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你了,竟是在爹娘面前装了那么久!”

听到杜绾这句戏谑,张越便苦笑道:“那会儿菁妹妹也在,孩子也在,好歹那么多人,我总不成让他们觉得我惫懒吧?眼下就你们在,还容不得我松乏一下?一整天在衙门和人苦打擂台,我已经够惨了,这两三个月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琥珀如今性子开朗了许多,但这会儿仍是只笑不语,而秋痕则是扑哧笑出了声,随即赶紧一本正经地站好。见两人都是一脸忍俊不禁的模样,杜绾不禁没好气地剜了张越一眼:“之前在交阯你还不是就一个人,怎生没见你那时候说难熬?”

“你又不是不知道,打仗人情往来少些,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这京城是什么地,成日里在衙门和人来回扯皮,到了家里还得顾应人情,咱家在京城那么多亲戚故旧,人人拉一回喝酒过寿就够我受了。再说了,夜里回来家里冷清清的,我一个月倒有二十天睡衙门里。”

这话一说,杜绾也觉得心疼了起来。她嘴上不说,但张越那清瘦的模样哪里看不出来?于是,她拿眼睛一瞟,秋痕就连忙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就捧了一个蒲包进来,又从里头取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钧窑瓷盅捧给杜绾。杜绾因端给张越,又说道:“午后小五还特意过来瞧了我一次,对我说如今秋干物燥,女人多喝白莲百合糖水,你这种天天忙那些火烧火燎事情的男人更容易上火,也得多吃去火的炖品。这是秋梨炖燕窝,早晚各吃一盅。”

张越记得当初三房还不甚起眼那会儿,他身体弱,父亲张倬常常从外头悄悄带了一包包的燕窝回来,每日里当饭那样用冰糖炖给自己吃。最初他还觉得自己简直成了红楼梦里头多愁多病的林妹妹,后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才有了真正的感动。尽管以家里如今的家底,就是顿顿吃几两燕窝也完全不算什么,但瞧着这些,他仍是有些恍惚。

“我不过是和你们开玩笑罢了,别那么当真。再说了,我也没那么娇贵,需要天天吃燕窝滋养。倒是你们在南边呆的时间长了,一来就是秋天不习惯,小五说的倒得留心……”

“我们留心,你也要留心,否则谁给我们遮风挡雨?”杜绾见张越听了这话,错愕之后便以手覆额长叹一声,便又笑道,“牛敢去兵部衙门报信之后回来说院子里等着好些候见的武官,还说他们见着你都得恭恭敬敬。可你如今虽是要被人称一声部堂大人的,在这家里就得听我的。别以为你是铁打的身子,精力有限,既然不缺钱,奢侈些也无妨。”

秋痕好容易瞅着机会,忙说道:“少奶奶说得是,少爷你可千万保养身体。”

琥珀也笑道:“少奶奶一向精打细算都说这话,可见少爷这光景让人瞧得揪心。”

“好好好,我听还不行么?”

张越赶紧打开盅子,用琥珀递过来的小银勺吃了个干净,随即把亮光可鉴的瓷盅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接着杜绾先前的话茬说:“至于谁见了都叫一声部堂,我倒懒得去炫耀这个名声。我宁愿面对文卷案牍,也不乐意日日应对了一茬又一茬的武官请见,再说,武选司的事情本就不是我管,何必去占那个风光?”

屋子里三人谁不清楚张越是什么性子,听他这么说也不觉为奇。在炕头坐了一会,又说了路上琐事,继而说笑了几句京里的闲话,秋痕琥珀便各自先回了房。而张越用热水泡了小一刻钟的脚,等一屁股坐上那张描金拔步床的时候,忍不住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都盼回来了……”

“咱们不在,日子真那么难熬?”杜绾此时已经褪尽钗环,只穿着白绫亵衣,往床前一坐便嫣然笑道,“张大人你人在交阯都有人送美人暖床,难不成到了京城却没有?”

张越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就猛地把人拉倒在床上,又重重地压了上去,这才笑道:“人家美人感念为夫我带挈她兄妹二人立功的恩情,还送了你不少东西,这还堵不住你的嘴?娘子大人,哪怕是看在我不纳交阯美人的份上,你也得好好安慰安慰我才是!”

杜绾正要回上两句,芳唇却一下子被一团灼热牢牢封堵住了。隐隐约约的,她只瞧见张越一把扯下了旁边的水墨画绫帐子,外头那灯光却仍是透着薄薄的那一层照了进来,更是照得张越那眼睛越发黑亮。两人紧紧合在一起的时候,她忍不住反手搂住了那宽阔的背脊,大半年的思念在这火热的激情中完全倾泻了出去。

第八百一十五章 阖家齐力

相比汉隋的休沐,唐宋的旬假,大明朝的假期最初少得可怜。洪武时,除了春节、冬至以及元宵节,亦或是皇帝万寿节赐假,此外并无假期。到了永乐年间,元宵假日比春节的五日假期更长,从正月十一开始有十天的大假。宣德初就宽松多了,短短三年,朱瞻基就曾两次额外赐假文武大臣,因此比起洪武年间大臣的做牛做马,如今总算是有所改善。

然而,中秋却仍是轮不上正节,而八月十五乃是望日大朝会,文武百官都要具朝服入见,只不过下午若衙门没有要事,就能提早散衙。除此之外,张太后还在内廷见了好些入觐的外命妇,赐下了月饼糕团等诸色食物,诸公侯伯夫人又额外赏赐了表里两端,而杜绾应王夫人的邀请随其入宫,也自然而然得了一份,一回到家里就亲自给孙氏送了过去。

诸色月饼糕团都是用御用监的银器模子打造,多半是梅兰竹菊四色花样,馅料不外乎是玫瑰豆沙绿豆等等诸色,一个个鲜亮可爱,却不过小酒杯大小。两端表里都是江南织染局特贡的,一匹是金线牡丹大红五彩纻丝罗缎,一匹是玉色绉纱,恰是一鲜艳一素淡。孙氏瞧过之后,就拿在杜绾身上比划了一下,随即就笑道:“给你做衣裳倒是正好。”

“这颜色给我穿太鲜艳了,而且我是沾了大伯娘的光,哪敢穿出去招摇?而且我听太后的意思,仿佛是再过些天要见见天赐和菁妹妹等几个孩子,还是先把那大红的给菁妹妹裁一件,余下的和那匹玉色绉纱,斟酌着给其余几个孩子做些衣裳。”

张菁对于衣裳首饰这些东西并不在意,刚刚看着这一片大红色,倒是觉得眼睛都给炫花了,正思量这大红配上嫂嫂的人品,那该有多好看,一听说竟是要给自己,顿时愣住了。更让她莫名其妙的是,母亲只一愣便瞅着她上看下看,最后竟是若有所思地踌躇了起来。

“嫂嫂,你就算不爱这颜色,留着给静官和三三,一人可以裁一件呢,我可用不上!”

