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分,白天的集市摇身一变,路上的行人和车马却丝毫不见少,因为各家店铺前头无不挂上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那些做大买卖的店铺多半是挂着用绢纱抑或烧珠明角做的彩灯,而身家不足的则是用麦秸、通草等等,放眼望去,只见这么一条二里多长的街道上彩灯璀璨人流如织,甚至还有鼓乐焰火杂耍等等。

这会儿,一个正在敲锣打鼓的杂耍摊子前围满了人,居中的大汉在这大冷天里仍是赤裸上身,手中拿着一个熊熊火炬,吞吐间烈焰从他的口鼻吐出,一时间四周围观人等叫好不绝。一旁的一个女子则是在高高木桩间系着的绳子上表演各种动作,亦是引来连番掌声。当表演结束一个老汉上来要赏钱时,除却一小撮看白戏的,大多数人都会往上头扔上一个铜子。

老汉转到正中时,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兴奋地冲自己嚷嚷,他连忙蹲下身子,果然,那小孩子直接放下了一把铜钱,少说也有十几个。老汉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地方才往下头讨赏去了。他一走,小孩子旁边的青年就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头。

“看得高兴想多赏一些很自然,可也得看看打赏的是什么东西,要不是我看着,你真把那一串全都放下去,接下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盯着。你不是和天赐很是打探了一番如今的物价吗,一小串五十文钱能做什么,不用我教你吧!”

“爹,我这不是看得太入神了嘛!”静官嘿嘿一笑,随即拉着张越的袖子哀求道,“可千万别告诉娘,否则待会我又得挨一顿训斥!”

“挨训也是活该,谁让你上次还说你娘浪费纸来着?”

张越屈指在小家伙的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随即才拉着三三往外走。等到了街旁,他突然发现自家那一辆大马车不见了,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正四下里寻人之际,他终于看到路上牛敢苦着脸奔了过来。

“少爷,少奶奶她们去猜灯谜了。”

元宵灯会年年有,挂纱灯玩龙灯之类比比皆是,但最吸引人的无疑是猜灯谜。这灯市上最繁华的中央去处,几座相邻的酒楼饭庄全都贴出了几百条谜面,猜中一个便是一件首饰,结果引得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往日憋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都出来了不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少不得被人占些便宜,但为了新鲜的首饰,那往日的娇羞文雅全都抛在了脑后,有情郎的更是嗔着情郎去猜,一时间好些人都在争抢那写有谜面的彩纸。

当张越带着静官和三三到了居中那座最大的酒楼时,看到的就是无数人亢奋不已的景象。眼花缭乱的他东看看西瞅瞅,好半晌终于找到了自家那辆没有挂任何纹饰的马车。杜绾和琥珀秋痕正站在那儿齐齐看着一沓彩纸,旁边的几个护卫则是散开来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他还没来得及发问,突然看到一个人从那边人群中挤了出来,手里还攥了一大把谜面的彩纸,竟是彭十三。彭十三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竟是二话不说,一股脑儿把彩纸全都塞在他手里。

“越少爷,这可得请你帮忙,这玩意我是只有看的份没有猜的份,可要是一样彩头都得不着,我家那口子非得埋怨死我不可!”

张越瞠目结舌地看着手中硬是被塞进来的那一沓谜面,刚想要反对,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唤,扭头瞧见是秋痕正笑意盈盈地冲他招手,他便索性走了过去,却见杜绾琥珀正在盯着几张谜面钻研,一旁的灵犀正在眉头紧皱地指指点点。

“少爷!您来的正好,赶紧帮忙一块猜。虽说咱们也不稀罕那首饰,但好歹也能求一个吉祥。彭大哥既然抢来了这么多谜面,大伙儿群策群力,待会一块儿瓜分东西,权当是过节的彩头,这可比买的强,多喜庆!”

“对对,爹,我也要!”

看到旁边的静官也在起哄,张越顿时气结。回头看了一眼那拥挤着猜灯谜的人群,见无数人挤出来时衣服皱巴巴,也不知道被多少人蹂躏过,却仍是不管不顾大呼小叫,他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年头娱乐太少,那彩头与其说诱人,还不如说勾起了人们的好胜心。所以,看到杜绾等人猜得起劲,他嘿嘿一笑,也就凑了过去看那谜面。

“踏花归来蝶绕膝,猜一味中药?这中药有那么多,谁能猜着,也太难为人了!”

