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海西女真缺牛,边军缺马,边军和海西女真常常私底下做些朝廷禁绝的牛马买卖。

禁卖耕牛及铁器,这条禁令张越自然知道。这样一道文书要是往上头一奏,无疑会在朝廷引来众多声讨声,到时候又成了亦失哈的罪状之一。毕竟,亦失哈名义上还是巡视,只这每次巡视都常常要一两年,形同镇守无疑。

这一条禁令使得女真人在农田劳作上效率低下,为的就是遏制其发展,和蒙元的禁止互市完全是一个性质。可是,有些事情光靠堵是决计堵不住的,无论蒙古人还是女真人,都是一个调子,得不到的东西就用抢,边衅就是这么来的。蒙元他用了官方走私的策略,既打探消息又赚了钱,而如今的女真也完全可以用这一条。稳住奴儿干都司,分化女真诸部,总有一天,这地方也能变成后世的大粮仓。

“来人,传我的话,让胡千户过来见我!”

永宁宫正殿。

朱祁镇如今还小,自然不到出居东宫的时候,但既然是册封了皇太子,便不宜在永宁宫居住,张太后思前想后,又和朱瞻基商量了一番,便吩咐在仁寿宫主殿的东暖阁空出来,让朱祁镇及其乳母保母全都挪到了这里。于是,永宁宫少了孩子的哭闹声,孙贵妃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此时,她坐在梳妆台前,想到朱瞻基不日就要巡边,更是觉得一阵阵发慌,连那个蹑手蹑脚走到身后的宫女都没注意到。

“娘娘,皇后今天去探望了太子,又送了一只长命锁,太后得知之后很是高兴。”

“我的儿子,要她操什么心!”

孙贵妃气恼地捏断了手中的玉钗。本该是她的东西,凭什么她要不去想不去求?可朱宁劝了又劝,儿子是太子,将来绝不会不敬她这个亲生母亲,与其现在相争让太后恶了她,不如放宽心……

她正想得脑袋疼,那宫女就悄悄递了一张纸条上来,她只扫了一眼,便呆若木鸡。

第八百二十四章 赐宴,私嘱

大明朝的前头几位皇帝之中,太宗皇帝朱棣尚未迁都前,常年从南京巡幸北京,因此原本空缺的巡狩仪在永乐年间被仔仔细细地补全了。此次朱瞻基车驾将发前,遣勋贵和文官等告天地、社稷、太庙、皇陵,随即又赐宴在京文武群臣。

内阁众人、六部尚书侍郎和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以及诸色勋贵等,都是上桌,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则是中桌,五品及以下则是下桌。尽管如今冗官冗员还不多,但也摆开了几十桌,把个光禄寺摆得满满当当。皇帝只是微一露面就走了,因此余下的臣子也能大快朵颐,但上桌上的众人却只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对于赐宴上头的酒饭,家中实在清贫的文官往往会想方设法地把东西带回去和家人共享,因前头有先例在,宫中执事人等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在意,而家中殷实的官员则是都看不上这些光禄寺备办的大锅饭。此时此刻,张越看着面前的马肉饭,便是半点胃口也无,倒是五色茶食和果子尚能入口,而宫中的御酒酒甘味烈,他也就用了两杯。

“张大人,皇上这一次巡边,带的兵员是不是太少了?”

说这话的是吏部侍郎郭琎,他由户部主事开始任官,一路升迁吏部左右侍郎,如今还兼着詹事府詹事,乃是侍郎之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如今蹇义解部务,这次又要扈从,他留掌吏部事,人人都说他可能执掌吏部,但他却自知人望不足,无论是侍上还是待下,都是谦逊十分。此时,哪怕面对比自个年轻三十岁的张越,他依旧是用了敬称。

“皇上大约是考量着扈从兵员太多,未免惊扰沿途州县,对粮草辎重等压力也大。”

“可礼部官员却都是战战兢兢,须知这还不比太宗皇帝从前由南京往北京北巡时所带兵员多。”郭琎毕竟是在朝多年的老臣,记性又好,此时便掰着手指头算道,“那时有在京马步军五万人随行,其中内马军一万、步军四万。马军五千步军五千是充驾前军。余下马军五千、步军三万五千,分五军率领。每军马军一千步军七千,以都指挥指挥千百户管领。再有锦衣卫又选大汉将军五百人,校尉二千五百人,力士两千人随扈。加上随行文武,大约有六万人,一多半都是军士,可皇上这次带的京营京卫,总共才不到三万,这还得出喜峰口。”

“郭大人,兵在精而不再多,京营日日操练,再加上神机营已经全部换装了永乐火铳,对于蒙古骑兵本就有天生的克制,而三千营也都是精锐。至于京卫中挑选出来的那些将士,因都有颁赏,无不想着建功立业,士气亦足。再说这是巡狩而非亲征,皇上此行可保无虞。”

郭琎长叹一声,随即低声说道:“怕只怕那些鞑子得知皇上巡边的消息,于是预先设伏,如先头太宗皇帝北巡遇敌那般……”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左右,也不再多言。而他说的也是张越早就想过的,因此和尚书张本早就和内阁众人计议停当,并劝谏皇帝在兵事上多听几位带兵老将的意见,又及早知会了会州和大宁三卫以及喜峰口守将等等,连带广宁卫开平等地也进入了完全的战备状态。不要说如今的明军仍然还算得上当世精锐,就是后世土木堡之变时,若不是情报有误,继而又指挥失当一时溃散,也不至于造成那样灾难性的结局。

用了个半饱,和他同一桌那些至少四十出头的部堂高官又不似郭琎这么谦逊,他也没什么话和其他人说,张越便放下筷子坐在那里,心里盘算着散场之后去给张辅送行。毕竟,等到巡狩的法驾卤簿出京的时候,群臣相送就没什么功夫可说话了。突然,他感到背后有人靠了上来,忙收起了心思。

“张大人,外头御用监王公公说找您说几句话。”

御用监有好几个王公公,但这会儿跑来找他的应该却只有一个,而且,身后这个宦官的声音他很熟悉。瞧了瞧同一桌上泰然自若的那些个高官,张越欠欠身告罪一声,旋即就先行退席了。他刚一走,桌上就有人仿佛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簪缨高门毕竟是占便宜,就连那些宦官也要忙不迭地巴结。”

郭琎正举杯饮酒,略沾了沾唇就听见这一句,忍不住劝说道:“方大人何必言语中带刺?虽说张大人是占了出身名门的光,但出仕这许多年来亦是屡立功勋,皇上自然倚重。至于宫中宦官,趋炎附势本就是常有的事,何必拿来说道?”

