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麓川军务悬而未决,皇帝又将自将巡边,两件事合在一块,这一日的廷议便弥漫着一股沉甸甸的气氛。居中而坐的杨士奇环视了一眼众人,随即说道:“今天的议题大家都知道了,首先便是麓川军务。一者,进兵还是退兵;二者,如果派援兵,谁人领军。”

“麓川思氏已经不是第一次叛乱了,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没个消停,官职名义能给他们的都给他们了,此番又吞并南甸和芒市这好几个地方,足可见狼子野心。退兵绝不可行,不但不能退兵,还得尽快派将增兵。”

说话的是杨荣。相比上次的不置可否,这一回他一上来就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原本要说话的礼部尚书胡濙被他这话噎得一愣,随即面上就露出了深深的恼色。

“说得简单,这兵从何来,将从何来?之前打交阯,是从广西和云南两地调的兵,黔国公打了败仗,一半是因为用兵不慎,另一半不外乎就是因为云南的兵已经是疲兵!南疆的战事横竖是于大局无碍,思氏也不敢再往东进,何妨暂且撂在那儿,须知国库有限,不是无底洞!还有,黔国公镇守云南,京师眼下只有那有数的几个公侯伯,派谁过去合适?你可别说什么从五军都督府随便拉个阿猫阿狗过去,否则增兵还不如不增!”

张越自个曾经去了一趟交阯,一听到胡濙说云南的兵是疲兵,他顿时面色一凝,心想这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且不说沐晟在蒙自县按兵多日不动,等到前方大局已定,这才派了兵马徐徐入交,而且总共加在一块也没多少人。再说了,云南不比其他地方,从都司到总兵府,所辖兵员不少,哪里就都成疲兵了?

只这会儿别人都还没一个个说完,再说胡濙后头那半截说得不无道理,他也就没有吭声。这几天他一直在思量麓川军务,刚刚听了杨荣那番话倒是隐隐约约有了想法,这会儿索性自顾自地琢磨。然而,他还没想多久,旁边的尚书张本就突然咳嗽了一声。

“胡尚书,这所谓云南疲兵的事,在座所有人只怕都没有张元节知道得清楚,还是让他说一说,究竟是否有这样的可能。至于黔国公沐晟……他回京的时候也正好见过,其人性情如何,再战是否有把握,另派他人为将是否合适,也不妨听听他怎么说。”

张本说着就转头看向了张越,脸上露出了一丝常人很难察觉的到的笑容,随即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虽年轻,但谁也不如你真正去过交阯和云南,所以你但可直言不讳。倘若有建言也只管说出来,这是廷议,而且事关军略,咱们兵部本就是责无旁贷。”

平日老尚书张本不哼不哈,并不是多言的人,这次却摆明了态度,竟是不管他怎么说都会力挺,张越倒是多了几分诧异。见其他人都是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沉吟片刻,就直截了当地说:“此前交阯用兵,征调的主要是广西和贵州的军马,而黔国公领兵驻扎蒙自县,原本就是为了保粮道以及后路,备不时之需,所以,云南的兵谈不上什么疲兵。至于黔国公其人,恕我直言,黔国公并不是事事争先的性子,所以将兵未免进取不足,但他毕竟是国公,贸贸然另派其他勋贵前往,他的面子很可能下不来。而且……”

张越顿了一顿,字斟句酌地说:“在滇人眼中,除了昔日的黔宁王之外,便是如今的黔国公,倘若问他们旧封号西平侯,他们甚至都会茫然不知是谁。只凭黔国公和一个沐字便能震慑了云南大部,所以,若是增兵滇西南,总得顾忌到这一点。麓川思氏不但野心勃勃,而且内部常常不稳,朝廷扶持了一人,部族中往往会出现反叛势力,远远不如南甸芒市等地安定。所以,要南疆长治久安,拔除这颗钉子是必要的,只是要选对人。”

这是极其公允的话,纵使是胡濙起初不满张越驳斥了自己的疲兵之说,但也挑不出什么刺,只是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别的我不说了,只问一句,谁挑担子去和黔国公搭档?”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如今五军都督府能担任领兵重任的就是那么寥寥几人——宁阳侯陈懋、阳武侯薛禄、成山侯王通和保定侯孟瑛,后两者还是没经历过大阵仗的第二代勋贵。而且,要去担任沐晟的副将,在云南地界上打仗,谁会乐意?

杜桢一直沉吟不语,倒不是因为谁都知道刚刚开口的是他女婿,而是因为他也在踌躇这人选。勋贵能加恩的都已经加恩了,这带兵过去,胜则功劳酬答有限,败则一世英名尽失,再说都已经不是习惯征战沙场的那拨人了,挑不出人很自然。此时此刻,他忍不住看了看张越,却发现张越正在看另一个方向。顺着那眼神,他就看到了面沉如水的杨荣。

是了,张越曾经对他说过,黔国公沐晟对朝贵多有馈赠,杨荣便曾经数次为其婉转陈词,这次要不是沐晟一战不利就要退兵太过草率,杨荣只怕仍会向着沐晟。而且,张越刚刚着重指出要选对人……

既是翁婿又是师生,杜桢对张越的想法向来知之甚深,电光火石之间就迸出了一个念头。见其他人还在争论哪位公侯伯更合适,他就淡淡地出口说道:“既然从五军都督府里挑不出人,何必一定要让勋贵带兵?从贵州或是四川选一只兵马,然后选一个精通军务的人过去坐镇,名义则是协理麓川军务,岂不是胜过再派一员副将?”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文武相佐是历来战时的惯例了,不论是三次北征亦或是张辅南征交阯,总有文官随军参赞,但那只是参赞,勋贵毕竟是超品,哪怕是贵为尚书的文官,到那里也只是被支使得团团转。只不过,黔国公沐晟据说是敬礼士大夫,而且对于朝贵向来是极其热络,逢年过节,在座的这些人谁都不曾少过礼物。但问题在于,麓川不同于交阯,不同于蒙元,这地方寻常人都不熟悉,派谁过去合适?

就在一众人低头沉吟的时候,紧闭大门的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随即就是一个压低的声音:“各位大人,兵部职方司转来麓川紧急军报!”

闻听此言,杨士奇便朝侍立一旁的一个司礼监奉御点了点头,那中年宦官连忙快步到了门边上,开门接过了两份文书。转回来之后,他就捧着文书来到了杨士奇面前,双手呈上。看到这一幕,在座众人各有各的想法,只杨士奇不动声色地拆开瞧看,随即又递给了杨荣。等东西在众人手上传看了一遍,杨士奇方才轻咳了一声。

“这两份东西,一份是黔国公奏思任法‘屡侵干崖、南甸、腾冲、金齿,势愈猖獗,乞调大军讨之’;另一份是思任法言说土地被侵,如今只是派兵夺回,将派人进京请贡。”

尽管在座人人都说麓川狼子野心,但都是通军务的人,更明白元时曾经割据一地形同皇帝的麓川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先是争王位闹得分崩离析,后来因为大明朝廷的纵容,麓川属下多个土司投明自立,由是强悍一时的麓川只剩下了麓川、陇川、遮放等地。自思任法即位之后,这才有励精图治谋夺故地,然而,好容易才将南疆分而治之,怎能容思任法卷土重来?

