陈指挥使,你这是何意!”

陈华却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张越。此时此刻,张越却没有起身,一动不动地和陈华对视了一会,这才问道:“陈指挥使提头踏血而来,倒是好风采!来人,酒来!”

见一旁的家将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捧上来一壶酒,张越执壶斟酒,连手都不曾抖动一下,陈华不禁有些失望,旋即想到张越和之前的张攸一样,也是英国公张辅的一家人,心里不禁悚然。莫非,这些姓张的人真是交阯一地的克星?

见张越笑着举起酒杯递了过来,他沉着脸接过,随即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这才舒了一口气:“张大人明鉴,这个家伙是我麾下那些将士偷偷夹带上来的,开船之后就潜入我的舱室中,想说服我举兵附逆。我哪里会上这种当,自然是一刀杀了!但是,我的水师中有一半都是本地人,难保没有受到鼓动的,所以我不得不来讨张大人示下,您觉得该怎么办!”

还不等张越答话,外头大门陡然被人推开,却是彭十三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大大咧咧地进了舱室,径直走到了张越跟前,躬了躬身就用洪亮的嗓音说道:“大人,老陈大人的船正在靠过来,说是要过船一叙!”

老陈大人!

人头还在眼前的地板上滚来滚去,染得原本干干净净的松木地板上四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点滴红色,屋子里的人或站或坐,无论是激愤是震惊是淡然,各种神情还在脸上尚未退去,于是,乍一声老陈大人,不但史安和陈镛有些发懵,就连陈华也是怔住了。下一刻,他陡然之间警醒了过来,看向张越的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凛冽。

他什么时候和在家养老的老父亲勾搭上的!

忽然,船身一下子摇晃了起来,黑白云子一下子跌落在地,传来了无数叮叮咚咚的声音。刚刚跳起来质问的陈镛一个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了刚刚的座位上。还坐着的史安吃不住这剧烈的颠簸,不得不一把扶着后头的靠背。早有准备的张越则是两手抓住了太师椅的扶手,腰际往下轻轻一沉,坐得稳稳当当。

而在这突如其来的颠簸下,从军之后一直在水军的陈华却只是身子一晃就站稳了,双膝微弯扎了马步的彭十三反而有些稍逊。可彭十三那没事人似的笑容和陈华的紧张慌乱相比,却能轻易让人知道谁才占了上风。

下一刻,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声响。不多时,那声响就变成了稳健的脚步声,继而就有人从外头入了舱室来。那人大约六十出头,五短身材,脸上额头颧骨隐约可见刀刻一般的皱纹,眇了一目,可另一只眼睛瞧着却尽是悍气。他身上穿着寻常水军的青色布衫,脚下亦是寻寻常常的黑步履,人亦是五短身材,但往那儿一站一开口,却让人无法再忽视。

他抬着眼睛四下里一望,目光就落在了张越身上,随即又看向了彭十三,见其微微点头,他便又上前两步,竟是用廷参礼相见:“末将陈封,参见张大人。”

张越前天晚上见到陈封的时候,他身上伤痕累累,因为太过虚弱,就连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然而,在船上只是养息了两日,他除了脸色苍白些,瞧着和寻常人竟是无异,张越自是心中佩服。只是,他没想到这位老将竟是突然行下大礼,顿时有些措手不及。

他连忙起身伸手,正好搀着了这位走路极快的矮小老汉。然而,这手一托着人,他方才觉得自个错得离谱,要不是旁边的彭十三及时出手帮忙,他差点被那长跪的力量拖得栽倒。好容易把人弄了起来,他就看到这老陈封抬起头来认认真真打量着自己,最后咧嘴一笑。

“老陈大人和我品级相当,怎行如此大礼?”

“老将当初曾经跟随过英国公打仗,后来在阳武伯麾下效力,想不到今日又得见了张大人。用一句话来说,老将还真是和张家有缘!而且大人参赞军务,我行这一礼原本就是应当的。再说,大人救命之恩,老将还未谢过。”

陈封和张越谈笑了两句,随即仿佛是才看到脚下那异物似的,皱起眉头盯着那人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转头瞪着陈华:“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污了张大人的眼睛,还不赶紧让人收拾了出去!”

自打陈封上船,陈华那最后那一丁点侥幸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再不见刚刚进门时的盛气,陪笑着连声答应,又弯下腰一把抓起那人头,快步出了船舱。就只听外头一声不大的水声,紧跟着就是连声叫嚷,不多时,就有两个亲兵跟着他重新进了门来,忙不迭地半跪在地上擦抹收拾。直到地上的血迹基本上被清理干净了,陈华才不自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想问我怎么来的?”

陈封一进来,陈镛就主动让出座位站到了史镛背后去,张越自然是顺势请他在棋盘对面坐了。这时候,他半眯眼睛打量着满脸尴尬的陈华,冷笑一声说:“要不是彭老弟正好带人赶到,我这之前大老远从交州府跑来就算是白跑了!你知不知道,有人在半路截杀我?”

陈华虽是在交州府家中安排了好些亲信看着自己的父亲,但只是不想让父亲坏了自己的安排计划,并也仅仅是如此,所以截杀两个字着实让他吓了一跳。他是陈封唯一的儿子,父子俩只是看法不一志向不和,就算闹翻也不到那个地步。见陈封满脸冷肃并不像开玩笑,陈华不知不觉沉下了脸,随即连忙上前跪下磕了一个头。

“儿子知错了!”

“知错,你应该说知罪!”陈华恼将上来,上前一脚就把陈华踢翻了,恶狠狠地训斥道,“你害了我没关系,就怕你把一家老少全都害了进去!要不是你还知道杀了这个狗东西,我现在就宰了你丢到江里头喂鱼,这水师就是没了你也依旧是那么一回事!这一手手的本事都是我教你的,可我没教你忘恩负义妄自尊大……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

见陈封越骂越怒,到最后干脆拳打脚踢,张越只能示意彭十三上前把人拉开,又把父子俩送了出去。眼见陈华狼狈而又低声下气地扶着老父亲出了门,他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就在临行的那天夜里,柳升原本是要当即拿下陈华的,还是他劝说将计就计,这才把陈封也带上了船,期间又秘密召见了各艘要紧战船上的军官,如今到了这一步,总算是火候差不多了。

等到外人全都走了,他便亲自上去掩上了舱门,见史安陈镛似有心有余悸,似有茫然震惊,他不禁苦笑了一声。原只是觉得李庆思虑过多疑心太重,可真的让彭十三去四处打探了一下消息,要不是撞上了一路疾驰赶来的陈封,他还不会知道有些事情远比想象更严重。

要把交阯当成东南亚的桥头堡,就得有在这个桥头堡面对东南亚各国压力的准备!历史上的交阯之所以会久久难治,内因固然重要,但外因同样不可忽视。当大明宝船不再出航,王朝只致力于稳固中原的时候,交阯这颗钉子又怎么可能保留得下来?