此时此刻,郭琎旁边的一位侍郎也低声冷笑道:“郭大人倒是看得开,咱们熬了一辈子方才到这份上,人家不到三十也是一样的官职。别说我没提醒你,别以为蹇尚书解部务,这吏部正堂就是你坐了,蹇尚书在这个位子上那么多年,别人眼馋这吏部选官的职权也没法染指,可以后却未必如此。内阁如今权柄愈重,迟早是要伸手进来的,至于张元节……他这辈子是别想进内阁了,但吏部尚书的位子未必就指望不上,你此时帮他说话,以后可别后悔。”

这时另外一人也低声嘀咕道:“再说了,什么倚重,皇上倚重的人此次北巡都已经带上了,单单撂下一个他在京城,显见就是冷落了。”

出了赐宴的地方,刚刚一直闷头不吭声的曹吉祥就舒了一口气,左右看看就压低了嗓子说:“来的只是王公公,但皇上人在周王公馆,说是和陈留郡主下棋,可多半是要宣召张大人您过去的,您心里有个预备。”

得知皇帝又出宫了,张越顿时有些头疼。上一回杜绾进宫的时候,张太后曾经婉转暗示过,让他劝一劝皇帝这坐不住的性子,可他一直没想好该怎么提,更何况他从来都不认为这是一桩坏事。哪怕只是在京城里头走一走看一看,也总比天子坐在深宫,什么事都听外头人禀报的好。他很清楚,对于朱瞻基非得带兵北巡,直到现在从上到下还是反对的声音居多。

“张大人,皇上在郡主府,宣召您过去一趟。”

见到王瑾笑容可掬地上来相见之后,直截了当地就说出这么一句,张越也不罗嗦,点点头便随他一同出了光禄寺。

光禄寺在东安里门右侧,一头紧挨着尚膳监,诸色菜品上来最是方便;另一头则是学医读书处,再往里就是东上中门和东华门,乃是少有的设在皇城之内的衙门之一。张越和王瑾离开光禄寺,出了东安里门和东安门,随即就沿东安门大街进了金鱼胡同。

这里就是京里人常叫做十王府的地方,而张越心里却还记得另外一个闻名遐迩的名字——王府井。朱棣迁都之后,金鱼胡同校尉营和安定门大街中间的这块地方由工部敕建了一座座规制宏大的公馆,专供亲藩进京朝见时住。然而,建成之后,除却汉王赵王进京奔丧,周王进京,蜀王世子代父亲进京朝见,大多数公馆平日里都是空关着。朱宁原本住的周王公馆也在这里,如今张太后让她另挑地方住,她却不愿让人挑理,在金鱼胡同尽头处挑了座宅邸,一来离东安门车程只有一刻钟,二来也堵上了御史的嘴,于是张太后更喜她明理知趣。

张越回京之后还是头一次到这里来。从西角门骑马进去,绕过一道莲花照壁,沿甬道进去一射之地,便是二门。下马进了二门,景象便和里间绝不相同,沿抄手游廊都是一个个站得笔直的锦衣卫,内中虽偶有仆役进退,却是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只有轻微得几乎分辨不出来的脚步声,连带着他也不知不觉放下了脚步。沿游廊走到尽头一处小门出去,他方才听到了说话声,还未及听清楚什么,就是一阵开朗的笑声。

“既如此,朕便不说什么了。朕贵为天子,若是这丁点小事还不能遂宁姑姑的心意,岂不是成了笑话?”

朱瞻基笑过之后,眼睛一瞟就瞧见那边小门边上王瑾和张越进来了。看到王瑾上来,张越却站在原地,他便扬声道:“元节进来,这儿是宁姑姑的地盘,你又不是外人,没那么多规矩!快来尝尝,这是宁姑姑亲自做的烤年糕。”

天子既然开了口,张越便连忙上前进了那亭子,只是行了常礼。此时已是冷天,亭子四周用了风围子,内中的炭炉上又烧着茶水,倒是不觉得冷,朱瞻基旁边的朱宁就只身穿一件家常的茄花紫对襟小袄,手上的金镯子也褪下来搁在一旁的小桌上,竟是在那里亲自炮制平底铁盘上的两块年糕,见着张越只是微一点头。看到这一幕,张越不由得怔了一怔。

“宁姑姑说这还是你家夫人教她的。宫中这些糕团点心多半是蒸热了送上,朕头一回品尝,倒觉得新鲜得很。听说你到广州不久,广州那儿就新出了不少各式各样的点心吃食?人人都打着张藩台家的招牌?”

张越原本就不知道说什么,此时就更汗颜了,见王瑾已经知机地退开了去,亭中再无别人,他只得讷讷解说道:“皇上恕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臣也就这么点爱好,但倒不是喜欢那些繁复的点心吃食,只图个乐子罢了。就如郡主这法子,起初只是为了避免浪费……蒸出来的桂花糕红豆绿豆糕等等凉了就不好吃,再上蒸笼出来之后也不对味,加些素油在铁板上头滚热得炸了,亦或是用两面铁锅烘烤,原本不爱吃剩食的孩子也能多吃两块……”

此话一出,正在翻弄那块年糕的朱宁一不留神,竟是被溅起的油星子烫了一下,缩回手把手指放在嘴里含了含,她方才没好气地说:“好啊,你家娘子倒觉得这么吃热闹,咱们几个聚会的时候拿着铁板不是烤这个就是烤那个,却不知道原来你是打着这节省的算盘!皇上,你看看你的好臣子,他这么大的官这么富的家,居然还想着不浪费……你家那么多人,两三笼桂花糕出来难道还会吃不完?”

朱瞻基原本只是莞尔,见张越哑然,他顿时放声大笑了起来。等到看见朱宁旁边那左一件右一件的各式用具,他又不禁摇了摇头:“不在大伙的眼皮子底下,你就敢不务正业了,以后可得好好给你压压担子,省得你就知道让铁匠铸造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饱口舌之欲!好了,吃完年糕朕还有事对你说,先让你填填肚子。”

张越偷眼瞟了瞟炭火上那直冒香气的年糕,这才讪讪地问:“皇上怎的知道臣没吃饱?”

“朕成日里就是吃尚膳监的那些温火膳,再好的东西上来也就冷了,还会不知道光禄寺几十桌赐宴什么光景?更何况你刚刚还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必定是只用了两口就装样子了!”