“永乐年间,思任法曾经派使团进京,贡了六头大象,百匹骏马及金银器皿若干,因为这个,朝廷对于脱离勐卯前来归附的土官不再如以前那样动辄收纳。就是趁着这功夫,思任法才得以休养生息整顿内务,如今更卷土重来。思任法的进贡,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张越按捺再三,见谁都不开口,免不了率先打破了沉寂。他原本还想再说说平缅宣慰司大明版图上的重要性,可想想某些话说出来未免惊世骇俗,也就暂时搁置不提。他这么一说,当下又是好一番议论,但由于是黔国公沐晟一改之前说要退兵的奏疏,乞增兵麓川,众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从贵州四川调兵,合计一万入滇。至于领兵人选,则容后再议。而扈从天子巡边的军队则是须臾议定,扈从的人却有些争议不下。

一时众人各自散去。张越原本要跟尚书张本一同回兵部,却被杜桢叫住,于是和张本打了个招呼就留了步。待到别人走得远了,杜桢才问道:“你一直看着杨勉仁,可是在打他的主意?”

尽管早知道自个的心思瞒不过杜桢,但此时被完全拆穿,张越不禁笑道:“果然还是先生知我。一来是他知兵,二来是他和黔国公交情很好,三来,换一个人去,哪怕黔国公再好的性子,恐怕真正用兵也不会听。西南那种地方,不是历练年轻武官的地方,而且麓川军务错综复杂,又关系到缅甸的莽氏。先生可看过兵部新绘制的舆图?缅甸名义上是我朝臣属,但如今缅甸莽氏比麓川思氏其实更野心勃勃。思任法是强弩之末,打完了它还得考虑到缅甸那一头,即便缅甸暂时没有不臣之心,不能用兵强取,可也不能不图。”

这些话张越不好对别人说,但对自己的恩师兼岳父,却可以一股脑儿倒出来,而不用管杜桢是否会斥他离经叛道。果然,杜桢没再多问,只是让他晚上到家里来详细商讨商讨,随即就把他轰走了。

既然把心里郁积的事情说了,他自然是舒坦得多,一路步子也缓慢了下来,走着走着竟是发现空中飘起了雨点子。等到了宫门处,雨点子变成了斗大的雨珠,天地间一时间白茫茫的一片,连绵不断的雨砸得地上水花处处,他竟是被堵在门洞里动弹不得,只得站在那里暂且等着。就在他心里不耐烦,预备找人去借雨具时,身后却有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急忙忙那个奔了出来,竟是径直冲了他来。

“张大人!”

张越原本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等那人摘下满是雨水的斗笠,他这才认出那竟然是曹吉祥。见他笑容满面地行礼问安,又说是前两天刚刚奉调回京,他顿时想起了一件事,心里颇有些异样。王振是死了,土木堡的口子不能说全都堵上了,但也至少封上了一小半,要是真的能挽了那场狂澜,无论是于谦徐有贞还是石亨曹吉祥,只怕是都没了那左右风云的力量。

“你这么快就调回来了?”

“这不是前头于侍御那通奏疏吗?张公公说镇守中官以后未必留着,小的还是回京来的正经,于是就对王公公提了提,王公公也就允了,调了小的在司礼监。”虽说只是跑腿的长随,但能进司礼监比什么都强,因此曹吉祥对于如今的境遇很满意,见张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又笑道,“要不是先前镇远侯之事小的立下一点功劳,小的也没有张公公举荐的机缘,说来还要多谢张大人。”

这个谢字张越听了不禁心中古怪——曹吉祥不会知道,于谦之事形同一个导火索一般闹出了一连串事件,最后因张太后发话,把内书堂暂时摁了下去,同时还让宫中的宦官势力发生了一次洗牌。而这其中,他在背后不止推了一把。不过,没有王振很可能有李振张振,宦官的事只能徐徐图之,这只是起头而已。

张越不愿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和曹吉祥太密切,因此见雨势渐小,就笑着点头道:“好好跟着王公公,只要不走错,机会有的是。”

第八百二十章 深夜的贼盗

深夜的京城大街上静悄悄的,由于时值月末,天上不见月亮,星星也稀少得很,再加上大街小巷的人几乎全都熄灯睡了,四下里更是黑影憧憧,偶尔窜出来一只野猫或是窜过个把鬼鬼祟祟的人,这才勉强有些活气。

巡夜的更夫敲响了三更的钟点时,张越刚从杜家出来。尽管这会儿回家睡不上两个时辰,但回京之后这还是他和老岳父的第一次深谈,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翁婿俩兴起的时候,还索性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张越在说,杜桢在仔细听,和从前的情形倒转了过来。到头来,尽管杜桢并不能完全接受张越那些说法,但却答应了仔细考量。

走在前头的张布提着琉璃灯罩的防风灯在前头照着路途,后头的牛敢则是左右瞟着,左右其他两个护卫也是把张越牢牢守在当中。平日里张越在衙门时,他们并不是整日里窝在家里,常常在外头市井走动,很是听说这几年京师夜里并不太平,夜禁之后多有宵小偷鸡摸狗,甚至在一些偏僻的地方,还有明着抢劫的。

就这么一路小心警惕提防着,偶遇了两队五城兵马司的巡丁,也算是平安无事。可眼看着前头就是西四牌楼,路过羊肉胡同的时候,斜里突然一个黑影窜将出来。那人也不防会遇见这打着灯的一行,愣了一愣之后拔腿就跑。他这么一跑,原本也有些措手不及的张越顿时一皱眉头,还不等他发令,牛敢便一声叱喝,竟是拍马赶了上去。

“这头莽撞的倔牛,他又不是专司缉捕抓贼的!”

张布吓了一跳,抱怨一句之后就和其他两人退后几步护着张越,倒是张越笑道:“他是改不了的热心肠,横竖西城兵马司就在后头,没抓到另当别论,抓到人往后头一送也便当。”

“话不是这么说,已经是三更二刻了,大人回家之后也没两个时辰好睡,哪还有抓贼的功夫,再说,人家是不是贼还未必可知。”张布和牛敢交情最好,但对于对方那倔脾气却是没辙,此时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家伙从来就是莽撞的性子,这么多年也改不过来。”

话音刚落,前头马蹄声响起,靠着琉璃罩灯昏暗的灯光,张越就瞧见牛敢手里挟着一个人疾驰了回去,到近前就利落地带着人跳下马来。见那人黑衣黑裤,小眼睛乱撞,显见就是个贼盗,张越也懒得多问什么,随口说道:“既然拿到了人,你往回走两步送西城兵马司吧。”

那黑衣人身材不高,人却精瘦,听到西城兵马司三个字,又见揪着自己的大汉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绳子就要绑人,他顿时吓得魂也没了,连连解释道:“小的只是夜里出去买些药材,绝不是窃贼……”

“不是窃贼你看到我们跑什么?”张布见牛敢利索地把人捆成了粽子,就不耐烦地说,“再说,是不是窃贼自有兵马司的人理论,到时候你对他们说去!”