“大人,这陈封一到,真是神来之笔。”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陈镛再也顾不得舱室中还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心悦诚服地说,“怪不得大人先头对自个的安排如此自信,原来是伏下了这么一招暗棋。”

年过五十的史安终究稳重些,皱了皱眉就说道:“可陈封若是假意,那也不得不防。而且,他父子俩在船舱中商量的话,咱们毕竟听不到,仍是不可掉以轻心。”

听到自信二字,张越倒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的好。要不是凭着昔日张辅张攸在交阯的名声,他就该焦头烂额了。但对于史安的建议,他虽点了点头,却说出了另一番话:“史郎中说得不错。但如今不用逼之过急,今天陈华能够斩了那人把脑袋带来,心思就已经活络了,如今再添上一个他的父亲陈封,纵使他先前有不轨之心,也应该打消得差不多了。至于其他事情,之前已经有周密安排,你们不用操心。如今你们俩最要紧的是行军路线和时辰,及时策应陆上大军,绝对不能误了准日子。”

史安陈镛两人对视一眼,这才知道今天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顿时齐齐应道:“请大人放心!”

陈封父子在舱室里谈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是之后陈华出现在人前时,没了之前那种大权独揽咄咄逼人的气势,但凡旗号下令以及行军安排等等,都绝不避着张越等人。而陈封更是以早就卸下军务为由,成天和彭十三厮混在一块大谈当年旧事,兴致上来的时候还会在甲板上掰手腕比试力气,丝毫不以输赢为意。

转眼间,船行江上已经过去了数日。这几日间,路上行军状况由岸上探马不断用旗号表示送来,因此船上众人对此都是了若指掌。到了第四日,岸上陆上探马则是被整齐的行军方阵取代,大江上渐次有栅栏和水陆军民拦江,虽都是望船队而退,但众人无不知晓已经深入了叛军腹地。果然,到了这天傍晚,就只见前方横着众多竹排栅栏,军民火把不计其数。

“这声势不像是交战,更像是迎接。看来,他们是深信陈华会引兵来投。”

听到彭十三这极低的提醒,换上了不起眼的青衫,外表看上去和水军没有多大分别的张越不禁瞧了一眼陈华。陈华所带的兵马只有一小半是交人,但由于他父子俩久掌水军,其余军官在军中自然是难以匹敌,所以最终安顿了这一头,才可以说是真正安定了军心。此前两日陈华将水军中自指挥佥事以下到千户的众多将领一批批叫上了主舟,已经表露出了诚恳的悔意。因此时至今日,只等这最后关头表明心迹的一击。

张越旁边就是陈封,这会儿他也死死盯着站在前方数步远处的儿子。就在气氛异常凝重的时候,陈华突然叱喝了一声,声音刚落,船尾高台上陡然之间举起了火炬,用某种奇特的轨迹上上下下挥动了一番,各艘战船竟是渐次停住。见此情景,就只听栅栏竹排拦江处,无数军民发出了震天欢呼。哪怕是不明其意的张越,也能分辨出那声音里的无限欢喜。

在欢呼声中,史安和陈镛生怕陈华真的倒戈,已经是紧张得脸色苍白,而彭十三则是手轻轻按在了刀把上。就在这欢呼声响彻云霄之际,船尾突然传来了一声声激昂的战鼓,当这声音骤起时,众多大船缓缓移开,露出了后头的一艘艘小船。顺风顺流而下的这些小船犹如离弦利箭一般往木排等等疾冲而去,行程过半时,上头陡然之间冒出了熊熊火光。

当是时,眼看熊熊燃烧的一条条火船直挺挺地撞入了江上栅栏之间,刹那间前方一片火红,刚刚还欢呼雀跃的叛军顿时鸦雀无声,随即就迸发出了一阵恐慌的叫嚷。取而代之的,是江上各艘战船上发出的震天欢呼,趁着火烧之际,本已停住的战船一艘艘开动,弓手和火铳手已经是上了前方甲板,一时间,众人的耳边充斥着无数的拉弦声和破空声。

陈华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这一遭以有心算无心,再加上人数装备全都是远胜,大江上的战斗很快就呈现出了一边倒的状况。仓促开出的叛军战船往往是一艘得对阵明军的四五艘船,当陆上原本只是列阵以待的千多先锋军和后赶到的柳升崔聚大军汇合,也加入了战阵之后,尽管大江上喊杀未止,火铳爆响仍在,刀牌交击不绝,一场大战的胜负却已然决定。

由于叛军一心想着陈华水师投靠,大江上并未设铁索拦江,因此一战过后,柳升便从岸上传令下来,休整一夜后直奔清化府。因此,当清晨数百艘战船再度进发时,流淌的大江上不时飘过焦黑木板或是浮尸,赫然重现当年大江为赤的惊心场面。

第七百七十九章 火光中的末日

故安南西都清化府。

安南国变成大明的交址布政司之后,西都的王宫被拆毁了四面宫墙。逾越规制的建筑被拆除之后,余下的就地重新利用,也就成了后来的清化府衙。然而,如今陈天宝等人重新入主清化府,复其名为西都,号曰清华承政,这府衙也就重新升格成了王宫。

自从起事以来,陈天宝打的就是安南陈氏的旗号,因此,之前诱出荣昌伯陈智大军深入设伏歼灭之后,他就在臣子的建议下,把目光盯上了清化府,最后里应外合夺下了此地。这里是故安南的西都所在,而且比东都交州府更靠近南面,又刚好就在海边,不但有利于他正统的名分,而且随时可从海路撤退。

虽是大战期间无暇整修王宫,但陈天宝还是支使属下抢掠了清化府内的不少在此做生意的明人,把各家的珍玩摆设等等拿来装饰这里。好在他还听了大臣的劝谏把财宝分了不少给本地的交人,又是狠下了一番蛊惑的功夫,因此总算是拉拢了不少军民,也算有一番气象。