“丫头,你怎么会用不上?你这年纪正是用得上的时候!”孙氏从恍惚中回过神,招手唤了张菁过来,把人揽在怀里好一会儿,这才抬头对杜绾说,“家里的事情以后你多带着她教着她,也是时候了。至于女红,能学多少学多少,总比以后再临时抱佛脚强。至于学问文章倒是不要紧,不要目不识丁就行了,自古才女多薄命……”

看到张菁听着听着竟是瞪大了眼睛,杜绾赶紧咳嗽了一声,总算是打断了孙氏的话。因见孙氏面色怅惘,她连忙推了推身后的静官和三三,自己则带着张菁到了门外,叫了崔妈妈去针线房叫人,这就牵着她的手到了隔壁耳房。

“嫂嫂,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学过诗经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说是什么意思?”

尽管和张菁分开两年,但从前最是要好,杜绾也就不在她面前拐弯抹角。果然,一听这话,往日最是爽朗大方的小丫头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才没好气地一撇嘴道:“我还小呢,娘也太心急了些。再说,之前有一回孟昂好事给咱们看那些戏文和话本,还被先生训斥了一顿。先生说,别说是尚书府宰相府,就是他们那些贫寒的,姑娘家也都是守礼的。只要不是趋炎附势的父母,千挑万选出来给自家儿女的都是最合适的人。嫂嫂,到时候……你帮我挑一个好不好?”

先头这些话听着还像样,杜绾实没料到最后却蹦出来这么一句,顿时哑然失笑。见张菁诚恳地盯着自己,显然是明白打着这个打算,她不禁笑着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指头。

“用不着我,那天你哥哥还在和我念叨,要把咱们家菁姑娘娶走,先得过了他这一关。满京城的文武子弟,他心里有谱,一定会给你挑一个人品相貌全都盖过他的。”

“哥哥真狡猾,相貌超过他兴许有可能,人品么,马马虎虎也有可能,至于其他……满京城除了勋贵子弟,还有比他更年轻的高官?”

姑嫂两个人正在耳房中说着悄悄话,外头就传来了声音,原来是崔妈妈已经带着管针线房的媳妇来了。杜绾拍了拍张菁,也没再往下说,等尺寸量好,众人退出,她见张菁的脸上露出了几许红晕,知道她懂事得早,嘴上虽犟,心里却说不定还在思量这事,便上前岔开说了些别的话,随即牵着她出门。才下台阶,她就瞧见有人兴冲冲地进来,一见着她连忙施礼。

“少奶奶,三小姐,少爷回来了!”

张菁一听到张越,冷不丁又想起了杜绾的戏谑,脸上顿时一红,不禁跺了一脚,竟是反身冲进了正房。正巧进院门的张越恰好瞧见妹妹那一抹蓝色的身影,不禁愣了一愣,见杜绾上前来就忍不住问道:“菁儿这是怎么了?”

“被我取笑了几句,不好意思了。”杜绾知道张越极其疼爱这个一母所出的嫡亲妹妹,便笑着低声把之前的话提了提,见周遭的仆妇丫头都退得远远的,这才说道,“有句话我没对娘说,大约是皇上之前在英国公园见过菁妹妹,所以太后特意问了问,随即又说起大红的给孩子穿合适,我才会在娘面前那么说。皇上毕竟还年轻,即便太后没有这个意思,也得提防着其他人,毕竟,除了勋贵,就没见其他文官当上外戚,咱们家更不稀罕什么皇妃。”

“你说得对,这一点确实不可不防。虽然还早了些,但我真得仔细寻访寻访,尽早把婚事先定下,免得遭人暗算还犹不自知。她那性子若是真被人谋算进了宫,那就是一辈子苦楚。”

张越心里冷不丁想到了昔日年纪轻轻就死了的张贵妃。尽管朱棣看在张玉张辅父子两代的份上对她优礼有加,但后宫嫔妃之中总少不了明争暗斗,再加上见至亲一面也是难上加难,又哪里能够活得长久。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是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日后绝对不能再让朱瞻基和自家妹子再见面。那位天子有了孙贵妃,后宫嫔御连带皇后全数冷落,更何况别人?

夫妻俩在外头廊下站着低声说话,里头刚刚得信的孙氏终于忍不住了,差了个小丫头出来问,直到张越和杜绾两人双双进门,她方才微嗔道:“还真是小别胜新婚,这就在门外头说起悄悄话来,敢情不能给我听见?”

“娘您都说了小别胜新婚,还来打趣我!”

张越见孙氏高兴,屋子里又没有外人,就上前在旁边站定,又凑趣地帮她捏了两下肩膀。直到孙氏没好气地打落了他的手,又拉了一把,他才顺势在榻上旁边坐了,又笑道:“我还说今天过中秋节,所以提早散衙之后立刻就赶了回来,怎的不见爹?”

“别提你爹,成日里就是在外头东奔西走早出晚归,竟是比你这个当官的还忙。别说他,就是我和绾儿也是,在外头想着京城,可回到京城便是这里请那里让,除了那天回来和今天中秋,竟是没好好在家里坐上一会。今天早上绾儿和你大伯娘入宫,我去陪你二伯母坐了坐。要说瞧着还真可怜,当初那么精明强干的人,如今竟是熬得鬓发都白了,人比从前消瘦得多了,拉着我的手还说我有福气。你那大哥二哥还算不淘气的,可终究架不住你二伯父不在,她一个妇道人家在京城这个地方还真是不容易……”

听到二伯母东方氏,张越起初还有些嗟叹,可冷不丁想起方水心那一桩公案,他那同情就有些淡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情,他们这些外人也断不了是非。于是,张越便顺着母亲的话头岔过去说:“京师这地方,孤零零一个人没个后援是站不住脚跟的,之前我厚着脸皮没管那些人情往来,娘和绾妹既然回来了,我只能指着你们帮我了。就是爹爹成日里在外头,归根结底也是在忙正事,难道娘还信不过爹么?”

“谁信不过他,你爹可比你老实!”

话音刚落,正巧门前打起帘子,张倬从外头进来,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话顿时笑了:“趁着我不在,又编排我什么话?越儿,你又得罪你娘了?”