这些话往日也就是心知肚明,断然不会对人言,但此时朱瞻基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别说张越讶然,就连朱宁也是吃了一惊。既然被揭穿了,张越就老老实实地承认只吃了几块蜜饯果品,用了一杯酒和小半个馒头,当朱宁把东西送上来的时候,他三下五除二就消灭了那块年糕,又谢了朱宁一声,紧跟着就随朱瞻基出了亭子。

“朕本来是想趁着秋高马肥的时候巡边,但那会儿正值立太子之前,事情繁杂,再加上之前又闹了那么一出,所以脱不开身,也就只有趁着现在。好在此次随军的人不多,人各一身新袢袄,辎重粮草也准备足了,应当没什么好担心。阿鲁台先头和兀良哈合谋却败在太宗皇帝手上,谅他们也不敢再玩花样。朕担心的是京里,所以太后说让你留下,朕就答应了。”

见张越点点头,脸色很平稳,朱瞻基忍不住顿了一顿,这才说道:“六部奏折呈送内阁之后,都会统一转行在。你要是有别的急务要报,朕给你特旨,用赐的那枚银章封口,由锦衣卫紧急呈递。凭着那银章,你若有事也可以求见太后!至于其他,你人面熟,就不用朕嘱咐你了吧?”

第八百二十五章 只羡读书郎,无须耕织忙

自打永乐末年天子北巡驾崩之后,洪熙宣德这四年,天子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京城,因此这回朱瞻基再次巡边,一大清早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先后净街之后,大路两旁便挤了不少前来观瞻的人,最初还有些闹哄哄的,但眼看法驾渐渐近了,在军士弹压下,人群中渐次鸦雀无声,随即又一个个跪倒在了路旁。

尽管廷议定的是法驾卤簿,但朱瞻基下令一应从简,因此大凉步辇至大辂全都不用,白泽旗、玄武幢以及豹尾等等也不见踪影,只有肃靖旗、金鼓旗、金龙画角、金钲、仗鼓等等,而十八般兵器和旗牌枪则是一样不少,远远望去只见金戈锋芒闪闪,将士彪悍雄壮,虽说不少人极力偷瞧,但天子人在垂有深幔的行车之中,仍是看不见面目。

直到日上中天,浩浩荡荡一行人方才完全出了城,已经跪得头昏眼花的百姓们这才彼此搀扶着站起身来,议论起那庄严浩大的排场,少不得都是啧啧称羡。又有人说起后头那高头大马上的随行官员,这一层虽也是大人物,可毕竟还离着百姓近些。家里有后生进学的自然而然把人当成了目标,就是从前贫寒供不起读书郎的也少不得心里盘算,哪家私塾束修公道声名又好,也把自家儿郎送去读书识字。

于是,有幸目睹了天子出巡文武相送的盛况,尽管如今并不是一年一度收人的时候,原本就常常有人打探消息的张家族学更是热闹了起来,好些人上门询问,都是想附学的。

由于京师这几年商旅众多日渐兴旺,人口也渐渐多了,读书应试的人也比往日陡增数倍。顺天府学虽是京学,但统共也就是六十个廪膳生,宣德初加了六十个增广生,要进去读书还都得经过大考小考,别说目不识丁不行,就是稍通文墨都过不了那一关,所以进学之前,读书子弟不是进私塾就是请西席。而如今的顺天府学一百二十个生员中,张家族学占了二十人,这其中就有从广州回来之后刚刚补了增广生的李国修和芮一祥。

别看这只是六分之一,但二十人中有十二个廪膳生,成绩都在三等以上,因此张家族学自是闻名遐迩。最可贵的是族学里头的四季束修只是象征性的交一些,每月还有贴补,月考季考岁考中名列前茅的还有银钱米粮,若是家里俭省些,可够得上一家开销。这样好的条件这样好的地方,谁不想着送自家孩子来?

由于人数日多,原本那座院子就有些不够用了,两个月前连虎禀明了张越,把武安侯胡同往西的南大桥对面门楼胡同的一座四进院子买了下来,稍稍整修之后就让师生等等全都搬了进去。这儿不但地方宽敞,而且最后一进屋子还有正房厢房等十间屋子,足可让几个来自外地的塾师和学生居住,而最外头一进的南房则是住着杂役,西厢房就是连虎办事的地方。

连虎比张越还大一岁,虽说是奴仆,但张越早先开过口,他的儿子也是打小就在学堂里头听先生讲课,认字不说,唐诗宋词四书五经也学了不少,静官拜了梁楘为师,他的儿子连乐和连生的儿子连茂就跟了过去做伴读。要说他也是张家有头有脸的管事了,可他深知张越的秉性,此刻面对这许多求着要把孩子送过来的人,他又不好冷脸赶人,竟是好生为难。

“各位,各位!不是我不愿意通融,实在是这招收人数等等乃是我家大人吩咐下来的,我不敢擅自做主。至于这送来的东西,也请各位收回去。等明年到了招新的时候,各位按照章程把孩子送过来也不迟!”

“我家这孩子已经八岁了,再等一年可不就耽误了?”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使足了劲挤到了前头,把一张凶巴巴的方脸硬是挤得圆了,又露出了笑来,“就请小连管事你通融一下,我必有重谢!咱们这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娃子能进学之后有出息么?”

“屁的有出息,张屠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分明就是为了京畿附近大查田亩,你名下那些田要多缴税,希望孩子进个学之后免钱粮!我可告诉你,少打这主意,听说如今就是一二品的大员也得交粮当差,优免有限!要为了那种蝇头小利,那是肤浅……要孩子能像张大人那样,那才叫是光宗耀祖!”

这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画商和一个满脸横肉的屠户争执起来,吵着吵着更把自个家主人都牵了进去,连虎顿时心中透亮,一下子明白了近些天来为何会陡然多出这许多想来附学的人。这清查田亩虽说往天下各地派出了不少号称清正耿直的御史,但最先开始动手的却是京畿,哪怕皇帝人还在巡边。勋贵和文官们也有田庄,可首当其冲的却是老百姓,往族学中混上一阵,旋即设法谋一个生员,再之后免粮免差,这便是大多数人的愿望了。

既然这回有人把最要紧的关键撕掳了开来,其他人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围着连虎,也不知道许了多少好处,倒是几个真正贫寒却为了自个孩子考虑的人被挤在了外头。好在因为连虎警告说不许扰了里头的学生,没人敢太过高声,但唇枪舌剑自是难免。

心里盘算着怎么打发人走,连虎干脆坐下来思量,权当这些人是嗡嗡叫的苍蝇。可才坐了没多久,一个杂役突然不知道怎得挤进了里头,到了连虎耳边低声嘀咕了一句话。听到这一声,刚刚稳坐钓鱼台的连虎一下子蹦了起来。

“各位,我家大人微服过来巡查这族学,你们与其寻我打擂台,不若去对我家大人说,如何?”

