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太监能被选中来单独传话,自然是一点就透的伶俐人,忙笑道:“有个不着调的御史傻呆呆地上书,说什么废中官守备地方,废内书堂等等,结果是闹得皇上大发雷霆,都察院好几个御史跟着上书,就连顾都宪也有些焦头烂额。除了这个,朝堂上的几位阁老和部堂们也为了好些事情争执不下,总之,等张大人您回去之后就知道了。”

联想到此前杜绾信上提到于谦在祭海神时缺席,张越终于醒悟到这回真是出了大事,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让彭十三打赏了之后把人带出去。按着两边的太阳穴,他又想起了那回对于谦说的话,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随即摇了摇头。

内书堂的事部堂阁老全都装哑巴,他竟然直接揭了出来,而且还直接说出要废中官守备地方!历史上的于谦仿佛没管这一茬吧,否则他怎么能在宣德到正统的十几年间升到兵部尚书?如今这一道乍然爆发的奏疏,只怕震得宫里宫外都是震撼莫名。不过,都察院竟是有人跟着上书,足可见顾佐清理都察院的效果还不错。不管怎么说,此事都得等他回京才能管。

既然是有了圣意,张越的几个家将随从自然是连夜打点行李,他自个正准备歇下的时候,外头就有人报说,阮家托人送来了东西。待到送进来一看,他就发现里头是几个瓷瓶装着的丸药、半匣子沉香、几张香料配方、各色象牙雕刻的小玩意儿,此外便是一张素笺。

素笺上头写了些感谢的言辞,又拜托张越在回京之后能否向兵部郎中黎澄举荐一下自己的哥哥阮秦,两家有亲,之后也想请黎澄多多照应。末了又提及了沉香和香料,说是送给张越的母亲孙氏和夫人杜绾,而各色象牙雕刻小玩意则是给小孩子玩耍,至于丸药则是对毒伤有特效,转呈阳武伯,总之是语句婉转妥帖。

“她倒是安排周到,她大约知道我这次带不了多少东西,因此都是些轻便玩意。老彭,你回广州的时候捎带上这些,也不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彭十三笑呵呵地接过了那个雕漆红木匣子,瞥了一眼上头精巧的锁扣,随即笑眯眯地挤了挤眼睛,再没有多话就去了。之前张倬带走了好些人,张越又带走了好些人,留在广州的人手已经不多。若是要杜绾等人从广州起行赴京,他至少得把如今的家丁随从分上一半回去,这才能保证沿途平安。毕竟,张越这一走,安远侯柳升是必定要拨人送到蒙自县的。

既然知道张越之后会和沐王府的世子沐斌同行,老奸巨猾的彭十三只留下了牛敢等四个家将,其余人全都跟他回广州。果然,次日启程的时候,安远侯柳升很是爽快地拨了一百名军士护送张越到云南蒙自县。到了那里,地头蛇沐家自然会有人迎候,那时候就不用他操心了。临行前,张越和李庆黄福陈洽史安陈镛等人一一告别,对史安和陈镛自然有额外嘱咐。

交址北境道路已经全部贯通,再先后几次大军的清剿下,别说叛逆,就连山贼也少了许多。蓄势已久的陈天宝起事只用了那么一丁点时间就宣告失败,而郑和率神威舰问罪占城的消息也散布了开来,各地蠢蠢欲动的豪族都进入了蛰伏状态。这一两个月来,他们都遇到了本地领民的闹事等等各种麻烦,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这一切很简单,豪族以各种方式在官府所定的税赋上不断加成,偏偏在大战的时候也不曾改过,如今一经煽动,自然是激起了另一种潜藏的仇恨。只不过,如今始作俑者却是匆匆离去,在他的身后,一大批土生土长的交人精英也将在不久的未来被迁徙到中原。

张辅之前的大战和人才掠夺让交人元气大伤,但这一次又是一次真正的伤筋动骨。

交州府到蒙自县,若大军行进至少得个把月,但张越日行夜宿,只用了半个月就抵达了临安府的蒙自县。此时沐晟大军都已经散回各地卫所,但预先得到消息的沐晟早已派出了家将苏明率领精锐军士在此等候。于是,负责护送的军士交割了差事,领了张越的丰厚打赏,高高兴兴地回了交址,而苏明则是包下了县内最大的酒楼宴请张越。

张越至今还记得《鹿鼎记》中的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席间自是少不得打量这个沐晟身边极其得力之人;而苏明久闻张越的赫赫声名,频频敬酒的同时也在仔细端详着这个惊人年轻的高官,越看越觉得对方和自家大少爷没什么不同,就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可酒酣之际,张越借醉提到此行要和沐斌同去北京,却让他悚然而惊。

饮宴过后请张越回房休息的时候,瞧着酒醉的张越在彭十三的搀扶下仿佛无知无觉似的进了屋子,他忍不住想起了翠湖沐王府已经预先做好的安排,眉头不禁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看情形张越竟是已经预备了此事,定然是得了京中信息。既然大少爷到京师还需要人家照应,他得向老爷进言,那美人计需得慎重!

第七百八十七章 赫赫沐王府

蒙自县北距云南府昆明县四百八十里,张越在苏明等人的护卫下,一路缓行,先经阿迷州,过盘江,三日之后在澂江府休息了一夜,最后赏了滇池的风光,这才抵达了地头。这一路上,多有闻讯赶来的当地土官土人等等奉献食物代为问安,态度极其恭敬,马队所行之处,无论官民商贾全数让路,每到州县,都是住在当地的驿站或是官府。领略了沐氏的威势,张越心中越发了然,须知就连洪武朝分封各地的藩王,也难比如今沐氏在云南的风光。

翠海水光潋滟,清回秀澈,垂柳摇曳,湖水赤旱不竭,东北面水中有九泉涌水,曾经有土人在此种植大片千叶莲,每到莲花盛开之际,放眼望去翠色映着粉红姣白,格外妩媚,乃是昆明一景。沐英在此洗马之后,号曰柳营,乃是练兵之处,到了沐晟大兴土木,这里就成了沐王府最大的一处别业。沐晟酷爱此地,一年到头多半时候都在这里居住,反而是城内正经的宅邸很少呆。因此,张越一行自是径直到了这里。

既然贵为黔国公,而张越又不是以钦使的身份前来,沐晟自然不会亲自到门口相迎,而是让嫡长子沐斌代劳。尽管如此,大门口一下子在大门口摆开了两行侍卫,又是世子亲迎的场面,周边庶民百姓自然心怀好奇。只不过,因张越一行乃是苏明带着一大队亲兵随侍,旁人就是再张望也瞧不出端倪,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入了那别院大门。

虽没有明旨,但毕竟是人捎带的明话,因此张越和沐斌一路往里行,便将此行来意说了个清楚明白。而沐斌亦是早猜到了这一点,倒是对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张越生出了不少好感,便打消了父亲之前嘱咐让自己大倒苦水的主意,而是停下步子举手行了一揖。

“多谢元节贤弟据实相告。”

“世兄客气了。你还从未离过云南,此去京城相隔万里,有个人结伴同行也能稳妥些。再说,我家父亲和伯父大哥叨扰多日,要说谢,也是我该说这个字。我这一路同贵府家将同行而来,眼见各地安定,土人宾服,足可见沐氏功高。你是将门出身,于军略上头家学渊源自不必说,此次你去京师国子监,一来是循旧例,二来也是皇上的亲近之意。”

尽管已故的伯父沐春和父亲沐晟在洪武朝都曾经在南京读过书,但沐斌毕竟甫一落地就在云南,此前还从未离开过。这一回父亲母亲都有些忧心忡忡,他自然能体会到这次召他上京的深意——除了天子疑忌,哪里还会有第二种可能?可张越这一提点,他一下子想到了另外一个关键的地方。靠着贿赂朝贵维持沐氏声名,又怎能及得上他自个给皇帝留下好印象?