“看这个,‘残花凋谢,打宋词一句。’这个……哈,不就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么?”

“心猿意马,打一字……这该是什么……”

眼见灵犀和琥珀已经是脑袋凑在了一块,暖耳已经掉在了地上仍是不知不觉,张越只得上前咳嗽了一声,结果那四只眼睛全都盯着他瞧,灵犀更是把手里那几张纸一股脑儿都塞了过来,又笑道:“少奶奶已经猜出了三四个,剩下的少爷你来吧!”

张越接过那些灯谜,瞅了几个设计精巧的谜面之后,顿时绞尽脑汁地思考了起来。这如今的制谜好手也不知道翻烂了多少唐诗宋词和灯谜集注才设计出了这么多谜面,所以竟不是那么容易猜的,他饶有兴致一张张看了下来,结果也才猜出了几个。

“踏花归来蝶绕膝,这个自然是香附;心猿意马,打一字……嗯,这是一个重字,定然无疑;陈年灶王像,打一唐诗,有了,满面尘灰烟火色;落英缤纷,打一中药名……”

“红花散!”

就在张越念叨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讶异地扭过了头去,就看到小五正笑吟吟地冲她眨眼睛,然而手却指着旁边的一行人。只见一个女子身穿玉色的绸袄,青缎裙子,外头是一袭藕荷色的斗篷,此时帽子已经放了下来,那素淡颜色衬着那不施脂粉的素颜,倒是显得格外可人,正是阮氏。见阮氏盈盈行礼,他忙摆了摆手,旋即认出她的旁边是她哥哥阮秦和黎澄。

黎澄先前在神机营呆了整整五天,虽说不至于记恨,可看到张越仍是免不了心中发怵。毕竟,人家是根正苗红的朝堂高官,他却毕竟是安南降臣,况且他也已经年近五旬了,只想着太太平平过日子。因而,随阮秦上前问候之后,他尽量收摄自己的目光,不让人误以为自己在窥视人家的家眷。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阮秦竟是兴致盎然地在那里帮着张越猜起了灯谜,随即又絮絮叨叨说起了军器局新造兵器的勾当,简直是一点眼色都没有。

“咳!”张越也不乐意在这难得的上元节和一个大男人唠叨公事,因此轻咳了一声就岔开了话题,又问道,“你们兄妹还是和南翁先生住在一块?彼此都是精通火器,这倒是正好。来日若是有闲工夫,不妨到家里坐坐,这些火器上头的事情一时半会也说不完。”

阮秦点了点头,正要接话茬,却被阮氏使劲拉到了一边。阮氏既是女子,刚刚自然很是偷眼瞧了瞧那边的杜绾等人,心道这几位内眷虽并非十分绝色,却是各有千秋,怪道张越当着高官,在外却是极其节制。此时此刻,她暗骂哥哥是个十足的呆子,笑着行礼之后就对张越说:“难得表兄有空和咱们兄妹上灯市逛逛,咱们就先告辞了,不打搅大人的游兴。”

瞧见阮氏死活把阮秦拉走,又发现黎澄似乎也是避张越如同蛇蝎,杜绾这才上了前来,好奇地往三人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笑道:“这就是那位安南美人?”

“美不美各人有各人的说法,但却是位聪明的姑娘。”这事情张越没有任何亏心之处,因此说着很是坦然,“他哥哥倒是个痴人,什么都听妹妹的,刚刚连眼色都不会看,要只有他一个,在军器监里指不定就得被人生吞活剥了……咳,我只希望他哥哥不要那么起劲,看刚刚他那模样,兴许会真的跑上门来和我谈论火器。”

张布那几个人嘴严,因此这安南美人的公案张家上下没几个人知道,只不过这没几个人并不包括秋痕琥珀和灵犀,故而敌意未必,好奇却是好奇。毕竟,被人当成礼物送到男人床上的女子,最后竟能凭着一股子聪慧把自己的哥哥救出生天,还得以在京城落脚安家,对于女人来说已经很难得了,更何况是外国女人。

好奇劲来得快也去得快,当张越把话题转到了破谜面和兑奖品的时候,众人自是把刚刚那三个过客给忘了。张越虽说已经竭尽全力,可还是比不得杜绾和琥珀灵犀联手,但刚刚那一大把谜面,竟是破出了二十三条谜底。