此话一出,刚刚吵吵嚷嚷的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七八个人你眼望我眼,最后都是退缩了。连虎虽说看着体面,更管着这处地方,可归根结底就是豪门奴仆,一直又不曾拿腔拿调吓人,他们自然是不怕,可张越就不一样了。平日里就是一个差役也能让他们弯下腰赔笑老半天,更何况正三品的京堂?于是,一个个人慌忙说是改天再来,片刻功夫就出了屋子,只余下那几个衣着寒酸举止局促的。

“你们也都回去吧,就算孩子真是天资聪颖,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总得我家大人做主。”

一句话把剩余两三人也一块打发走了,连虎方才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裳,却是从这院子西边的门出去,沿后头那条南北走向的狭窄巷子往北走了一射之地,就看到一行人从那边北大桥胡同拐过来。尽管前头几个都是护卫打扮,但他还是一眼瞧见了被簇拥在当中的那两个人,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心想这不是说少爷来么,怎么来的是两位小爷?心里捉摸不透,他赶忙带着两个杂役迎了上去。

“我的小爷,您不是上学去了么,怎么突然来了?还拐带了……”

“我哪里敢拐带人,是今天先生有些不适,所以布置好功课早放了我们出来。正巧说起族学,忠叔叔就说要过来瞧瞧,伯祖母让我带着,我当然就把人带过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静官满脸的理直气壮,见连虎被自己说得作声不得,又对天赐笑道:“忠叔叔不是总好奇咱们家族学什么样吗,和我一块进去瞧瞧?”

天赐既是英国公嫡长子,从小又有些不足之症,因此王夫人最初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最不敢让他出门,直到学武有成也不轻易放人出门。如今既已经八岁,英国公张辅思来想去,就决定平日让孩子多往外走走,哪怕多加派人看护也好,免得日后担不起自己的国公爵位。王夫人哪里放心,这天因是静官提起,张辅又允准,她这才无奈地放了孩子出来。

虽是叔侄俩,年纪却只相差一岁,此时穿着颜色相同花纹不同的青色茧绸大袄,脚踏黑色厚底鞋,发上都是用的银坠角,眼眸黑亮肤色白皙,唯一的区别就是精气神略有差别。静官虽跟着张赴和彭十三学过一阵武艺,究竟不比天赐天天习练骑射,因而天赐虽瘦一些,但更英气勃勃。可两人不仔细看,仍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天赐平日除了去佛寺道观之外,以及少之又少的走亲戚,几乎没怎么出过门,刚刚因为父亲吩咐不必坐车,全程骑马,这一路过来,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兴致勃勃再到如今的兴奋,根本就是静官说什么就是什么,此时自然而然就点了点头。

两位小爷都这般说了,连虎纵使头疼,也不得不头前带路。虽说族学里头一向太平,最外头一进屋子的西厢房还住着四名护卫,但连虎此时也顾不得招摇,由着那些个护卫跟随了进来。只到了二门,静官就回过头来有板有眼地对后头人吩咐道:“里头是读书的地方,别惊扰了人家上课,你们都在二门外头等!”

眼看着静官和天赐笑嘻嘻地进了门,连虎只恨自个之前没把张越抬出来,说是这族学重地哪怕是这些个小祖宗也不能进去。正这么想着,他就眼见两边屋子的门打开了来,讲课的塾师当先跨出门槛,不多时就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学生出了屋子。

这两边一打照面,顿时都愣住了。静官自己说着热闹,可却是头一次来,天赐就更不用说了,见的就是孟昂等等几个年龄相仿的勋贵子弟。于是,他们俩看着那几个学生洗得发白的蓝布直裰愣神,那边的学生们则是从他们的头上看到脚下,最后不由面面相觑。

“连管事……”

“陈老夫子!”连虎连忙迎上了那个满脸狐疑的老夫子,见静官已经是拉着天赐上前和人打招呼,一副自来熟的架势,当即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连忙快步上前对那老夫子解说道,“这是我家大人的长子,另一位是英国公的长子。”

两个长子,前头那个听着还好,后头一个却让那老夫子吓了一跳。可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静官已经是给人家自报了家门,随即也不管自个比人家小上一大截,竟是关切地问族学教授的课程怎样,吃食怎样,住宿怎样……若不是连虎知道这绝非张越吩咐的,简直要认为这位小爷真是突然杀出来巡查暗访的。

好在静官还留着一手,没说出后头天赐的身份,于是几个学生惊讶归惊讶,却被静官熟练的待人接物给蒙混了过去。因年纪相仿,学生们虽有人羡慕他出身豪门,但大多数没什么敌视之心,彼此间就聊上了两句,虽还不至于十分热络,可毕竟没有冷场。后头的天赐只是见缝插针地捎上两句话,但脸上原本淡淡的笑容却深了些,表情亦真切了许多。

陈老夫子既然知道了内情,终究怕出事,对其余几个塾师打了个眼色,很快就借着上课把学生们都叫进了屋子。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刚刚还挺热闹的院子里就冷清了下来。静官这才吁了一口气,见天赐仍是恋恋不舍地那两边的屋子,想是对这没有见过的热闹很有些向往,他便眼珠子一转上前低声说:“忠叔叔要是喜欢,赶明儿我去求求爹爹。整天就我们几个读书也太没意思了些,虽说不能和他们在一起,可人多了总是热闹的。”

“越三哥真能答应?”

“不去求怎么能知道?包在我身上。”

拍胸脯打了保票,静官见连虎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个,突然又有些心虚。父亲固然是比母亲好说话,但这是在某些事情上,并不是始终如此,这样大的事,他还真没去求过父亲。在连虎的指引下又看了看后院那些学生住的地方,他才算真正了解了普通人的生活,出门的时候,小脸上就有些茫然。

静官都茫然,天赐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叔侄俩说着说着就到了张家门口。虽则是王夫人吩咐过早些回来,但静官死活拉了人进家里坐坐,才一进门方才得知是孟俊和张赳这郎舅俩来了,张晴和郑芳菲已经是去了里头陪孙氏杜绾说话,张越竟是也难得早回来。都是极熟悉的亲戚,两人自是赶紧往里赶,进了垂花门走在小道上,就听到不远处隐约飘来了话语声。

“大姑奶奶又有了身子,可如今也是该考虑昂少爷的婚事了……”

“要说起来,昂少爷和咱们三小姐的年纪也差不多,又是一块长大的,只可惜辈分不合……如今到了年纪,也不知道会看中哪家姑娘。”

第八百二十六章 家事关乎将来

张信和冯夫人一同去了四川上任,京中房子就只剩下了张赳和郑芳菲这一对年轻夫妇以及年纪还小的张赹,家里自然有些冷清。这一天张赳在武安侯胡同巷口,恰逢孟俊和张晴一块上门,原说要去张赳家里喝酒,可就几个人总有些无趣,等到家后得知郑芳菲去找杜绾,他们三个一合计,索性也就一同过来蹭饭,正巧张越回来早,撞了个正着。

眼下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孟俊摩挲着下巴,唉声叹气地说:“你们是不知道,这回你们大姐有身子可不比从前那回,胃口不好,吐得也厉害,家里给她添了三四个人还忙不过来。也不知道这一胎是男是女,居然把他娘折腾得这么苦,要不是三弟你家姨妹给了个偏方,孩子还没落地,做娘的就先吃不消了。”

张赳瞅着孟俊确实消瘦了一大圈,不禁莞尔:“姐夫还抱怨这些,谁之前说这两年孩子都大了,没小的在眼前实在是无趣的?大姐说是吃不消,可前两天芳菲去瞧她,还说人眉开眼笑的,高兴得不成样子。大姐如今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再添一个更是喜庆。”

“喜庆,当然喜庆!四弟你也得努力才是,你大姐上回还拉了你家媳妇嘀咕老半天,要不要大姐夫我给你找两本绝妙的册子?”孟俊瞧见张赳一下子哑口无言,脸色更是有些红了,不禁又瞟了张越一眼,“这可是宫里传出来的,不比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

“好了好了,这样的好东西大姐夫你寻大姐参详就是,别来带挈我们!”