张越见沐斌那种客气有礼的表情一下子变成了热络亲切,哪里不知道对方是领略了自己的意思,也算是放下了心。这一路的见闻再加上之前就得知沐氏在云南广占田土等等,他心里明白,一向被人称之为忠烈的沐氏也难脱豪族本色。但不管沐晟之前领兵在蒙自县按兵不动是出于什么考虑,沐氏又在云南占了多少田土,镇守这种各族杂居的地方非沐家不可,更何况如今麓川思氏仍是边疆大患。

既然如此,他需要做的自然是替天子安抚,而不是贸贸然去揭那个盖子。

别院正堂上书“黔宁”二字,乃是朱棣即位之后亲笔所书赐给沐王府的。因为昔日朱元璋已经为沐王府正堂题匾,为了尊崇太祖,又不能让朱棣失了体面,这二字自然就挂在别院正堂。张越随沐斌进门之后,现在牌匾下拈香行礼,然后便跟着沐斌来到了隔壁的屋子,在这儿以世交晚辈的礼见了黔国公沐晟。

这是张越第一次见到沐晟。沐晟比张辅年长七岁,如今已年近六旬,眼眸神光奕奕,瘦削的脸上亦不见多少皱纹。此时,他身上穿着家常的半旧天青色金玉满堂纹样的盘领右衽衫子,坐得四平八稳。大约是一贯少笑容的关系,此时他虽嘴角微微上翘,瞧着却也是十分严肃,但寥寥数语间,他却大多都是说当年和英国公张辅一起打交阯的旧事,别的一概不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问交阯军情,而张越回答。

沐晟平素对下属言语很少,今日见张越,自然也不会说太多的话,待到一旁侍立的沐斌提醒如今已近中午,该是用饭的时候,他便冲张越点点头,说都司衙门那边早有人说还有事禀报,只让儿子沐斌相陪,自己则先离去了。

他这一走,沐斌便轻松了许多,笑吟吟地对张越说:“贤弟也应该听说过咱们这儿四季如春的好天气。今日春光好,闷在房中吃饭未免无趣。这翠海最漂亮的地方就在于一个水字,你征战辛劳,这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到后头水榭中去散散心如何?我知道你还得拜见世叔他们,这样,我再让人去请他们同来。既然是调养,到外头多走一走也好。”

“也好,那就叨扰世兄了。”

虽建有沐王府别业,但由于沐英之前立下的规矩,整个翠海仍是供当地土人和渔民种莲捕鱼捕虾等等,只在宴请宾客时警戒不许外人出入。此时,漫步在遍植柳树的小路上,头上是明媚灿烂的阳光,迎面是带着花香的清新春风,张越自是觉得惬意,待到看见一群下人簇拥着几个人过来,他连忙迎了上去。尽管父子俩分别也不过是数月,但此前交阯打仗,张攸重伤未愈,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直到瞧见一行人气色都还好,他方才连忙上前行礼。

张倬素来是瞧见儿子心里就欢喜,父子相见,他掩不住关切,询问了好一番话,这才想起张攸仍在自己身后,忙让开了身子。然而,张攸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并没有多话。

昆明的天气本就是四季如春,无论哪个季节都会有绚烂的鲜花,此时的水榭周围也是如此,红的紫的蓝的黄的,五颜六色艳丽芬芳,再加上和煦温暖的风,自是赏心悦目心旷神怡。一顿饭用完,沐斌知情识趣,让人送了张家人一行回房,这才离开了。而张超陪着张越说了几句话,见父亲张攸倦意上来,就亲自推了父亲回房休息,留着地方给张倬张越父子。

“在这儿养息了这么久,爹爹瞧着倒是胖了一些,精神也比之前在交州府好多了。”

“这边上下都是照应得周到,再加上除了何太医之外,黔国公还额外请了好几位大夫与何太医一起商议,再加上你二伯父毒拔除得差不多了,不会像之前那样垂危,我这担子就轻得多了,自然不用像之前在交州府那样时刻提心吊胆。”

说到这里,张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张越,也笑道:“黔国公虽说这交阯确实是万事顺遂,可你和当初在广州时相比还是憔悴了不少。也好,等回到京师,也免得都察院那些御史挑刺说你去了一趟交南反倒胖了……对了,别的先不说,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张越听父亲说着说着竟然打趣起了自己,不禁嘿嘿一笑,可都察院这三个字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尽管他也曾经挂过右佥都御史的头衔。然而,张倬接下来那种郑重其事的口气却让他立刻收回了胡思乱想的念头。他很清楚,若不是至关紧要,父亲绝不会甫一见面就提起。

果然,等到张倬一说完,他立时眉头紧皱,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水心在去年不但是又跑了,而且还平安找到了数千里之外的黔国公府!最麻烦的是,京师的二伯母东方氏这次干脆用了最狠辣的一招,直接把丧事办完了,堵上了这一对母子再回张家的路。可是,那位已经是当家主母的阳武伯夫人怎么就不想一想,万一事情败露又是如何?

而且,方水心竟然是死了,在张攸抵达昆明的时候,她已经是拔剑自刎香消玉殒,原因竟然是因为从下人口中得知张攸重伤垂危!

“越儿……”

“二伯父怎么说?”

“你二伯父自从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等到人落葬之后,更是几乎没怎么开过口,平日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呆地坐着。你大哥又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平日虽推着他四处走动散心,可却没法让他松快一点。而且,你也知道,他这一回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可以后最好便是能够拄着拐杖走路,这辈子就已经废了……”

尽管张攸说过不悔,但张越深深地知道,一个尚在壮年的武将突然被告知下半辈子连正常人都不如是什么样的滋味——更何况又在这种时候得知了曾经爱妾的死。尽管张攸并不是什么至情至性的痴心汉,可一个女人为了自个举刀自刎,个中滋味大约只有本人才能体会。他以为方水心必然是恨张攸的,却没想到她竟然会爱得这么深切。

见张越面露嗟叹,张倬就开口说道:“不过是提一句,让你心里有个数。这事情虽说让黔国公遮掩过去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赶了这么些天也应当累了,歇个午觉吧。之前得了讯息之后沐斌就在打点行装,直到得知你要过来,他才缓了一缓,你也能休息两三天再走。我还得陪着你二伯父和大哥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就不和你一同回去了。”

不说还好,一说累字,张越就感到确实一阵阵发困。也难怪,他在交阯的时候一边要参赞军务,一边还要兼管从广东运粮的事宜,等到打仗打完又是忙着选拔人才等等,也就是这一路上难得休息了一阵子。于是,他也不老实不客气,将父亲送出了门去,回到里屋床前,竟是连鞋子都没脱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极其香甜,等到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轻声叫唤,勉强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这才看到屋子里已经点起了明晃晃的蜡烛,面前是一个身穿墨绿比甲姿容俏丽的丫头,再一瞧自己,他就发现身上已经是盖了袷纱薄被,脚上的鞋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脱了下来。

“什么时候了?”