如今,这府衙的正堂三间就成了他接见臣下的正殿。原本题着琴堂的匾额早就被他摘下当成烂柴烧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亲手写的清华承政四字。由于标榜和推崇喃字的胡朝的区别,再加上为了笼络底下那些以汉字儒学为正统的臣下,他称王起事之后,立刻就恢复了以汉字为正统,也深以一手漂亮的汉字和一口娴熟的汉话为豪。

于是,这所谓正殿之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国风。除了高悬的牌匾之外,下头那张公案上摆着一只焚着龙涎香的四面饰龙纹的青铜宝鼎,一旁的墙壁上挂着不知从哪家富户搜罗来的两幅水墨山水,却是宋人笔法。墙角的一张海棠雕漆高几上,摆着一只天青色汝窑刻花鹅颈瓶。就连椅子凳子,也都是红漆描金,一副富丽堂皇的气息。

只不过,眼下在正殿里头的陈天宝却正在大发雷霆。他刚刚得知陈华背信弃义率水军和柳升会合,大破自己拦江军马三万的消息,虽说气得几乎吐血,但他还是赶紧安排船只预备逃走。可是,就在他忙着搬空清化府储存的军粮以及掠夺到的财宝时,偏偏有臣子联袂来见,却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在这里和明军死战,不要轻易言退,以免让占城人看低了。

冲着下头苦苦相劝的几个老人,陈天宝却暴怒地咆哮道:“当初就是你们说陈华可靠的!要不是你们信誓旦旦,说陈华早有背明自立的意思,这趟过来不但能带来众多兵马,还能顺便把明军击退,此前用数道铁索拦江,怎么也不至于让他们长驱直入!要决一死战,可以,让占城派来的那个人指挥,他不是要军权吗,全都交给他!”

陈天宝号称陈天平之弟,但这里的几个都明白这究竟是隔着多少层的弟弟,此时听到这话,几个不满明军并吞了安南的陈氏老臣不禁涕泪交加。占城在后头给他们军器粮草等等资助是什么心思,谁都明白,只想着驱逐了明人之后,到时候反过来再把占城压下去,可谁知道眼下陈天宝这一慌,竟然是准备把大权拱手送给占人。

安南和占城乃是不共戴天的世仇,利用他们复国可以,但怎么能主从不分!

“别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只是说赶紧坐船往海上走,咱们在南面还有根基,这西都清化府丢了就丢了,那些军民反正也是带不走的,让给那个占城人正好。要是明军大开杀戒,咱们在南边也好鼓动更多的人追随!这明军再势大,在安南也难以真正扎根!可恨老黄福竟然死撑着不死,他要是死了,那些指望着他实行仁政的蠢人就都能醒悟了!”

几个老臣面面相觑了一会,不得不承认陈天宝虽说在有些事情上草包,但在有些事情上却极其精明。然而,为了拿下清化府造出声势,他们苦心筹划了两年;为了说动陈华,他们也下了大本钱,就连几个暗线都不惜暴露了,就是为了让陈华能不断立功。这一回退回南边固然能指望占城的资源,但之后的路子无疑异常难走。

良久,一个老臣才艰难地开口说:“就依照大王的意思吧……臣等先告退了!”

一个还想要劝谏的大臣被人拉了一把,不得不随众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院子里,他才气咻咻地说:“这西都是坚城,坚守至少能守上几个月,拖也能拖死明军!而且,拖到明年开春瘴疠大兴的时候,他们军中自然就乱了!我们为了拿下这里费了多少气力,要走你们随他走,西都在我在,西都丢了我也不想活了!”

“唉,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前门拒狼,后门进虎,陈华那一头失败,咱们这境地就变得异常艰难了!占人和安南是世仇,要不是为了复国,咱们也不会受了他们的资助军器人员,打跑了明人,要收拾好烂摊子对付他们也不容易……可是,西都肯定是会丢的,不要在这里白白丢了性命,等退回了南方好生盘整一下,咱们还能蓄势重来!”

那气急败坏的大臣却仍旧不死心:“话说的没错,可西都这么多百姓,每户抽一个出来,就能多几千人,等相持不下的时候,男女老幼全都派上去,就是明军重新拿下清化府,那也是一座废城!只要把战火燃起来,我就不信明军那么一点人,能顾得过来!”

“别说了!留着点地步的好,你别忘了,当初那个杀神带兵到这里的时候,前前后后杀了多少人,还有多少男女给掳劫了走送到中原?在咱们自己的安南西都用这一招,难道你是想看到全国上下变成焦土?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些年老黄福推行学校,安南每年贡国子监的有多少人?这些在乡里都是大族望族,他们回来之后振臂一呼,还有多少人相信咱们的正统?别多说了,这里的烂摊子留给那个占城人,咱们收拾一下赶紧走!”

尽管此前已经侦知明军是用海路运粮,新陈朝上下也有人提出从海路袭击运粮船,断明军补给的提议,但海船究竟不比大江上的平底船好造,新陈朝两年间也只是得了十艘军船,自保勉强进攻不足,于是只预备着之前从海路攻西都,如今正好可供撤退。交割了西都的军务,陈天宝带着亲信大臣和随行兵员等等一一上了船,随即立刻下令起航,竟是连丝毫留恋也无。

称王称霸固然是他的梦想,可要是弄到连命都没了,还称王干嘛?

交址东面临海,众多海口都是很适宜进出的港口,当初郑和也曾经提到把这里作为整个宝船航行的补给地,但由于每次扫平交址全境,大军一班师,随即就又是动乱连连,为安全起见,最终这条建议也就被束之高阁。在陈天宝看来,这就便宜了自己的逃跑之路畅通无阻。

眼下他坐在装饰华丽的舱室中,懒洋洋地搂着一个女人,因笑道:“都说明人皇帝如何如何睿智,我看也不过如此,交址用了那么多文武,结果我振臂一呼,多少人死心塌地追随?他一趟一趟派人下西洋,可如今咱们还是大摇大摆从海路上走。等到了南边,那时候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大王圣明!”

这句谄媚的恭维一出,外头陡然之间响起了一声惊呼,旋即就是一阵不绝于耳的喧哗。陈天宝顿时恼了,随手把美人推到一边,厉声问道:“怎么回事,谁在吵吵嚷嚷!”

这时候,一个侍卫猛地推开门,惊慌失措地说:“大王,不好了,海上出现了不少船!比咱们的数量多!上头挂着很显眼的旗帜,很可能是明人的……明人的宝船!”