眼见那大汉上马之后用力一拽绳子,牵着自己就要走,那黑衣人更是极其惊惶,百般告饶不得,他突然奋力挪到张越马前:“各位就是把小的送到西城兵马司,也没什么好处,小的愿意送给各位大爷一注天大的横财。小的刚刚在这羊肉胡同靠近河漕的一间宅院做了一票生意,发现了成箱的金银珠宝,顺手摸了一点。只要各位大爷饶过小的,小的愿意二一添作五……小的只取三成,不,两成!小的句句属实,大爷不信可以让他们搜搜小的身上!”

听这黑衣人说得离谱,张越原本不信,可临到最后一句,他不禁心中一动,遂对张布点了点头。张布下马在那人身上仔细一搜,果然摸出了四块金子,连忙上前递给了张越,又提起灯笼照着。张越摸了摸那金子,脸色就是一凝。

朝廷铸的金银和民间铸的金银是明显有分别的,就比如张家逢年过节给小辈的那些金银锞子,虽说花样繁多,但也是熔的那些官赐金银。民间自个私铸的金银条模具粗糙,摸上去手感不一样,生意往来所用的金银更次一等。毕竟,如今还不是中明晚明大铸元宝的年代。

但他手中的那几块金子棱是棱角是角,一看就是出自官府工艺,就连在英国公府都很少见。这样的东西,怎会如这黑衣人所言就随随便便藏在一座宅院里,还让这人轻易摸了出来?

借着灯光,张越又瞧了瞧那金子的成色,随即仔细掂了掂分量。确定应该是金子无疑,他就朝下头的张布使了个眼色。深知张越秉性的张布立刻转身过去,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帕,二话不说地往那黑衣人嘴中一塞,又要来另一块手帕蒙了他的头眼,随即把粽子一样的人绑在了牛敢马鞍后头。

“有人过来了!”

这边正忙活间,后头一个护卫突然出口提醒了一声。张越回头一看,就只见大街那一头有一行人往这里跑来,为首的提着一盏大灯笼,依稀能看见穿着窄袖齐膝蓝色大袢袄。看到这里动静,那一行人立刻加快了速度。领头的一声轻叱,其余人等便一下子呈半圆形散开,随即又从后头包抄了上来,竟是把众人围在了当中。

“夜禁时分竟敢在街头走动喧哗,不知道法度吗?”

情知刚刚这里的动静确实大了些,张布便走上前去,交涉几句之后又拿出了张越的一枚银章。这时候,那头领模样的汉子方才一挥手让麾下兵卒都退了回来,随即带着众人上前磕头行礼。毕竟,他是这儿最大的,但也就是个西城兵马司的总旗,哪能和三品高官相提并论?

尽管原本抓到人就预备送西城兵马司的,但刚刚问出了要紧的关节,思量西城兵马司做主的指挥也不过是唯唯诺诺,碰到这种大事只怕也是要问他的意思,张越就不愿贸然把人交了出去,只颔首一点头就带着人往前过了西四牌楼。

那些西城兵马司的巡丁眼望着张越走远了,不禁有人对那总旗问道:“李头,我瞧着那人的马背后显然捆着一个人,之前这里又有争吵,您怎的不问一问?”

“咱们是什么牌名上的人,见着人家就要磕头的,就是咱们指挥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这怎么去问?再说了,那位张大人的名声谁不知道,难保是什么不好给咱们西城兵马司知道的麻烦事……我可告诉你们,今夜的事都烂在肚子里,别往外胡说八道!”

这边厢西城兵马司的人赌咒发誓一般说绝不泄露,那边过了西四牌楼,张越就吩咐先停下,看着那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黑衣人沉思了起来。就这么带回家去自然是不妥,无论是问出什么来,他都越权了,但就这么轻轻放过交给别人,他又无法驱除心中那种不妥当的感觉。

左思量右思量,他顾不得此刻已经是深更半夜,招来张布吩咐几句,目送他调转马头径直走了,他这才打发了另一个人去锦衣卫报信,又带着其他人回家。

由于此前已经命人回来说过晚上去杜家,因此西角门上虽然还留了人,但其他人都已经早早睡下了。两个门房见牛敢挟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进门,都有些惊讶,可仍是一句话都没多问。这会儿二门仍然留着门,张越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瞩了看门的两个婆子对杜绾说一声自己晚上有事,歇在外头,随即就命牛敢把人带到了外书房那个院子的东厢房。

那黑衣人起初被堵了嘴时还只是惊疑不知所措,等到被蒙了眼时,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战栗了。被人从马上弄下来,架着七拐八绕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此时此刻被人丢在地上取下蒙眼和堵嘴的手帕时,他眯了好一阵眼睛方才熟悉了屋子里亮晃晃的灯光。可是,接下来屋子里却是诡异地寂静,那人既不问他,也不开腔,竟只是坐在那里看书。

心不在焉地翻了半卷金幼孜的《北征录》,张越就听得外间有动静,抬头一看就见是张布挑开厚厚的夹门帘进了门来。大约是走得太急,他手中还提着马鞭子,额头也满是油光。

“羊肉胡同的那几座宅子我全都去查看过了,后来又闹出点动静扮作是贼偷,可里头几家住户都是骂骂咧咧了一阵就熄了灯。我尤其注意了最后一家人,他们似乎点灯查看过一阵,随即就回房各自睡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要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那么可疑的就是眼前这个贼了!”

尽管原本就不信这个黑衣人吐露的是实话,但真正听张布说了,张越仍是不无恼火。又瞟了一眼桌上那明晃晃的金子,他轻轻用食指叩击着面前的桌案,就淡淡地说:“既然不是普通贼盗,那我让人去通知锦衣卫也说得通,毕竟东厂晚上陆公公不在。把人照原样堵嘴蒙上眼睛,等人一来就让他们带回去!”

“大人饶命!”

那黑衣人终于是品出了其中滋味——他原本看这屋子里的陈设并不奢华,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拿着自己的并不是官,此刻不禁带着哭腔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那东西不是在那家宅子偷的,小的只知道那是遂安伯家的产业,想打个岔找法子逃走。小的是在另一家院子里摸着的东西,只要大人您放小的一马,小的愿意说实话!”

“你说,我都听着。”

张越只是端坐着,淡淡地言语了一声。听那黑衣人一五一十说自个怎么潜入了丰城胡同的一家宅院,怎么药死了狗,怎么摸着了金子,他越听越觉得狐疑。丰城胡同除了丰城侯李家之外,就是昔日的永平公主府。但自从永平公主自缢,富阳侯李茂芳死,那座大宅就彻底萧条了。朱棣念着头一代富阳侯李让有功,封了一个李氏庶子为指挥佥事,但与昔日赫赫豪门比起来,相去不下万里。

这样一个早已淡出京城权贵视线多年的落魄家族,有金子兴许可能,但绝不可能被人随随便便摸了出来,这不对劲!

正寻思间,他就看见门帘掀开,探进了连虎的脑袋。扔下地上那个自称小贼的黑衣人,张越径直出了门,才到外间,连虎就压低了声音说道:“是锦衣卫留守的房大人亲自带了两个人过来。”

自从房陵进了锦衣卫,张越和他就再没有密切往来,因此这还是房陵头一次进这家里的门。两人相见,虽觉得有不少话想问想说,但到开口时,房陵只是淡淡地一点头,随即问道:“听说是在半路上抓了一个小蟊贼,怎会想起通报锦衣卫?”