“我哪敢!”张越连忙亲自上去,替张倬解下那件天青色纬罗袍子,又丢给一旁一个大丫头,扶着人到榻上东边坐下,这才把刚刚原委解释了两句,“足可见,娘有多信您。”

老夫老妻三十年,听了这话,张倬忍不住拿眼睛去睨孙氏,见她正好瞧过来,四目对视,彼此仿佛都能瞧见对方的眼睛深处。张倬想到白天悄悄见了袁方一面,瞧见他形单影只,劝他趁着还当壮年续娶家室的时候,他那苦笑的神色,心里不禁更是感伤。

且不论袁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毕竟是曾经当过锦衣卫指挥使的人,就算续弦恐怕也会引起官家留意,至少,如今那个名字还未被完全淡忘。

这一年的中秋之夜恰是月朗星稀,用过晚饭,一家人又到后头小花园里祭月,随即逛了一会,既是赏月,也是消食。等到出了小花园,因为白日劳累,张越和杜绾就早早送了父母回房安歇,沿夹道回自己院子的时候,杜绾又问起了江南田亩事,张越顿时站住了。

“大沈学士毕竟年纪大了,年前刚升了翰林学士,加奉政大夫衔,特准食禄不视事,只在府中候宣召,你对我提过之后,我特意在午休的时候往他家里去了一次,他果然是并不知情。他满心以为族人都是知书达理,不至于蒙骗,所以之前并未及时向上奏报,得知之后又惊又怕,还是我特意安慰他说让他上书,然后我会设法替他解释,他这才安下心来。”

杜绾也是对张越提起此事之后,这才知道那几日朝中的惊涛骇浪,更知道了正是张越向皇帝暗示鱼鳞册还是洪武二十六年的旧本,虽说逐年都有增减,但并未完全普查过。只是,沈家虽是张堰大族,但以书香传家,庄田向来不多,兄弟俩也没分过家,祖产那二百亩水田和屋子十余间,到如今新增了八百亩。这还是清正的沈家兄弟,那么其他人呢?

“你觉得,如今能够查得清楚?能够查得下去?”

“如今如果查不下去,再晚上一百年,那么就更加查不下去,我已经向皇上举荐了一个人主持苏松清查。”

张越明白,等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执政的时候,因为施行一条鞭法,曾经雷厉风行地丈量天下田亩,那时候震动天下,到最后也因为张居正身死夺爵而不了了之。如今毕竟去开国未远,田亩的事阻力没那么大,如果这时候没魄力,就只能让烂摊子一代代流传下去了。

而且,田亩事只是一个开头。

“所以,无论是咱们家还是隔壁大伯父二伯父家,乃至英国公,都已经在自己清查了。咱们的庄田还不算多,而且就算自己不曾收人投献,也得防着有人欺上瞒下,亦或是偷逃税赋。我已经让高泉带人去下头的田庄去查了,暂时没查出问题来,但张家的大部分田产都是长房掌管,得看那里的结果。大伯父家里大多换了新人,人是派下去了,结果如何却很难说。”

杜绾并没有对张越说什么去提醒一声之类的话,料想张越几兄弟情分很好,总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点透。但一想想天下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人,单单小小一个松江府便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更何况其他地方?

“你们回来之前,大堂伯刚刚去四川上任,因为路途遥远,大伯母虽惦记着儿子,但也只能跟着一块去,如今只有四弟一个人在家。他初入翰林院,又不是管这些事情的,四弟妹侯府出身,未必就懂庄田的事。他和你当年还算投缘,你闲暇的时候过去坐坐,一来陪她说说话,二来在这上头也指点她一遭。皇上杀了王节不假,但这桩事情毕竟曾让他震怒十分,如今顾着册立太子忙不过来,等户部整肃完毕腾出手,就要正式开始了。”

第八百一十六章 微服闻称颂,偶遇宽前情

由于礼部已经开始预备册皇太子事,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都已经得到了消息,不但如此,朱瞻基更是借此机会在中秋节后下了宽恤的旨意,一时间,整个京城都洋溢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要知道,这和往常的大赦天下等等不同,惠及各行各业,由是万民称颂。

这会儿乃是午间,顺天府衙前那告示板前,一个老学究模样的半百老者站在那里,对围着的好些百姓解说道:“这省灾伤,说的是受灾之后的民田都能够蠲免赋税;宽马政,说的是前时养马所欠,官府不再追讨;招流民赐复一年,则是那些因灾荒等等流离失所的百姓就地安置,免赋税一年;罢官田旧科十之三,这惠及的主要就是陈年旧税了了;至于恤工匠,禁司仓官包纳,戒法司慎刑狱,一桩桩都是仁政,皇上圣明啊!”

尽管这是朝官常用的颂圣俗套,但此时此刻,告示板前的男男女女无不是连连点头。如今住在北京城里的除了几十年上百年的老住户之外,多半是永乐皇帝朱棣迁都时,从南京带来的诸色工匠富户等等。仅仅是恤工匠一条,就能让他们能够喘得过一口气来。不但如此,他们还隐隐听说,朝廷将会在役使工匠上头重新定出章程,从原先的无偿劳作改为赏罚分明,这无疑是能让人有个盼头。而家里有冤狱的则更是喜极而泣,交头接耳间全都是无尽的赞誉。

距离告示板不远的围墙底下,十几个随从服色的壮汉正护着当中两个年轻人。两人一个是玄色衣衫,一个是石青色外袍,望着人声鼎沸的人群,不禁低声交谈了起来。

“相比寻常的大赦天下,此次的宽恤诏令更让民间感恩戴德。”

“他们是感恩戴德,但户部已经是闹翻天了。夏原吉解部务,新近署理部务的胡濙说宽免百姓却加重了国库负担,不但是他,对于减免官田租赋一事,户部上上下下多有异议。再加上厘定田亩的诏令已经颁布,要说怨气最大的,大概就是他们了。但竭尽民力本就是大忌,能施恩处不施恩,非明君所为。”

闻听此言,张越忍不住瞟了一旁的人一眼。在这将近两月中,朱瞻基在散朝之后常常会带着人悄悄微服离宫,远的在近郊,近的则在城里,听说锦衣卫和东厂累得四仰八叉,唯恐出了一星半点差错。由于皇帝向张太后陈情,此事一直瞒得极好,哪怕是杨士奇等内阁重臣也丝毫不知情,张越也是因为消息渠道灵通方才知道这件事。可即便如此,刚刚仍吓了一跳。

“户部既然掌管天下钱粮,就不能单单为自己的户部计,该为天下百姓计。只抱怨官田租赋少了,而不深究天下田亩究竟有多少偷逃税赋,本就是本末倒置。宽免士绅租赋丁役,这是朝廷对于文武大臣的优礼,不能让人自以为常制而定为规矩。古往今来,最怕的就是这种不成文却牢不可破的规矩。”

“说得好!”