陈天宝起头只是惊怒,但这会儿那惊怒已经变成了大恐。他几乎是一下子从位子上弹了起来,结果大概是因为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然倾斜了一下,他一个踉跄几乎摔倒。然而,他还是一把甩开了那个想要上前搀扶的侍卫,跌跌撞撞冲出了舱室。费了好大的劲来到了甲板上,他就看到了远方那一艘艘高挂风帆的大船,脸色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色。

“怎么可能,之前不是说他们的船还停在暹罗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固守西都……”

听到旁边的喃喃自语声,陈天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下狠狠剜过去一眼。等到认出那个两鬓苍苍的老人,他这才恼火地别转了头。为了笼络这些拥戴自己的陈氏老臣,他一口气把他们的女儿全都给娶了,如今也不能太不给人面子。撇下这个已经六神无主的老家伙,他快步走到了船头,对着那跟上来的船长低吼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立刻把那些船甩掉!”

一听到这个要求,那船长顿时极其为难,对陈天宝低声下气地说:“大王,天朝的宝船最多能挂十二张帆,少的也能挂六七张,比咱们速度快,沿海岸线走必定会被堵个正着。顺风往西洋那边走兴许还能避开,但这边的航路他们比我们熟悉……”

额头青筋毕露的陈天宝此刻哪里顾得上那许多,想也不想就吼道:“不要啰嗦这么多,我要的是结果,不是这些解释!随便你走什么路,只要能甩掉他们就行了,否则要是给明人赶了上来,你们全都得陪着我一块死!”

想到此前那一遭遭叛军的下场,船上众人顿时不寒而栗,那船长更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当即他便不再二话,赶紧去吩咐了舵手,又把水手等等全都召集了起来。升帆转舵等等折腾了好一会儿,下头的桨手也全都使足了力气,大船果然立刻加速。然而,由于他们这艘大船的速度比其他几艘配备了更多风帆和桨手,不一会儿就把其他的船全都甩在了后头。

这等要命关头,尽管船上其他人都有些惴惴然,但这会儿他们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友军,只盼着明人能追得慢一些。大约是他们的热切期盼发挥了作用,那些高大的宝船虽然快速追了上来,但后头那些船分去了他们的大半注意力,竟是只有两艘船追了上来。由于船速越来越快,几个老人全都吃不消大风,即便心头惶恐,还是不得不纷纷进了船舱躲避。

然而,后头那两艘船追得亦是不慢,不过是小半个时辰,陈天宝就已经能清清楚楚地数出上头挂的九张大风帆,更不用说那些眼尖的船长和水手。一时间甲板上叫嚷声不绝,陈天宝更是因为船行速度太快,靠两个侍卫搀扶才能好好站着。眼见得那两艘船越追越近,他不禁用右手死死掐着左手手心,直到那边船上火光乍现,他的瞳孔立刻猛然收缩了一下。

又是明军的火器!

由于永乐皇帝朱棣取了张越的建言,重赏革新火器的匠人,重罚所造火器不合格的工匠,定下了严厉的赏罚制度,因此如今的大铳炮比从前射程更添了百步,达到了四百步,再加上正好顺风,那带着呼呼风声的十几道火光竟是冲大船呼啸而来,瞧着煞是惊人。陈天宝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方才张开,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他顿时瘫软了下来。

相比他的如释重负,船上的舵手却都越发紧张,这海上风大,铳炮的准头难以保证,可等到距离更拉近就难说了。如今他们离着海岸线已经远了许多,万一风帆或是船身上着了那么一星半点,届时整艘船便完了,大伙全都得下海喂鱼。于是,他只能把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可一次次疯狂绕圈子的结果,却是被敌人越追越近。

仿佛是印证怕什么来什么,当三艘船之间的距离拉得极近时,后头两艘船再一次发射了神机箭,而这一回,其中一支带着火光的长箭射穿了主风帆,旋即火借风势熊熊燃烧了起来。在那铺天盖地的通红火光中,陈天宝虽看见众多人来回奔走灭火,全身的力气却一下子都给抽干了,竟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了下去。

第七百八十章 将门隐忧

云南临安府蒙自县。

交址数战,沐晟都是从蒙自县进兵,所以,此地早就习惯了大军驻扎戒备森严的景象。天下皆知太师英国公张辅曾经三征交址四任总兵,但沐晟也曾数次挂印,只那几乎都是败绩,朝廷要保全沐氏的名声,自是隐去不提,而沐氏作为云南王更不能让本地土人瞧不起,于是更是死命遮掩。此番沐晟一进驻,从随军文武到府县上下官员,无不是奉承周到。

“太傅两代将门威名赫赫,这一次皇上只让您率兵策应,自是想着杀鸡焉用牛刀。”

“正是此义!安远侯这次改配征夷将军印,国公爷却是征南将军,总不能降格以从。再说了,那些贼兵不过是跳梁小丑,必然会被一举扫灭,也就不用国公爷出马了。”

“自从交址安定下来,咱们蒙自县也已经十多年没见黔国公了,上上下下倒有些想念。”

沐晟初来乍到,虽下令不许扰民,但府县官员和当地士绅豪民设下宴席连番相请,他拒了多次,最后也不能全然不顾,便在抵达十余日之后,头一次带着几个属官赴了宴。对于这些人的竭力趋奉拍马,他一概是淡淡的并不开怀,久而久之,那些当地缙绅一流自是讪讪的。倒是因沐晟敬礼文人,说话又是引经据典,几个正途出身的文官和他相谈甚欢,到最后叹服不已,这位黔国公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几分笑容。

饮宴之后,沐晟便在大批家将随从的护卫下回到了沐王府设在蒙自县的行辕。和张辅一起平定交址获封黔国公之后,沐晟讨陈简定败绩,捕陈季扩又不获,自永乐十三年之后再未到过蒙自县,即便如此,这将军行辕仍是年年由沐王府派人维修,齐整比府衙县衙犹过三分。

到了行辕门口,沐晟才一下马,立刻便有人上来接着他接下的大氅,其余人便簇拥着他进了大门。到了二门,大多数随从便在此止步,只有几个心腹家将跟随了进去。到了屋里洗过脸,捧着小厮送上的热茶,他就不再是人前那副沉默寡言的严肃模样,竟是和几人笑语了几句,末了才问道:“交址那边的战况可有什么消息?”