“你看看这个。”

房陵从张越手中接过四块金锭子。他毕竟在这条线上已经浸淫了三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稍遇挫折便心生颓丧的富家子弟。翻来覆去看了一会,他终于看出了张越不曾看出的名堂,也就是金锭底部两个凸起的小圆点。于是,他又抬起头看着张越,等听到那一番详细的解释之后,他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怕那小蟊贼说的是真的,这一块应该是昔日永平公主还是郡主出嫁时燕王府铸造的金子,永安公主那儿也有相同的,但标记不一样。至于其余三块,应该不是那一批的东西,但也是官府铸造无疑。元节,这事情也许是普通窃盗官司,但也可能关系重大。人和东西给我,有事情我也会暗地知会你一声,你最好还是别管。”

张越已经隐约有了感觉,此时便默然点了点头。瞧见房陵身边跟来的两人默不作声地进屋去,很快就架着那五花大绑的黑衣人出来,口舌上头赫然勒了布条,他便眼望着人被带出院门去,踌躇片刻就开口说:“如今宫门已闭,否则我必是让人去报陆丰而不是你。如今你把人带了回去,禀报的事情可别忘了。”

“我知道,我如今又不指望上头那个位子,有功劳分润别人,有责任一样是有人分担,这有什么不好?”

房陵对张越点了点头,见院子里没旁人,他又伸出双手去和张越四掌相握,随即低声感慨道:“从前也想过凭科举得个出身,然后出入朝堂秉持国政,只今后是再也做不到了。虽是披了锦衣卫的官皮,但我这心还没黑透,你要是有什么人要照应尽管对我说,能周全的我一定周全。”

第八百二十一章 请缨,交接

乾清宫东暖阁。

照惯例,廷议的结果仍然是杨士奇杨荣二人联袂奏报。听到巡边一事群臣已经没了异议,不过是在人选上需要斟酌,朱瞻基顿时眉头舒展,心情愉快了许多。等到杨士奇提起麓川军务的调兵事宜,他微微一点头就算认可了。但对于杜桢提议派文官前往辅佐,他不由得踌躇了起来,人也不由自主地往前坐了坐。

武将带兵文官参赞,这本是历来用兵的常法。先头太宗皇帝朱棣北征,杨荣金幼孜此次随行左右,张辅南征交阯,亦是带了黄福以及其他一些文官,但是,小小的麓川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而且,交南用兵刚刚停止,如今主持滇中军务的又是黔国公沐晟,若是让人认为朝廷对他已经失去了信任,并不是什么好法子。

昨日廷议之后,杨荣彻夜辗转反侧,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这会儿见天子正在斟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皇上,沐氏久镇云南,这带兵主将仍是黔国公无疑,但麓川若是放任不管,久而久之南疆也不得安宁。再者,据臣所知,思任法不过是垂死挣扎,一来是自洪武年间开始的析地纳降深有成效,二来就是缅甸莽氏崛起,麓川腹背受敌。缅王虽称臣属,但进贡等等都有缺失,不能任其坐大。臣不才,愿意前往南疆,佐黔国公克敌。”

此话一出,不但杨士奇诧异,朱瞻基也不由得愣了一愣,杨荣自己却是神态自若,心里却有些发苦。这些天来,由于之前都察院的动荡以及清查天下田亩之事,朝堂之中颇有些波澜,内阁以及六部都察院等要紧衙门的大员们无不是纷纷写信派人往家乡询问训诫,而杨荣也不例外。然而,算算往家乡的信应该还没送到,却有老乡找上门来,苦劝他一定要力谏阻止此事,言谈间不无暗示。

内阁部堂诸大员之中,杨士奇出身落拓,幼时却极贫,夏原吉抄家时都没找出什么值钱东西,蹇义金幼孜杨溥也都是家境寻常,唯有杨荣原本就是富家子,当官这么多年,一直就没亏待过自己,最爱的就是轻裘名马。如今他食三俸都入不敷出,更不用说永乐年间那微薄的俸禄,于是大多数钱都是福建老家的老管事年年送上来的。他一向不理会这些,于是竟才知道,他入仕这二十多年,家中原有的百顷良田如今增加了何止一倍!

而且,因为之前明知帝幸北镇抚司,他却只是由得杜桢一人前去,自己纹丝不动,事后内阁同僚们倒是不说什么,其他人却颇有微词,而且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天子待自己仿佛不如从前亲厚,相熟的宦官更是私底下对他透露,皇帝曾经对杨士奇提过,说是他常常笑纳边将所赠的良马,而且还说过杨士奇和夏原吉的不是。

尽管这都是开玩笑,但一桩桩一件件若是都累积了起来,那便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如果他在军务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好歹还能挽回一些,总比这几年陆陆续续勒令致仕的那些大臣强。

“勉仁乃是朕的肱骨大臣,麓川不过弹丸之地,黔国公率军亲征之外,还要劳朕的大学士前往,外人岂不是要笑朕杀鸡用牛刀?”

“昔日交阯胡氏父子叛乱,太宗皇帝遣人送陈氏王归,继而却被其劫杀,这便是小乱酿成大患。臣只在军务上娴熟些,如今天下太平,为皇上分忧也是应当的。”

杨荣既然摆出了这样坚决的态度,原本要劝两句的杨士奇顿时沉默了。而朱瞻基沉吟良久,最后仍是没有立刻表态。毕竟,张太后对杨荣昔日调护东宫的情分颇为看顾,总得问问张太后的意见,况且,那是祖父重用过的老臣,即便杨荣自己提出,他也得提防外人说是他喜新厌旧。于是,等到两人告退离去,他立刻带着王瑾前去仁寿宫见张太后。

午休之前,张越就得到了内阁转来的朱批公文,上头不但定下了杨荣前往麓川佐黔国公沐晟主持麓川军务,而且也定下了北征的几个要紧随行大臣。勋贵之中是英国公张辅和成山侯王通,而文官则是金幼孜杜桢,蹇义夏原吉以及礼部尚书胡濙,其余的低品官员则是待定。

前来送公文的乃是曹吉祥。司礼监乃是范弘金英掌总,两人随侍朱高炽多年,深得张太后信赖,但却没什么太大的野心,因此帝后屡次赐赏,他们也只是要房子和金银钱财,其余的东西却不沾手。可即便没野心,王瑾塞了一个人到司礼监,两人仍是不无警惕,可那毕竟是张谦身边呆过的人,索性就调在文渊阁听差,既是要紧差事,又不涉及各司的内务。

曹吉祥见张越低头看那公文,便低声笑说道:“这名单是皇上前去见太后的时候,太后亲自定下来的。不过,皇上向来爱重张大人,王公公说,到时候必定要点您扈从……”

话没说完,张越就淡淡地打断道:“扈从不扈从都出自上裁,留守未必就不是重任。”

碰了这么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曹吉祥顿时有些讪讪的,但仔细一琢磨,他不免觉得张越话中有话,但也不敢多问。眼见张越写了回执交给自个,他却不愿意就这么回文渊阁,眼珠子一转就低声说:“小的出来时还见着了陆公公,气急败坏的,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东厂管着侦缉,有什么事也不奇怪。”