这兑奖品的勾当自然由彭十三继续跑腿,然而,这一回当他跑了一趟挤出人群的时候,后头却跟着一个头戴六合一统帽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本是脸色不太好看,上前来一看周遭的十几个护卫,又觑着中间那几个女眷都是丝绸小袄外罩半袖披风,虽然不是满头珠翠,但流露在外的寥寥几样首饰便是非同小可,顿时醒悟到不是有人捣乱,而是自己那酒楼的灯谜不合招惹了这显然是富家一行人的兴头。

此时此刻,他忍不住擦了一把汗,慌忙赔笑圆场道:“小的那酒楼置办的都是些鎏银首饰之类不值钱的物事,各位都是贵人,想必就是白送都不要,不如小的做个东道……”

“谁说咱们不要,这二十七条谜底就是二十七件首饰,甭管贵的贱的,我都是要定了!”彭十三来回跑了一趟,以为这中年人要赖账,顿时发作了出来,“这射中谜底就给奖品,天经地义,你要是不给,那边厢这么多猜谜的,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中年人被彭十三强硬的态度说得发毛,见张越等人只是笑着不做声,他忖度利弊,没奈何只得答应了,一面往回走一面暗骂那些请来制灯谜的好手还都是饭桶,竟然这么轻松给别人一连破了二十几条。可楼里的鎏银首饰还真是没预备那么多,他眼珠子一转,就生出了主意来。须臾,脚步匆匆的他就拿着一个雕漆匣子转了回来。

“这位公子,还有这位大哥,我也知道,这元宵节大伙儿出来逛,不过是图一个喜乐吉祥。那鎏银首饰想必各位看不上,我这儿有江南刚刚送来的精致堆纱花,还有几把银镶梳背、玲珑花钿子、各色鲜亮颜色的珠子,还有各色丝线,虽说都不值几个钱,但好歹也可以把玩,不如我拿这个冲抵如何?”

彭十三还要说话,张越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好了好了,老彭你别一个劲地起哄,大伙儿就是凑个热闹,挑两样喜欢的就成了。”

他一面说一面上前接了匣子,到家人面前走了一圈,杜绾挑了几色丝线,琥珀拿了一支玲珑花钿子,秋痕灵犀各拿了一把银镶梳背,至于静官则是给三三挑了一支堆纱花,自己什么都没要,小五在匣子里翻检了一会,拿了一包珠子就算了。因而张越把匣子递回去的时候,原以为这一回损失惨重的那中年掌柜长吁一口气,连声称谢,心中更断定这必是大家子弟带家眷出来游玩,不过是图一个乐子。

就在两边皆大欢喜的时候,也不知道连生突然从哪边钻了出来,匆匆忙忙上前,在张越耳边低声说道:“少爷,御用监王公公正在家里头,说是他不合把皇上人给丢了!这会儿皇上和陈留郡主应该都在灯市上,您赶紧帮忙找找!”

第八百八十七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京城发生了这样了不得的大事,宫中太后又病着,皇帝一回来,司礼监太监范弘金英以及提督东厂的陆丰少不了吃了一顿雷霆万钧的训斥,各自罚俸一年。虽不曾动用大板子伤筋动骨,可终究是极其伤脸面的事,所以,往御用监太监王瑾身前巴结的人就更多了。比他大一轮的敢认干儿子,和他岁数差不多的更是涎着脸认干孙子,整日里人来人往,御用监那小院子的门槛险些就要被人踏破了。

“那帮没长眼珠子的家伙,就不知道看看风色,眼下是想着争权夺利的时候?”

王瑾不耐烦地又喝了一口茶,想到皇帝这几日的状况,不禁忧心忡忡。太后的病已经大有起色,今天中午皇帝在光禄寺赐百官赐宴,晚上还用车推着太后上了东华门城楼观灯,可他虽瞅着那母慈子孝的模样,心里每每忍不住去想孙贵妃和皇太子,还有据范弘金英所说死得莫名其妙的鲁尚宫。搁下那盏滚热的茶,他掏出帕子又擦了擦冒出了细密汗珠的额头,思量着今天这事的由头。

外头夜禁解除,今晚宫门下钥也晚,所以宫中大小太监也有不少溜出来去灯市的,往年皇帝刚登基那会儿,也曾经由自己陪着出来过。为了这事,杨士奇没少正色劝谏,但一年到头闷在宫里,任凭是谁都受不了。今晚伺候着太后早早安歇之后,皇帝说是要去灯市,他自然是陪着了,可皇帝竟先到了十王府,进了郡主府之后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竟是撇下他从后门直接走了,撂下他和那些锦衣卫在前头发呆!

