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和杨荣并不算十分合得来,但杜桢更知道,这位同僚素来是把整个内阁视为一体,绝不容外头的人染指进来亦或是说三道四。而他也不是被人指摘两句就退缩放弃的性子,当即插话道:“此事我会据理力争,毕竟,百官乃朝之本,一味苛刻,迟早有一天会无人做事。外头已经有动静了,咱们先上朝,回头再议这些事!”

一时众人无话,纷纷放下手炉出了门去。这一日是朱瞻基御奉天门上朝,众官在呼呼大作的北风中跪拜奏事,一场朝会坚持下来,好些人几乎都感到浑身冻僵了。如今不比洪武年,那会儿还有皇帝赐廊餐,虽未必是热腾腾的食物,至少能填饱肚子,如今却只能是饿着肚子回衙门自己解决。只有内阁众人在回到午门内东边的直房时,早有当值的吏员送了各色热腾腾的点心浆水来,屋子里也烧着炭盆火炕,和外头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除杜桢和杨溥之外,杨士奇杨荣金幼孜三人都是直内阁多年,当初朱棣在时,内阁直房尚且还没有这等礼遇,这些都是从仁宗朱高炽开始的,如今则是张太后的额外嘱咐,众人无不心中感念。脱下大氅用完点心暖了身子,又把冻僵的手搓热了,几人方才三三两两地坐下理事,眼看快要中午的时候,杨荣就收拾好了一应奏折,亲自送去乾清宫。

这一路素来是一个小宦官随行,杨荣平日虽不正眼瞧这些阉人,如今换来的这一个却伶俐,每次伴他去乾清宫时,往往不用他问就会透露出里头的消息来,久而久之,他偶尔也会与其说笑几句。眼下,那小宦官冷不丁就提到了立太子,杨荣不禁为之凛然。

“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的只是从永宁宫听说的……而且,据说皇上也多次提过,若孙贵妃得男,必要册为太子。”

“这种事以后不可再提,否则到时候司礼监范公公彻查下来,你休想讨得了好去!”

“是是是,小的该死,不应多嘴说这些,大人恕罪!”

口中虽训斥,杨荣心里却震动不小。这种风声他在外头也听说过,但如今再次得闻,又是这个说话向来很准的小宦官,料想是真的。在他看来,杨士奇之所以能在洪熙宣德两朝越过了自己,便是因为当年任过东宫官,于是,自己和金幼孜从未进过锦衣卫诏狱,到了如今反倒成了不利的一面。要想在本朝之后长长久久,这立东宫显然是绝对不可忽视的一环。

心里盘算,杨荣此后一路却是只字不提此事,直到进了乾清宫也再没多说一句话。那小宦官在乾清门口眼看着他走了,就借口要找个地方躲躲风,一溜烟从横街上跑开了去。待到了云台门,早有等候在这里的一个老宦官迎了上来,他就低声很是说了一通话,然后又提醒道:“你回禀的时候别忘了添上一句,若是三日之内小的还留在内阁直房听差,这事情也就罢了。要是小的被打板子撵到哪个苦衙门或是干脆没了性命,可请公公千万拉扯一把!”

“行了行了,让你办事岂会没好处?你宫外的老娘才得了一百两银子,若你出事,以后她也一样有人供养!”

老宦官说着就把人赶走了,眼看着那小宦官消失不见,他才四下里忘了一眼,慢吞吞地拎着食盒往回走,瞧着仿佛只是尚膳监一个不起眼的杂役。他前脚刚走不久,一旁的花坛后头就钻出了一个满身是雪的人来。他在身上好一阵拍打,又使劲搓了搓冻僵的手,这才小心翼翼地掩盖了那边躲藏的痕迹,随即一溜烟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出了东华门和东上北门,这中间夹在宫城和皇城之间的狭长地带几乎囊括了宦官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衙门。东厂值事司就在护城河河边直房的正对面,尽管地方不算大,也并不是东厂办事的正经衙门,但留守其中的却都是整个东厂中挑选出来的精锐。然而,由于仁宣两代天子对于锦衣卫和东厂都远远不如永乐皇帝朱棣倚重,因而这里也不比从前的风光。

虽说办事应该在东安门外的东厂胡同,但如今外头没多少事需要自个照管,陆丰干脆就在那边留了几个心腹,自己则是坐镇这里,万一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随时随地得到消息。这会儿,他仔仔细细琢磨着刚刚听到的一席话,人就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子,最后才停下步子问道:“你刚刚说的这些,没有搬弄是非?”

“干爹,遵照您之前的吩咐,我一直小心看着永宁宫那边的动静,但若是没把握,绝不会在这当口悄悄出宫来。要不是生怕干爹怪罪我多事,我一早就出来了!那小猴子托那个老不死的捎话,无非是两种意思,要是杨勉仁觉得他多嘴,只要向司礼监捎个话,那他不是打板子发落去做苦力,就是干脆送了命;要是杨勉仁觉得留着他这个爱说话的有用,那么就会当成没这么个人,到时候他还能安安稳稳在这份差事上头呆着……”

“这些咱家当然知道,好了,你赶紧回去,别让人抓着把柄!如今不如从前,只要你好好干,咱家担保你之后会有好前程!”

陆丰烦躁地回到了椅子上坐下,拿起茶喝了一口却觉得冰凉刺骨,一气之下索性连残渣一起泼到了地上。从少监到太监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他足足熬了好几年,至今也是上进无望。司礼监太监范弘和金英是东宫的人,有皇太后护着,他没法子;王瑾是皇帝驾前最得用的人,他也没法子;刘永诚海寿瞧着比他还不如……这还不算,下头竟还有小角色想着往上爬,简直是痴心妄想!

“干爹,张公公送了信回来!”

一听到张谦两个字,陆丰立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瞥了一眼面前的残茶,又坐了回去,闷声吩咐人进来。下一刻,就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宦官进来,毕恭毕敬地呈上了一封严严实实封口的信。陆丰接了过来也不拆封,又问道:“信是打那条道送来的?”

“回禀干爹,是咱们东厂的信道,和锦衣卫没关系。”

“那就好!”

陆丰这才动手拆开了信。他原是不识几个字,但内书堂一设,众多小宦官入内学习读书,他渐渐有了一种深重的压力,于是咬着牙逼自个学认字写字,一年多时间下来竟然硬是把常用字认全了,只写字上头仍要外人帮忙。此时展开信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他的脸色一连数变,到最后定格在了极其微妙的表情上。虽说仍有一些字不认得,但大概意思他已经明白了过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就把信笺递给了一旁那宦官。

“把信从头到尾念一遍!”