“回禀大人,现在是戌正时分。”

“戌正?竟然这么晚了!”

闻听此言,还有些睡意的张越连忙一骨碌爬起了身,正要趿拉鞋子下地,却不料那丫头已经是屈膝半跪了下来,亲手替他套上了两只鞋子。尽管从小也是人伺候大的,那些繁复的朝服等等更是得人服侍才能穿戴齐全,但张越素来不喜欢让陌生人伺候。微微一皱眉,见那丫头生出了几分惶然,他便没有多言语,任由对方给自己穿外衫系腰带。

他这边厢刚穿好了衣服,那边厢便有一个媳妇无声无息地挑开薄纱帘进来,后头又有两个搬着小桌子的年轻仆妇,一个提着食盒的小丫头。等到饭摆完,就只见桌上赫然是一瓦罐的粥,四碟小菜,两道点心,闻起来清香扑鼻,让人很是有胃口。

“这是夫人特意吩咐的。大人之前辛劳,又是从交南那种瘴疠横行的地方过来,若是用大鱼大肉,容易积食,更不利于养身,所以让厨房特意准备了一品鸡丝皮蛋粥,还有四色佐粥小菜,再加上这些杂粮点心,比吃那些精细的更利于克化。”

听那大丫头这么说,张越沉默了一阵便点点头说:“黔国公夫人着实想得周到,你们回去之后且替我先谢一声,容我用饭之后前去拜谢。”

媳妇丫头都是之前特别得了吩咐的,此时自然是满口应了,随即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而那个大丫头则是在旁边服侍布菜。一顿饭功夫,除了偶尔发出的碗筷碰击声,别的一丝声音也无。等到用了八分饱,张越便示意收拾干净,正站起身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唤声。

“白芍,大少爷让你去一趟。”

正指挥两个小丫头收拾的白芍闻言愣了一愣,向张越一屈膝,随即便急忙出门去了。等到她一走,桌子碗筷全部收拾干净,就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妈妈走进来,说是程夫人捎话,既然旅途劳顿,今日便早歇着,明日再见也不迟。正说着,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喧哗,然而,紧随起来很快就响起了几声喝斥,不一会儿就再次恢复了安静。

情知这儿规矩森严,若无大事决计不至于惊动至此,张越不禁心起狐疑,待到那妈妈急急忙忙告辞,他略一沉吟,便决定去看看二伯父张攸和父亲张倬,顺道瞧瞧是怎么回事。

第七百八十八章 南疆动荡

黔国公沐晟统辖整个云南的军务,政务也必须事无巨细禀报于他,因此他在见过张越之后,去了都司之后又匆匆出城去了卫所。毕竟,他和张攸张倬毕竟是平辈,就是放下些身段也无妨,而张越虽前途无量,毕竟是晚辈,他一个公爵逗留别业不去也就有些不妥了。而他也想让长子沐斌借此机会多多和张越接触,再加上还有程夫人坐镇,于是走得也还放心。

和正经的沐王府一样,翠海沐氏别院也是一样戌初关闭大门,戌正二门落锁。尽管比寻常勋贵世家落锁的时间晚,但这都是因为云南不比中原其他地方,四处部族常有骚乱,思氏之乱更是时至今日也尚未完全平定,紧急军情时时刻刻都会送进来。然而,这会儿虽不是那种十万火急的军情急报,但后院的程夫人却是有些乱了方寸,在屋子里团团转起了圈子。

“夫人,这种事要您拿主意,实在是太难为了,还是赶紧让人去给老爷报信吧!”

“就是快马加鞭赶过去,来回也得一个时辰,而且听说老爷去了卫所,仓促之间未必寻得到人,若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事情就要传开了!要真是那样,先头那点勾当就要张扬得人尽皆知,到那时候老爷怎么做人?好不容易捂下去的盖子,为什么偏这个时候被人揭出来!苏明是怎么做事的,人家一说话,他就该带着人把他们打出去!”

说话的那个中年妈妈知道程夫人这会儿的心绪,没敢说什么公道话,而是等程夫人恼怒地发了一大通脾气,这才低声说道:“恕奴婢说一句不中听的,他们大多是老土司的部属,偏生新土司这会儿陡然暴死,又没留下什么后人,夫人不若先答应了他们,等老爷回来了,他们对沐氏向来毕恭毕敬,要闹事也得掂量掂量。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去和阳武伯商量商量,那毕竟是他的血脉,是否留下来继承芒市土司的位子,还是让他拿主意得好。这事情筹谋得好,未必就没有益处。”

这边厢程夫人主仆正在商量,那边厢张越因白芍被叫走,于是只挑了一个小丫头出门。张攸三人的院子就在这边往北不远,距离别院的后门更近一些,平日也还清净。可他才走了几步,就看到迎面一个身材健壮的仆妇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待到近前时,她愣了一愣,随即赶紧屈膝行了一礼,连话也来不及说就往前跑了。

尽管满肚子疑惑,但瞧了一眼身后那个尚在总角的小丫头,张越知道问了也是白搭,于是便索性再往前走。到了那边院子门口时,他正好看到父亲张倬正跨出门槛,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张倬瞧见他便笑着说:“刚刚听到外头动静大,我怕惊扰了你二伯父,所以出来看看,顺带使个人去你那里瞧瞧是否起了,没想到你正好过来。赶紧进来吧。”

此时已经是接近亥时,张攸却还没睡下,见张越跟着张倬进屋来,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张倬问道:“我就说了,不用管外头那些动静,横竖是黔国公的家事。你我在这里一住就是几个月,已经很是打扰了人家。若是真的知道些什么,也不是什么好事。”

今日水榭用午饭时相见的时候,张越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张攸,此时再一端详,他就发现不过是数月的功夫,张攸的脸上就多出了深深的暮气,原本因为征战而留下的皱纹,如今显得更加扎眼,而头上一根根清晰可变的白发夹杂在黯淡的黑发之中,更是流露出了苍老的气息。而这些话语不知不觉透出了一种心灰意冷,再没有往日的锐气锋芒。

先前在交阯受伤不过是皮肉,而到了这里之后经历的那一遭,恐怕对张攸也是压力非轻。人非草木,即便并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可总不会一丝情分也没有。况且,人又是为自己而死的,夜夜梦回的时候,难免想到的都是她的好处。

“二伯父说的是,别人的家事,自然没有我们去管的道理。但毕竟咱们都住在这里,也不知道是否会真的牵连到咱们,不过是多个预备而已。”

张越笑着替自己的父亲圆了一句,旋即就坐下来陪着张攸说了一阵子话,巧妙地把他的思绪引到了京城的家里,又是说张超如今儿女双全,又是说张起要调入京营磨练,待到最后方才吐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二伯父当初在外征战那么多年,荫庇了妻儿,如今你不打仗了,自有儿子孙子努力挣前程让你享清福,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子弟争气更欣慰的?”

“好你个小子,你这话听着,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说你自己和你爹?”