朱瞻基欣然点了点头,随即就背手往前走,张越自是紧随其后。从顺天府街出来上了安定门大街,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大街上车马络绎不绝,沿街甚至还有各式摊贩的叫卖声。这时候,随侍的锦衣卫和东厂人等全都是提起了心,前后左右护得严严实实,唯恐有人惊了圣驾。就在这时候,朱瞻基突然停下步子,见张越也愕然止步,他就放低了声音。

“我有意十月巡边,你觉得如何?”

这是张越还没回来之前就已经在朝堂上提过的一条,只是后来再没了下文,此时再听到此语,他虽有些意外,但细细一思量,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一来是向武臣表示不废武的决心,二来是向文官显示皇帝的独断权威,三来则是震慑近年来故态复萌的阿鲁台等鞑虏。踌躇片刻,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随扈大军几何?”

“三千精兵足矣!”看到张越脸色一下子变了,朱瞻基这才笑道,“京营选精兵三千,再从京卫之中选锐卒万五,这就够了。英国公自然会跟着,再加上阳武侯等等,足可保不失。再说,如今北边瓦剌鞑靼年年打仗,自家还有窝里反,兀良哈人也翻不出什么太大的风浪。朕倒是期待他们纵军来犯,少不得给他们一个大教训!”

原本还顾忌到微服在外,一直都是自称我,这会儿突然冒出了一个朕字,朱瞻基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了帝王的气势。张越听到并不是真的只带三千人随行,心里盘算了一下喜峰口等地以及大宁和会州的驻军,最后就点了点头。

“若只是巡边,带这些人自然也就够用了。不过,只要是北边鞑子聪明的话,绝不会贸然进犯,皇上要借此练兵恐怕是难能。若是主动出击,如太宗皇帝的数次北征,耗费钱粮实在是太大,穷蹙冻饿而死的士卒不在少数。但若是只是筑堡防范,久而久之边关也难保不会武备松弛。这中间的度,着实难以把握。”

“朕便是要找出这个度来!”

朱瞻基斩钉截铁地撂下一句话,旋即脑海里又转过了一个念头。宽恤的诏令下达之后,朝中一度为之哗然,但民间却是好评如潮,只是,他不得不顾虑的是,风评再好,写史书杂记的终究是文人,也不能一味严苛。因此,这些天,他在心里也多有思量,只是还没想透彻。

冷不丁瞧见路边有一个茶馆,他便转头对张越问道:“走累了,陪我去里头坐着说话。”

皇帝这么一说不打紧,周遭的众人全都吓了个半死。由于朱瞻基每次出来都是临时起意,更不会提前说到哪去,带的又总是他们这些人,所以人人都担心出现什么万一。宫里那些大佬由于太扎眼,朱瞻基一个也没让跟着,可他们却都是接了死命令的,谁知道这小饭馆的吃食干净不干净,里头人会不会认出皇帝由是图谋不轨?

于是,一众人等全都拿眼睛去看张越,希冀这位刚刚赶过来的小张大人能拉扯他们一把。而张越自然知道这些人身负重责不敢怠慢,就是他自己,也不敢带着皇帝去吃那些说不准的东西,少不得赶紧在心里想法子。正寻思间,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又惊又喜的嚷嚷。

“张世兄!”

身穿便服又身处众多护卫中间,张越实没料到这里还有人能认出自己,闻声连忙回头,一看清那下马笑呵呵要走过来的人,顿时愣了一愣,见朱瞻基看了过来,他只得低声解释道:“是杨阁老的长子。”

“就是你提过的那个杨稷?”朱瞻基打量着那酷似杨士奇的青年,心念一转就说道,“你去把人带过来我瞧瞧,就说我是陈留郡主的侄儿,打开封过来看她的。”

张越瞧见杨稷被几个护卫死死拦在外头,正在气恼地说着什么,乍听见皇帝的这番托词,顿时哑然失笑。只这也是实话,他便一点头走了过去,对那两个虎背熊腰的护卫说道:“这是杨阁老家的长公子,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闲杂人,大公子说了,不用拦着。”

尽管父亲杨士奇贵为少傅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但杨稷至今仍是白身,连一个监生的名头都没有,因此刚刚被人死死拦着,他未免心中有些不快,见张越亲自过来呵斥了人,他这才往里头瞅了一眼,随即揉着手腕抱怨道:“张世兄这是和谁在一块,那么大排场?”

“那是陈留郡主的侄儿,顶尖的龙子凤孙,郡主辗转让内子托我带着他在京城逛逛,我自然也只能瞅着午休的空带人四处走走。”见杨稷听得直咂舌,他便知道这位并不明白如今的亲藩只是表面尊贵,但也生怕杨稷说出什么过头话,提醒了两句之后,这才把人引到了朱瞻基面前,“这便是朱大公子。”

杨稷先是深深一揖,但又摸不透是否要跪拜,顿时有些手忙脚乱,结果还是朱瞻基笑着收起扇子说了一句不必多礼,他这才心定了。当初朱瞻基微服驾临杨士奇府邸的时候,他因是白身,根本就没被父亲允许到前头来,因此并不认识面前的人。只他这些年在人情往来上颇有长进,听朱瞻基言语中对父亲似乎熟悉得很,他就渐渐没了最初的忐忑不安。

“这大中午的,大公子可曾用过饭?要是没有,前头有家小店……”

眼见这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又要搅局,今天跟出来的王瑜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在旁边轻轻插了一句话:“大公子,出来前郡主就吩咐过,外头的东西不可乱用,所以已经准备了诸色点心备在食盒里,如果真是饿了,不如找个洁净的地方用一些。”

听王瑜须臾之间就已经掰圆了谎,张越顿时莞尔,见朱瞻基要皱眉头,他也就顺势说道:“大公子还请体恤一下他们,省得人回去难交待。杨世兄,这里你地头熟,找个人少幽静的地方坐坐,要说我的肚子也饿了。”

杨家乃是,并没有豪门世家的那些规矩,而杨稷到京城和不少权贵子弟有过来往,这也没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此时与其说是感到没面子,不如说是又惊叹又羡慕。再加上张越又说话圆场,他立刻就释然了。

“那不如去鼓楼下大街,我在那里买了一座临什刹海的小宅子,这几天刚刚收拾出来。”

既然不是人来人往的地方,鼓楼下大街又紧靠着北安门,杨稷又是杨士奇的儿子,众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张越又抢先答应,朱瞻基自是无可无不可。杨稷只带了一个小厮跟出来,原本还要派人过去知会一声,张越怕出事,干脆又拦了他,一行人便径直过去。等找到鼓楼下大街的那条小胡同,杨稷在自己的宅院前使劲敲门,这边门还没开,旁边一扇门却开了。走在前头的朱宁冷不丁看见这么一大伙人,又认出了张越和朱瞻基,顿时愣在了那儿。

反应迅速的朱瞻基连忙上前笑道:“这么巧,早起出门时也没听宁姑姑提起,您这是来访友的?”