因见张越埋头只顾写字,曹吉祥忖度这是兵部衙门要地,也就没多言语,蹑手蹑脚地退出了门去。他一走,张越就抬起了头来。房陵昨晚走的时候虽说是有消息会知会一声,但这种事情不好做得太留痕迹,总不会那么快速。他正寻思着,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皂隶的声音:“大人,胡千户来了,说是有要紧大事禀报。”

如今张越已经不管武官关领上任事宜,能来见他的胡千户自然只有唯一一个,闻听此言,张越立刻出声吩咐人进来。不一会儿,身穿青色熊罴补子茧绸官服的胡七就进了门来,施礼过后说了两句北边的军事,他就拿眼睛往四处瞟了瞟,然后疾步走到了张越的案桌旁边,声音低得微不可闻。

“大人,我刚刚得到消息,说是锦衣卫调兵去查了丰城胡同的永平公主旧邸,结果叫开门进去之后,如今住在里头的主人,李让的庶子李茂青堵住了房间的门窗,在屋子里自缢身亡。锦衣卫把家里所有的下人都押去了东厂,随即把那座宅子封了。听说是在那座大宅中抄出了黄金两千余两,要知道,李茂芳身死,永平公主自缢,这一家早就败落,李茂青能保住那座宅子都已经是万千之恩,又哪里来的黄金?”

昨夜从那个黑衣小贼那里得知黄金的来源时,张越就觉得匪夷所思,此时胡七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又说到李茂青的死讯,他更是眉头大皱。当初李茂芳是被他设计,之后朱棣大怒之后甩了一句让他自生自灭的话,由是自缢西宫;后来永平公主也是自缢,他虽断定是汉王府指使得人下手,但这已经是一桩无头公安了;如今又多了这么一个李茂青,若在民间看来,简直是仿佛那一家人全都撞了鬼似的,也不知道那座豪宅此后有没有人敢再住进去。

“李茂青……这怎么也应该是微不足道的人。”

“是,富阳侯一脉的诰券已经被夺,只不过授了指挥佥事,再加上永平公主当日的人缘并不好,李茂青已经淡出视线很久了,无论锦衣卫还是东厂,亦或是我手底下的那些人,都不曾注意他。我是觉得,此人一死,哪怕再拷打那些下人,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这竟是一桩完完全全的无头公案,只怕会不了了之。”

张越最痛恨的就是事情动态失去掌握,这是因为他正好撞见了一个人,若不是撞见这么个人,谁知道后来会演变成什么光景?左思右想,他就看着胡七说:“你既然知道锦衣卫和东厂衙门里头的事情,想必是在里头有内线?”

胡七想起来之前去见了某人时得到的吩咐,忙躬了躬身说:“小的原本是没那个能耐,是那边给我透的消息。我如今是官身,所以这方面的事情从来都是那边知会我。只此次传话的人让我尽快来见大人,又吩咐我捎句话,说是宣武门大街德生记的菜不错,桂花糕也不错,大人不妨晚上散衙的时候买些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这么清晰的提点,张越一听就明白了过来,当即点了点头。最要紧的话说完了,胡七方才回到本该自己站的地方站定,又平稳地汇报了一番瓦剌鞑靼两部的近期战况,继而把一封文书双手呈上,这才垂手告退。有了这个,自然没有人能质疑他所报的事情是否紧急——在皇帝即将巡边的前提下,只要是和蒙古人沾边的事情,一概都是紧急的!

事实证明,永平公主和富阳侯一脉确实是已经被人遗忘,傍晚散衙时分,当锦衣卫下午一度出动,封了丰城胡同长达两个时辰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多数官员还以为是住在丰城胡同的现任丰城侯李贤出了什么岔子。待听说是李茂青自缢,人们都有些茫然,直到有记性好的人说起永平公主和李茂芳都是自缢,这才引来了一片叹息。

“先是李茂芳,然后是永平公主,如今又添了这么一个,这一家人还真是鬼上身了!”

“谁说不是?那家里的人都不知检点,这次出动锦衣卫,准是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管是不是见不得人,我看丰城侯都得思量一下挪地方吧?好端端的隔壁老是死人,住得不憋气?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他们全都在什刹海周围造了园子,丰城侯也搬过去算了。”

路过江米巷前军都督府门前的时候,张越就看到有人簇拥着丰城侯李贤出来,还有人高声嚷嚷了这么一句。李贤如今三十出头,此时正眉头紧锁,想来也正恼怒得紧。他无意与人照面,没停留就带着人走了。等从西长安街拐到了宣武门大街,找到了那家德生记,他就打发人回去对家里说不回去吃饭,径直入了其中。他报上姓氏之后,那掌柜立刻满脸堆笑,先是让人带了张布去用饭,随即就又唤来一个伙计带他上了三楼。

进了拐角处一间不起眼的包厢,他就看见有人背对着他面墙而立,仿佛正在看上头的一幅松下采药图。他也没出声,上前和人并肩站着,看了一会那幅画就笑道:“袁伯伯莫非是羡慕松下采药的悠闲自在?”

“自魏晋之后,天下几无隐士,到了本朝更是如此,再说隐士也要衣食住行,哪来的悠闲自在?否则,也就不会有大隐隐于朝的俗语了。”

袁方莞尔一笑转过头来,端详了张越一眼,随即就示意他坐下,这才说道:“如今我是货真价实的荣养,逢年过节的赏赐却从不曾少过,偶尔也会往四处走动走动。头一年还会有十个八个人在巷子附近转悠,后来就是小猫两三只,如今干脆就只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也能见见你。今天让你过来,其实只有一件事。我也和你爹说过了,今后那条线完全交给你去掌管,我彻底撂开手,顶多和你爹谋划着怎么多赚点钱。”

张越本以为袁方是有要事告知,听了这番话方才大吃一惊。他正要说什么,袁方却摆摆手说:“不用劝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已经赋闲好几年,对于朝堂大势的把握必定不如你这个官运亨通的部堂,既然如此,还不如一体交给你。你能够让胡七过了明路,自己再掌握一条暗路,这一明一暗就能保你立于不败之地。这两样东西你拿着,但玉佩你带着走,册子上的东西却得在这里记下,然后毁了。我也是刚刚才记下来,这东西记在心里比纸上牢靠。”

接过那枚温润却只是中上品的白玉佩,还有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张越抬头看了看袁方,见他只是欣慰地笑着,他这才点了点头:“那好,这事情以后我就接下了。”

“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青楼楚馆酒楼饭庄多有各家勋贵的生意,他们的消息渠道往往就是这么来的,只不过我这条线更加缜密罢了。这年头要做官,最怕的就是耳目闭塞,关键时刻没个预备。”

第八百二十二章 太后苦心,帝王心术

傍晚,仁寿宫东暖阁。

张太后向来不喜奢华,朱高炽驾崩之后,她移居仁寿宫,一应宦官宫人也就一同搬了进来。由于迁都之后,宫中并无太后太妃等等,仁寿宫一直空关着,朱棣逝世之后,妃嫔等也多半殉葬,所以她之前移宫时,仁寿宫中可说得上是要什么没什么,御用监紧急造用采办都来不及,还是张太后将自己用惯的几样旧家具搬了过来,随即又下令一应用具全部从简。如今这东暖阁中一色都是半旧不新,唯一鲜亮的就只有角落小几上插瓶中的几色鲜花。

“当年这儿还是北平的时候,你刚刚嫁过门不多久,英国公就随着大军去了大宁,紧跟着南军就围了城,仁孝皇后亲自带着咱们登上城楼,你可还记得?”