尽管这年头看着不如后世开放,但这些添情趣的东西却也不少,而且勋贵豪门说是规矩森严,却只防着那些未嫁娶的子女,已经成婚的从老到少从男到女都多多少少藏着这些,张越自也不例外。他知道张赳必定也有,可这位四弟既然脸嫩,他自然就顺着岔过了话题,正要说让后头把孟昂张赹张赴那几个孩子叫来,外头就传来了小厮的问安声。不多时,静官就跟在天赐后头进了门来。

“越三哥、赳四哥、孟姐夫。”

“父亲、四叔、大姑父。”

这边叔侄俩行礼,那边张越三个也忙站起身来。张越见孟俊笑呵呵地招手叫过了天赐,就把静官拉过来问道:“又是你出点子,把你忠叔叔拐带了出门?”

刚刚郎舅三个在屋子里喝了点酒,张越此时有些微醺,父亲架子更少了三分,静官听着不禁一愣,旋即赶紧解释道:“是我说想去族学看看,伯祖父就让我把忠叔叔一块带了出来,还说让他出门多走动走动,不是坏事。咱俩刚从族学回来,爹爹不信可以去问连叔!”

张越见静官一面说一面还偷眼瞟着天赐,不禁也想起上次天赐骑射三发全中,深得朱瞻基嘉奖。尽管看着并不算极其壮实,依稀还有小时候天赋孱弱的迹象,但毕竟已经大不相同了。于是,他就牵着静官走上前去,将一个劲逗弄天赐的孟俊给赶开了。

“既然来了,回头我派人去英国公园报个信,就说在这儿用了饭,回头再送你回去。难得今天人齐全,让静官带你到后院去见见你两位嫂子,你菁妹妹和几个侄儿也都在那儿。”

在场三个于静官来说是长辈,但于天赐来说,却只是兄弟一辈,说话就没那么多顾忌。天赐在家最惧张辅这个严父,因见张越常常来了之后就和张辅到书房或是其他地方说话,连带着也有些怕他,此时一听这话,顿时高兴了起来,竟是答应一声主动拉上静官就跑了。他们这两个小的一走,张赳不禁叹了一声。

“转眼间都这么大了,从前瞧着才那么一丁点!”

“那是,没看我家昂儿如今瞧着已经是小大人一样,快要娶媳妇了!”孟俊说着就笑嘻嘻地看着张越,“我说三弟,三妹妹也已经不小了,不如先拿八字去合一合怎么样?”

张越刚刚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酒,此时正倒了一杯茶喝,一听这话不禁给茶水呛着了,放下茶盏咳了好几声,这才面色古怪地看着孟俊:“你家昂哥和我家菁儿?这不是乱了辈分?”

“谁说是合他俩的八字,我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点这鸳鸯谱!如今咱们孟家最大的忌讳没了,走动的人也就多了,有人给昂哥提亲,也有人问起你家的菁丫头,留下八字的不在少数。你大姐说,未必都是真心,兴许是相中了你如今的势头,所以也没和你提。今天我去四弟家的时候,恰巧见着小方出来。所以突然想着他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人品又不错……”

此时此刻,张赳也听明白了,顿时愣住了。那会儿他和顾彬方敬一同准备功课应考,方敬却会试落了榜,张越特意把人带去了广州历练,如今回来之后他也见过方敬几回,人比从前机敏了许多,说的很多事情都是他不曾听过也不曾看过的。可人品好知根知底不假,抛开家世门第不谈,方敬这年龄却很不小了,眼瞅着快二十了!

张越原是让方敬今年回京参加会试,可去年底他和父亲张倬前往交阯,方敬就留在广东不肯走,硬生生错过了会试的机会。杜绾也提过方敬年纪不小,可他对人一提,方敬却憨笑着说兄长都还没成婚,自己总不能逾越,于是只好拖着。如今孟俊一说,他不禁细细思量了起来。门第家世他是不在乎,但这得看父母的意见,再说,两人年纪相差这么多,究竟合适不合适,还得再瞅瞅。

“这事情让我想想,回头也得和爹娘商量商量……大姐夫可曾给昂哥相中了什么人?”

“昂哥要娶妻,那便是孟家的长孙媳,所以这事情多半是爹娘做主,我和你大姐都插不上手。只是,京城勋贵虽多,但要挑合适的也不容易。我倒想请你帮着留心留心,哪怕不是勋贵也不要紧。娶个知书达理的,总比单看家世强。要知道,文官那圈子多半是不和勋贵联姻的,而且对我爹来说,你说话可比我管用。”

这哪里是帮忙留心,分明是赖在他身上了!

给了孟俊一个白眼,张越随即就应承了下来。而张赳也顺势站起身说:“今天里头热闹,我们也别光顾着自己说话了,不如进去瞧瞧热闹,晚饭就摆在三嫂的屋子里。只可惜大哥不在,如今二哥也不在。他要是过来,那就更热闹了。”

张起此次也在随扈之列,既不在家,因此张赳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二房的两个媳妇李芸和赵芬倒是都在,但一个为人温谦凡事都听婆婆的,另一个在妯娌中间又是有名的破落户,谁也不敢招惹,因此谁都不提要到隔壁去叫人的事。郎舅三人一块进了二门,立刻便有人往里头报了信,于是,当他们到了孙氏那院子的时候,正房大门口早有人挑了帘子。

“哟,这大事终于商量完了,总算有空来陪陪咱们了?”

孙氏见他们进来,当先打趣了一句。见张越他们都上来见礼,她便撂下张越,盯着孟俊和张赳左看右看,这才说道:“俊哥总算是比当初从宣府回来的时候精神了,人也胖了好些。赳哥倒是瘦了,看来这翰林院不是偷闲的去处。刚刚你俩的媳妇还说,整日里的在家里瞧不见人,果然都是干大事的。”

“三婶,你就别取笑咱们了,我和大姐夫要还算干大事的,三哥算什么?”