再次听了一遍其中内容,陆丰这才渐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对于宫中的宦官来说,这内书堂的设立是好事,是升迁捷径,他虽是怕其中出几个伶俐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于是把自个挤了下去,但也不会螳臂当车去阻止,没看内阁部堂等等大臣都没出声么?可如今倒好,那个该死的家伙竟然是借着统领内书堂一步一步筹划着了不得的大事,就连内阁部堂的大臣也都一个个算计了进去,真真是不把他们这些老前辈放在眼里了!好在京师这些老大人们一个个都不吭声,外头却有说话的人,只不过,那家伙好大的胆子!

眯着眼睛沉思了好一会,他就突然开口问道:“你还记得之前张大人特意送来的信吗?”

那宦官年过四十却情愿叫陆丰一声干爹,自然是玲珑心肝,忙点点头道:“干爹可要我背诵一遍?”

“不用,咱家还不至于连这点记性都没有!”

重重一拍扶手,陆丰不禁冷笑了一声。张越去交阯之前让人送信来,说是从人那儿听说都察院对内书堂仿佛颇有微词,又提醒他内书堂日后出来的全都是识文断字的宦官,谁管的是那一摊子,日后便是天然的一股势力,于是他便由此开始着手注意那边的动静,如今果然发现王振不但往孙贵妃面前凑,连内阁大臣的主意都打上了。

要是让王振成功,他这东厂的督公干脆就别干了!

就在这时候,门外又是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公公,好消息,交阯大捷!”

第七百八十三章 锦被美人,香消玉殒

陈天宝被擒之后,清化府终于一举拿下,同时紧跟而来的还有南方两州的自动投降,还在负隅顽抗的只有三州之地,也就是陈天宝起事的那三州。于是,在安远侯柳升的鼓动下,都想着打个胜仗好过年的将士们无不是成了下山的猛虎,水陆大军齐进,最后在奇罗海口赶了百多名叛逆蹈海,于是,在小年之前,整个交阯唯一只剩下升华府的义州尚未克复。

大军如今便驻扎在距离升华府只有百多里之外的顺化府。这里可算得上是交阯最南边的地方,气候和交州府已经很有一些差别,如今的时节不但更加干旱,而且也更热。蚊虫因干旱少了许多,不少将士便索性打起了赤膊,四处都是欢声笑语不断。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过小年的日子,军中除了配发军粮,又额外发了一些干肉,都是自广东经奇罗海口运送来的,这自然是让上上下下欢喜不尽,至于上层军官的配给则更是丰盛。有了吃的,底下的军士往往是几十个聚在一块,军官们则是三三两两相熟交好的会在一起,一同乐呵呵地过小年。若是有门路的,往往能从本地交人那儿弄到酒,自然也会喝上两盅。

“过年之前一定要把最后一颗钉子拔出来,之后我也就能太太平平回京去了!”

军中虽有禁酒令,但如今既然都快过年了,柳升对下头人喝酒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他现在自个面前也摆着酒杯酒壶,还有一个硬是被拉过来的陪酒客。这会儿,他乐呵呵地感慨了一句,随即又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半眯眼睛看着张越。

“要是我没记错,你应该还是第一次孤零零一个在外头过小年吧?嘿,是不是还在惦记着家里的妻妾孩子?一回生两回熟,等以后你的官越当越大,这种机会也会越来越多……不是所有人都像内阁那几个家伙一样时时刻刻呆在京城的。就是他们,也不时会被派到外头,想当初杨荣不就去过甘肃理军务?打起些精神,喝酒还心事重重的!”

张越还没来得及说话,臂膀上就被柳升拍了重重一下,瞧见对方已经是脸色酡红,显见是喝了不少,他不禁莞尔,举起酒杯对碰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因为气候比中原炎热,又是特产蛇类和各种药材,交阯的酒也多半是药酒,下头人献给柳升的更是如此。他刚刚都只是浅尝辄止,这会儿一杯下肚,除了辛辣的酒味之外,还有淡淡的苦涩和药味,让人极其不习惯。然而,多日没碰过酒的柳升明显不理会这些,喝到兴起时,他舌头也有些大了。

“小张越……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就是无趣!这回依我,下头一个土官送来了好几个本地美人,我已经让人往你房间送了一个……别管……别管史安陈镛,我把李庆那些个都撇下了,特意……特意让你搬到这里来住,就是避开那些聒噪的家伙!那还是个美人,家里又和叛逆有些关联……难得放纵去火,误不了事!”

原以为柳升又是借酒埋怨他的性子,可听到后来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眼见柳升哈哈大笑干脆举起酒壶豪饮了一阵,旋即丢下他乐呵呵地出了门,显然是真的去放纵一回了,张越只觉得脑袋都大了,心想这位长辈还真是会惹麻烦。

往日里,这几年日子平稳,张越多半都是在家里和妻儿老小欢欢喜喜地过节,这一次还是头一回行军在外一块过小年,身边没有一个家人。他离开广州差不多有半年了,因为不是参赞军务就是随军进发,夜晚往往是难得一个囫囵觉,哪里还顾得上想其他。这会儿过小年心中寂寞自然是有的,可随便搂上一个女人去火,这算是什么事?

看着满桌子没怎么动过筷子的几盘子菜,他忽然想起柳升刚刚仿佛是只顾着喝酒了。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索性出了门去叫了个杂役进来,用食盒把东西全都装好了送给正聚在一起大快朵颐的彭十三和几个护卫,自己则是让人用冷水拧了毛巾,严严实实擦了一把脸,这才缓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听到有人推门的声响,正在椅子上坐着打盹的牛敢猛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看清是张越,他连忙揉了揉眼睛,又倒了热茶递给张越,这才禀报道:“少爷,刚刚柳大帅派人来送了一卷被子,两个人抬着送到里头屋子里去了,说是这儿白天热晚上却凉,可以暖暖床。”

张越原以为牛敢会说送来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等听到牛敢憨憨厚厚地说是一床被子,正捧着茶盏喝茶的他顿时给呛得一口喷了出来,随即咳嗽连连。见牛敢慌忙上前接了茶盏,又要帮忙顺气,他不禁指着这个过分老实的家伙笑骂道:“以后别人送东西进来你也留意些,被子,你进去看看,那是被子吗?”

“不是被子?”

牛敢顿时悚然而惊,撇下张越就打起帘子一溜烟进了里间。不一会儿,里头就发出了一声惊呼,旋即这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就犹如见鬼了似的逃了出来,脸上尽是狼狈之色,就连说话也结巴了起来:“被……被子里头有个……有个女人……”

此时此刻,张越端的是又好气又好笑,却懒得和他再理论,挑开翠竹帘子到了里间。见床上那个女子被一床绑好的被子卷成一卷,只露出了一个脑袋。交人肤色多偏黑,她却生得肌肤胜雪,杏脸桃腮,眉眼甚是妩媚。只这会儿嘴里还塞着一团堵嘴的布,眼神虽镇定,却有一丝掩不住的惊惶。此时此刻,他不禁为之气结。

柳升真是做得彻底,这难道是让他霸王硬上弓?