“老爷,还是之前的那些消息,据说是安远侯已经率军离开了交州府开往清化府,军粮靠海路馈运,但因为要确保海东府和沿海各海口,左右两军的兵力都不算多……恕小的僭越,比起永乐年间交址数次用兵,这一次的兵力着实是少了,老爷若是一直停留在蒙自县按兵不动,恐怕朝中有人会说闲话,而且,到时候安远侯胜了,恐怕也会以为您是平白得功劳。”

“柳升的脾气我知道,急躁性子,要是我如今就领兵前去搅局,他才会认为那是抢功!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沐晟哂然一笑,又思量了片刻,就吩咐道,“派前军指挥使领五千兵马从洮江右岸先入交址吧,我带着后队过两天看看情形再慢慢前行,不必急于一时。柳升固然勇猛,但交址那地方不是光凭勇猛就行的,他说不定会吃点苦头!”

沐晟的性子家将们全都知道,此时无不是默然。因见沐晟倦色上来,几个人便一一告退,待到了外头,年纪最轻的白勇低声嘀咕了一句:“沐家毕竟是勋贵,这交址紧挨云南,若是事事都还要从外头调人平定,久而久之,老爷会不会失了朝中欢心?”

其余人都知道这里头要紧的不是朝中欢心,而是沐氏英名。只不过,相比当年的老王爷沐英和谋勇双全的上一代西平侯沐春,沐晟在用兵的本事上头实在是平常,这黔国公爵位的取得还有几分幸运的成分。于是,几人不过是相视叹了一口气而已。

待到了内院他们安歇的那个院子,年纪稍大的苏明又低声说道:“失了朝中欢心却是不用考虑,这些年老爷往京城送了那么多东西,可不是白送的。老爷打仗的本事稍逊些,但对上头下头却是没话说。不说那些权贵,就是咱们这些人,名下有多少田土?过的日子恐怕也比不少官员还舒坦些!”

四人祖上都随沐英沐春征战过,乃是沐王府的世袭家将,如今名下全都有几十顷田土,家中妻儿老小全都是过的富家翁般的安生日子,平心而论也不是一心想上战场搏前程的——脱了籍放出去实实在在当军官看似是自由了,其实和沐王府的联系却弱了一层,走到外头还让人低看一眼,这又是何苦?

虽然沐晟节制整个云南的兵马,麾下也自有各级将领,但军略要事,反而是这些更贴心的家将彼此商讨出要旨先进呈沐晟斟酌,然后才会召众将议事。而他们四个从小读书练武,就是世家公子也不会要求那么严苛,此时虽回了屋子,仍是对着地图挑灯商议,待到一应事宜全都商定好了,苏明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夜了,明天还要陪老爷校阅大军,大家都回去睡吧!”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四人都是一愣,离门口最近的白勇便一个箭步上前拉开了门。门前站着的那人也来不及解释什么,直截了当地说:“白大叔,交址那边刚刚送来军报,安远侯在清化府大捷,一举击溃贼军三万余,斩首数千级,还请尽快报上老爷!”

他一面说一面递上手中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随即又急急忙忙地道,“还有,刚刚县城外头有人叩门报,阳武伯一行已经到了河阳隘!”

得知这个消息,四个人无不明白,今天晚上怕是睡不成了。商议了两句,白勇就立刻带人先往河阳隘迎接,而苏明三人则是拿着军报径直往后头去见沐晟。这一夜,行辕之中沐晟屋子里的灯亮了一整夜,而已经宵禁的大街上也是不得安宁,响亮的马蹄声也不知道搅扰了多少人的清梦。直到次日一大清早,沐晟的其余三位家将又带着百多号人呼啸出城,一夜不得好睡议论纷纷的人们方才缄口不谈此事,就连官衙中人也只是窃窃私语。

正午时分,一大队人方才簇拥着马车进了城门,一路径直拐进了行辕正对的那条街。此时此刻,这一整条街都被兵马清理得干干净净,再无一个闲人。黔国公沐晟亲自从门口下阶相迎,眼看几个家丁从特质的大车上用一具藤榻抬下了一个人来,他连忙上得前去,见上头那人脸色苍白得可怕,瞧着也比从前消瘦苍老了许多,他不禁悚然动容。

“世兄镇守交址多年,不料却突然遭此劫难,实在是受苦了。”

见沐晟说得情真意切,张攸不禁苦笑道:“我这是自作自受……若不是我掉以轻心怠慢了,也不会中了这么一支毒箭,数年安定毁于一旦。我已经让三弟代我拟奏折请罪,只希望此次安远侯能旗开得胜,景茂兄这边也能一路顺遂就好。原本三弟是让我去广州先养息一段时间的,但何太医说云南府的天气更适合我如今这身体,所以只能搅扰景茂兄了。”

“你我什么交情,还用说这些么?”

沐晟摇了摇头,这才看到了张攸身侧的中年人。他和张倬并未见过,但沐昕每每来信,说得他耳朵都快起老茧了,无非是说此人如何如何能干,因此和张倬倒是很有些书信往来。若只是一个善于经营之道的世家子弟,他看在钱的份上也会礼敬三分,但若是再加上张倬的那个好儿子,他的态度自然更是敬重了许多。此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就笑着说:“这便是三世兄了?”

虽无爵位,张倬如今也已经官居二品,此时对沐晟的客气,他自是恬淡得很,当即笑吟吟地回礼。还没说上几句话,沐晟旁边的一个幕僚就大赞他和张攸兄友弟恭,他听着听着心里不禁直犯嘀咕,连忙把一旁默不作声的张超拽上了前来,这才免去了浑身鸡皮疙瘩的境地。

因张攸的身体虚弱,这接风宴自然就免了。把人安顿在了一处向阳的院落中,沐晟就见了张攸和张超,与他们商量起了从临安府启程去昆明的事宜,又说自己已经吩咐了下去,到了那边就住翠湖沐王府,那里景致如画正适合调养。张超往日在京城向来不耐烦会客的,见张倬应付裕如谈笑风生,待到告辞离开之后,他在路上忍不住嗫嚅问了一句。

“三叔,这人情世故……你能教教我么?”

正在低头往前走的张倬猛地一愣,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张超一番,面上立刻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张超的脾性他自是再了解没有,此刻提出其他的疑问都不奇怪,可是竟然请自己教导他人情世故……见其半点没有勉强的神色,他不禁生出了几许欣慰。

人在世上要独善其身已经是深为不易,更何况是保全一个家族?张超能明白这一点,张攸虽仍是重伤未愈,得知之后也必定会高兴的!