要说这天底下最诡异的事无疑是扯谎偏遇着了正主,瞧见朱瞻基主动上前圆谎,张越不禁心中暗笑,可一看到朱宁后头出来的两个人,他自个也愣住了。此时此刻,他忍不住打量着这座不起眼的小宅院,随即回头看了杨稷一眼。

“那就是陈留郡主……老天爷,那是你家姨妹?见鬼了,今天怎么这么巧!”

杨稷已经是上了前来,此时在张越耳边嘀咕了一句,随即就认出了小五,这下子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张越见杜绾也极其诧异地看着他,顿时唯有苦笑,心想今天可好,人都凑一块了。好在朱宁很快就从错愕中惊觉了过来,连忙解说道:“早起你出去逛,我也想着出去会会好久不见的手帕交,于是就约了她们出来,谁知道竟在这撞见了你们。”

此时此刻,张越隐约瞥见里头一抹绿影搀着一个白衣丽人匆匆退避,已经是猜出了这儿住的人,听朱宁并没有为朱瞻基解释此处住户的意思,就笑着插言道:“这里地方窄,要我说还是去崇国寺吧,这天气正值盆栽菊花盛开的时候,正好赏菊。郡主可要跟着过去坐坐?”

“你们这些大男人的事情,我们这些女人掺和什么?你们去你们的。大郎只记得别在外头太久,早些回去就是了,免得回头我被嫂子埋怨!”

这是一语双关的话,朱瞻基只得苦笑点头,于是,一行人连带莫名其妙的杨稷赶紧出了胡同,扬鞭一阵风似的到了崇国寺。在寺前利落地跳下马,朱瞻基看也不看杨稷,突然直截了当地对张越问道:“那里头住的就是孟家人?”

张越愣了一愣,这才苦笑道:“看她们那架势,必定一同来探友,肯定是了。”

“我想必然如此。”朱瞻基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后头分派十几个护卫的王瑜,因笑道,“当初若不是你提醒了王瑜,兴许真被黄俨那个老贼得手了,所以这份功劳太宗皇帝没赏,我却一直记着。孟家的罪责我也懒得再追究,不看在你份上,也要看宁姑姑的面子。话说回来,你家夫人倒也是惦记旧情的,怪不得能和宁姑姑合得来。”

第八百一十七章 举手之劳,君子之交

直到从崇国寺出来,朱瞻基带着人扬鞭回宫,张越方才松了一口气。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皇帝心中梗了一根拔不去的刺,如今朱瞻基既然明明白白撂下这话,那么孟家今后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就是保定侯也不至于被牵累。想到大姐张晴如今又是身怀六甲,二妹张怡嫁给孙翰,婚后也是儿女俱全颇为美满,他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张世兄,张世兄?”

回头见是杨稷探头探脑往那马蹄尽处的烟尘张望,张越便冲他点了点头。既然皇帝说不要声张,他也不好私底下对杨稷透露隐情,心里一盘算就低声说道:“刚刚见着朱大公子的事,回去不要对杨阁老提起,毕竟,这是皇上对陈留郡主的特恩,满朝文武都不知情,要是传开了就不好了。”

杨稷瞅着那前呼后拥的排场,心底也有些发怵,暗自寻思这莫非是周王世子,再听张越这么一说,他更是以为自己猜测的有几分道理,于是忙不迭地拍胸脯答应:“张世兄放心,我绝不会泄露出去,就是这小厮也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伶俐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眼见张越就要走,杨稷想起昨天父亲的那一顿教训,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手牵着张越的缰绳,苦着脸说:“张世兄,今天可巧撞上你,我倒是想求你帮个忙。不知道是家里哪个该死的家伙嘴上没个把门的,竟是把我和万世兄那产业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结果父亲把我叫去就是一番教训,还勒令我立刻关了那两家小饭馆。你说我一个白身,读书不成其他也不成,在京城就这么游手好闲么?”

张越瞥了一眼杨稷,见他脸上尽是懊丧和不满,倒有些同情他。杨士奇仕宦三十余年,杨稷却一直丢在老家,读书无成也并不奇怪。以杨稷的性子,要是没点事情做,必定不会成天憋在家里,到时候呼朋唤友干出什么事情都有份。于是,沉吟片刻,他就点点头说:“这样吧,找个机会我登门拜访,少不得劝解两句。”

杨稷本是存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并不指望张越真能答应,没想到他真能点头,顿时喜不自胜,慌忙在马上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只是,杨阁老为人方正,这些营生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若是闹大了,他必定要斥为与民争利。所以,杨世兄若是有结余的银钱,京里的铺面等等还是先不要沾手,不如在京城外头陆续添置些小田庄,以后留给孩子也好。”

做生意这种事情需要的不单单是精熟人情世故和有头脑,还得是铺好一层层的关系网络,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因此,知道杨士奇能够容忍杨稷小打小闹,却容不得他大展拳脚,再加上某人也没有那样的机敏,张越自然不得不劝这番话。见得杨稷连连点头答应,又说只是为了消遣外加补贴家用,他也就不再多说,约定了来日拜访的时辰就匆匆离去。

尽管张越回兵部衙门的时候晚了一刻钟,但由于起初来请的那人亮的是锦衣卫的腰牌,上下官员谁都没有太在意他的晚归。尚书张本还特意把张越叫了过去,商量了一会之后廷议的两件大事。其一自然仍是麓川军务,其二则是皇帝巡边一事。这都是朝中久议不下的大事,因此一个尚书两个侍郎足足说了一个时辰,这才各自回房处理公务。

在京城百姓交口称赞天子宽恤政令的时候,北镇抚司诏狱的门也难得敞开了。足足被关了半年多的于谦蹒跚从里头走出,抬头看太阳的时候不知不觉眯上了眼。那一日皇帝亲临北镇抚司,他不过是一个微末小官,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和听。他痛惜戴纶的死,愤怒皇帝对御史的指责,但那传看大臣的东西也在他手中过了一圈,那上头的东西却让他深深震惊了。直到被重新押回监房之后,他仍是一度失神,在狱中也和林长懋不无交流。

林长懋那时候也是叹息连连:“太宗皇帝曾定下规矩,贪赃千贯以上便是死罪,可严刑峻法也一样治不了贪赃。再者,唐宋士大夫多有职田和其他年节补贴,我朝俸禄却是微薄,哪怕多蓄庄田,也多是为了子孙后人,于法难容,于情可原……唉,只不过如此揭出来,那就颜面尽失了。”

于法难容,于情可原,颜面尽失……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尽管心里郁积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在狱中这些天和林长懋多有攀谈,对于这位长者的学问人品,于谦还是钦佩的,此刻临走,见房陵送了一袭干净的青布直裰给他,他忍不住问道:“请问房大人,林先生何时能开释?”