张赳笑着在孙氏下首坐下,见妻子芳菲瞅了自己一眼,旋即自顾自地倚靠在杜绾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那姿态竟是家里少见的慵懒,顿时愣了一愣。而张晴如今已经是显怀,正坐在孙氏旁边,听张赳这么说,她就斜睨了一眼满脸无辜的张越,因笑道:“知道是打趣就好。男人有男人的大事,总不能一天到晚呆在家里腻着,成天瞧见人那就遭殃了!”

她一面说一面又看向了张菁,挤了挤眼睛说:“三妹妹也记着我这话,日后一定要好好管教你家里头那位。既要有心上进,又要对你知冷知热,还不许在外头沾花惹草!”

屋子里除却年纪还小懵懵懂懂的三三,就只有张菁这么一个未嫁姑娘。然而,就在郑芳菲也好奇地看着她,期待她会露出绯红的脸庞一跺脚走人的时候,张菁却仰起头眨巴着眼睛问道:“大姐这是在说,您这些年怎么管教的大姐夫么?”

此话一出,满屋子顿时鸦雀无声。张越在一愣神之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这一笑,其他人也忍不住了,张赳还节制些,郑芳菲干脆是抱着杜绾笑得直不起腰来,孙氏手一抖,险些把那只官窑盖碗的盖子落在了地上。张晴没料到打趣不成反倒是自己遭殃,脸上不禁微微一红,随即狠狠瞪了孟俊一眼。

孟俊无辜地一摊手道:“瞪我做什么,你看看,我这名声连三妹妹都知道了!”

“什么名声,说得你多老实似的!”张晴没好气地一撇嘴,见说话的张菁已经笑着躲到了杜绾后头,这才气咻咻地说,“人小鬼大,我是好心没好报。就指望以后我那妹夫厉害些,让你也尝尝服服帖帖的滋味!”

听她们几个斗嘴,天赐却毕竟不明白,见静官笑嘻嘻看着,他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说:“你不是说要去求你爹么?现在还不去说?”

静官本想私底下探探父亲的口气,哪想到天赐那么心急。正要推脱,他就看到父亲朝自己招了招手,当下他也只能对天赐打了个眼色,自己慌忙从另一边悄悄溜了过去,跟着父亲进了西屋。隔着厚厚一层帘子,外头的欢声笑语轻了好些,他一进去就规规矩矩站了,眼睛却在瞟父亲的脸色,见似乎没什么怒气,这才放了心。

“你带你忠叔叔去了族学,他可对你说了什么?”

“忠叔叔没说什么,就觉得什么都有趣,看什么都是新奇的。”静官心中一动,遂笑嘻嘻地说了这么一句,见张越若有所思地思量,他便小心翼翼地说道,“爹,虽说如今英国公园有忠叔叔,有我,五叔六叔不定时去,昂叔也常去,但大伯和二伯家里的哥哥们都不太往那走,终究还是人太小了。而且,这骑射武艺上,也就是六叔能够和他对手练练。忠叔叔说,咱家的族学那么好,能不能让咱们也多点人一块读书?”

这事情张越从前就想过,甚至连幼儿园这个念头也出现过不止一次,但后来由于自己常常出外差,再加上各个孩子小的时候乳母丫头一大堆,渐渐最初的念想也就淡了。至于学校,他倒是有心让孩子们多多往来,可朝廷如今最关注的是官学,偌大的顺天府,私学书院极少,顶多就是民间私塾,张家族学这样的就已经是大规模了。要是让勋贵子弟全都厮混在一块,还不知道外人会传出什么样的话来。然而,如天赐这样的身份,也确实该有些交际。

正思量间,他突然瞅见静官正眼巴巴看着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别说是天赐,就是自家的儿子,又何尝不是想多交些朋友?想当初他和张超张起在开封的时候,就是在族学念的书,尽管真正的朋友不多,可这年头的人生百态,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如今张家是比那时候显赫风光了许多,但何妨让他们到学里一块厮混厮混,哪怕是有心计的人借此钻营,对他们的未来未必就不是好事,只要多设几道防线就好。

温室里的花,究竟是不成气候!

想到这里,他就不再多说,只点点头道:“这事情我会和你娘商量商量,你先不要对你忠叔叔说。”

打发了静官出去,张越又盘算了一阵子方才出了门。因见外头正热闹,他就悄悄出了正屋,正巧看见有婆子进来报信,说是连虎有紧急的事情求见。到了二门,他才看见连虎,还来不及问什么,就只见人径直跪下了,脸色紧张地解释了一大堆话。最后,还是实在没好气的他喝了人起来。

“这点小事也要请罪,你真是越活越出息了!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今天的事没什么相干。另外,你前两天说的事情我想了想,这样吧,门楼胡同族学左右的房子你不是说因为价钱太贵,官府都赁不出去吗?你找高管家去官府商量商量,直接买下来。”

一听这话,连虎顿时惊讶了起来。这么说,自家少爷是真的预备多收学生?

第八百二十七章 武选贪弊,不得不发

皇帝率兵在外,沿路诸色消息自是络绎不绝。通州、三河、蓟州、遵化……每日军行八十里至百里,行止等等一一汇总报仁寿宫张太后。而天下大事则是由内阁六部汇总,用快马往报行在。尽管朱瞻基并不是当年因一份奏递不到就要杀人的皇帝,国中也无监国太子,但这种事情历经五朝的杨士奇自然不会疏忽,同时又得顾着主官不在的吏部户部礼部和兵部。

由于杨士奇认为吏部主管铨选,应当有资历人望俱能服众的人,并不赞成郭琎接任尚书,因此郭琎如今仍是以吏部左侍郎署理部务。蹇义不在,杨士奇又是对他颇多质疑,于是他越发小心翼翼,由于如今乃是双月大选之日,原本除特旨除授的尚书侍郎和内阁大学士之外,其余官员都是吏部堂官提出人选,吏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而自知望轻的郭琎越发连吃饭的功夫都没了。

和郭琎在吏部的战战兢兢相比,张越却很是坦然——尽管他比郭琎年轻了一倍,如今也是兵部大选之期,哪怕是他原先并不管武选司,张本随着朱瞻基一走,这里的事情他自然而然就得挑起来。

由于署理兵部事务,他每日里回家就没个时候,没事情的时候申正散衙就回去了,有事情的时候却不得不凑合在衙门里头睡一晚,于是除了官衙供应每间房的柴炭米粮之外,逢他不回家的时候,家里少不得又打点送饮食衣裳和银骨炭等等送往衙门。

这天傍晚,因五府会推的都督佥事一级名单和地方上的都指挥使一级名单都送了上来,再加上还有些明日廷议要商议的杂事,虽然无可奈何,张越仍是只得让人回去报信,说晚上不回去了,就宿在衙门。然而,用过饭之后的掌灯时分,外头就有人报说胡千户求见。

张越原以为胡七是来说鞑靼亦或是奴儿干都司的事,毕竟天子正在巡边,谁知道胡七进来参礼之后,只提了几句北边的光景,犹豫了片刻就开口说道:“大人明日若是有时间,不妨抽出空去京师西郊小校场看看。武选司又要主持一年一度的世袭军官袭职比试。”

“有什么话你不能直说?”