“这等事情不用教,你日后若是愿意,多陪我出去见人会客,自然而然就会了。好了,如今时候已经不早,你赶紧回去陪着你爹,万一有事也能立刻请何太医。”

见张超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就走了,张倬只觉得这一个多月来赶路的疲劳一下子尽去,就连脚步也轻快了下来。他这边厢步伐轻快地回到了自己的下处,那边厢前头引路送他们叔侄俩回去的小厮便匆匆回去报信,将刚刚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都报给了沐晟。

沐王府四家将此刻只剩下了苏明,见沐晟听完之后摆摆手把人遣退了,又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一只手也不由自主地捻动着下颌胡须,他眼珠子一转,就赔笑说道:“老爷,这阳武伯长公子的鲁莽粗疏是有名的,如今见着父亲这般情形,自然生出了担待的心思,这番话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也就是张大人的一片爱护之心。”

“你还看不明白?”瞅了一眼苏明,沐晟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就在昨天,夫人让人转送了京里的一封信,上头说的是什么,你不知道?皇上要加恩勋戚,这原本是最好的机会,可英国公居然在皇帝面前告了自个的二弟一状,说他为人荒唐家门不谨不堪使用,由是张輗的升迁硬生生给按住了。而张軏也当了缩头乌龟,自述才不胜用。英国公的两个嫡亲弟弟眼看不成,从弟张信由文转武,这就算废了,阳武伯也差不多,张倬对两位兄长和侄儿好一些,又赚名声又得实利,他有经营的本事,他儿子有做官的才能,今后何愁不起!”

见沐晟自己把这番话说了出来,苏明就笑道:“老爷深谋远虑,小的怎及得上?不过也是,太宗皇帝昔日也是一再栽培那张越,就是留给皇上用的,他又一再立功,日后飞黄腾达自然是不消说。老爷的意思,是想再助一臂之力?”

“当初顾兴祖的事情我已经卖过好助过力了,如今也做不了其他,这打仗的事情刀枪无眼,且看他自己的运气……他要是运气好再建大功回朝,至少还有几十年长长久久的富贵,到那时候才值得我下大本钱。这些年,朝中固然是念沐氏宿将,可那么多为我说好话的人却不是白得的。对了,我听说你侄女之前守孝,如今刚刚服满?”

话音刚落,站在阴影里的苏明顿时一呆,双肩不露痕迹地轻抖了一下,随即才垂下了脑袋:“亏得老爷惦记这孩子。不过他没福,咱们进兵之前她服满,在她家老娘的主持下已经嫁人了,是已故大老爷门下的一个军官。”

“嫁人了?也罢,她是没福。我原想着你的侄女终究可靠些,配给这等才俊也不辱没。他不到三十便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回朝之后必为一部堂官,若不是封了爵就不好预政事,他早就封爵了……”

苏明在屋子里陪着商议了好一会儿,听沐晟说还要让夫人挑选美人送给张倬,他这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等好容易捱到沐晟乏了休息,他亲送了人回房,走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与朝中权贵结善缘无可厚非,可把事情一味寄托在女子身上,这又是何苦,难道如今在翠湖沐王府中的那个女人还不麻烦?再者,京中虽有人为沐王府说话,这些天传来的可还有尚不能确定的坏消息。

第七百八十一章 大捷后的喜讯

清化府外。

水路一把火烧尽了拦江栅栏以及猝不及防的众多舟船,陆路击溃陈天宝麾下大将的数万大军,如今水陆陈兵清化府外,安远侯柳升虽是志得意满,但却也知道强攻这座交阯第一坚城并不是上策。于是,当张越提出将那些绑有传单的箭支射入城内劝降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虽则如此,大军也不可能虚陈城外干耗军粮,若是劝降不果,则三日后开始强攻。

定下了这一条,柳升自不会放过之前的那件事,当即在临时的行辕内召见了陈封陈华父子。他和陈封曾经同效力张辅麾下,也是因为欣赏其人的豪爽性情,这次发作了原定将水师的一个都督,方才会把水师放心交给了陈华,谁知若不是张越多一个心眼识破了其中名堂,此次出师不但无功,还可能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因此如今虽然大胜一场,他的火气却不轻。

“老陈封,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现在就一剑宰了这个心怀叛逆的小子!这事情如今军中上下还不知道,但纸包不住火,休想能瞒得住一世!”

瞅了一眼自缚双手一声不吭的儿子,陈封不禁长叹了一声,旋即屈下腿也跪了下来:“大帅,是末将教子无方,没瞧出他是这样心性的人,更不应该让他承袭了指挥使!但是,先前的大胜便是靠叛逆猝不及防而来,到时候只说他是诈降,流言就能平息下去。此战之后,末将便把人带回去,这指挥使的军职就纳回朝廷……”

张越看了一眼满脸哀求的陈封,心想那会儿要不是连夜让陈封召见了水师一些要紧的军官,之后又在启程的时候把陈封悄悄带上了船,哪怕他用虚言恐吓诓骗了陈华动心,这一支水师也没法指挥得如臂使指。如今这固然是一场大捷,但陈华的罪过却是铁板钉钉的,哪怕是陈封替儿子将功补过,可对于战乱频频的交阯来说,柳升怎敢放任这样的叛逆举动?可是,军中不能容忍此过,但陈家乃是一方豪族,于安抚上来说,却是不得不容。

“大帅,之前的水陆大胜不日之内就会传遍四野,只要再加以散布,人人都会知道陈华是诈降破敌,此事确实不宜再追究。如今老陈大人到了军中,不妨就放出消息,说是老陈大人不放心以子将军,要亲自上阵,先除了陈华兵权即可。等到平定了交阯之后,那么让陈华上书称病,由老陈大人于陈氏一族中再挑选一人,上报朝廷授指挥使军职即可。”

柳升背着手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思前想后,觉得张越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一想到这小子回回都是驳不回的道理,他就忍不住没好气地斜睨了一眼,这才上前把陈封拽了起来,旋即冷哼了一声:“既然是有人求情,我也给你这个老家伙面子,把人带回去看好了!要是再出点什么差错,可没有这次那么好说话!”

能够有这么一句承诺,陈封已是喜出望外,慌忙谢过,又转身去谢张越,随即才上前去利索地解开了捆着儿子双手的绳子,又是狠狠一脚踹了上去:“逆子,要不是我福大命大,这路上就给叛逆派过来的人宰了,只凭这一条,我就该宰了你!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的阿妈只有你一个儿子,我才懒得管你的死活!别杵在这儿,赶紧跟我走!”