此时此刻,听张太后又说起当年旧事,王夫人不禁一愣,随即便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道:“哪会不记得。如今这些年好了,当年那会儿常常做噩梦,梦见城破了,人都冲进来了,紧跟着就醒了。我那时候还是新媳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倒是太后紧随仁孝皇后,一直从容不迫。我们那些人里头随披甲上城,但有好些给吓哭了的,还是您一个个安慰了过来。”

时隔多年,张太后仍然能记得随着还是燕王妃的徐皇后登城御敌的情形。密集的飞矢,震天的喊杀,四溅的血肉……午夜梦醒的时候身边没人,她总能想起那让人心惊肉跳的一幕幕。这些朝廷讳言的隐情如今已经很难再对人说,纵使朱宁亲密,毕竟不曾经历过那一遭,如今还能略说一二句的,也就是王夫人了。

“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如今再想起来,好似还是昨日一般,一晃剩下的人却只有寥寥几个,好些人都已经故去了。再算上那几年大战中故去的大将,更是不知凡几。当初仁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常对我叹息你公公文武全才,可叹不能辅佐左右,于是后来又追封了河间王……说起来十二月二十五就是已故河间王的忌辰,皇帝已经吩咐礼部派人主祭。若不是仪制不好收拾,我也想随祭一炷香,到时候也只能在宫中遥祭聊表哀思了。”

王夫人闻听此言,连忙起身拜谢。靖难时,公公张玉和朱能丘福同为五军大将,但后来公公战死沙场,永乐初虽追赠国公,那却不是世袭的爵位,因此张辅起初不过是伯爵,直到因安南功,这才最终成了国公,人人都会赞一句虎父无犬子。然而,相比征安南途中病逝而追封东平王的朱能,张玉却差了一步,直到洪熙年间方才得以追封为王配享太庙。得知消息的时候,张辅曾经特意开宗祠拜祭,她至今还记得丈夫那时候的神色。

尽管下旨改封的是朱高炽,但王夫人很是明白,那时候张太后赞襄国政,这等事不可能不问她的意思,如今张太后如此说,自然是证明了这一点。

“只不过,十月里皇帝要亲自巡边,英国公要随行,只怕是不能留在家里。到时候就要辛苦夫人了。若是人手不够,宫中可以多从司礼监调几个人过去帮忙,至于亲戚妯娌里头,你也可以叫几个知根知底的。这是追谥河间忠武王之后的大祭,总得隆重些。”

尽管已经听人说过皇帝巡边的事,但毕竟一直悬而未决,此刻张太后这么一提,王夫人便明白了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心里顿时有些不安,但随即就笑着答应道:“我家老爷如今只不过五十出头,正当壮年,皇上巡边若不带他,恐怕他还不乐意呢。太后放心,我早就在亲戚妯娌间找了妥当人帮衬,若是到时候人还不够,也只能厚颜向太后张口。”

对王夫人打了招呼,张太后也就安心了,问王夫人都找了谁帮衬,听到是孙氏和杜绾,她不禁点了点头:“一个是你弟媳,一个是你的侄儿媳妇,确实都是稳妥人。张越的媳妇我倒是见过不少回了,年轻知礼,不愧是出来的,倒是你弟媳尚未见过,闲来你可以引她来宫里坐坐。对了,你那堂弟还在养病?”

听张太后问起张倬,王夫人不禁有些奇怪,但还是点点头道:“他从小体弱,身子确实不太好。就是张越儿时也曾像他的父亲,还是自小练武强身,这才把身体调理好了。”

“原来如此。虽则是朝廷有养病之说,但一直如此毕竟也不是办法,须知朝中物议太多,御史们都是睁大着眼睛寻人错处。户部如今正在裁减用度,等有人提出来的时候就不好了,该决断的时候不妨决断……”

张太后口中说着,眼中却在看着王夫人的表情,见她一愣之后就连忙点头答应,并无不悦,越发印证了心中的猜测。京官高于外官,张越以从二品布政使回朝任正三品侍郎,恰是寻常外官求之不得的升转,只张倬就不好安排了。毕竟,他资历不够,总不能再派到外头去任布政使。好在张倬也想不挡儿子的仕途,于是告病在家,如今借此致仕正是皆大欢喜。

正事说了,接着张太后就只和王夫人聊了些家常闲话,正谈及各自儿女事的时候,就只听外间通报说皇帝驾临。一时间,王夫人忙不迭地起身,张太后不禁有些奇怪。

进了暖阁的朱瞻基瞧见王夫人下拜行礼,便息了脸上怒气,温言问了几句,见其告退离去,这才上前给张太后行礼。此时此刻,张太后冲左右使了个眼色,见一应人等鱼贯离开屋子,她不禁问道:“你这气咻咻的怎么回事?你可不要忘了之前还在我面前承诺,以后绝不在臣子面前动辄发怒。须知克己复礼方为仁,喜怒动于颜色,绝非好事。”

“母后,朕自然记得。”朱瞻基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这才自然了些,“刚刚陆丰过来报事,说是张元节昨晚回家的时候撞见一个小贼,拿了之后问出是从旧永平公主府里偷的,他便立刻知会了锦衣卫。锦衣卫今天和东厂上门检视,谁知李茂青竟是投缳!在他家里搜出黄金两千余,白金两万余,全都是官铸之物,如今一应下人都已经拿下拷问,至今还没问出什么来!”

永平公主是朱棣在时便获罪的,朱高炽深恶她勾连汉王赵王,登基之后也不曾赦免,还是朱瞻基即位之后,勉强从人之请给了李让庶子李茂青一个官职。这样一个根本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如今却出了这么一桩莫名其妙的事,他听了自然觉得惊怒交加。

张太后对永平公主已经几乎没有多少印象,此时不禁皱了皱眉:“我记得,她当初自缢之后,太宗皇帝处死了所有侍女和妈妈,又曾经下令抄检家里,当初公主下降时的器物几乎都收回了宫中。你之前封李茂青官时,赏赐了多少?”

“钞一万贯,发还了几样旧物。”

对于并不亲厚的勋戚后人,大明皇帝的赏赐向来是极其吝啬,往往用数目庞大的赐钞搪塞了事,李茂青自然就属于此类。听到朱瞻基这么说,张太后蹙起眉头沉思了片刻,旋即直截了当地问道:“既然他是半路撞见的贼,怎的不直接把人送西城兵马司?”

“东厂已经把证供送上来了,说是张元节原本要把人送西城兵马司的,那人竟是胆大妄为想用金钱说动他放人,还自个送上了身上的四锭黄金。他是精细人,瞧着像是官铸的金锭,就先把人带了回去,继而派人去查,结果那人指称的地方根本就不是那回事,于是就通知了锦衣卫。情急之下,那个贼方才吐露是从故永平公主府偷出来的金子。”

“那真是贼盗?”