“倔牛,你给我进来!”

张越出声一叫,牛敢就立刻窜进了屋子。只是,他不安地瞧了瞧床上的那个女人,随即嗫嚅道:“少爷,您忘了,当初还是您让人给咱们几个挑的,我已经娶过媳妇了……”

“谁问你这个!”

张越现在只后悔今天没把彭十三那个面上粗豪心里狡猾的留在屋子里看着,由是惹来了这么一个大麻烦,因此一听这话只觉得脑袋更大了,当即恼怒地低声对牛敢吩咐了几句。虽则有些不情愿,牛敢还是踌躇着上前取下了那个女人嘴里的堵嘴布,人却站在那里没动,垂在身侧的右手也微微有些颤动,却是为了张越的吩咐,见人叫嚷就下手打晕人。

然而,那女子在堵嘴布被拿开的时候,却并没有叫嚷,而只是紧咬嘴唇看着张越。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问道:“敢问可是英国公的再从子,张元节张大人?”

见她须臾便平复了过来,张越倒觉纳罕,当即问道:“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见张越和颜悦色,正如起头带自己过来的那两个人所说,绝不像官兵那般穷凶极恶,床上的女人便坦然答道:“民女阮氏,顺化府人。”

交阯多陈姓、阮姓、黎姓,因此听到她自陈姓阮,又是顺化府人,张越知道必是本地交人无疑。只是,那一口说得极好带着北地口音的汉语,仍是让他微微皱了皱眉。正要再盘问两句时,那个阮氏突然开口说话了。

“民女曾经听人提到过张大人,深知您明察秋毫,心怀仁德,求大人赦免我的哥哥!他虽然曾经为叛逆制造火器,但只是被裹挟,并不是真心为叛逆效力!”

不料想她一开口竟是求恳,张越不禁吃了一惊。顺化府顺利克复之后,依照之前朱瞻基的朱批,柳升将平民百姓既往不咎,从叛逆起事者依军职分类惩处,而那些附逆的匠人从事等等也是分门别类地看押,有的会被带入内地为奴,有的则是会被阉割送入京师,还有的则是将就地斩首。对于这样的恳求,张越原本不准备理会,可听到火器两个字,他立时上了心。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阮氏原本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恳求,张越这一问,她顿时知道这根救命稻草抓对了,连忙解释道:“大人,民女的哥哥姓阮名秦,制造的是神枪,我一家都是被叛逆抓去的。因为有人出首,说军中的神枪都是他监工造的,他还是率先举家投靠的陈天宝,所以那些军爷定了他的死罪!请大人明鉴,民女家里祖传就是制造火器,不少手艺都是外头传来的,从来都是安分守己,对天朝绝无贰心。”

“不要说了!”

张越想起之前打下顺化府时,确实发现贼军之中装备了不少火器,而且据柳升所说,威力也远远比从前安南神枪更大,心头不禁大动。他还记得,当初在打下安南之后,胡朝的伪帝胡汉苍之兄胡元澄,也就是黎澄曾因为精擅火器被朱棣任命督造火器,一举从神枪开发出了神威烈火夜叉铳、单飞神火箭、三只虎钺、九矢钻心神毒火雷炮等等,若是这阮氏的哥哥也是人才,倒不妨网开一面。然而,是真是假还得先派人查问清楚,否则岂非被人诓骗了去?

翠湖沐王府。

屋子里的缠枝牡丹银薰炉中焚着百合香,烛台上南海蜜烛的火焰簌簌跳动着,映照着灯光下程夫人的锦衣华服更加光彩夺目。大约是快过年的缘故,她身上穿着簇新的镂金妆花缎云雁衔花纹样的对襟衫,外头罩着沉香色的窄袖褙子,再加上金梁冠上的镶蓝宝石蝴蝶金簪,看上去越发雍容华贵。然而,妆容整齐的她这会儿却一面说一面用绢帕擦着脸,眼睛红红的。

对面的方水心则是妆容俭朴得多,虽则住进沐王府之后,除却出入并不自由,衣食等等并不短缺,首饰衣服都是一套套上好的送进来,但她素来不看重这些,也无心修饰什么面容。虽只是二十四五风华正好的年纪,瞧着竟是比程夫人更老相些。此时此刻,她更是浑然没留意那灯光下的珠光宝气彩绣辉煌,完全被那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给震住了。

“他真的死了……不可能,他向来逢凶化吉,怎么可能就死了!”

“妹妹,这是从交阯专门送来的消息,我骗你做什么!”程夫人本能地垂下头转过身去,随即闷声说,“我实在是不忍心妹妹就这么带着孩子走,于是老爷特地派人送了信过去给阳武伯,结果哪知道正好赶在他弥留之际……听说阳武伯听到你离开的消息,当即吐了血,临去前还说对不起你和孩子,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回京去,也不会害了你。他还说,今世遇到你已经娶了妻,再没有其余的办法,只盼来世遇着你的时候他未娶,你未嫁……”

“他真的这么说……”

方水心已经无心再听程夫人说下去,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右手攥紧了帕子,左手则是无意识地死死抓着身下的锦绣坐垫。当初救下他之后,看着他说话沉稳,丝毫不像部族里那些男人莽撞;看着他武艺高强,谈吐又是从未见过的;看着他在父亲面前淡然而坐,脸上神采飞扬……一颗芳心就那么陷落了进去,浑然没想到原以为的一辈子相守竟然会落到那个结局。这回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独自把孩子养大,至死也不再见那个男人,只当孩子就此没了那个父亲,可是,他竟然死了,临死前还记着她!

“妹妹不要太伤心了,你们母子俩尽管在这儿住着。虽说阳武伯不在,可我家老爷必定会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一样好好相待,决计不会委屈了他!”

见方水心失魂落魄,程夫人知道戏肉已经做足,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又宽慰了两句,发觉人完全没有反应,便起身出了门去。待到了外头,她把这儿服侍的所有大小丫头都召集在了一块,淡淡地吩咐道:“如今她心绪不好,你们都离远些,不要打搅了她。记着,不得吩咐不要进去。不管有什么大动静,先回了我再说,不要自作主张!”