张攸终于笑了,打量了一眼旁边的张倬,他就看向了一边的张超,因叹道:“你说得没错,当老子的就算挣下再大的家业,得了再显赫的爵位,要是子弟不争气败家,那一辈子辛苦也是白费。超儿和起儿虽说没你那样争气,好歹不是什么纨绔,犯了错也知道改,等我回去了好好教导,他们也能更有出息……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今后便得看他们了……”

听到父亲这么说,张超忍不住别过头去,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平复下了心情。这时候,张倬少不得也凑趣地加了进来说话,又按着张超在小杌子上头坐了。就在屋子里正热闹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听着仿佛是先头遣出门外的一个小丫头。

“奴婢拜见黔国公夫人。”

一听这话,屋子里的张家四人顿时面面相觑。有道是男女有别,虽说住在这儿,但程夫人白天就算探望送东西,也多半是遣心腹妈妈或是丫头,亦或是长子沐斌代劳,极少亲自过来,就是请人过去相见也都是不常有的。如今已经过了亥时,这位国公夫人怎的会亲自来?

愣了一愣之后,张倬便叫上张越起身到了外间,见一个丫头挑帘,竟是沐斌亲自扶了程夫人进来,父子俩便迎了上去。张越只瞥了一眼程夫人,就发现她打扮异常朴素,身上青缎衫子外罩着半旧不新的石青色绣花褙子,发髻上只有一支瞧着不那么光鲜的金簪,胸前挂着一串佛珠,瞧着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两相厮见之后,程夫人便歉意地笑了笑。

“这么晚了,没使人说一声就亲自过来,搅扰了你们一家说话。”

依照程夫人的本意,自然是不能就这么把事情原委倒出来,但得知事情的沐斌赶过来之后,一番话却把她给说服了。如今不是人家求自己,而是自己求人家,再说,先前方水心的事也是她做得亏心了,这当口再摆什么架子,要真是让人起了厌恶之心,那时候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她此时不但是身段放软,口气也是异常温和。

张倬虽来了几月,却也没见过程夫人几面,但此时也察觉到程夫人仿佛是另外有事要说。果然,他客气地回了两句话请程夫人母子坐下,这位天底下数得着的贵妇便叹了一口气说:“实不相瞒,今晚我过来,实在是有事商量。刚刚外头的吵闹想必你们也听到了,实在是因为南边又出了一件大事。好端端的芒市土司突然暴死,撂下一个部族的子民,一群族老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竟不知道是谁听到的风声,直接寻到这里来了。我家老爷平素消息灵通,这一回竟不知道那里的土司没了,虽已经派人去府邸送信,可他已经出城去了卫所……”

张越瞧见她一面说,一面拿眼睛觑着一旁隔开内外那薄薄一层帘子,心里已是了然她此来的目的。方水心的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紧的就在于她的身份。也就是说,这么一件事要是被人揪出来,那就是最大的把柄!他这边厢还没想出什么法子,那边厢竟然芒市土司突然就死了,这人怎么死得偏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候,那一层薄薄的绘着水墨画的白绫帘子被人高高打了起来,紧跟着就是张超推着张攸从里间出来,父子俩的脸色都很是复杂。方水心自刎死后,这孩子便由黔国公府派出了几个妥当的丫头和妈妈一同照料,他们俩一个因为心灰意冷,一个因为自责尴尬,也只是偶尔去瞧瞧。可纵然如此,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们也不能再不出面。

然而,没等张攸说话,张越就皱着眉头问道:“请问夫人,芒市司可是毗邻麓川司?”

这时候却是沐斌接口说:“正是如此,麓川思氏向来是整个云南最不服王化的土人,但和他接壤的芒市南甸等等对朝廷都很恭顺,老爷平日也常常接见他们。毕竟,如今思氏虽说反迹不明,可终究是有隐患在,一直想着往周边扩张,需要这些土司制衡。再者,为了让他们有实力对抗思氏,从祖父到父亲都花了不少气力,所以不得不安抚他们。我陪着母亲来寻两位世叔和世兄,也只是为了想出一个好办法。毕竟,别说以趣哥的年纪不可能承袭土司之位,就是朝廷,也不会这样轻易册封土司。而且,京城曾经办过丧事,这是最要紧的一条。”

听到这话,张攸忍不住看了一眼张超,见长子惭愧得低下了头,他不禁心中长叹。东方氏的脾气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心里对她也颇有愧疚。在外征战十多年,撂着她在家里侍奉母亲养育儿子,因此不少事情他也不想太苛责了他,只是这件事处理得实在太草率了。在心里仔细想了想,他便扭头看着张越说:“越哥儿有什么好主意?”

见父亲张倬和大哥张超瞧着自己不说,就连程夫人和沐斌也都看着自己,张越不禁异常郁闷,心想自己又不是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的诸葛亮,更不是妙计多多的一休哥。对于云南的地理,他也就是因为此前注意过方水心的事而稍稍了解了一些,仓促之间哪来的好主意?然而,他刚想推脱了过去,突然就想到了极其要紧的一条。

芒市司距离云南府昆明县大约千多里,而且土人不可能有那么无孔不入的消息渠道,别说方水心的事自程夫人以下都讳莫如深,就算消息走漏了出去,怎么可能是芒市司先闹出来?而且,他刚刚就觉得,现任芒市土司的死实在是太巧了!联想到先前沐英沐春父子先后征过麓川,他自是免不了把两件事联系在了一块。

事有反常即为妖,他略一沉吟,便把自己的这些疑心说了出来。话一说完,曾经在西南呆过很久的张攸便面色一凝,倒吸一口凉气说:“若真的是麓川思氏干的,那么极可能西南转眼便会有变。夫人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见一见那几个芒市司过来的族老?虽说水心已经去了,可她毕竟是我娶过门的女人,也是孩子的父亲。”

一听张攸愿意出面,程夫人顿时松了一口大气,但还是看了看身边的儿子沐斌,这才站起身行礼道谢不迭,又让人赶紧带着张攸张超父子去见人,等他们一走,她便对张倬和张越说了两句,旋即便提出告辞。然而,一旁的沐斌却偏赶在这时候对张越笑着点了点头。

“元节,服侍你的白芍原本是我的丫头,人虽还机灵,可年岁却太轻了,恐怕不知道怎么服侍人。我今天把她叫了回去,回头再派两个老成稳重的给你。”

程夫人闻言大愕,但沐斌已经说了出来,她也不好再说其他,待到张越笑言多谢,她急忙叫上沐斌一起出了门。直到出了院子上了夹道,她方才恼怒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在家里选了好久,才挑出这么一个容貌上乘,最要紧是家世清白忠心耿耿的,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往身边收?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什么样子!”

“母亲,一个白芍算什么,儿子这是为了你和父亲好!”

沐斌见随行人等都知机地退到了后头远远的,这才放心地低声解释道:“刚刚张越那模样你瞧得出来,那是真不放在心上!傍晚交阯那边的密报刚刚送来,安远侯柳升曾经在过年之前给他送了一个暖床的美人,可他碰也没碰,反而用了人家兄妹帮忙,选出了好一些进贡朝廷的人才。他这样的世家出身少年骤贵,家里只有一妻两妾,你还瞧不出他的心思?如今这种当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水心的事情难道还不够麻烦?”