“大人恕罪,卑职之前一直眼睛只盯着北边,没留意这一头,如今只是听了些闲话,说是这比试形同过场,一年不如一年。但这只是道听途说的消息,不若大人亲见来得分明。”

情知胡七是精细人,必定不会是真的听风就是雨传到了自己跟前,张越立刻翻了翻明日的日程,最后发现早上还有那么一点空闲,当即就决定明日去小校场瞧瞧。这边胡七看张越答应了,也不敢多留,起身匆匆告退。

按照宣德初新定的规矩,除却京师三大营之外,五军都督府掌印、佥事以及锦衣卫堂上官等等,皆由五府会推两人,旋即听由部选。至于中下等世袭军官等等则没有那么麻烦了,一年一度的比试甚至不用堂官,只司官便可一语决之。

这天是一年一度的年满二十岁军功袭职子弟比试。一大清早,京师西郊的小校场上就已经云集了不少身穿袢袄的人。不大的地方一眼望去,就只见都是黑压压的人头,那五颜六色花样不一的衣服,各式各样不同的口音,简直像是菜市场一般。

然而,说是洪武年间钦定的式样颜色,这些年轻子弟身上的袢袄却各不一样,家里有钱的用茧绸,里头衬着厚厚的棉花;家中贫寒的则是粗制土棉布,补丁加补丁的也不在少数。认识的不认识的三五成群,再加上每年都趁着这机会来做生意的小贩,这儿自然是拥挤不堪,稍不留神就会被人踩脱了鞋子,好好的衣裳上头也会多几个黑手印。

这闹腾了好一会儿,兵部武选司的一位员外郎和一位主事方才姗姗来迟。坐定之后,两人也不罗嗦,直接报名开始。这时候,刚刚吵吵嚷嚷的地方才安静了些。随着上头皂隶高宣姓名,被叫上名字的则是上前参礼,随即演练弓马兵器。

年满二十前来承袭军职的总共有二百多人,从总旗到指挥佥事等各不相等,自是由高到低一一检视,这其中试骑射弓马的只有十二人,演练刀枪的也就是二十余人,其余的都是上前行礼之后报上父祖名姓,略说几句就到一旁去关领袭职事宜了。

看着这一幕,不远处在那些小摊贩处牵马而立的张越眉头越蹙越紧,正好在城门处撞见张越一行人,于是跟来凑热闹的方敬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

“上场的大半武艺稀松,还有其他人根本连兵器都没碰一下,竟然还要承袭军职?”

“我原以为如今早就开始用新的考量之法,军职承袭应当严格了许多,没想到至今还是这般模样。要不是一时兴起来看看,只怕就要忽略了这一条。要是这大选只需要磕几个头就能过去,那何必一年一次武选,把官职一个个给出去不就完了?”

两人的议论声虽说不大,但一旁仍是有个做熟了这档生意的中年小贩看出他们是来看热闹的人,因上前笑道:“两位官人这是来看热闹的?其实这大选最没什么看头,新官根本不用比试,旧官比试塞几个钱也就行了!横竖如今也没多少仗打,就是真的打了起来,朝廷动不动就是几十万大军,就是踩也把人踩死了。领了军职,再种几亩地,日子也就能过得。”

方敬瞧见张越脸色难看,便顺着那小贩的口气问道:“那兵部就不管?”

“那有什么好管的,要真是把人罢黜了,那可会把人得罪死!都是无足轻重的小军官,何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兵部的那位堂官小张大人你们不知道?那可是功劳卓著大名鼎鼎的,这一回偏不在随驾之列,可不就是因为他做事认真得罪了人?听说这军官严考就是他定的,可别人说是奉行,其实却不做,他又怎么会知道!”

一番话说得张越脸色越发阴沉,欺上瞒下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只不曾想竟然会这般严重。那两个兵部武选司的司官他都是认得的,平素看着似乎是办事认真,偏偏在这上头懈怠,可想而知不是规矩使然,就是另有什么猫腻。一时间,他也懒得再看下去了,朝跟来的胡七彭十三等人一点头,索性上了马就预备走。

看到张越一声不吭地要走,方敬连忙拍马追上,赶上前去拦了一拦,随即便说道:“三哥,你要是就这么走了,等今天的比试结果出来,再要翻过来就麻烦了。我知道你是不想把事情当面闹大,不想让兵部的事情有让别人插手的余地,但不论怎么样,都得让他们那两位心里有个数。不如我过去捎一句话如何?”

张越原是憋着一口气,打算回兵部之后找武选司郎中柴车问个明白,此时经方敬这一提醒,他方才恍然惊觉。柴车久事兵部,由武选司主事而员外郎,后来又在郎中和外任上头辗转迁调,蹉跎了好一阵子,因个性耿介,和同僚下属的关系都极其冷淡,和他共事期间却还融洽,据他所知,那应该不是会轻忽的人。这事情如果他当头问上去,恐怕柴车的惊愕不会比他少多少。于是,沉吟片刻,他就冲方敬点了点头。

“也好,你去捎句话。武选乃是国家大事,不是儿戏……等等,你对他说是我看过比试之后很不满意,已经气恼地回去了,问他是今年如此还是年年如此。”

前来主持今年比试的武选司员外郎周平安和主事尚雍在兵部资历都浅。前者是从知州外任因考绩卓异,再加上又有些老乡同年的保举,于是便调入了兵部最是权势赫赫的武选司;后者是三年前庶吉士考满任的主事。由于郎中柴车管的是五府和都指挥使指挥使一级的会推,这比试一连三年都是他们俩主持。

头一年还有些担忧,如今三年下来,虚应故事得过且过这一套早就得心应手,这会儿眼看日上中天,周平安看也不看那个正在纵马骑射的年轻人,自顾自地转头对尚雍说:“还有几个人?”

“只剩下七八个了。”

“每年这么走马灯似的过一场,真是麻烦!天下太平,让他们也沐了皇恩,要是太祖爷还在,怎能容这些样样稀松的?”