“是。”

等到出了这个偏院,程夫人才按着胸口深深吸气吐气,仿佛要把刚刚那番做作都排遣开来。在外头等候的丫头仆妇婆子忙上前来簇拥着她从夹道走,她却没留心这些,只是屈起手指头计算着张攸一行抵达的日子。

为了稳妥,她先是让方水心注意到丫头的窃窃私语,继而又让一个“好心”的婆子在面前露了口风,继而又把芒市土司的态度辗转透给了方水心,才仿佛是捱不过去她的哀求,百般无奈下吐露了那些“遗言”。刚刚发觉那女人泪流满面时,她就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成了。

只是,这会儿她的心里竟是一阵阵抽搐得厉害,脚下也有些不着力!

“夫人,您不要紧吧?”

旁边一个妈妈上来搀扶了一把,程夫人就顺势倚着她的手,依旧是默然往前走,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这么做是最妥当的。张家连丧事也办了,芒市土司又摆明了不会收留这个堂妹,就是张攸真到了这儿也不可能覆水重收,那还不如眼下一了百了,兴许那个孩子还能有个好前程。到了拐角处,她终于甩开了那妈妈的手,脚下也轻快了起来。

与其带着一辈子的恨活下去,还不如带着那一丝掩不住的爱死了!

程夫人走了不知道多久,方水心却仍是呆呆的。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僵硬地转着脑袋打量着屋子里这些东西。那一几一凳,一书一画,在她眼前仿佛都幻变成了在京城时自个屋子里的那些东西——张攸送了她很多东西,尽管她不懂也不认识好坏,每次收下的时候却仍是欢欢喜喜。只要他在身边,她便觉得大宅门的规矩还能捱着,便觉得心里还有盼头。可是,他终究是走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音信特意带给她。

可是,原来他一去多年,竟然还是惦记她的!当初她就在他面前说过同生共死,如今他既然已经去了,她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儿子是他的,又有沐王府照应,将来必定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无论她在不在都是一样,她可以随着他去,她应该随着他去……

方水心强自支撑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角落处的柜子旁,用力一开门。由于力气太大,那抽屉一下子跟着重重掉在了地上,里头那把弯刀砰然落地,碰掉了上头镶嵌的两颗宝石。她却没去管那两颗不知道滚到哪儿去的宝石,径直把刀捡了起来,轻轻地摩挲着那黑色刀鞘,耳畔仿佛是想起了阿爸的话。

“男人是刀,女人就是刀鞘!”

刀都没有了,还要刀鞘做什么!

缓缓抽出了那把弯刀,方水心的目光完全陷落在了那一汪明亮的刀光中。一入豪门,这把刀再没有出过鞘,可是当她离开那豪门之后,为了保护自个儿和孩子,她这一路上便是用它披荆斩棘,这才成功找到了沐王府。如今,这把刀又有新的用途了。

她轻轻地用手指抹过刀锋,缓缓闭上了眼睛,突然毫不犹豫地将其在颈项上头重重一拉。弯刀叮当落地的时候,她的眼前虽是一片血光,却仿佛又浮现出了桃林初见的一幕。

那一片粉红色的落英缤纷中,永远藏着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第七百八十四章 慧女报恩

正如安远侯柳升所说一般,赶在正月初一过年之前,大军成功扫平了叛军在南部的最后一个据点升华府义州,于是,军中上下将士无不是欢欣鼓舞,希冀着能过一个好年。未曾卷入叛乱的交阯军民在老尚书黄福的安抚下,也渐渐安定了下来,筹备起了过年的年货和其他用具,而从广东海路运送来的军粮和种子,更让遭了兵灾的百姓们有了盼头。

而与此同时,那些首恶叛逆和军官家属等等则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柳升一想到几乎丢了性命的张攸,一气之下差点想要效仿当初英国公张辅筑京观的旧例,把之前斩杀的叛逆和后来俘虏的军民一体处死。只不过,既然有朱瞻基不可滥杀的朱批上谕,他便满不情愿地打消了这个念头,索性把这些人的处置都撂给了张越。

他做了撒手大掌柜,于是在这大好的年节之前,张越便再次成了掌握生杀大权的那个人。朱瞻基的“仁慈”也仅仅是有限的,首恶叛逆陈天宝等人自然是押回京师,在献俘之后,和那些起兵造反的前辈一样,或是显戮于市,或是流放边疆,这些自然是不关他的事。然而,其下那些附逆也得根据罪行轻重杀上一大批,以震慑那些好乱的交人,还有便是驱赶这些军民俘虏入内地为奴,遴选相貌姣好者阉割送入宫……但最要紧的却不是杀人,而是挑选人才。

时值年前,他更是收到了京师英国公张辅送来的信,除了得知克复清化府活捉陈天宝而大表高兴之外,临到末尾还额外提点了几句。

“象奴阉童僧人等等都在其次,要紧的是那些怀才抱德、明经能文、博学有才、聪明正直、孝弟力田、贤良方正、练达吏事、明习兵法及材武诸色之人。当初我征交阯回还,前述诸色人等共遣上京凡九千余,今兵事平定,你当尽心尽力选举贤能供国用。只要是能诚心悔过,纵使首恶也可一并随书上奏,不用顾忌。昔日太宗皇帝在时,曾赦黎季犛之子黎澄。此人之后一直于工部任职,从工部主事官至工部郎中,大大改良了军中火器。若是此等人才,何惜予命予官,使其尽力报效我朝?”

彭十三深知张辅器重张越,此时见张越一边看信一边颔首,他便凑趣地笑问道:“老爷在信上怎么说的,可是大大夸奖了少爷,然后又提到京中在商议论功行赏?”

“大堂伯怎会这般市侩?”张越随手把信递给了彭十三,见其看完之后,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又把信折好了放回信封之中,他就说道,“皇上之前提到了选贤能,大堂伯又提了这么一笔,足可见所见略同,平定之功在其次,选才之功在其先。我让你打听那阮氏的兄长,你问得怎么样了?要真是能用的人就送上去,也能给黎澄做个帮手,要不是,也不用费事,我直接把阮氏送还安远侯就完了。”

“看来,以后谁要是想在少爷你身上用美人计,那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乐呵呵开了个玩笑,彭十三才收起了脸上的戏谑,仔仔细细地说起了阮氏一家的情形:“阮氏是名门之后,其祖阮圣训曾经事陈仁王为中书侍郎,而阮圣训正是黎澄祖父的外祖父,竟是还有些沾亲带故。之前陈天宝起兵,因得知阮氏的兄长阮秦善于制造火器,便派人将一家劫了过去。因阮秦制造火器在军中有些名气,又由于手艺高而得罪了不少人,于是之前官吏遴选的时候,便判了附逆大恶,按照惯例,其兄斩首,子女没为奴,她也是一样。”

“既然如此,她倒不是胡说八道。既然真是会制造火器的,你就传我的话,把他的名字从处死的名单上头拿掉,我再去见一见安远侯……人是他送给我的,总得知会一声。另外,我瞧你最近闲得很,我给你找个事情管管。那些列在处死名单上头的人,你去甄别一下,别因为人攀咬就杀错了人。还有阉童……算了,那件事你就莫管了。”