第七百八十九章 惊闻惊见

正如张越所料,沐晟当天晚上赶回来之后,也立刻就把事情联系到了麓川思氏的头上。果然,两天之后,芒市再传急报,领着朝廷麓川平缅军民宣慰使官职的思任法悍然出兵,一举攻占南甸、芒市和潞江,孟养、孟定和湾甸等地连连告急。在这种情形下,程夫人原本想着这是留下儿子沐斌的最好借口,沐晟却大摇其头,一面让人拟公文上报朝廷,私底下请张攸帮忙参赞,一面和三弟沐昂准备进兵,一面让沐斌打点行装和张越一同上路。

因张攸言说自己不知道还要在云南呆多久,身边又有长子张超在,竭力劝了张倬和张越一同回去,于是,张倬考虑再三,便答应了下来。惦记着广州那边的情形,他便先行一步回广州,预备和妻子儿媳等一同上京,而张越则是和沐斌一同启程。

一行人出发的时候,整个云南已经进入了临战状态。由于沐晟原本就领总兵一职,沐昂又管着云南都司,两边自然是开始迅速调动军马,西南方向已经是聚集了数万大军,昆明的沐王府和翠海别院周围也已经完全戒严。为了严防有人对沐斌不利,沐王府调集了两百名亲兵随行,一路护送张越和沐斌出了贵州,这才最终折返。

云南往北京的驿道从云南,经贵州、湖广、河南直至北直隶,沿途经过众多府州县,凡一万余里。由于沐斌的坚持,女眷和诸色笨重行李等等第二批启程,因此他们这一路轻车简从快马疾驰,自然是走得极快,一个月后就抵达了辰州府。

此时已经是四月中,天气渐热,官道上马蹄扬起的尘土把众人折腾得全都是灰头土脸。一行三十余人一入府城,就立刻包下了一座大客栈休整。见一个亲随还要持帖前去知府衙门知会一声,沐斌就立刻喝止了他说:“不要多事,明日就要启程,惊动了人还要迎来送往,这不是添麻烦吗?派几个人去城里打探打探,看这些天有什么大事和要紧消息!”

自从说中了麓川思氏,之后又证明了这一茬之后,张越就再未对云南的情势发表过任何建言。毕竟,沐氏久镇云南,他这个外人指手画脚便是讨人嫌了,更何况他对于云南的情形只是一知半解。反倒是这一路上和沐晟同行,凡停下休息的时候,他都会趁机了解一些云南的情形,心底对之前沐晟把方水心许配给张攸的事情更多了几分了解。

麓川思氏乃是和缅甸接壤的云南西南面最强的一号土司,一直叛服不定,正因为如此,紧挨着它的南甸芒市潞江便是最好的缓冲地带,只有这三地忠于朝廷,才能让西南稳定。想必沐晟断了老土司那一脉,扶持了那位短命的新土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其中沐氏拿到的好处,恐怕也绝不在少数,毕竟大义的背后也总得满足私欲。

“元节?”

正在沉思的他乍听得耳畔一个声音,这才惊觉了过来,见沐斌笑着递过来一条毛巾,他连忙接了过来,因笑道:“又走神了。刚想起我临走的时候正是广东乡试的关口,如今却是连会试殿试也已经完了,不知道今科出了哪些才学俊杰。”

“什么才学俊杰能比得上元节你?”沐斌自顾自地擦了脸,随手把毛巾丢给了一旁的小厮,便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这才抬头说道,“再说,文章好并不代表仕途就好。当初和你一块登科的那些人,如今有多少还在州县地方官上,又有多少还在翰林院中苦熬,还有多少在六部里头来回转悠?就连咱们云南的士子,也有不少流传了一句话,说是做官当如张元节。”

“文辉兄就不要往我脸上贴金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只是机缘占先而已。”

同样是高帽子,但张越不得不承认,沐斌的话听着确实极为动听,而且所言也是事实,只看陈镛是自己的科场前辈,如今仍只是区区主事就能明白,这仕途两个字,向来是最难说的。只不过,当初家世是让他得以步步升迁最好的帮助,如今却隐隐成了一种阻碍。

原因很简单,张家实在是太过显赫了。

沐斌年方弱冠就跟着父亲征过麓川,平过富州蛮,再加上从小就是作为继承人严格培养,因此劣习虽有,眼光和志向却非同小可。见张越谦逊,他便索性在张越旁边坐下来,郑重其事地问道:“元节,你我虽是相交不久,但咱们两家却也是世交了。此次回京,有些话我不得不对你说。你虽说走的是文官路子,但底子毕竟是勋贵,不少人必定会视你为异类。而勋贵如今大多都已经是第二代第三代了,虽出任军中要职,可权势大不如前,长此以往,朝中必定是文官独大,再无勋贵立锥之地,到头来,哪怕皇上信你,也抵不过其他各方的压力。”

张越心中很明白,沐斌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只从如今的宦官势力逐渐抬头就能看出来,朱瞻基已经有意无意地另抬了一批人来对抗文官。若是照这样下去,勋贵便会成为摆设,而太监与文官制衡争锋的局面将延续上百年。大明朝自朱瞻基之后,只有英宗从小还沉迷过一阵军略,偏还在土木堡之战中被俘,从此之后,皇帝全都是成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完全被那些文官隔绝了与那些勋贵军官子弟接触的机会。

想得透彻,但张越只是淡淡一笑道:“文辉兄倒是看得长远。”

见张越只是轻描淡写,沐斌不禁有些着急,但想想交浅言深原本就是大忌,这种事情一旦提出来,将来便可以慢火烹小鲜缓缓深入,当下就岔开了话题,只是闲聊了起来。到了晚饭时分,外头打探消息的几个沐氏亲随终于各自回了来,逐一禀报了所知的消息。

不出张越所料,殿试的名次已经在前几天就快马行文各地,共取中进士一百零一名。虽说由于如今南北的人数都定了严格的比例,但广东仍是一举有十人及第,其中二甲占据了四人,三甲六人。虽说一甲三人不出意料大多是江北江南人士,但已经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成绩。最难得的是,其中还有两名进士来自琼州府,也就是海南。

禀报殿试之事的乃是沐氏家将苏明的长子苏勇,虽则沐斌没有额外吩咐,但他因为父亲临行前的嘱咐而多长了一个心眼,便抢先说了这个。见张越面露欣慰,沐斌也冲自己点了点头,他便心满意足地退到了旁边,等着其他人上前说事。然而,众人一个个把打探来的大小消息一一回了,临到最后一个时,那干瘦青年却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大少爷,张大人,小的去了本地的车马行和人套话,恰好遇上了一拨刚刚从广东过来的人。据他们说,他们出来的时候,因为广东巡按御史于谦上书言事,请撤各地镇守中官和提督中官,罢内书堂,复太祖旧制,皇上大怒,让锦衣卫把人押送回京!”

尽管张越乍离交阯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讯息,但那会儿只是说奏疏到了北京之后朝堂的反应,并未提及措置,因此,这会儿听到这个消息,他立刻追问道:“那锦衣卫押送人的时候,广东那边有什么反应?”

“回禀大人,那几个商人说,倒是有不少庶民百姓扶老携幼地去送了于大人一程,据说是因为于大人此前在推行种双季稻和三季稻的时候亲自到田间地头询问帮忙,又整治了好些胥吏,再加上他以巡按之名推翻了冤案,官府征赋役的时候也常常亲自下乡,所以民间都觉得他是难得的好官,还有人送了万民伞,送程仪的更是不少。说来也怪,从前锦衣卫凶神恶煞,此次押送的锦衣卫倒是和气,只不过驱散了人,也没动鞭子刀子。”

这年头,锦衣卫没动鞭子刀子就被人认为是和气了!