郡主向来都是最最谨慎仔细的人,这回竟会由着皇帝胡闹!还有房陵,那竟是带人在后头接应了皇帝!

他是担心这空子被人利用,所以郡主府的人都以为皇帝和郡主正在详谈,而他是奉旨来找张越的,所以这会儿只能窝在这里不动弹。只希望张越运气好些,早点把人找回来。

灯市上,张越看着连生,原本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子变得气急败坏。这王瑾也真是胡闹,成天跟着皇帝的人,这会儿竟然把人丢了,而且还坐到了自己家里让他帮忙找人,他怎么不去找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气恼归气恼,但想着还有朱宁跟着,他总算忍住了骂人的冲动,又低声问道:“王公公可说了,还有谁跟着?”

连生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又低声说:“王公公没说,可我瞧他那模样,兴许皇上没带几个人出来!”

这下子张越可是货真价实给吓着了,立时问道:“王公公说的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没了没了!”连生赶紧使劲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些,“高管家年纪大了,过年前正好病了一场,所以老爷就让小的管了家,这回因为家里人都去看灯会了,王公公一来就是小的在旁边接待的。他问了小的名字,立时就说了这事,让小的赶紧到灯市来找少爷。小的也纳闷,王公公有这功夫到家里来,怎么不多叫几个人在灯市上找找?”

“这些你就不用想了,回去对王公公说,我尽力带着人找,只时辰上就没法保证了。”张越揣摩着王瑾不敢大张旗鼓的缘由,心里也警醒了起来,遂对连生吩咐道,“今夜四处放烟火的放烟火,点灯的点灯,你回去让人格外注意些,小心火烛。”

那中年掌柜还没走,看到来人上前和那位年轻公子耳语了一阵,随即就带着两个跟班快速离去,又看到那年轻公子伸手一招,四周很快就上来了十几个人,他更是确定了这人必定有些来头,因而待那边吩咐停当之后,他就抱着那个雕漆匣子满脸堆笑地上了前。先是谢了对方没有在彩头上穷究到底,然后就是请这位年轻公子到琼芳楼坐一坐。见人家半点兴趣也无,他也只得懊恼地退开了去,嘴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咱们那琼芳楼又不是那等腌臜地方,上头全都是有身份脸面的贵人,从前兵部职方司那位万枢曹也来过,这会儿上头雅座也是高朋满座呢,又不辱没了你们!”

张越离得远没听清楚,小五的耳朵却极其灵敏,原本站在杜绾身边的她一个箭步抢上前去,逮着那个中年掌柜就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谁?兵部职方司的万枢曹,难道就是那个万世节?”

那中年掌柜不敢抬眼乱瞧,但脸上却露出了几许自傲的表情:“没错,就是那位万枢曹!他不但曾经带着兵部几位大人在咱们楼上吃过饭,而且还大笔一挥给小店题过一幅字,现在那字还挂在二楼堂上呢!刚刚来了一拨贵人,为首的一位年轻公子还赞那字写得好,说是比闻名京师的小张侍郎还写得好,咱们东家喜得无可不可,倒是那公子的长辈取笑了几句!”

张越正在为到哪儿去找朱瞻基和朱宁烦心,见小五还在这边和人纠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走了过来,可是,当他听到那掌柜说有人拿他的字和万世节的字做评论时,他的心里就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及至那掌柜又吐出了长辈两个字,他立时开口问道:“那位公子的长辈,可是看着和他年纪差不多?”

“咦,难道那是公子的熟人?”中年掌柜见张越犹豫片刻就微微点头,立刻眉开眼笑地附和道,“没错没错,那会儿我正好在旁边伺候,亲口听到那位公子叫了声姑姑。”

“好了,你们都回来!”

张越扬手叫住了正要四下里去找人的牛敢张布等人,又对戴好了帷帽的杜绾等人笑道:“原本以为还要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看来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既然老万他都曾经来过,那我们就去见识见识,顺便看看他给这家琼芳楼题了什么字。”

杜绾还来不及回答,小五就在一旁恨恨地哼了一声:“当然得去看看,那家伙……”

好在杜绾在旁边拉了她一把,她方才把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吞了回去——没事在外头乱题词,瞎张扬!