平白无故给自己多了件麻烦事,彭十三不禁懊恼地摩挲着下巴,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而他一走,张越便依照旧言去见了柳升。一听是和黎澄有亲,又会造火器的人,曾经统管神机营的柳升不禁大感兴趣,详细追问了一番就笑开了。

“你不愧是怜香惜玉,要是换做别人,哪里会听这么一个女人啰嗦,早就不耐烦地赶将出去了,倒是你居然还会仔细让人打听!处置那些叛逆的事情我原就交托给你了,要杀要荐全都随你的便,要是谁敢啰嗦,还有我呢!至于那个女人,随便你怎么处置!她哥哥要是能添个一官半职,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感激你一辈子,你就是不要,她兴许也会以身相许……”

原本是谈正事,结果却遭了这么一顿打趣,张越哪里还敢再呆下去,赶紧一番打岔之后落荒而逃。别说阮氏的美貌还不到祸国殃民的地步,就是真的国色天香,他如今有妻有妾,对什么报恩便需以身相许的俗套实在是没多大兴趣。回了屋子招来牛敢,他便吩咐其到那边屋子去对阮氏分说一声,却不料牛敢直接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大人,男女有别……”

“我还会不知道男女有别,可难道还要我去找个女人来特意传话?你这头笨倔牛,直接到窗子外头喊一声,然后把话说清楚不就行了?”

看到牛敢哑口无言,旋即摸着脑袋出去了,张越这才没好气地一笑,进了里屋翻出之前得到的那一摞名册,根据名字后头的几十字简述履历,拿着笔一个个勾了起来。就好比张辅当初那九千多个人绝不可能一一过目一样,他如今也没那个人力精力,所以对于这必然是良莠不齐的选贤名单,他也不可能逐个甄别,只能从那寥寥的介绍中分辨出可能有用的人。

当初张辅就是送九千多人上去,朝廷收下之后也多半只是分到各地居住,不可能有官吏费那么大神一一查看。因此,宁滥勿缺固然是要的,但从里头精挑出来一些人也一样是要的,否则芝麻西瓜混在一块,岂不是白费功夫?

“大人。”

分辨出是牛敢的声音,张越不禁不耐烦地说道:“又来干什么,只是让你去传话,又没让你带话回来,不论她怎么说,你只当没听见就是了。”

“大人,阮姑娘说是要来叩谢大人的恩德。”

听到这句话,张越方才抬起了头,却见门口除了做出目不斜视表情的牛敢之外,还有满面泪光的阮氏。见她低头进了屋子,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他不禁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即就对傻站着的牛敢挥了挥手。

要是彭十三在,干这种事就牢靠多了!

“大人大恩大德,民女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相报,本该终身侍奉。但民女自知蒲柳之姿,难入贵人之眼,又别无他能,思前想后,民女觉得,自己或许能助大人了解本地人物。只求大人事成之后能放民女自由,让民女能和兄嫂家人团聚。”

张越听到粉身碎骨这四个字的时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但听着听着,他不禁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头一次正色打量起了面前的这个少女。见其抬起头毫无惧色地直视着自己,又想到了那天夜里拿掉堵嘴布之后,她不说其他的话,直接便是恳求自己救救自己的哥哥,他不禁生出了几许赞赏。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他便问道:“你对本地才杰都很熟悉?”

“是,本地精通文学和军略的人氏,包括四乡隐者,民女都很熟悉。大人若是不信,尽管说出人名来,民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一个聪慧的姑娘!

随手翻了桌上的名册,张越便念了一个名字,果然,阮氏只是略一沉吟,便将此人出身和生平一一详述了一遍,比那名册简述何止详尽了十倍。欣喜之下,他又一连问了三人,确定阮氏之前所言并无丝毫虚假,他不禁笑着站起身来。

“好,你起来!只要你助我遴选完了那几本名册,我就放你回去和你兄长团聚!”

“多谢大人!”

阮氏这时候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慌忙再次磕头谢过。而瞧着她那喜不自胜的模样,张越忍不住问道:“你可知道,就是你不求,我也打算遣了你回家?”

“民女知道。”阮氏屈膝起身,浑然不管额上通红一片,只是微微一笑道,“民女自幼就随兄长读书认字,深知这世上确有君子。大人那一夜能视民女若无物,必然是君子,所以绝不会借着救了兄长的事图什么报答。只是若就这样回家,不报君恩,民女这辈子也会过意不去,所以就想以此报恩,今后也能无牵无挂。”

“好一个无牵无挂!”张越只觉得自己这一回果然是运气,柳升不过是随手送了一个暖床的美人,竟然能够让他拣到这样一个珍宝,不禁欣然点头道,“若你助我办好了此事,不但你哥哥必定能赦免,也能让更多人得益。不过,只有你一个未免不够。这样吧,我现在就让人把你哥哥叫来,也能让你多个帮手。”

闻听此言,阮氏欣喜若狂,慌忙再次伏拜谢过。等到出屋子的时候,她再也难掩心中情绪,赫然泪流满面。阮家虽说曾是陈朝名门,但这些年早就败落了,而因为长相还算秀美,这些年她不知道用了多少法子才保全清白,可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所幸上天让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位贵人,这位贵人还是难得一见的君子,否则她终究难逃薄命。

正如阮氏承诺的一样,她很是尽心竭力地为张越整理出了那些顺化府和升华府两地真正值得一用的人。而相比她的妥帖周到,当阮秦被放出来之后,张越便见了一面,结果却发现她的这个兄长阮秦面相平平,人也不算精明,偏在火器上头真有几分狂热本领。拿着张越递过去的火器,他挑出了好些毛病缺点,滔滔不绝好一阵方才讪讪住了嘴。

“这就是你那位表亲黎澄黎大人监工督造的,等回了京,我便荐你去和他做个同僚吧。”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尽管是感恩戴德,但阮秦对于张越留着他和妹妹一同帮忙,始终有些狐疑,这天趁着张越不在,周遭又没有别人,正在誊抄名单的他便站起身来,到了阮氏身边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阿乐,我瞧这位张大人年纪轻轻气度不凡,又是名门之后,仿佛也很器重你,怎的你在他面前一直不假辞色?咱们离家万里去了天朝的京师,难能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就该趁着机会好好把握住了。有这等权贵庇护,你将来……”

“哥,你以为他是那种喜欢自荐枕席的男人?还是你以为你妹子是天姿国色的美人?”