见陈华操着嘶哑的声音磕头谢了,又被陈封拖着出了大帐,柳升不禁骂骂咧咧地说:“他娘的,老陈封一辈子英名,竟是全都毁在这个儿子手上了,等我回去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教训我家那个小子,有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的碗,看着碗里瞧着锅里,到时候非得把一家人搭进去不可!老陈封也是的,这么个祸害还留着,他哪来这么好运气,回回都遇到贵人相助?”

说到这里,柳升就看向了张越,见他正悄悄往帐外退去,他不禁出口喝止道:“走这么快做什么,我还没让你走!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次我认错,不该驳了李庆的话,也不该临阵换将,更不该把你调到水路,这总行了吧?不过虽说我把你赶到了船上,可那也是为了你好,免得陆上刀剑无眼出了什么岔子,最后不也是让你献策建了奇功吗?倒是李庆那老家伙说话也太不给人留情面了!”

张越这才无可奈何地回转了身,见柳升气咻咻地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下,他想起李庆素来的秉性,不禁摇了摇头——这一位当初从工部转兵部,就引来兵部上下一片恐慌,足可见有多严格,之后因劝谏朱瞻基狩猎而被留在南京兵部也就不奇怪了。只是,那也是老尚书的风格所在,若轻易改了,便也不是李庆了。

“我哪里敢和大帅置气,再说,此次大胜本就是大帅从善如流,我参赞军务,建言也是应当的。只是外头还有一堆事情要料理,既然陈家父子的事情定了,我得出去看看而已,否则光凭史安和陈镛,难以应付那些豪族。”

柳升闻言顿时气乐了:“他们俩的年龄少说都比你大一倍,哪里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论才能本领,他们自然是只有胜过我,但这世上的人多半认的是名头,是官衔。就比如大帅此时对众将说一句话,便是一言九鼎,换成我,恐怕大伙都会疑虑。而在那些豪族跟前也是一样,他们毕竟人微言轻,而以势压人的勾当,我比他们精熟。”

“这么多年了,你这小子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么狡猾!”柳升笑骂了一句,仅有的那一丁点芥蒂也就因此打消了,这才说道,“报捷的奏疏我已经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师了,大大给你提了一笔……至于李庆就算了,想必皇上也不乐意再把人调回京师去放在身边置气!那些豪族我还真是不耐烦打交道,随你怎么解决他们!”

眼看张越含笑施礼要出去,柳升就开口又添了一句:“回头替我谢一声彭十三,这次多亏了他!”

张越答应一声,这才出了帅帐。此时已经是戌正时分,天还是极亮,帅帐周围可见一个个全副戒备的亲兵,外头也有一队队正在巡逻的军士。再往外一些,四处都可见正在擦拭刀剑的军士,有的战袍上还有血迹,有的脸上身上有伤,也有的正在和同伴窃窃私语,见着他走过,不时有人起身行礼。待到他来到分给文官们的那一块营地,就听到彭十三站在一顶帐篷的外头,一面侧耳倾听一面在那里偷笑。

“你这是在干什么?”

彭十三一见张越,立刻笑着迎了上来:“我只是觉得里头那几人说话可乐。刚刚其中一个很是诚惶诚恐地说,连日以来都没再下过雨,这都是因为天朝大军所至,于是雨水也不敢挡路,又举出了当初英国公进兵时天降雨水让干涸的河床能够行舟的事,马屁拍得震天响,要是老爷在这儿,恐怕也会无可奈何。不过除了奉承,其余的话他们都谨慎得很,史郎中两个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想要套出陈天宝是否在城中,这些人却全都推说不知道。”

“如今虽然刚刚大胜,又兵围清化,但南方尚未扫平,他们当然不会这么快就做出选择。这会儿跑到这里来,不过是表明一下姿态,免得我军趁着大胜把气撒到他们头上。至于陈天宝,他既然是靠着占城起家,日后要丢开占城必定得倚靠这些豪族,他们自然不怵。”

说着这话,他就挑开帘子的一角往里头瞧了瞧,突然把帘子打起径直入内。这动静顿时引来了里头众人的注意。史安和陈镛已经是说得口干舌燥,见张越进来,史安立刻叫了一声张大人,一时间,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豪族代表立刻一窝蜂地围了上来行礼。

无他,在交阯,这一个张字,实是最有分量的姓氏!

古安南自秦时就已经是中原领土,宋朝积弱,南部还有个大理,更不用说收回此地,而元朝更是在此大战连场,最终也没能将安南占城重新收回版图,这一拖就拖到了大明永乐年间。尽管已经自立了数百年,但不论以前的安南还是现在的交阯,多年以来都是以汉学为主,上层社会以通晓儒学为荣,三百年前,汉字就成为了国中的官方文字。自从设立交阯布政司以来,交阯贡国子监的监生并不在少数。

此刻就有这么一位家中儿子被举为监生的豪族,只从那和中原士大夫仿佛的言行谈吐,张越几乎很难瞧出什么本地交人的端倪来。只是,深知这些豪族都是摇摆不定只为自己着想的投机派,他安抚归安抚,却只是一味地打太极。等到这些人一一退出之后仔细琢磨,这才恍然醒悟,张越说的听上去都是些让人如沐春风的话,可实际上一句准信都没有!

张越才懒得去管这些豪族在背后怎么腹谤自己,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陈镛就递上了一份封口完好无损的公函来,低声说道:“这是皇上朱批,下官和史郎中不敢擅自拆看。”

一听是朱批,张越正待拆开,但一想到身边还有两个人,他便立刻瞧了瞧两人。直到史安拉着陈镛退下,他这才用裁纸刀剖开了封口,取出了那份素色封面的奏疏。旁边的彭十三情知专送张越的朱批指不定有什么要紧字眼,自是没有多话,不声不响地就出了大帐守着。

“……今交阯叛逆作乱,必当剿灭。然宜戒饬将士不可滥及无辜,虽凶逆之家,其幼稚男子皆不可杀,但驱入内地,或为民,或为奴,以彰上天好生之德。然若有贤能,不妨暗访留心,择才举荐……俟交阯事平,朕必速召卿回京,随转杜学士奏疏一份,且细细看。”

这一篇满满当当全是红色蝇头小楷的朱批,前头都是那些宽仁选材之类的话,末尾却加了这么一句,张越不由得有些疑惑,再一看才注意到后头赫然夹着另外一份素色封面的折子。因颜色相同,之前竟是没有注意到。展开之后只扫了一眼,他就注意到这应当是誊抄的副本,并非杜桢上奏的原本,而其中内容赫然是关于官员俸禄。仔仔细细通篇浏览了一遍,他便合上了奏折,旋即若有所思地闭上了眼睛。

这事情当初他在京的时候就曾经和老岳父商量过,其他的东西好改,这俸禄多少却是洪武帝朱元璋定的,实在是不好擅动。但是,禄米折钞的勾当却是天下第一大弊政,不革除不足以让官员安心。只是,如今朝中看似是四平八稳,但这样一块大石头落下去……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就在张越真仔细琢磨着老岳父这一手会引起怎样的阻力,到时候他能够帮着做些什么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了这一声嚷嚷。抬头一瞧,他就看见彭十三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大叫大嚷道:“柳大帅那边传来消息,刚刚海上有船靠过来,说是陈天宝想要坐船南逃,结果被逮了个正着!”