“不是。东厂用了刑,此人供称为那边办事,金子是一个管事给的,让他去城郊雇百来个个身强力壮的人,余下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偏生永平公主府下狱的一干下人中,根本就没有他认识的那个管事。而且,经查证,那几块金子确实是那两千余两金子之中的。除却原本当初发还的黄金百两之外,其余的全部是来源不明。李茂青一死,这事情就不好查了。”

想起十月便是巡边之期,尽管调兵等等都已经定下了,户部那里的钱粮也齐全,但朱瞻基亲自领兵在外,张太后本就觉得有些不放心,此时更加是生出了劝阻之意。然而,她还没开口,朱瞻基就抢在了前头。

“母后,巡边的事情我意已决。大宁故城刚刚修建好,如今也算是在鞑靼腹地扎了一颗钉子,和开平兴和都能彼此呼应。但毕竟是孤悬在外的地方,若不常常震慑,难保如昔日兴和一般遭遇。我此次出京有英国公相随,他是沙场老将,有他相佐,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战阵,这一路应该可保无虞,再说,还有张元节呢。而京师这边,有母后坐镇,杨士奇又老成持重,若是有人趁着我不在跳出来生事,母后自然能把局面压住。”

“英国公应当随行,张元节还是留下的好。”

见朱瞻基一下子有些错愕,张太后便语重心长地说:“从前太宗皇帝每每重用他,却压着他的官阶,就是为了让他能展现本事,却又不至于自大,如今却和从前不一样。张家虽是人才济济,但最要紧的除了英国公就属他了,一个掌兵,一个在兵部,一武一文,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从前因为英国公解府务,他升任兵部别人也没话说,但这次巡边却不一样。你留着张越在京城,把兵部尚书张本带上,正可磨练他主持兵部。”

张太后说着就站起身来,踱了两步便转身说:“你让他跟你去巡边,那么多勋贵大臣,他未免不显。太宗皇帝能越过别人用他,那是因为君临天下十几年,不惧物议。你春秋鼎盛,这么做却会伤人心。我知道你年轻,喜用年轻人,对老人不免有些厌烦。但老臣们的门生故旧众多,决不可因一己好恶而撼动了他们。就如同日后清查田亩,也需为他们存体面。”

从德生记出来,张越一路疾驰,总算是赶在一更三点夜禁时分之前回了家。然而,一进家门,管家高泉却告诉他,说是王夫人先头来了,在家里用了晚饭方才回去。得知竟是和王夫人错过,张越不禁有些踌躇,也没多问就径直入了二门。没走几步,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关门落锁的声音。

回房更衣,他在杜绾的服侍下除了金鈒花腰带,脱了大红纻丝散答花盘领右衽官服,又小心翼翼地解下了脑袋上的乌纱帽,这才向杜绾问道:“可知道大伯娘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晚饭之后,大伯娘似乎有话要对娘说,娘就让我先回来了,只在临走的时候我去送了送,也没露什么口风。不过,瞧娘的神情,似高兴似怅惘,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杜绾这么说,张越心里就更奇了。换上家常便服之后,他就和杜绾一同去了父母的上房,才一进门就看到父亲母亲一站一坐。他刚要上前行礼,张倬就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隔壁套间里头说话。他看了一眼坐在那儿的母亲,连忙跟了上去。

套间是一间小小的内书房,栏架格上既有书也有摆设,杉木书桌杉木靠椅,门前用一架竹质插屏隔断,是平日张倬回屋之后看书休闲的地方。此时张越跟着张倬进来,见父亲到了案桌前坐下,他不禁问道:“大伯娘说了什么,娘这么不高兴?”

“不妨事,你娘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懊恼。”见张越满脸茫然,张倬就说道,“你大伯娘从宫里出来就直奔了这里,太后让她捎带了一句话。我朝养病是有制度的,期限满了就要革退,算算我也已经到了。你如今前途无量,我这会儿致仕,户部少发的俸禄有限,却能堵着别人的嘴,省得他们拿这事情当借口。”

“致仕?可爹你如今还不满五十!”

“宋时有御史四十出头就致仕了,相比之下我还大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

虽说张倬这么说,但张越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好受,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这时候,张倬却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随眼看了看栏架格上的那些东西:“致仕是好事,不用担心吏部突然给我派个差事,也不用担心别人使坏。再说了,等你官居一品乃至超品的时候,难道朝廷封赐的时候,会少了我这个父亲?”

此时此刻,张越只觉得心中满溢温暖,遂重重点了点头:“爹爹放心,到时候我自然会给您二老挣一份最大的荣耀回来。”

“现在人家可不就是看子敬父?有你这样的儿子,我致仕也是心甘情愿。”

父子俩彼此对视着,最后同时笑了起来。

第八百二十三章 临行,学政,女真

九月二十六,册封皇长子朱祁镇为皇太子。

东宫的尘埃落定接在宽恤以及大赦诏令之后,和从前的因册封储君大赦天下不同,却反而得到了更多百姓的称颂。至于文武群臣,不论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面对一件已经铁板钉钉的事,也都紧紧闭上了嘴。于是,上上下下的人更多的是在预备着天子巡边,谁留谁走无疑是这些天最最热议的话题,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甚至也会津津乐道一阵。

但这猜测没有持续太久,就在册封太子之后没几天,杨荣奉旨前去云南协理麓川军务。而扈从北巡的大臣名单也出来了——武官是英国公张辅、保定侯孟瑛、成山侯王通,以下还有伯爵驸马十余人,文官是大学士金幼孜杜桢,尚书蹇义夏原吉胡濙张本,余下的则是各部司官及各寺属官。这一应名单都很自然,只是张越竟然不在扈从之列,却让很多人为之惊讶。

由于和杜桢商量好了,因此杨荣走的这一日,张越少不得请了半日的假,一路把人送到了宣武门外的官道上。如今北边天气渐冷,虽是南下,杨荣仍然在官服外头披着白色羊羔皮的大氅,头上戴着貂皮暖帽,人瞧着还精神,眼睛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

杨荣的旁边是一辆两匹骡子拉着的轿车。考虑到云南太远,又是地势太高,因此虽说他向来喜欢名马,却只是随行带了两匹,却是用骡拉车。那辆轿车是用花梨木做的清油车,车棚是竹篾上糊了一层桐油布,最是防雨。车围子用的是讲究的方格羊毛毡,外头还包了一层硝制的牛皮,车帘的金质夹钩挂着厚厚的方格棉布夹帘子,隐约能看到里头乌木交椅上铺着厚实的白色狐皮垫。

和相送的顾彬言语了几句,杨荣就转过身走了两步,到了张越跟前。尽管知道杨荣家境豪富,张越还是送上了程仪。除了应景的几张宝钞之外,就是滇中常用的油膏,几瓶小五特制的应急药丸,此外还有一顶轻便的斗笠。瞧着这些,杨荣不禁露出了笑容。

“劳你费心准备得这么周全。你之前对你家岳父说的那些,他都对我转述了。麓川军务我会相机行事,总会辅佐黔国公尽快把此事定了。至于京中事……天高路远,我是顾不上这么多了。我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眼下往外头去,大约不少人都会额手称庆,幸灾乐祸自是不提,就是我这些年曲意调护过的那些人也未必会领我的情。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该说好话求情的时候我会说,但该指斥责难的时候我也从没留情过……人都说我论事激发不能容人,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性子脾气了!”