阮氏丢下笔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若是我存着那份攀高枝的心思,你以为我还能替你寻到这份立功的差事?只要你日后谋得一官半职,自然能给我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亲事。我不自荐枕席,今次咱们让张大人立下功劳,来日他就不会庇护你?这天底下的姻亲也分三六九等,把自家女儿或妹子送上门给人家做妾,无论在陈朝还是胡朝,不都被人瞧不起?”

正在窗外的张越听见这义正词严的一番话,忍不住赞许地点了点头。一转头,却瞥见彭十三也正在那儿笑呵呵地揪着下颌刚刚长出来的几根胡子。两人到了另一边檐下,彭十三就竖起大拇指说:“少爷你之前给我的册子我拿出去找妥当人看过,人都是赞你明察秋毫!有些女人是看似聪明实则糊涂,这位却是里外都聪明,难得难得!交人我也见过不少,能遇到这样识大体的,偏又是女子,真是好福气!”

“这便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张越正笑着,就听到外头突然响起了震天的鞭炮声,随即又是众多人的欢呼。看着同样笑呵呵的彭十三,他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又是一年除夕夜,到了明天就又长一岁了!”

“我是长年纪就是老,少爷你却是长年纪就是好。你年岁越大,此番回朝入部院或是其他就越是容易,不是吗?”

听着这句虽俗却真实的大实话,张越不禁点了点头。明天便是大年初一,大军既然得胜,他回去的日子也差不多近了,只不知道此刻应到了云南府昆明县的父亲和二伯父一行如今如何,也不知道还在广州的家人们眼下如何。

第七百八十五章 伤往昔,念血脉,思结援

同样是大过年,翠海沐王府别院却没什么过节的气氛。一来是黔国公沐晟领兵在外尚未回归,随时有可能往交阯进兵,虽然听说那儿的仗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二来是阳武伯张攸一行之前刚刚抵达,上上下下不但要忙着伺候,还要安排随行的其他人等;至于其三,那便是只有几个程夫人顶顶心腹的人才知道的隐秘消息了。

阳武伯张攸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故地重游得到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方水心的死讯。他在交阯镇守这些年从来没有回过京,东方氏间或有信过来,不过都是张超张起兄弟代笔,说些京城的大事和儿女的状况,顶多是偶尔有一笔提及方水心给他生的儿子。他昔日喜欢过她的明艳开朗,可相处多了,却也知道她的性子和大宅门格格不入,再加上常常闹腾,久而久之就有些厌倦,离得远了虽也想起,可总没有专写信捎话给她的道理。在他的心里,建功立业远远盖过儿女情长,更何况之后每每细想,他就能觉察到沐晟主婚的另一层意思。

然而,她竟然从家里跑了出来,还是听说他重伤难救的消息而引刀自尽!

“爹……”

“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母子皆亡办了丧事的事情,之前你为何只字不提?”

张超从小就是在祖母和母亲跟前长大,和父亲并没有多少相处的机会,印象中张攸虽偶尔也会沉下脸摆老子的架子,但多数时候却是开朗的人。此时那样额头青筋毕露的凶狠模样,他还是平生第一次得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虽然很想说是因为让父亲安心养病方才暂时隐瞒,但他心里却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为了那场丧事,他和张起兄弟俩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可却被母亲那番气恼的话压了下去。

“她跑了一次又一次,这么回回折腾下去,家里还要不要过了,咱们张家还要不要脸面?找了一个月都不见人,也不像上回那样有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就权当她死了!我当初是气不过你爹带回来这么一个刺头,可自从她跑了那么一回,老太太临去时又嘱咐过,我哪个月不是照自己的份给她供给,衣食没缺过,丫头婆子任她使唤,也不要她到跟前来立什么规矩,就这样她还是要走,谁能拦得住?”

犹豫了良久,张超终究是心里憋气,当下就把母亲的那一番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听了这话,刚刚还气急败坏的张攸顿时跌坐了下来,久久无言。告诫张越的那会儿,他就已经知道当初这门亲事结得莽撞,可从前想着沐晟对他的仕途有助,方水心又确实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若是知道会闹成现在这般局面,他可还会娶她?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桃花林中那双明亮得犹如一汪清泉般的眼睛。

“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听出父亲声音中明显的疲惫和无奈,张超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来。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他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咬咬牙就去了隔壁院子。在门外使丫头通报了一声,听见张倬唤了,他才进了门,到了西边屋子,见张倬放下笔从书桌前站了起来,他叫了一声三叔,随即就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捧着脸不吭声。

张倬知道二房父子俩如今在闹什么别扭,心里自也叹息,更知道眼下最棘手的不是别人,却是那个孩子。于是,挑拣着话语安慰了张超两句,他就问道:“如今你爹方寸已乱,大约也没心思想别的。丧事沐王府按着远亲的例子操办了,但孩子毕竟还留着,他是你爹的嫡亲血脉。京师办了丧事,这孩子究竟该如何安置,你得帮你爹想想。”

“还有什么可说的,那是我的嫡亲弟弟,自然要带回家去……”张超艰难地抬起了头,见张倬叹了一口气,他又低声说,“母亲有母亲的苦处,父亲有父亲的难处,方姨娘……我去看过他,小小年纪还不懂得什么事情,我哄了他一阵子,他倒是对我还亲近。不如便对人说那是父亲在沐王府看着喜欢收作义子的,三叔觉得如何?程夫人几次三番道歉,说倘若没法子就把孩子留在沐王府,她会当成自个的儿子看待,可家族血脉怎么能流失在外?”

尽管觉得张超这一招义子实在是说不上好,但思来想去,张倬也想不出更稳妥的办法,只得点了点头,说来日等张攸情形好些,他再过去说。叔侄俩正在说话,外头就传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说是奉夫人之命送来了野鸡崽子火锅。

须臾,两个丫头便抬着一张小方桌进来,却是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等摆好了,前头那丫头垂手屈膝行礼说:“夫人说,大过年的,之前那顿饭又吃得冷清,所以外头正好送来了新鲜野味,就让奴婢拿来让老大人和超少爷尝一尝,权当夜宵了。夫人还让奴婢转告喜讯,说是交阯那边有信送来,南边的最后一州也已经拿了下来,交阯已经几乎全部克复,不日便能凯旋。京师也有信使来,说是朝中打算召小张大人尽快回京。”

虽说屋子里须臾就弥漫着火锅的香气,张倬那顿年夜饭也没吃多少,但这会儿他毫无恶意,反而是丫头所说的那两个消息更让他留心。思忖片刻,他就开口说道:“事关重大,我这个为人父的有些放心不下,不知夫人如今可有空闲?”