张越哂然一笑,心中沉吟了起来。然而,尽管朱瞻基不是喜怒无常的永乐皇帝朱棣,但若是以为贤明天子就不会因一时之气入人以罪,那就是想当然了。这件事若是无人响应,于谦恐怕得背上一个妄议宫事,哗众取宠的罪名;要是有人响应,恐怕也会被疑串连。可以说,这是一个难解的困局。

“只不过是一个愣头青似的家伙,元节怎得还在意他?”沐斌此前就听说过京里的闹腾,但始终没放在心上,这会儿瞧见张越的态度方才有些诧异,但很快就醒悟了过来,“怪不得,那是广东巡按御史,应当和你共事过。不过此人这一关实在是不好过,这种宫里的事,朝中部堂阁老全都不吭一声,偏他说了出来。虽说是一些阉人,但毕竟是皇上最亲近的,他这样一来,就是把这么一群人全都得罪了,就算挺过了这一次,日后的官路恐怕不好走!”

“不管怎么说,风骨可嘉。”

吐出这句话之后,张越就闭口再也不谈此事,和沐斌用过晚饭之后只是讨教些云南贵州的军情等等,一直到独自歇下,他才陷入了沉思。如今的朝堂之中,除了内阁之外,就是吏部和都察院最贵,外省官员入朝最怕得罪这两个衙门的人。永乐时,都察院的御史品级虽低,但无论是在外为巡按御史还是在京为监察御史,那都是丝毫不让高官,只在刘观被贬之后方才沉沦了下去。然而,如今接手的是铁面顾佐,听说极是赏识于谦,此次应该会竭力相保。

他和于谦的交情并不算深,去想什么保字就矫情了。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既然是义无反顾发起了这么一击,他如果不能趁着这机会除掉隐患,这才是真的对不起他雷霆一击!

从辰州府经永定卫、枝江、荆州府,过了襄阳府便是河南地界的南阳府。自从当初顾氏下葬之后,张越已经许久没回过河南开封,而河南的其他地方也没怎么去过。因此,乍一到南阳府,听着那有些熟悉的河南口音,他不禁生出了几分亲切和好奇,抵达客栈之后就和沐斌打了个招呼,索性兴致勃勃地趁着天没黑带着人在城里逛了起来。

南阳府乃是一座名城,若说最有名的人物,无疑是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虽则是后世对于孔明的归宿问题引经据典争执不下,但眼下这些南阳人却是全都自认为是孔明的老乡。大街上挂着孔明居招牌的酒肆,小摊上打着孔明果牌子的不知名果子,成衣店和衣帽铺里头还有孔明巾和鹅毛大扇子,乍一看去,张越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到处拿名人打广告的现代。转悠了一大圈,他便来到了南阳府衙的后门。

如今已经过了申时,府衙的差役官吏已经散了,但后门前的饮食摊子和货卖各色针头线脑的货郎仍在。虽是隔一道墙就是官府后衙和吏舍,却也没人来驱赶他们,甚至还有不少小吏模样的汉子正在那儿砍价买东西,瞧着颇为热闹。路中央还有几个孩子正在玩玩闹闹,更显得欢快。

张越看一个小女孩有板有眼的踢毽子,正觉得有趣,突然只听小巷外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的嚷嚷,紧跟着就是一个小吏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过来,在吏舍门口扯开嗓子大声嚷嚷道:“王哥,不好了,外头有人纵马伤人,瞧着不像是本地的!”

话音刚落,里头就有人匆匆出来,却是袒露胸怀只穿着一件对襟短衫,手里还摇着大蒲扇。低声问了几句,他便气恼地说:“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要冲,哪里不要走偏往这儿路过!他娘的,幸好没闹出什么人命来,否则我怎么去回府尊?你带几个人过去看看伤得如何,不重的话就让他们别声张,回头府尊自然会安置他们,要是重了回来再说话。再派几个人查问究竟怎么回事……他娘的,哪年都少不了这些天杀的……”

没听完他的骂骂咧咧,张越立刻带着人悄悄从那差役来的方向出了巷子。果然,顺着街上喧哗的方向找到了地头,他就看见这里赫然是满地狼藉,两边席地摆出的摊子等等都被马蹄踩得一塌糊涂,几个伤者正满身血迹地躺在一边呻吟,也不知伤得是轻是重。

第七百九十章 无法无天

“造孽啊,十几匹马呼地一下就过去了,根本不看这大街上有没有人!”

“也不知是哪里的官家子弟!咱们府尊家里的公子,出门也都是温文有礼怜老惜贫的!”

“我瞧了瞧,就是王老汉伤得最重,偏他家里常常揭不开锅,这外伤需得调理,他哪来的钱?”

“好了好了,官府来人了。这事情总得有个说法,府尊大人是好心人,少不得又得赔上几百贯钞了结了此事……这也就是这一任府尊,要是换成前头那些个贪官,谁管你的死活!府尊大人审案子公正,待人和气,就是有一点不好,为人太软了些,这人善被人欺啊!”

张越在人群中走了走,听了些议论,瞧见刚刚那个报信的小吏带着一群差役过来了,他默立了片刻便悄悄出了人群。虽说世间有的是不平事,管了一桩却管不了千桩万桩,但看见了却视若不见从来不是他的风格,至少得把事情打听清楚再做处断。因此,他留下了脑袋灵活的张布,带着其他三个人先回了客栈。

然而,穿过那条遍布酒楼饭庄客栈的小街,他就发现自己投宿的那家客栈前堵着好些人,身后还有众多马匹。而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那些马的身上赫然能看见斑斑点点的血迹。一想到这或许是先前纵马长街践踏行人的那帮人,他立时皱紧了眉头。

“原本的住客出多少钱,咱就出双倍!总之,这客栈咱是住定了!”

“听到我家少爷的话没有,识相的就赶紧腾房子,别磨蹭!”

“我家少爷可是京城陆公公的嫡亲侄儿,知道陆公公是谁么?说出来吓死你们,陆公公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厂督公!”

听着那前头闹哄哄的声音,又听到人提及了东厂督公四个字,张越只觉得心头怒火更盛。示意身后的牛敢上前开道,他从左手边挤了进去。看清门前为首的是一个锦衣华服十七八岁的青年,后头则簇拥着十几个随从,一旁还有另一辆马车,地上摆着几只箱笼,他心里清楚,那锦衣公子多半确实是陆丰的侄儿。瞧见站在门口的掌柜和几个伙计都是满头大汗,他便张望了一下里头。只见黔国公府的人全都在大堂中抱手站着,面色讥诮地看着外头这些人。

陆丰这家伙虽然不算聪明,但好歹还识时务,怎么会有这么个愚蠢到家的侄儿!这都什么时候了,叫自家侄儿往京城去干什么,还嫌水不够混不够乱?

此时此刻,张越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偏就在这时候,下头那摇着折扇的锦衣公子仿佛是耐不住性子了,他唰地一下合上扇子,气咻咻地说:“来啊,给本公子把里头那些人赶出来!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

他一声令下,后头的一群家丁顿时摩拳擦掌地要冲上前。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觉得领口一紧,旋即整个人竟是腾空而起,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面前赫然是一张陌生的脸。吓了一跳的他正要破口大骂,谁知道脸上突然被揪着自己的大汉狠狠扇了一巴掌,这才吓得赶紧住了嘴。然而,这会儿后头那些家丁却炸了锅,有的喝骂有的叫嚣,一时沸反盈天。

“你是陆丰的侄儿?”

那锦衣公子正是陆丰的侄儿陆艺,因着叔叔步步高升,在家乡无法无天惯了,此时听到张越直呼自个叔叔的姓名,他却一时没反应过来,气恼地叫道:“我叔叔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冷冷瞧着这个年纪不大口气却比天大的家伙,张越不禁越发恼怒:“看在和你叔叔是熟识的份上,先教训你这么一巴掌!别以为打着你叔叔东厂督公的旗号就能践踏路人无法无天。有眼无珠招摇过市,给我滚!”