这灯市白天是集市,百铺云集卖什么的都有,但到了晚上,这些铺子自然而然就都关门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各式各样的酒楼饭庄。如今已经是亥初,由于取消夜禁以及猜灯谜的缘故,几座楼前都是围满了各式各样的百姓。琼芳楼并不是最高大壮美的一座,挤在一大堆三层的酒楼中间甚至显得格外不显眼。可是,琼芳楼门前的彩灯和各色彩纸谜面却是最多的,门前还挂着十二盏极其精致的花灯,据说是猜谜最多的可以把这灯拿回家。

猜灯谜赌彩头这类的民间小戏最是流行,几家酒楼的谜面每年都是翻着花样,除却寥寥几个简单的,其他都晦涩难猜。猜灯谜的人多了,人气也就旺了,不但能提升名声,还能吸引那些有闲钱的在楼上喝酒吃菜看热闹,何乐不为?

这灯谜既有文的也有粗的,却是男女老少皆宜,但擅长此道的高手早早就被几家酒楼重金网罗了去制灯谜,自然不会来砸自己招牌,而读书人多半不屑于和贩夫走卒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因此自是寻常百姓的游戏。而琼芳楼前的那十二盏灯全都是华丽至极,轻薄五彩的绢纱再加上五色烧珠和明角,不说巧夺天工,却也是难得一见。

张越节前得赐了一盏御用监所制的宫灯,杜桢更是得了两盏,而其他女人孩子对于这等精巧的玩意也看得多了,因此只多看了几眼就上了楼。踏上二楼楼板,他方才发现,这里是设置成倒L字的走廊,整整齐齐的好些个包厢,只留着外头的走道,到处都有丝竹弹唱的声音。然而,他的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楼梯上来正对着的那面墙上,因为上头挂着很是张扬的一幅字。

“天下第一鲜!”

万世节不比出身豪门世家的张越,早年游学天下,靠的就是卖字画为生,所以他也不像只学了一手好楷书的张越,草书行书哪怕是篆字都颇有一手。此时那装裱整齐挂在墙上的是一幅行草,墨迹淋漓张牙舞爪,自有一分扑面而来的气势。因而,一众人不禁在那儿驻足了片刻,直到掌柜出了声,张越才收回了目光。

“这位公子,怎么样,我刚刚没有打诳语吧,这下头的落款货真价实,毕竟万枢曹在京城也算是有名头的人物,谁敢假冒了去?您是另开包厢,还是去拜访……”

张越原本就是上来找人的,因而欣赏了一下万世节的书法大作,听到掌柜这么问,就让他带着杜绾等人去另一边的雅座包厢里坐,领自己去见之前提到的那一行人。果然,往前走了几步路,拐了个弯走到那扇门前,他就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打头的房陵看到他一愣,随即立刻走到门边,低声说道:“公子,张……张公子来了。”

“真是好快的耳朵,好快的腿!”里头传来了一个诧异的声音,随即很快就吩咐道,“让他进来吧,难道还能赶他走?”

里头说话的功夫,张越已经和房陵简短地交谈了两句。得知皇帝果然是早就安排了房陵在郡主府后门等,他不禁暗叹朱瞻基的执拗,随即就依言入内。只见这个包厢一面靠着墙壁,一面临窗,恰好能看见整条灯市胡同灯火辉煌游人如织的胜景。朱瞻基就坐在正好靠窗的位置,旁边侍立着一个面目依稀有些熟悉的年轻太监。另一边的椅子上则是朱宁。

看见张越要行礼,朱瞻基便没好气地喝住了他:“这儿什么地方,要让外头人看见了,到时候指不定有多少话要说。这些虚礼就罢了,我倒要问你,你怎么知道咱们在这?”

“这就真是凑巧了。”

张越也不客气,朱瞻基指了个座位给他,他就径直上前坐了下来,随即把王瑾直接跑到了他家里,又将刚刚在外头猜灯谜的事情说了。一听说这个,满脸无奈的朱宁就斜睨了一眼朱瞻基,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你在和家里人一块猜灯谜。他刚刚来就兴致勃勃地让下头伙计拿了一沓谜面上来猜,结果猜中的倒是不少,可不少已经是被别人抢了先,最后他就不干了,争来争去,就只得了三支鎏银簪子,倒是一桌酒席反而还费了好几贯足文。”

“元宵节出来走走,不就是为了这样夺个彩头喜庆喜庆吗?最近烦心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大事上头无奈,小事上头自然顶真,否则这一趟散心就是白出来了,我还费了老大的劲才把王瑾他们几个给甩开了。”朱瞻基点了点头,旁边的那个年轻太监连忙上前倒茶,他喝了一口,这才对张越说,“他是新来的阮浪,前次你在精一堂应该见过,以前在内书堂做事。”