那丫头来之前就得了程夫人的吩咐,闻言立刻笑道:“夫人正在斌少爷房里,老大人若是要见,请随奴婢来。”

听得此语,张倬就嘱咐张超在房里自用,自己则是起身跟了出去。翠海别院规制极大,他们这一行占的是西大院,眼下出了北面角门,沿夹道先是往东,继而再转往南,东面一带全都是下人的屋子,此刻因着是过年,都还点着灯。跟着提灯笼的婢女入了后廊东角门,便是程夫人的后院。他经人引着入内时,恰好沐晟的长子沐斌也在,沐斌连忙行了晚辈的礼。

“这么晚了还来惊扰夫人,实在是过意不去。只是乍然得知消息,不免想着我那儿子。”

“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若是我家斌儿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我只怕比世弟更不堪。”

程夫人笑着扭头看了看身旁的沐斌,脸上满是慈爱。吩咐身旁的妈妈把先后两封信全都给张倬看了,她又感慨道:“早听说你家里是一匹千里驹,这回到了咱们南边,我才真正知道,传言竟是不但没夸大,反而犹有不如。交阯的消息是确凿无疑,至于朝中的消息……斌儿,你来给你世叔说一说。”

沐斌年近三十却尚未离开父母身边一步,对于比自己年轻却名声赫赫的张越自然很有一些好奇,但此时母亲问的是京师的事,他就清了清嗓子,说起了京师部堂阁院之间的纷争,末了又添了一句:“据京中传来的消息,如今皇上流露出立储的口风,群臣之间各有各的意见,而内阁杨学士正在争取主持会试。谁都知道皇上和元节世弟非比一般君臣情分,想着让他尽快回去也很自然,身边也能多一个出谋划策的人。”

“多嘴,皇上的心意也是你揣测的?”

程夫人沉着脸训了沐斌一句,旋即才对张倬笑道:“他年轻不懂事,你只听过就罢了,这些事情也不是操心就能解决的。倒是如今大过年的,你们这一行里头只有两个年纪十二三的小丫头,不知冷也不知热,虽然我选了几个丫头过去,可这几天冷眼瞧着却都粗笨得很。阳武伯如今正是伤心的时候,我也不好添人,倒是世弟和超哥身边,不妨再添一个灵巧能干的照料起居,毕竟这一养病恐怕得三五个月,免得别人说沐家连个人都不舍得……”

张倬虽说做官本事寻常,为人处事却称得上是人精,程夫人说了一小截他就醒悟到其中三味,因此不待程夫人说完,他就赶紧摇头道:“不是我要回绝夫人好意,此番打扰原本就已经过意不去了,更何况添人。超哥当初是在女人上头栽过跟斗的,为此将来甚至无望承袭爵位,老太太在的时候就严令,今后不许在他身边再添人,免得再出了事不好收场。”

他直接把已故的顾氏拿出来当挡箭牌,甚至干脆半明半暗地点出了张超当年的事,旋即也不等程夫人再说什么,又叹了一口气说:“至于我就更不用提了,少时夫妻老来伴,都老大不小了,又不是年轻人,那点心思早就淡了,没来由耽误了别人。再说了,我也常常出门,不过是起居而已,就算没人服侍,自己也能应付得来。”

程夫人隐约也听说过张超当年似乎是因为外室而惹恼了朱棣被贬,于是自然不会再多说,毕竟阳武伯一支多半也会沉寂一阵子。至于张倬,沐晟谈笑间也说起过张倬惧内,她不过是当成玩笑话听了,此时方才醒悟到这竟然是真的,心里不禁嫉妒起了孙氏。

沐晟也说过什么少年夫妻老来伴,可那些下属和部族不时有美貌少女送进府来,一年到头就是不正经纳妾,也会收上两三个丫头,而送出去给其余部将的更多。不过,那些姬妾便犹如阿猫阿狗似的,来来去去也不知道淘换了多少,有什么记挂的?她是国公夫人,毕竟不能像孙氏那样,给丈夫留一个惧内的名声!

沐斌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了张倬来,心想有其子必有其父,张越那么能干,张倬在仕途上却仿佛没有什么建树,是不是就因为他的惧内?见程夫人丢过来一个眼色,他便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世叔,京城还有消息过来,侄儿过完年得往京师去拜谒皇上,此后当入国子监读书。四叔人在南京,三叔得帮忙父亲料理军务,京师那边竟是没人了。侄儿年轻,不少地方都得有人提点,到了京师之后,也请您一家庇护一二。”

这话说得谦和婉转,可张倬听着却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倘若这里坐着的乃是英国公张辅,那自然是能够轻轻巧巧地答应了起来。可他只是托着儿子的福才得了二品官,又没有爵位,对方却是国公世子,用得着眼巴巴来求他?此时此刻,他连忙蹭地一下站起身来。

“这庇护二字哪里敢当,就是看在这么多年来沐世兄和我打过无数交道的份上,贤侄就是不说,我也理当多加照拂。贤侄若是在京师有什么不便之处,但只要我力所能及的,自然是绝不敢辞。”

见张倬虽答应了,但除却强调力所能及,还小心翼翼地把张越从中摘掉,程夫人自是有几分不悦。然而,倘若可能,她完全不想让嫡亲的儿子离开身边,此时想想之前得到的消息和沐晟捎来的口信,她便半真半假地感慨了一通,话里话外透出儿子进京这是圣意。等到张倬告辞离去,她才疲惫地往后头靠了靠,又抬头端详着沐斌。

“沐氏镇守云南,你爹是国公,掌握通省兵权,你三叔也掌着都司的事,布政司按察司凡有事全都得先报咱们沐家,这虽是太祖皇帝定下来的,但终究是容易招人忌。先头是妻儿家眷都留在京城,眼下虽都在云南,可日后每代往京城国子监读书,随即又在京师住着,恐怕要成为定例了……沐家在云南固然是势大,可京师那地方水深,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你爹说了,英国公已经是极致了,在朝堂上恐怕是摆设居多,不能一味帮你,但张越还年轻,上升的地步无限。”

“母亲放心,这些儿子都知道。只要儿子不任性妄为,纵使那些文官再讨厌,也难能奈何得了我。”沐斌却比父亲多了些锐意,微微一笑后,声音便低了下来,“再说,那么多勋贵中间,多有人才,凭什么事事便得听那些文官的?咱们勋贵子弟中间若是能多出几个张元节这样的人才,将来才不会被撇在一边!”