由于锦衣卫指挥使王节之前被发配军前,至今指挥使之位仍是空缺,因此非但是锦衣卫系统内的大小军官都是心怀期盼,就是那些勋贵子弟也有不少巴望着这个位子。然而,在这种时候,房陵反而是躲得远远的,成日里除了北镇抚司,也不往外头乱走,请托等等更是根本不理会,倒是在诏狱里头巡视得愈发尽心。这天奉旨来放人,他倒是亲自陪了一路,此时听到于谦张口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不禁踌躇了片刻。

“他和你不一样,你上书虽用词大胆,但毕竟是一片公心,再说,你本就是言官,皇上也不想以言治罪,而且又有人举荐你担负重任。”

尽管房陵的话说得有些含糊,但于谦也已经明白了,林长懋只怕是还得被关上一阵,至少得等皇帝消了怨气。只不过,这些天他下在监中,终究是不了解外界发生的事情,这举荐两个字就有些费解了。但房陵能透露先前这些就已经是很讲人情,他也不想再多问让人为难,拱了拱手就大步出了院子。

自从永乐年间建立北镇抚司,从来都是从这儿押进去的人多,从这儿放出来的人少,而且能放出来的往往都是立马就会受到重用的高官,往往是门前早有家人门生等候。然而,于谦无疑是例外,当后头那扇大门砰然关上的时候,他不禁发现,小胡同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

直到他走出胡同,方才有一个青衣小帽的中年人快步走上前来,躬了躬身问道:“可是于廷益于侍御?”

“是我,你是……”

“于侍御,我家阁老在前头等您。”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街头全都是往家里赶的人,于谦本以为是哪个和自己有些交情的同年或同乡正好路过,一听到阁老两个字,他顿时吃了一惊。跟着那中年随从拐过街角,他就看到那里停了一辆不甚起眼的青布黑油车。那青色的布幔子一打开,他就看清了里头的人。

“老师,都宪大人!”

车上的杨士奇对于谦点了点头,顾佐也示意他上车。待到于谦上了车来放下布帘,杨士奇方才打量了一番这个亲自推荐给顾佐的学生,再想起他入仕以来的遭遇,心里不禁暗叹一口气。顾佐更是面色复杂,眼神中颇有怜惜。

“虽说你经历的磨折多些,但这段经历对你也是磨砺,细细想想未必就不是好事。”

“老师,都宪大人,我并没有怨尤之心。”说最初没有怨气是假的,但在狱中这半年又是读书,又是经历了这一系列事情,于谦的性子比从前更沉稳了许多,此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经此一事,我只是觉得从前有些事情太想当然了。但是,身为御史就当有风骨,这一点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丢了。”

顾佐欣然点头道:“经历了这一场磨折还能有这样的心,我果然没看错人。”

杨士奇也欣慰地颔首微笑,这才把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解说了一遍,见于谦低着头仿佛在努力这些事实,他就又开口说道:“你如今官复原职,原本定的还是去都察院,但如今天下厘定田亩已经开始,张元节举荐你去主持苏松两府的清查田亩。”

此话一出,于谦顿时大吃一惊。他和张越在广州虽说也共事过,但除了公务,几乎没有私下的往来,但他对人家是真正钦服的。他如今虽放了出来,可旨意上头仍有极其严厉的申饬,张越居然还举荐他!相比之下,杨士奇乃是他的座师,顾佐是赏识他的上司,若是换成他们举荐,那才应该是正理。想到这儿,他不禁问道:“张大人只举荐了我一个?”

“就是你一个,因为这个,不少人都大吃一惊。都察院先头上书直言的那些人都被贬斥到地方去了,再加上我又遭了奸吏构陷,原本正在风雨飘摇之际,但皇上准奏用了你,这愈演愈烈的风声就平静了许多,再加上还有士奇公相助,总算是稳住了阵脚。”

顾佐当过应天府尹,也当过顺天府尹,最是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然而,真正执掌都察院,他才明白这不畏权贵四个字真正要施行起来有多困难。皇帝之前分明是恶了都察院,但随即斩首严皑,起用于谦,这一杀一用之间,方才尽显明君气魄,也让他高悬的心落了实处。

“清查苏松两州的田亩……苏松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财赋重地,皇上既然信赖,我自当尽心竭力,绝不会有丝毫徇私,也绝不会因为是谁荐我而心存偏袒。”

听于谦只是踌躇了一会儿就说出这话,杨顾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感到这一回真是挑中了一个最好的人选。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铁骨,不愧是于谦;而同样年纪轻轻却能够在关键时刻举荐这么一个人,张越已是颇有名臣风范。尽管深信自己取中的这个门生必然不负重望,但苏松重地,杨士奇仍是不免多吩咐了几句。他都如此,顾佐自也不例外。

而被三人频频提起的某人这一日也是难得准点回家。得知父亲出门母亲去了武安侯府,张越便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正房见着杜绾,他就苦笑道:“今天还真是赶得巧,皇上刚在杨稷面前装成是周王嫡支子弟,居然会在那里撞上你们。”

“咱们也全都吓了一跳,等你们走了,我们又重新进去,宁姐姐对敏妹妹吩咐了好一番话。她还让我问你一句,皇上可有说什么?”

“皇上总算给人吃了一颗定心丸,说不看在我,也看在郡主的面子上,不会再追究孟家当初那点罪过,也就是说,这事情应该真算是揭过去了。”

“谢天谢地!”

杜绾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起那时候在门口撞上皇帝的情景,几乎给人皇帝是跟着后头到的那种错觉。好在把皇帝送走之后,孟敏和翠墨主仆镇定,孟家其他人也没觉察到什么,事情轻轻巧巧就遮掩了过去。想到此次上门的另外一桩事,她就对张越说道:“还有件事要对你说,孟繁的婚期已经定了十一月,到时候会设法调回来。”

张越还是头一次听说此事,闻言连忙细细追问,等得知孟繁的婚事是保定侯夫人牵的线,对方是左军都督府辖下一个指挥使的长女,杜绾还受托去瞧过一眼,人很是娴静温婉,他便笑着点点头说:“那好,回头备一份好礼贺他……等等……”

陡然想起今日皇帝提到的巡边,张越一下子把话一顿,随即才对杜绾说:“皇上今日提到要亲率大军巡边,看这路程,多半是又要去大宁,前两年不是一直在修大宁故城吗?孟韬孟繁如今已经积功升迁,这当口要是回来完婚,兴许会错过机会。”

“巡边?这么说你又要随行?”