这么一说,张越就想了起来,只瞥了一眼就没有再放在心上。由于这二楼实际上并未设置成完全隔断的包厢,除了外头的门和隔板之外都是用屏风隔断,所以各处的声音都能隐约传来,几个人也不能说什么要紧事,不过是闲聊几句。

正说着,朱宁就问起杜绾等人。得知张越妻妾儿女一大家子都来了,朱瞻基勉强提起了几分兴致,便示意张越把人都叫来,随即更不等他推脱就沉下了脸。

“虽说你的长子还不及你当年见我时那么大,但也不小了。别一个劲藏在家里,让我瞧瞧可有出息。要真是不错……”

张越哪里敢等这位天子把后头半截话说完,赶紧站了起来答应,须臾就溜出了门去。而朱宁则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朱瞻基一眼,轻声说:“他家的静官我是见过的,确实是乖巧机敏,绾儿把孩子教得极好。只不过,若是要打那主意,张越他们那一关好过,其他人就未必了。”

“你说得不错,儿女亲家也不是想结就能结的。”

朱宁的话虽说得直白,但朱瞻基又哪里会不知道什么意思。若不是如此,朱宁又怎会宁可去抱养了两个孩子,也不肯轻易嫁人?眼见张越还没回来,他沉吟了一会,就对朱宁低声说道:“既然正好在这儿遇上了他一家,待会见过人之后,到你家里再去坐一坐,我有话要和张越说。”

第八百八十八章 暮气深重,另辟蹊径

得知天子就在这琼芳楼上,思忖再三,杜绾没有和张越一块过去,至于秋痕和琥珀就更不会去凑那个热闹了。小五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很不争气地说万世节不在,自己见了皇帝也摆不出好脸色,一口拒绝了。于是,张越回来的时候只带了静官和三三。毕竟,两个再小些的孩子一个才几个月,一个才一岁多,这大冷天的他可不敢带着孩子到外头晃悠。

朱瞻基还是第一次真正直面张越的一双儿女,见静官带着三三一本正经地跪下磕头,他原本摆手要免的,张越却笑道:“就算可以忘了上下尊卑,这年纪上头还有差别,这行礼也是应该的。”然而,让张越瞠目结舌的是,静官行过礼后把三三拉了起来,随即上前乖巧地对朱宁行了揖礼,又叫了声宁姨。

朱宁按照辈分来算,是朱瞻基的姑姑,这会儿静官这么一叫,岂不是和皇帝把辈分拉平了?他还成了皇帝的长辈?眼见静官还懵懂不觉,朱瞻基却是满脸的好笑,张越不禁摇了摇头,心想毕竟人还小,平日怎么叫眼下还怎么叫,但两个孩子圆滚滚行礼的样子瞅着却有趣。

好在朱瞻基并未在意静官那习惯成自然的称呼,把人叫过来问了几句,见静官答得颇有条理,继而又考了两句四书五经,等静官一一都答了,兴致更好的朱瞻基少不得问起上了几年学之类的话题。得知是杜绾亲自启蒙,如今拜在梁楘名下,他不禁冲张越点了点头。

“功底扎实,我和他这么小的时候,也是带在……祖父身边教养的,从经史诗词开始,如今一想起来虽觉得苦,但不得不说,这小时候就该这么扎扎实实。”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往腰间探去,直到旁边的朱宁轻咳了一声,他才想起这样赐物有些不妥,遂笑道,“也罢,等回去之后再看看可有适合他的东西。对了,他的大名可是叫做张烨?”

张越点了点头:“是,当初家父是想着,光华灿烂曰烨,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孩子还小,尚未取表字。”

“你怎么知道我想给他取个表字?”朱瞻基没好气地看着张越,但终究瞧着那怎么看怎么顺眼的静官有些不舍得,因而仔细一想就说道,“算了,原本我也有这个意思。光华灿烂的意思虽好,但过之不及,就犹如当初杨士奇他们几位给你取了表字元节一样,他也得取个压得住的表字才行。光华灿烂曰烨,月尽而晦,他又是你的长子,就取字伯晦吧。”