“你……”

陆艺还要再说,但眼看着一旁的彪形大汉举起巴掌好似又要扇下来,他只得闭嘴不再吭声,随即就感到领子一松,整个人一下子摔在地上,屁股顿时生疼。心中不甘的他吞不下这口气,正要叫人上前找回刚刚的场子,谁料刚刚揪住自己的彪形大汉突然到了旁边,一把抓起了地上那一大块下马石,高高举起之后砰的砸在了地上。瞧见这一幕,他顿时再不敢有其他心思,只敢在心里骂骂咧咧,等被几个仆人架着过了拐角,他这才大骂了起来。

这时候,旁边的一个小厮却凑上前低声说道:“少爷,那小子瞧着那么年轻,怎么会认识陆公公,肯定是在虚言讹您!依小的看,不如去本地锦衣卫调几个人来教训一下他们,出了事也有锦衣卫扛着,和咱们没关系!就是陆公公,也不会为着一个不相干的人怪罪您这个嫡亲侄儿。这才是多大的事情,他可是东厂督公!”

陆艺本就吞不下这口气,一听这话就立刻点了点头,嘴里更添了一句:“别忘了捎一句话,给我好好教训那小子!竟敢打我,我就打得他破相,看他以后还敢在我面前横!”

那小厮自然是答应了,接过陆艺递过来的腰牌就一溜烟跑了出去。反倒是一个中年家丁有些不安,上前才劝了两句就被陆艺甩了重重一个巴掌,当下自是再不敢多言。一行人沿街找了另一家客栈,这一回里头没人敢违逆,掌柜的忙着腾出了所有房子,恭恭敬敬地把这些人迎了进去,又是好酒好菜地款待不提。

张越赶走了陆艺那些人,看也不看如释重负的掌柜和几个伙计,径直转身进了客栈。见沐斌的那些从人纷纷行礼,他便略一点头,信步上了楼去。待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他就看见沐斌从面前正对着的一间屋子推门出来,冲着自己微微一笑。

“怪不得之前那个御史会上书和这些太监过不去,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出门在外还敢摆这样的架子!不过,听元节的口气,似乎和他叔叔有些交情?”

情知但凡朝官都知道自己和陆丰多次搭档办事,张越自然不会避讳,于是便直截了当地承认了下来:“当初御用监张公公对我颇有照拂,后来我和他徒弟陆丰一起办过好几次事情,自然是熟络得很。如今这种风口浪尖上,这个家伙刚刚居然带着家丁在大街上践踏行人,致伤好几人,这会儿居然又因为住客栈而大吵大闹,倒是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沐斌也没有多说什么,侧身将张越让进了屋子,又亲自关了房门,这才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头一次进京城,没想到如今的阉宦竟然已经势大到了这个地步。要知道,太祖皇帝的祖制铁牌可还是竖在那儿,哪容他们嚣张!我原本还以为那个上书的御史是言过其实,如今看来,这事情倒是不可不防……这些阉人日日亲近皇上,若是如汉唐时再出阉党之患……”

此前还哂然不屑一顾,这会儿却郑重其事地当成要紧勾当提出来,张越不禁心头一动。沐家人的能耐他是听父亲张倬提过的,虽不至于京城风吹草动都能侦知,但那些有权势的大太监恐怕他们绝不会没有接触过,那还何必这么说?想到这次于谦完全出人意料的上书,再想想之前沐斌对自己的明示,他只觉一个念头乍然闪过脑际。

虽说事出突然,但恐怕如今人人都在借着这个机会为自个考虑!

“皇上英明,断然不至于像汉唐那般。”

越是知道沐斌另有打算,张越就知道自己越是得把话给说含糊了,因此,当客房外头传来掌柜战战兢兢的声音,说是晚饭已经备好,是送到客房还是在底下大堂用,他立刻吩咐单独送回房,顺便借机起身告辞离去。而他一走,沐斌却是根本没有吃饭的胃口。他原本对自己这次上京就有些期待,如今通过思量把一整条线连了起来,哪肯放下这天赐良机?

只要让文官们这一次彻底把阉宦踩死了下去,皇帝必然不容文官独大,到时候,只要办法得宜,说不定只能安享尊荣的勋贵们就能在朝堂上分一杯羹。他是未来的黔国公不错,可是四叔沐昕却是留在南京的。若是能让沐昕能有出头的机会,日后一在朝一在滇,何愁沐氏不能长长久久?

草草用过晚饭之后,沐斌就立刻把苏明之子苏勇叫了进来,严密地嘱咐了一大通,就令他先行一步赶往京城作预备,当晚又在客房中一封封地写信。虽然恨不得把这一封封信全都送去该送的地方,但他也知道沐王府的信道毕竟不比朝廷驿路,如南阳府这边就根本没几个人,至少得走到卫辉府之后才能把信送出去。于是,当所有的信全部写好之后,他就把这些一一整理好,锁在了随身携带的一个罩漆雕花小匣子里。

这边厢沐斌在盘算如何利用此事,那边厢张越也在分析此事的利弊。只不过,在没有得到京城的确实消息时,他却没法像沐昕这么乐观。他当然知道沐昕是想借着此事把勋贵重新推向前台,但目的并不是让勋贵如永乐朝那样说得上话,恐怕是想让沐家在朝堂的声音更响亮些。只不过,这一次狂潮真能把从永乐朝就开始抬头的宦官势力一下子全都压下去?

宦官中间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中间的权力倾轧大有可趁之机,但于谦那道奏疏的打击面太广了,就连张谦郑和王景弘等等也一体全都扫了进去,只怕会激起那些宦官的同仇敌忾之心。如今得势的那些太监,要么是伺候东宫几十年的,要么是自小伺候朱瞻基本人的,再要么就是巴结了孙贵妃的……总而言之,没有一个是没心计没底气的!

还有,陆丰这个侄儿这当口往京师去,怎么想怎么蹊跷!

就在他在纸上写写画画沉思之际,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喧哗,很快又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觉察到情形不对,他立刻起身开门出去,就只见底下一楼已经是乱成一团。十几个身穿蓝色军袍的军士正拿着宝刀喝骂打砸,掌柜和伙计全都吓得靠墙蹲着。楼上其他屋子里住的沐王府家将家丁已经全都出了门来,见下头这么大动静,错愕之后立刻有人冲了下去。

“锦衣卫办差,谁敢阻拦!”

原本就抱头蹲着的掌柜和伙计听到锦衣卫三个字,越发吓得魂不附体,腿脚抖得犹如筛糠似的。喊话的马百户原本认为自己这一句话出口必定会让这些住店的人慌乱起来,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当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正顺着楼梯下来的那些家丁模样的人依旧井然有序,站定之后都用讥诮的目光看他,而紧跟着出现在楼梯口的两个年轻人更是让他瞳孔一缩。

有道是锦衣卫里龙蛇多,挎着绣春刀的他只一瞧这两个人,就知道今次错听了那位主儿的话,恐怕是踢到铁板了。尽管如此,他仍是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这住店的只是普通官宦子弟,不是什么贵人高官,他客气有礼地拱了拱手说:“惊动二位公子了,有人出首,说这儿窝藏黄河水寇,所以锦衣卫不得不前来查一查……”

“锦衣卫什么时候变成南阳府衙的差役了,还有,这南阳府离着黄河还远,哪里有什么黄河水寇!”好端端的在屋子里静坐思量,就被这样一些小人物来搅乱了,张越只觉得心里冒火,“就算是搜查什么水寇,一进来就是打砸喝骂,这就是锦衣卫的做派?来人,拿我们的关防出来,让这些锦衣卫的大爷们看看,这儿究竟有没有什么水寇!”