听杨荣这么说,张越情知他也在担心离开京城之后,万一有人借机生事会引来重重责难。他的消息灵通,已经是知道了杨荣留在福建老家的子孙拥田众多,杨氏一族更是建宁卫最大的地主之一。尽管杨荣写信回去给家里人,但很多事情涉及太广,却是未必能彻底查下去。而自从朱瞻基登基以来,杨荣的宠信不及杨士奇,这时候杨荣肯离开,也少不了赌博的成分。

“有人额手称庆,也有人扼腕叹息,更有人赞杨学士主动请缨是高风亮节。先生和我说过,朝堂中的事自有公允人凭公允心处置,断然不会让杨学士在外劳心劳力,还要把精神用在琐碎小事上。”

杨荣一边和张越说话,一边看着不远处那几十个来相送的其他官员,其中有的是他这些年取中的进士门生,有的是他提拔的下属官员,也有的是受过他举荐的人……好歹他为官多年,这当口还能有人相送。当听到张越这明白无误的承诺时,他不禁有些动容。

“宜山兄是正人君子,我信他,你回去之后也替我向他致意,前次我秉持私心,是我的不是。不过,他为人太正,有些事情上却是要吃亏的。你是他的学生,得其正却不学他的孤,这便很好。说起来,焕章和宜山兄一样,太孤直清冷了些,你倒和我有些像,真不知道我和宜山兄收学生的时候是怎么闹的!”

后头的不过玩笑话,前头的方才是要紧的,因此张越一愣之后不禁笑了两声,又答应转达。闲话两句之后,杨荣便嘱咐张越留京期间务必仔细谨慎,又略提了提之前文渊阁也得报了的那桩无头公案,末了才说:“你此次未得扈驾,必定不是皇上不想带上你,而想留着你在京城有他用。我年方二九得中进士,三十出头入直文渊阁,在别人看来已经是年轻有为,可在你这年纪,我还在苦读准备乡试。你还年轻,不急在一时。”

张越含笑点头谢过,眼看时候不早,顾彬和其他人也聚了过来,他便走开两步。等到荣和其他人一一告别后坐上马车,眼看厚厚的夹帘子落下,马车和一应随从卫士等徐徐离开,送行的人也渐渐散了,他方才走到了依旧呆立在那儿的顾彬面前。

“焕章,还不回去?”

如今顾彬已经是翰林院侍读,张越便渐渐把幼时那称呼收了起来,直呼其字。然而,他说了一句之后,顾彬却仍是怔怔看着那远去的马车,许久才收回了目光。

“元节,你说先生何时才能回来?”

“麓川析地多年,设了好几处宣慰司,思任法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只不过是想着趁我大明无力攻他,趁机收回故地,若是给他休养生息的机会,南疆局面更难说。杨学士是深通军略的人,和黔国公也还交好,得他之助,那边必定能尽快平定,顶多一年就能回来了。”

“可昨晚我给先生置酒送行的时候,他大醉之后却喃喃自语说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古来征战几人回,听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却又不敢问。”

张越见顾彬满脸的忧心忡忡,略一思忖就开口安慰道:“杨学士不过是随口念叨几句,他心里是有事,但不是完全为了麓川军务,而是为了别的事。杨家乃是福建豪族,皇上不是诏令清查天下田亩吗?杨学士恐怕是忧惧家中占田太多,至于滇中……黔国公对于杨学士来说,其实也算得上是故人了!”

经张越这一解释,顾彬方才觉得心里的不安减少了些。然而,杨荣当初对于家乡田亩事也是不太了解,更何况他这个学生?问了两句,他就被张越轻描淡写的言语给蒙混了过去。于是点点头就和他一块走向了一旁牵着马的从人。

两人一路疾驰进了宣武门,因衙门就在附近,不免放慢了速度。兵部衙门和翰林院只隔着銮驾库,张越和顾彬自然仍是一路并行。从化石桥到了城下大街,远远看到大明门前头的棋盘街时,张越突然开口问道:“焕章,你升了侍读,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我也就是读书功底还扎实,其余的都平常,从先生那里也只是学了个皮毛,如今只想继续磨练磨练。”顾彬沉默片刻就诚恳地说,“我不像你,也学不了你,你那些想法做法都是我不敢想也不敢做的。先生也说,我做事扎实,但灵活不足,这一点完全不像他,所以他的那些经验于我就没多少作用了。而我说一句实话,我对于读书和学问的兴趣远远比做官大。”

说这话的时候,顾彬的表情异常坦然。而张越瞧着他清澈的眼神,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在族学靠与人作弊赚钱贴补家用的白衣少年。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如今彼此虽早已长大,但此时他却免不了觉得,眼前这位表兄骨子里仍是那个有些孤傲的少年。

“既如此,我倒是有个建议。如今南北直隶和各省乡试,往往都是临时委派官员。先生上次对我说过,各省的官学和学校远不如洪武年间,就是国子监也是如此,所以准备上奏皇上,在各省单独设立提督学政,每三年主持乡试,并巡视各州县的学校。原本这一职司是给御史的,但都察院之前的事你也知道,所以如今学官便从翰林院选,这就把学政和各省的政务军务和刑事分开了。你的性子孤直,做其他事情未必得宜,若是在翰林院再磨练一两年,出去做学政提拔人才却是正好。”

顾彬原只是细细听着,待听到最后,他不禁眼睛一亮。直直地看了张越一会,一贯冷冰冰的他竟是罕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元节,你果然是我的知己!虽说早年读书的时候带有那么几分功利,只是想让爹娘过上好日子,但如今这些目的都达成了,我却更想精研典籍,让天底下学问文章出众的寒门士子都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让那些有才学的寒门士子出头是不错,可你到时候取士的时候可别偏心,富贵人家可未必都是酒囊饭袋纨绔子弟!”

“你这不是在夸你自个?”

顾彬难得开起了玩笑,张越也不禁莞尔。两人说笑着走过棋盘街,眼看前头就是六部衙门所在的东江米巷,就听到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转头望去,张越只看见一溜烟两骑人进了正阳门,随即又往自己这边的方向疾驰过来。认出那装束是兵部信使专用的赤袄黑幞头,他也就和顾彬打了个招呼,言道是有空过府走走,随即拍马追了上去。

在兵部衙门前头的下马石下马,他就看见那两匹满是泥水灰尘的马正被皂隶牵到一旁的马厩,遂三步并两步进了门。果然,才进三门,专服侍他的那个皂隶就迎上前说:“大人,是万大人从奴儿干都司送来的文书,信使就在那儿。”

那信使先头进了正阳门,又从东江米巷疾驰而过,一时半会也没瞧见张越,此时见张越从外头进来,这才认出了人,连忙上前磕头行礼。双手奉上那份文书之后,他就垂手退下,而接过信的张越查看封口完好,遂吩咐那皂隶先带人下去,然后进了屋子。

转眼万世节也已经去了奴儿干都司好几个月,间中传回来的消息却极少,因此张越来不及落座就匆匆拆开信,一目十行地边看边往座位走去。果然,五张信笺上,万世节先是说明了奴儿干都司的军务状况,随即又说如今辽东女真各部大体对朝廷恭顺,偶尔有小部落和蒙人勾结,往往也是官兵开至则俯首认罪,亦失哈虽有役使边军耕种以及私收贿赂等不法事,但在调和女真诸部事务上并无失当之处。末了,他却提了另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