“怎么会这么巧!”

张越又惊又喜,此时竟是霍地站了起来:“可是神威卫的人?”

“没错,之前那个总旗过来的时候没说实话,其实郑公公多了一个心眼,早就多派了十艘船过来,预备护着海路粮道,之前那信使回去的时候正好带回了清化府陷落的消息,于是几艘神威舰就一直留意清化府的动静,一看到有船出来就追了上去。谁能想到,竟然这么巧就把那个陈天宝给拿了!听说当时一发神机箭正中风帆,要不是那艘船上的人疯了似的扑火,差点把整艘船都给烧没了。这之后陈天宝听说昏了过去,船上的人就降了。”

“这真是一条最大的好消息……既然他这个号称陈氏正统的都没了,南方就容易多了,再加上有郑公公海上问罪占城,交阯有望在年内平定!等到明年开春,咱们也能回去和妻儿老小团聚了!”

即便是张越,这会儿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彭十三歪着头一想家里的老婆孩子,脸上也满是喜不自胜的笑容。

要不是没办法,谁乐意打仗?

第七百八十二章 东风压西风,西风不愿松

腊月的北京已经先后下了好几场雪,这天清早虽然雪停了,四处却仍旧是银装素裹。长安左右门前的横街上,赶来上朝的群臣三三两两站着等候开宫门放行。平日里还带着随行家人打灯笼的,今天也都免了这一遭。原因很简单,古有映雪读书,如今虽说天还没亮,但有了雪地的映照,总比往日黑漆漆的情形好得多。

寅正时分,宫门便开了,文武群臣依次而入。平日漆黑难见的狭长甬道今日却显得很清楚,只要小心脚下,却不虞有撞墙落水等等威胁。等到了午门处,官员们又是各自分衙门聚在直房等候,却是显得泾渭分明。六部首臣是一拨,内阁是一拨,至于五府都督等勋贵又是一拨。余下品级不够又用不起手炉的官员则是在外头拢着双手取暖,甚至连轻轻跺脚都不敢。

“这雪虽然是停了,但还是贼冷贼冷!你们可觉得,今年的冬天冻得格外厉害?”

“你这都是废话,哪年冬天不冷?可怜我家里的炭如今都不太够用,就指着腊月底发的俸禄回去过年呢!”

“说起俸禄我倒想起来了,你们可知道,因为户部夏尚书最近身体有些不好,礼部胡尚书兼了户部的事,他和杜大学士这些天不是有些争执么?我去打听过了,那竟是因为官员俸禄的事!先头仁宗皇帝体恤,折钞是每石米二十五贯,可胡尚书竟然说,每石米还要减去十贯钞!你们想想,如今宝钞已经越发不值钱了,不少地方一贯只值两三个钱,就这样还要克扣,大家回头拿什么钱养家糊口!”

“那杜大学士怎么说?”

“杜大学士请在江南和湖广两广试行双季稻,并以唐宋为例,逐渐降低官俸折钞,实发禄米。结果反而被胡尚书反唇相讥,说什么他这是拿国库做人情提高自个的声望,还很是讽刺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听说连如今在交阯的小张大人也给带上了!”

正在议论的是三四个在太常寺任职的低品官员,说到激愤处,这声音不免就提高了一些。几人七嘴八舌地埋怨了一番,其中一个眼尖的忽然瞥见有人从一旁缓慢地走过,待认出那人,他立刻闭上了嘴,旋即又拉扯示意其他人也住口。等到人过去,他才心有余悸地说:“幸好幸好,是杨弘济公,要是换成杨勉仁,他不能容人过,上来训斥一顿又要记档,我们就惨了!”

杨溥今早起来有些头晕目眩,故而服药之后才匆匆出门,于是晚了些,在群臣都云集午门之后他才到。且他向来不走甬道中央,只是贴着墙根慢行,于是那些窃窃私语议论朝政的小官员竟有一多半没瞧见他。只刚刚听太常寺几个官员说的事情,他心底不禁有几分沉重,但进了内阁众人的直房,他便默然而坐,却是不发一言。

这几间直房不过是上朝之前供勋戚高官歇息,并不供柴炭等等,但由于司礼监御用监几个头头的吩咐,几位阁臣都是人手一个手炉。尽管如此,杨荣仍是紧紧裹着自己那件银貂大氅,皱着眉头在那里说话。

“这些天一日日冷了,我让家里人去打听过,这京师被大雪压塌的房子,至少有百八十处,顺天府都一一处置了,但这京师周边府县呢,这北直隶周围的地方呢?昨天有田庄上的人来送年货,提及各处今年大雪,不少田庄都有遭雪灾的,但很少有主家减租,以至于临近年关不少佃户逃亡,乃至于卖儿鬻女!这还不算,胡濙胡源洁兼着户部的事,为了省开销,还打算从各部官员的俸禄着手,他自个家境殷实,怎么就不替那些家境贫苦的同僚想想!”

此时此刻,杨士奇只得劝道:“勉仁,源洁也是虑国用不足。”

“他这个‘源洁’真真是不如‘原吉’,至少夏维喆执掌户部多年,历经迁都、开运河、北征,全都能调护得井井有条,他却一上来就要断了人的活路!宜山的‘元节’还知道开源,他却是一味的节流!”杨荣说着就斜睨了杨士奇一眼,又说道,“士奇兄,你可别忘了,胡源洁是把咱们内阁全都扫进去了,说咱们是慷国库之慨施恩官员,你受得了我受不了!宜山的奏疏说得很对,我是赞成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