第七百八十六章 京城钦使,天子口信

由于之前交址尚未平定,除了朝廷的公文可以通过驿站快马传递之外,其余的书信等等无不是滞后,诸如英国公安远侯这样的京师豪门,自然还能通过自个的权势威望送信过来,但其他人就没有那样的能耐了。于是,直到过了二月十五,广州的第一封家书方才辗转送到了张越的手上,那落款时间却是年前。也就是说,这样一封信在路上竟是走了足足一个半月。

尽管如今正值海上北风大起之际,但杜绾为了避免闲话,并没有托那些运粮的海船传递家书,而是辗转通过一户广东往交址寻亲的人家,这才把东西送到了。有了这层关系,张越自是为其人开了方便之门,而瞅着那一张张字迹不同的信笺,他亦是觉得心头开朗。

头一张纸自然是杜绾写的,开篇第一句便是告诉了他一个喜讯,却是他走之后没多久,琥珀便诊出了喜脉,如今正在家中休养。张越得知自是喜上眉梢,待看到信上末了两句话时,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杜绾仿佛是不经意地提到,年前朝廷下旨祭祀海神,由于提督市舶司太监张谦领衔,广东巡按御史于谦便借故没去,布政司去的是右布政使项少渊。虽说就是只言片语,但张越深知杜绾的习惯,因此觉察到这其中的蹊跷,心里少不得思量了一番。

第二张纸上却只是不甚工整的几句话,也没什么咬文嚼字,放眼看去全都是唠叨,信纸也有些皱巴巴的。猜测那是母亲亲自写的,仿佛还掉过眼泪在上头,张越捏着轻飘飘的信纸,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等挪到了第三张,他不禁眼睛一亮。前面一半是张赴,不过是规规矩矩地汇报这些日子的武艺进展;后头是静官,却是炫耀似的说自己怎么孝敬祖母母亲,怎么尊敬叔父,怎么照顾弟弟妹妹,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笔迹虽稚嫩,看得出来也花了不少功夫。单单这些字,就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功夫写全。

再后头便是秋痕和琥珀。一个是稍有些呆板的小楷,一个是娟秀的行书,字里行间全都是说自个在家很好,让他在外多加小心,满是嘘寒问暖之意。

把五张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了信封,张越就发现,这实在是一封鼓鼓囊囊的信,不禁莞尔。

如今已经回师清化府,不日就要回转交州府,这用兵接下来算是告一段落了,而选人才的事也基本上已经完成。毕竟,除了南部之外,老黄福对中部和北部的情形了若指掌,不用他再多事。沐晟的大军已经从蒙自县依次渐退,而柳升麾下的人却得有不少留在本地,弥补屯田军和其他等等的空缺。将官们都已经在计算归期,不论文武都是一样。

但他之前上书的交址选官一事却至今尚未有回文,朝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搁置了,还是在忙着其他,亦或是还在争执官员俸禄那些事?

“张大人,传旨的钦使已经在清化府外十里,柳大帅请您赶紧换一身衣裳,过去迎候!”

正在沉吟的张越眉头一挑,立刻收拾好了那封家书,随即叫了一个家将进来。武官行军自然是着盔甲军袍,而文官随同,为了起居方便,自然不会还穿什么纻丝绉纱之类的官袍,全都是什么轻便穿什么。而这会儿穿戴好了那一身许久不穿的繁复朝服,他只觉得浑身上下被拘得死死的,连走路都有些不习惯。

由于这是正经的诰敕,负责宣读的是一员中官和两员锦衣卫官,随同还有内监锦衣卫数十人,所以此前一日已经行了迎接的礼仪,如今是正式将人迎入开读。先是列金鼓旗仗,旋即由安远侯柳升带领诸将官出郭相迎,等把人接到了清化府衙的龙亭,众人便依礼五拜接旨。大半日的折腾下来,众人全都是跟在前人后头亦步亦趋,直到那高亮的嗓子响起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由于是文武分列,张越的位子仅次于大病初愈的李庆。正如他所料,诏书中少不得宣捷、献俘等等字眼,但时间却只是提了三个月之后,并没有什么论功行赏,大约是得等回到京师再颁。除了这个,便是保定伯梁铭配副将军印,任镇守交址总兵官,陈洽以尚书治交址三司事,黄福待交址安定之后上京,解送交址所挑的三千余人才,并没有其他太新鲜的言辞。但是,在这些之外,却是让他即刻启程上京。

这一番行礼等等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一想到回京,虽说只是三个月后,但上上下下一群人都是深觉振奋。而由于张越是头一个走的,晚上他少不得摆酒请了柳升李庆等几人,直到月上树梢方才借着酒醉离开。他在蒙混上头也是老油子了,之前看着来者不拒,其实却没多少是真正喝下肚的,回到屋子里一盏醒酒汤喝完,总算是缓过了气来。

“安远侯也就算了,其他人竟然也都这么起哄,要不是做了准备,我非得醉死不可!”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句,张越就对彭十三说,“你带几个人先回广州报信,让她们选好日子启程上路回京,亦或是等琥珀分娩之后再走。这一趟应该不是临时起意叫我回去,大约是另有他用。”

彭十三答应一声便往外走,可他才刚出去,张越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说话声,不一会儿,彭十三竟然领着一个人回转了来。虽然那人青衣小帽看着朴素得很,但张越早练就了火眼金睛,只一眼就发现,那赫然是随侍今次宣旨中官的一个小宦官。

“小的见过张大人!”

瞧见那小太监二话不说就趴在地上磕头,张越不禁一愣,连忙吩咐其起来。还不等他询问来历,来人便自报家门,说是东厂督公陆丰的干孙,这次锦衣卫传旨,陆丰便轻轻巧巧把他塞了进来。把这些交待了清楚,他就垂手而立规规矩矩地说:“小的这回出来时,陆公公带小的见了皇上。有人告发云南沐王府侵占民间田土,所以皇上让大人走一趟云南,带上沐晟之子沐斌一起上京。”

听到侵占田土四个字,张越不过是微微一愣就哂然一笑——很明显,朝廷是并不想追究这件事,否则不论是另派人去查,还是让他顺道过去的时候查问分明,都是解决之道,不用特意提起让他和沐晟的嫡长子沐斌同行。看来,沐家镇守云南统辖上下兵权,早年朝中没有异议,如今却是也有些别的声音了。

要不是如今的云南已经离不开沐氏,恐怕那镇守两个字,也会变成京堂们的靶子。

“我知道了,等启程之后,我走蒙自县,经云贵湖广河南入京就是。”

那小太监见张越说话和气,心里的七上八下也少了许多,忙又笑道:“皇上还说,让您路上不用着急,省得路途奔波病了,到了京城还得调理,给了别人借口。另外,公公还让小的捎话,您提醒他的事他已经在留心了。不过是一个野心过剩的狗东西,借着这一回的大风大浪,三两下就能把人整倒,让您只管放心!”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但张越心中自是敞亮。虽说没了王振保不齐有什么张振等等,就是陆丰本人,也是一样野心勃勃的家伙,但有文化的太监总比没文化的太监难对付得多。欣然一笑,他正打算让彭十三打赏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太监,突然想到了大风大浪四个字。

“最近朝中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