那百户听到关防两个字,已经是一惊,待到对方上来两个人,用极其古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继而在一张白纸上相继盖下了两枚关防,他只觉得一下子腿都软了。

张越接旨之后解了广东左布政使的职,如今随身带的是交阯参赞军务关防,也就是俗称的紫花大印。而沐斌虽是黔国公沐晟的长子,可一样是没有袭爵,不过倒是有一个镇守云南总兵府参赞的名头,于是用的也是关防。那张纸上一个张一个沐,若是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素来消息最为灵通的锦衣卫就可以直接去撞墙了。

一时间,马百户的额上情不自禁地滚下了大滴大滴的汗珠。

第七百九十一章 皇长子,护身符

五月初二这一天,从下午开始,整个宫城就弥漫在一股紧张的气氛中。纵使是平日得宠的范弘金英,也竭力不往御前凑,只是一遍遍地派人往永宁宫打探消息。乾清宫和仁寿宫满是进进出出的人,不时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的小声喝斥。然而,一直到傍晚,永宁宫中仍然是没个准信,于是,张太后听说朱瞻基在乾清宫坐不住,竟是打算亲自前往永宁宫探视,连忙打发了这几日住在宫中陪伴她的朱宁去乾清宫一趟。

朱宁一踏进乾清门,就发现外头全是站着泥雕木塑一般的内侍,而里头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皇帝的怒斥声。情知生产这一关对于如今的女子来说竟是大半个鬼门关,即使准备齐全也是如此,她隐约能体会皇帝的心情,于是沿白玉台阶拾级而上时,她便在心里打起了腹稿。

然而,才刚刚上得一半台阶,她就看到朱瞻基已经是气咻咻地出了殿门。两相一打照面,她连忙屈膝行礼,见朱瞻基来不及多说便匆匆往下而来,她便又上了两步,轻轻伸手拦在了这位天子面前。果然,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铁青一片。

“宁姑姑这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来拦着朕?”

“妾不敢。”

朱宁收了手,拢手又行了一礼,随即低声说:“皇上,太后亦知道皇上惦记孙贵妃,但永宁宫如今是血光之地,以天子之尊前往,恐怕更添变数。除了这个,妾还想说的是,如今永宁宫上下必定是尽心竭力,皇上就是到了,也不能入产房去见贵妃,在外头等的时候,听着那声音,只会更加心焦。若是皇上因此迁怒于上下人等,她们一慌张做错了什么事情,岂不是更加糟糕?再者,之前已经有一位国师和两位佛子再加上一位货真价实的天师给孙贵妃祈过福,天底下的待产妇人,谁能比得上她的福运气运?”

范弘金英是之前东宫的老人,在张太后面前极有脸面,此前自然能够借差事避开,陆丰更是借着东厂有急务一整天都没进来,而王瑾素来就是伺候朱瞻基,别人可以躲,他却只能苦劝。之前为了打消朱瞻基往永宁宫去的主意,他在朱瞻基面前连额头都磕破了,却依旧拦不住这位天子,此时随身跟着,他已是做好准备回头被张太后怒责一顿,谁知道天上竟掉下来一位救星。因此,这会儿他在心里对朱宁千恩万谢,忙也在旁边附和了一句。

“皇上,郡主说的是,这永宁宫如今上下都正忙的时候,皇上一到又要惊动他们服侍,这两头兼顾怎忙得过来?若是皇上心忧贵妃娘娘而责了她们,还真的保不齐会出事。先头挑选的都是最好的稳婆,您就在乾清宫安心再等一等吧。”

朱瞻基已经有些犹豫,王瑾这么一说,他默立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朱宁见他终于打消主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笑道:“太后也牵挂着孙贵妃,一直打发人去,只言片语听着不齐全,所以妾现在就打算带人去一趟永宁宫。皇上安心些,说不定转瞬就会有喜讯来。”

同样是安慰,但不同的人说出来,这效果自有不同。此时此刻,朱瞻基难得笑了笑,点点头目送朱宁离去。等到人走了,他方才扭头瞧了瞧一旁的王瑾,见其额头又是青紫又是破皮,竟是找不到什么好地方,瞧着极其狼狈,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但却板起了脸。

“赶紧回去让人给你敷点药,都是御用监太监,走出去让人瞧着这模样像什么样子?以后劝谏的时候也悠着点,别冲着朕的火头来,殿前那都是金砖,你的头可不是铁头!”

吃这一番呵斥,王瑾却觉得眼睛一酸,心里却是一暖,忙跪下应了,却仍是亲自把朱瞻基搀扶到了殿内,这才到了后头小宦官值夜的屋子,叫了人为自己敷药。之前情急之下不觉得,如今用棉布蘸水擦洗了伤口,他方才忍不住一阵阵吸气,到最后涂抹上好金疮药的时候,他更是死死攥着拳头,到最后全部包裹好了,又用暖额包上遮掩,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伤口乍一看不觉得,可刚刚清理干净还真是吓人。公公那时候真是胆气,皇上的脸青成那个样子,大伙都躲了,只有您敢上去劝。那金砖都是死沉死沉的,您竟然还能碰头。要不是您替咱们出头,回头咱们这些在乾清宫伺候的,恐怕都得挨板子不可。”

我要是不出头,等太后发起火来,也一样逃不过一顿好打!

王瑾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会说出来,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接过另一边一个宦官殷勤递过来的凉毛巾,擦了擦油腻腻的脸,随即又洗了手,他就对面前几个乾清宫掌事的宦官说:“刚刚的事情看到没有?别嫌咱家啰嗦,以前咱家让你们敬着郡主,你们还有些不以为然,可今天要不是郡主一番话把皇上劝住了,回头太后追究起来,那就是上下一起倒霉!如今皇上虽留下了,但心绪必定还是七上八下的,赶紧回去好好侍奉着!”

几个宦官连忙答应着去了,却只有两个人挪了窝,其余三个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却都转了回来,其中一个见王瑾不满地瞪了过来,他忙低声说:“公公,实在是最近外头闹得凶,小的们全都心里没底。您也知道宫里的苦楚,在皇上和娘娘们面前固然体面,但总提心吊胆,都指着有朝一日能够放出去守备地方,如今都察院这一闹断了这条路,大家全都没了盼头!还有,内书堂的孩子们不少都是咱们的干儿干孙,一旦关了,他们就没了读书的路子!”

“是啊,王公公,这些年咱们渐渐有了好日子,不能让他们断了咱们的好路!”

“范公公金公公都不发话当了菩萨,您可不能袖手旁观!”

看着这三张义愤填膺似的脸,王瑾立刻皱起了眉头,丢下手中那块毛巾就训斥道:“好了,这时候别说这个!眼下只等着皇子降生就好,休想那么多!你们是乾清宫的,谁让你们把手伸去的内书堂?要是还有那边的人找你们诉苦说话,一律别给回音。眼下正乱的时候,要是火上浇油出了什么事,别怪咱家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