尚雍低头翻看簿子,见那几个名字都赫然在上头,心里松了一口气,嘴角也噙了一丝哂然冷笑:“那些勋贵只顾着自己的风光,也不想想,下头的军政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们日后说话还能怎么响亮?若不是你我进了武选司,也不会知道这些陈年旧规。稀松就稀松吧,他们要闹起来上头也头疼……”

他正说着,就瞥见一个心腹皂隶正在另一边挤眉弄眼,顿时招手唤了人上来。正要问怎么回事,那人就躬身说道:“周员外,尚主政,外头有一个人,说是奉了少司马的令过来,要立刻见二位。”

这兵部衙门的小吏皂隶多半出身市井,对于堂官司官的称呼却是文绉绉的另一套,尚雍也是进部之后才好容易习惯的,此时一听少司马三个字,他便立刻问道:“是张还是冯?”

“是张大人。”

一听是张,尚雍的脸色登时一变,看了看周平安就连忙吩咐让人过来。这时候,两人更是无心留意场中比试,不过是由着书吏唱名通传,却是看都不看那些年轻子弟一眼。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方才看到一个身穿半旧不新的石青茧布直裰的年轻人在一个皂隶的指引下走了过来。周平安在京里的人面熟些,依稀记得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方敬见过周员外,尚主事。”方敬毕竟是举人,见了两人不过是平揖而已,随即就直截了当地说,“张大人刚刚看完了比试,不想这一年一度的比试是如此光景,所以已经回去了。他遣我来问问二位,不知道是今年如此,还是年年如此?”

刚刚还开玩笑地谈论如今这些年轻军官的质素,但此时听方敬这一问,周平安和尚雍全都是脸色发白。京官清苦,顾佐杨士奇这等高官尚且是将收取隶金作为不成文的规矩,更何况他们这些低品司官?武选司每年主持比试和大选,再加上其他的进项,用一句私底下的话来说就是大学士都不换。当初张越新官上任的时候两人还有些担心,可瞧着张越只是搂过了职方司和武库司,他们的胆子就回来了。

号称耿介的柴车都没识破这勾当,张越不管这一摊子,怎会留心?可眼下这个人竟然说张越已经来了,而且还质问了这么一句让他们心惊胆战的话!

“你说是替张大人来传话,张大人他人在何处?”尚雍手撑着桌子,身子略略前倾,心里已经是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盘算,“这里乃是兵部比试的重地,你一个外人,没有任何印信凭证就敢擅闯?”

周平安被尚雍这严厉的质问吓了一跳。此时此刻,他已经是想起了面前的年轻人是谁,正要提醒的时候,就只见尚雍陡然指着那人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叉出去,别让他扰了今日这大比!”

方敬没料想竟然会有这样的结局,一愣神的时候,脑后中了一击,顿时觉得眼前一黑。旁边那个皂隶立刻就上来把人架走了,看着却像是被人扶走。面对这一瞬间的变故,周平安只觉得脑袋发木,等人被弄下去,这才又惊又怒地看着尚雍:“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老周,你不会没听说过张屠夫的名声吧,他这些年到处折腾,哪里掉下的脑袋少了?在他面前,咱们别想凭着旧规两个字蒙混过去,这身官皮扒了也就算了,可别闹得这身人皮也给人扒了!”尚雍说着就死死盯着周平安,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家伙说张元节已经走了,人如果在也就算了,如果不在……这会儿小校场上都是军官,事情对你我有利!”

尽管资历年龄都在尚雍之上,但此时面对尚雍,周平安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好半晌才傻呆呆地问了一句:“有利在何处?”

“你不用管……你在这儿坐镇,且瞧我的!”

周平安撂下一句话,随即再也不管目瞪口呆的周平安,叫上两个人就匆匆走了。

第八百二十八章 激变和弹压对策

小校场曾经有一个很应景的诨名——鬼见愁。之所以会有这么一个听着让人寒津津的名字,是因为洪武年间定下了极其严格的军职世袭规矩,年满二十必须在小校场比试,初试不合格只发半俸,袭职署理事务,两年之后二试,再不合格即行充军。当初靖难之乱席卷天下的那两支南北军队,抛开谋略不提,各级军官都极其悍勇,归根结底就是这规矩的威力。

永乐年初的时候,这规矩也还在,陆陆续续少说也有百多个武艺不合格的年轻军官在这场上的二试上黯然败下阵来,于是凄凄惨惨地充军交阯亦或是甘肃等地。

然而,如今尽管是初冬萧瑟的季节,一棵棵夏日里郁郁葱葱的大叔如今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随着寒风瑟瑟缩缩地抖动着;尽管场上不少人的破旧棉袄挡不住寒风,人也抱着双手跺脚抱怨着;但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挂着轻松写意的笑容。家里再没钱,打点世袭军职的这些钱都还预备好了,那毕竟是日后一辈子的钱粮,谁也不会目光如此短浅。

按照品级和折钞,禄米能得六成。千户正五品每月可得米十石,百户正六品每月可得米六石,算不上多,可至少可养活家人。这会儿眼看就要日上三竿,今日比试差不多就要到头了,原先一直按捺着不做声的众人不禁交头接耳说起了话,各自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俺爹死得早,拿着这钱粮回去,就能娶媳妇了!”

“可不,京师如今娶个媳妇,聘礼没有三五十石米哪管够,再加上酒席其他,一年的出息就全都贴补进去了!”

“哎,那还得上峰不克扣,要是发得早晚迟了,你这媳妇至少还得一年后才能娶上!”

几个认识的人正说得起劲,旁边冷不丁钻出了一个讥诮的声音。

“还想娶媳妇哪,做梦吧?刚刚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兵部的张侍郎悄悄过来瞧了,很是看不上咱们,说咱们的弓马稀松武艺差劲,这回去就要上奏按照旧例行事!别说袭了这军职拿朝廷禄米,别把咱们一体全都充军就不错了!”

刚刚还喜上眉梢大声嚷嚷着说话的几个人顿时呆若木鸡,一时间,旁边也有听着言语的人上来询问怎么回事,那人高声一说,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于是乎,再也没人管这小校场比试肃静的规矩,场周围顿时沸反盈天。

人心善恶,张越在官场多年,不说看得彻底通透,遇事却总有几分提防之心。刚刚方敬自动请缨,他考虑片刻虽说答应了,但仍是留了个心眼。远远瞧见方敬上前说了几句话之后,随即竟是被人搀扶了离去,他立刻为之警觉。随行而来的胡七更是朝身边一个壮汉打了个眼色。那壮汉见状立刻悄悄退开,从另一边大槐树那儿招了招手,顿时有几个人掩了上去。

果然,不过一小会儿,张越就看到周遭那些年轻军官闹腾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已经是沸沸扬扬,那聒噪的抱怨声和骂声就连他站得远远的也能听见。分辨出其中好几次出现了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脸色如常,一旁陪同过来的胡七就没那么轻松了。

“大人,是不是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