见张越默然,杜绾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张越下过江南抗倭,守过兴和孤城,随扈过北征,之后又从永乐皇帝朱棣北巡,去过交阯参赞军务,几乎就没有一次是太平的。虽说她还不至于悔教夫婿觅封侯,可每逢张越往外,她这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担忧。

此时此刻,张越忍不住上前把妻子揽在了怀里,随即低声说:“放心,这次不同以往,只是巡边不是打仗,重在整饬边防军备。不是每次巡边都会有事的,皇上毕竟春秋鼎盛,北地的战乱也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再说,是否真要我随行,这还未必可知。”

第八百一十八章 拜师

八月的天气在广州仍是炎热难当,但在京城却已经是秋意渐浓,早晚更是得盖上夹被。一大清早,静官抱着被子睡得正香,冷不防听到耳畔有人呼唤了一声,不禁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见是身边伺候的大丫头咏儿,他这才揉了揉眼睛,又四下里瞅了瞅。

“放心,这会儿还早,少奶奶没过来!”

要说一物降一物,在静官眼里,父亲要不就是远离身边在外任官办事,要不就是早出晚归,就是回来,对他也是和颜悦色的,最是慈父。反倒是母亲在功课上考较得严厉,一丝马虎眼都打不得。无论是早上起床还是晚上睡觉,母亲都定下了严格的规矩,此前他也有赖床的时候,结果母亲来过两次,小屁股尝过了戒尺的滋味,立时再也不敢有偷懒。

在咏儿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静官对着铜镜反反复复又瞧了瞧,确定这衣裳打扮并无不妥,这才匆匆出了西厢房。他心里明白,父亲寅正一刻出门上朝,相比之下,他好歹还能睡到卯正一刻,据说这还是父亲的额外嘱咐,说是小孩子晚上至少得睡五个时辰。这会儿走出了门,望着还是灰蒙蒙的天空,他不禁想着父母都说过今天要带自己去拜师,顿时有些兴奋。

西厢房到正房不过是几步路,才进正门,他就发现不但母亲在,两位姨娘也都在,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这早起晨省向来是要考问功课的,因此他打叠精神应答了好几个问题,见母亲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就在这时候,门帘高高打起,身穿松花色潞绸对襟小袄的三三进了门来。

“娘,哥哥,大姨娘,二姨娘……”

三三一个个轮流叫了过来,旋即就上前抓了杜绾的手,又眨巴眼睛看着静官说:“娘,今天哥哥要去拜师,我和姑姑一块去看看好不好?”

小丫头如今才五岁,杜绾哪里不知道这必定是张菁的撺掇,但看着女儿眼巴巴的样子,她也就心软了,当即点点头道:“你要跟去也好,只是到那儿要听话,不许东奔西跑,不许淘气。等过上一年,你也就要上学了。”

一听这话,三三顿时高兴得了不得,当即连连点头。瞧见满屋子人都到齐了,杜绾便带着他们一同出了院子,往张倬和孙氏那边去,问安之后又一同用过早饭。因是张越说过早朝之后会请假回来,亲自带着儿子往英国公府见梁楘拜师,一大家子人少不得在房内说笑闲话。不一会儿,外头就通报说是方敬来了,孙氏忙吩咐请进来。

方敬如今也已经二十出头了,当初那张富贵喜气的圆脸如今已经褪去了稚气,身量也已经和张越差不多高。他是王夫人的远亲,又是张越看着读书科考的,因此往来也没有太多避忌,施礼见过一众人,他就笑道:“早就听说那位梁公子家学渊源,又是才名卓著,所以也就打算和小李小芮一块过去凑一个热闹,还请世伯带挈了我们一块去吧?”

“这么一大拨人过去,别人看了不知道这是拜师,还不得以为这是搬家?”张倬笑着揪了揪自己的几根胡子,打趣了一句就点了点头,“你越哥都答应了,我还会不许你一块去?秋日正好,到时候越哥忙着回衙门,你们几个年纪相仿的也正好会文赏菊。”

很快,上完早朝的张越就已经赶了回来。平日他在兵部衙门兢兢业业很少请假,如今为了长子拜师的事情偶尔偷闲一会,张本自然不会作恶人,轻易就同意了。这会儿眼见家里这一大帮子都要过去的人,他不禁心中苦笑,暗想这真是不像拜师,更像郊游。

张家在西城,英国公园却在西城,最近的一条路就是走皇墙北大街,也就是日后所谓的皇墙根儿,随即穿越什刹海流出的玉河上头的布粮桥,过安定门大街进铁狮子胡同也就是了。看似是由西城而东城,车程却不过是两刻钟功夫。由于早得了信,管家荣善早就等在了英国公园的西角门,等瞧见那边又是车又是马的来了,他连忙让着一行人从西角门进去,又亲自去牵了张越的缰绳,谁料张越竟是下了马来,竟是和他一路步行进去。

“荣伯一把年纪了,这种迎门的事情早应该让年轻人去做。”

“越少爷哪里话,难得来这么多人,小的虽然年纪大了,可也爱凑个热闹。”荣善没料想张越如今升了高官,仍是对自己同从前一般客气,心里也是高兴得紧,但仍是谨慎地落后半步,一路走又一路说道,“好教越少爷得知,家里正巧有喜事,后院吴姨娘有喜了,夫人昨晚刚刚加派人看护伺候。老爷戎马一身,先头一直苦于膝下荒凉,如今子孙绵延,老爷夫人都高兴得很。如今后院里全都是孩子的声音,可不是热闹?”

早年英国公张辅最大的心结便是没有后嗣,如今这儿子女儿一个接一个地降生,年过半百的张辅有多高兴自是可想而知。张越笑着点头附和了两句,心中不免盘算自己的儿女还少,回头也需努力才是。等进了武英堂,他就听到西边传来了王夫人等女眷的说笑声,情知必是母亲妻子她们正陪着说话,略微一停步,等到静官一溜烟跟出来,他就领着人进了东屋。

这边屋子里的人也不少,除了张辅和天赐梁楘之外,就是方敬带着李国修芮一祥笑呵呵站在一旁。张越施礼之后,张辅就笑道:“原本是沾了你的光,天赐方才能有梁公子为师,如今你一家人还得特意上我这儿来一趟。”

“大堂伯没听见那边的欢声笑语?我这路上就在寻思,这哪里是拜师,简直说是郊游才对。想必她们也是听说您这园子刚造好,所以有意过来逛逛,不过是借着凑热闹的名义而已。再说了,这里地方大,离各地的会馆也近,更有利于梁公子读书会友。只是,这许多顽劣小子都要梁先生教导,实在是有劳了。”

梁楘不善言辞,此时听到这话顿时脸色微红,连忙谦逊了几句。这时候,张越方才让静官上前——正式行拜师礼前,总得让先生考较一下弟子。梁楘也不客套,问了论语和几句唐诗,听静官答得有板有眼,不禁有些欣喜,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治道隆于一世,政柄统于一人。”

此时此刻,别说是梁楘,就连张越也吃了一惊。这时候,静官方才老老实实地说:“这是小方叔叔读过的一篇八股范文,那题目和破题正好我记住了。”

众人这才笑了起来,方敬更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嘴里说道:“上回会试失利,教他们哥俩读书的时候常常诵念些前辈的文章,想不到正好给他记住了。没想到静官记性这么好,居然就记了下来。张三哥,说不定你这儿子日后就胜过了你呢!”