此话说完,不待张越使眼色,静官连忙拜谢,等起身之后就高兴地笑了起来。毕竟,早先梁楘就对他说过张越当初取表字已经是早了,他这字怎么也得等十五六之后再说,今天来拜见皇帝,竟然还得赐了一个字,这样天大的好事情,回去之后母亲必定会夸上两句。于是,自己出了彩,他少不了把妹妹也拉上前来,只三三才只五岁,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回事,声音清亮地说了些孩子话,博得天子一乐也就罢了。

只是桌上酒菜还没怎么动过,朱瞻基让张越父子三人在下头坐了,就吩咐身边的阮浪前去外头吩咐继续上菜。须臾,桌子上就琳琅满目摆上了冷热八道佳肴。见几乎都是各式各样做法的鱼,不但朱瞻基觉得新奇,就连张越也有些吃惊。

须知如今并不是日后河海鲜当道的时代,无论宫中尚膳监还是光禄寺,做菜多用羊肉鹿肉兔肉这些兽肉,还有鸡肉鸭肉鹅肉这些禽肉,鱼素来不多。所以,朱瞻基用筷子指了指那些碗碗盘盘,因笑道:“我听人说外头有八珍席,什么龙肝凤髓熊掌之类的,还是宁姑姑会找地方,说这一家号称天下第一鲜,跑来一看竟然是万世节的题词。你那连襟和你的性子一样,断然不会胡乱夸口,倒是要好好品尝。”

对于天子的这番品评,张越表面点头,心里却想,以万世节那德行,只要老板给的好处足够,他什么题词不敢写,到头来不过找个由头赖掉就算了。于是,看到皇帝动了筷子,他方才跟着挟了一筷子中间的红烧鱼,一道道菜吃下来,他这才算是心服了,心想这鱼倒真是做得鲜美入味,赶明儿是不是寻个法子让府里厨子来学学。

一顿饭虽说吃的贵,但比起宫中的花销来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却是朱宁吩咐了跟来的亲随结账,这才对张越说:“时间还早,你让人送绾儿她们先回去吧,到我那儿坐坐。”

话是这么说,张越却忍不住看了一眼朱瞻基,见皇帝已经没了刚刚那轻松的笑意,他就知道这多半是天子的意思,于是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又亲自把静官和三三送了回去,少不得对杜绾低声嘱咐了几句。难得出来过个上元节,虽说不得尽兴,但总算前头赏灯吃元宵猜灯谜,也算是陪着家人一起过了,所以这时候他离开,倒是少了不得不加班的苦叹。

然而,从热热闹闹的灯市胡同来到正对着东华门的十王府胡同附近时,他就感觉到了那种一热一冷的天壤之别。那边的喧嚣热闹仍然透过夜空点点滴滴地传来,而这边的冷静寂寥却铺天盖地,把那沸反盈天的节日喜庆全都排除在外。从后门进了陈留郡主府时,大批锦衣卫都守在了外头,看到满院子的彩灯招展,张越这才勉强感受到了几分过元宵的滋味。

“我这里不能和你们家比,到底我才回来住了没几天,只不过,待会你们说事说累了,一碗元宵总少不了。”

站在书房门口,朱宁亲自推开了房门,随即笑意盈盈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朱瞻基笑着谢了一声,就先进了门,后头的张越紧随而入,而阮浪则是掩上了门,又放下门帘守在了那儿。朱宁瞧了他一眼,吩咐一旁跟来的太监去取件厚实的大氅,再送个手炉过来,因见阮浪诚惶诚恐连声道谢,她临走前又转头嘱咐了一声。

“这一守也不知道要守多久,如果有事院子外头有人,直接叫他来报我就是,缺什么也直接吩咐外头。忠心是好的,可别死扛,毕竟你才到皇上身边不久。”

“是,小的谨记郡主的话。”

朱宁的书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居中是一张梅花图,星星点点的红梅花点缀在三两笔勾勒出来的树干上,显得格外精神俏丽。室内摆设简单,正厅的大案两边摆着两张太师椅,下头是左右各两张椅子并高几,东屋是正经书房,临墙摆设着高高的书架,书架上头却拉着帘子。朱瞻基信步走到前头拉开帘子一看,随便翻了两本,却发现上头全不是圣人之言,什么《柳河东集》,什么《漱玉词》,什么《玉壶清话》,什么《西夏书事》……看到最后,他又拉上了帘子,冲着张越笑了笑。

“朕早知道姑姑喜欢这些杂书,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如此。”