张越见屋子里其他人都满脸是笑,也不想在这时候摆出父亲架子训斥儿子,遂也没有接话茬,而是对梁楘拱了拱手说:“梁公子,犬子虽说资质寻常,但在家里也一向教导严格,如今拜在你门下,也是他的福气。我并不指望他一定能够科场过五关斩六将,唯求人品正派知道上进,能够承继家业,给他的兄弟妹妹做一个榜样。”

梁楘自己学问文章相当扎实,但也自知不如那些饱学鸿儒。张家可称得上是如今京师第一豪门,要仔细寻访,凭着这家世,什么老师什么大儒延请不来,此时听得张越这话,这才明白了过来。梁氏世代,其他不说,人品二字素来是教导子孙的重点,因此,见英国公张辅也冲着自己颔首微笑,他便重重点了点头。

“张大人请放心。”

一旁的李国修和芮一祥你眼望我眼,这才明白张越为何会让长子拜在梁楘名下。以前他们也隐约觉得张越重人品胜过重学识,如今就更确定了这一点。

东屋正在议拜师之事,西屋的女人们则是在说十二月里的河间忠武王张玉忌辰。虽说并不是整数,但今年恰好是张玉八十五冥寿,兼且又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逢五日子,按照从前的定例,这是要大操大办的,而且朝中还会遣礼部官员随祭。

先头张玉追封荣国公的时候,还封赠了祖上三代,等到了洪熙年间又追封河间王,改谥忠武,虽上溯三代没有封王,但算起来张倬三兄弟的祖父也就是张辅的祖父,毕竟还是封了荣国公,因此,王夫人便邀孙氏到时候前来帮衬。

孙氏原本还想推辞,但经不得王夫人盛情,最后只得说道:“既然嫂子信得过我,到时候我来帮忙就是。只你也知道我这人笨拙,少不得把媳妇一块拉来帮忙。”

“有绾儿过来那就最好了,到时候往来的勋贵命妇不知凡几,我也忙不过来,老二老三家都是不着调的,哪敢让他们经手。”王夫人一面说一面去瞧杜绾,又说道,“那日子在十二月二十五,你可记在心里。只怕是提早半个月,你就要随你婆婆来帮忙。”

杜绾算着那时间,又想起张越提过皇帝要巡边,英国公张辅也要随行,一时不禁有些踌躇。但见王夫人仿佛并不知情,她也不敢贸贸然揭开这一茬,遂连忙答应了。等到外间有丫头来报信,说是到正堂拜师,她连忙搀着孙氏跟在了王夫人身后。

过穿廊的时候,孙氏落后几步,低声向杜绾问道:“以前内院没几个人,留一个妈妈管束人也就够了,钱粮从高泉那里走。现在家里又多了几十号人,若是咱们俩都过来了,家里事情由谁打理?内院的事情,亦或是哪家有个嫁娶等等怎么办?”

杜绾也知道这一回的河间王忌辰确实繁复,王夫人恶了张輗张軏那两家,只怕是决计不肯让他们沾手的,再加上王夫人待张越如亲生子侄那般亲厚,自己婆媳俩推脱不得。迅速一寻思,她就看了一眼背后正拉着三三四处指点说话的张菁,心里立刻有了主意。

“就让菁妹妹试一试吧,留着琥珀秋痕帮她一把,这家里的事情就挑起来了。娘之前不是说过还要她学着管家吗?”

孙氏没想到杜绾竟然提出这么一个主意,顿时愣了一愣,回头瞧了一眼女儿,顿时想起前几日她还在背地里对张倬感慨转眼间女儿竟也快到了许人的年纪。知道如今是该到了让张菁学习内务的时候,她便轻轻点了点头,等到了武英堂的后堂隔间,她也仍然是有些怔忡。女儿在身边那是娇贵千金,若是许配了人,却摊上了一个难伺候的婆婆,那怎么办?

还有,这未来夫婿究竟选文还是选武?文官之家毕竟家庭简单,可难免清苦;勋贵之家倒是风光了,可家口复杂动不动就是妯娌一堆,要是像自己当年……

“拜礼,敬束修!”

随着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静官毕恭毕敬地上前去,向梁楘敬上了腊肉、芹菜、葱、莲子、红枣、桂圆等六礼束修,随即行了四拜大礼。眼见这一幕,张倬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张越,心想当初自己也想如此大肆操办遍请亲朋,结果却因为杜桢的要求,张越拜师时只有他一个在场。那时候还觉得委屈了儿子,如今看来,所谓厚积薄发,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一时拜师礼成,静官便正式入了梁楘门墙。王夫人早就使人在厨房备了宴,此时便是前头男人们一桌,后头女眷们一桌。不胜酒力的梁楘只喝了三杯就脸上酡红,再不肯多饮,张越遂一个眼色,让静官亲自搀扶了他前往后头院子,自己也借机和张辅先退了席。

一到后头僻静处,张越就紧赶着将昨日皇帝微服所说的言语对张辅复述了一遍,而张辅站在那里略沉吟了一会,就郑重其事地说:“天子无戏言,既然如此,孟家便可保无虞。如此一来,你大伯娘也能松口气,毕竟是她撮合了你大姐和你大姐夫的婚事。但巡边之事却需商榷,皇上主意已定,恐怕是必行的,但此次你最好不要随行。你如今在兵部,身份不同,我既然是要随行,你最好就别跟着。需防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第八百一十九章 廷议

永乐年间,朱棣但有未决之事,往往是以御封送文渊阁,随后听杨荣等人提议,斟酌取定,真正开廷议的时候极少。洪熙时由于朱高炽和杨士奇等人亲善,一贯也是如此。如今朱瞻基即位,因文官往往都是三朝乃至四五朝的老臣,张太后便嘱咐凡事多有大臣议决,这廷议的次数就渐渐多了。只人数不拘多寡,但一般来说,内阁众人和蹇夏都是必到的。

蹇夏刚刚解了部务,虽今日两桩也是要紧军务,却都不曾与会。六部便只有兵部的张本和张越,礼部尚书胡濙,还有户部的一位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