张越听到朱瞻基说杂书,不禁想起了自家妻子。他的外书房是自省斋,杜绾在院里五间正屋中也把西边辟成了看书做事的地方,只这种大冷天才会在暖阁。他记得上回去翻了翻书,《贞观政要》、《隋唐嘉话》、《奉天录》、《茶经》等等诸多杂书应有尽有,料想和朱宁这么谈得来,除了彼此都颇有学识,爱好上相似也是最要紧的。

当然,朱瞻基这会儿只是感慨,张越也不会把这一茬说出来。果然,皇帝在书案后头的椅子上坐下,示意他落座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朕觉得如今的朝堂,暮气重了些。”

朱瞻基见张越先是一愣,继而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就站起身背着手走了几步,到了窗前又倏地回过身来:“从前,布衣可因荐举而一举公卿,从布政使到参政参议比比皆是,如今科举渐渐齐备,荐举式微,前次甚至有人进谏说不可再轻开荐举,所以,用人渐循科举资格,像你这样的特例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了。只不过,遥想当初永乐初年,太宗皇帝一举召杨士奇等翰林入阁,那时候,他们年纪最大的不过四十出头,年纪最小的才三十,那时候何尝循过资格?”

天子提起已故的永乐皇帝朱棣,张越自然少不得站起身来。朱棣以燕藩入主大宝,文臣心怀旧朝的不在少数,这时候当然是不循资格用人才,但承平日久,居高位者自然讨厌出现变数,所以,无论升迁还是其他都按资排辈,这就很自然了。

内有太后,外有老臣,朱瞻基虽是太平天子,但登基之后,便是有无数人明里暗里地提醒他要遵循仁宗朱高炽治天下那一套,少打仗多宽仁,休养生息提高国力——话是没错,但除了少数几桩事情之外,其他提案往往是一出来就是阻力重重,勉强推行之后更是步履维艰,也难怪他觉得烦躁。此时此刻,张越看着朱瞻基那眉头紧锁的样子,猛地想起这位在永乐朝就被册为皇太孙的皇帝在史书上只做了十年的太平天子,心里不由一紧。

突然,他只觉得灵机一动,于是便上前低声说:“皇上何不重开弘文阁?”

弘文阁是当初仁宗皇帝朱高炽在的时候设立的,当初说是只选文学之士充当是侍从,但由杨溥掌弘文阁印,自然还有深一层的用意。只是朱高炽终究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弘文阁最后不了了之,朱瞻基即位不久就把杨溥召入文渊阁,又撤了弘文阁。于是,那个曾经有可能大放异彩的地方,也就很快成了人们遗忘的角落。

“你的意思是……”

“皇上,臣并不是说想要分内阁的权,而是在内阁之外,让那些资历不够的人有说话的地方。皇上如今朝会之后便会在便殿召见部阁重臣议事,但弘文阁重开之后,不用常去,每月召见一两回,在诗文之外听听那些胸怀锐气的臣子的题奏,兴许能另有所得。或者说……甚至不用重开弘文阁,只将弘文阁作为一个议国事的地方。”

决定国家大事是用吵架吵出来的,倘若不是看到过后世某些民主国家在国会上大打出手的架势,张越也不会想到这些。他当然不会妄想在如今这么个时代推行什么见鬼的民主,可激辩的时候能够听到往日听不到的意见,这才是最重要的。怀着锐气的年轻官员虽说未必能说出一定正确的治国方略,但何尝不是一种参考?毕竟,下诏求直言乃是特例,不是常例。

突然重用少壮派对于朝堂用人是没有好处的,更容易激起反弹,先不如先设一个沟通渠道。否则,等到年轻人在官场上被磨平了棱角,很多想法也就泯灭无踪了。

“你说得有道理!”

朱瞻基毕竟是自幼作为储君培养的,与其说觉得如今的重臣是掣肘,还不如说是又得倚重他们,又不惯事事由他们拿主意——为了办成事情把那些碍手碍脚的人全部拿掉,然后换上自己的人,从此一举乾纲独断,这绝不是由朱棣亲自教导的他会用的手段。所以,大为高兴地点了点头之后,他就看着张越笑道:“你如今日渐老成,这种奏效的鬼主意是越来越少了,殊不知朕最喜欢的却是你的灵机一动。不错,重设弘文阁难免是引起人不好的联想,可若是借弘文阁的地方,却是最好不过。”

张越想不到会突然得了如此评价,顿时有些尴尬:“臣不是没办法吗?以不到三十之龄跻身部堂之间,不老成些,只怕言官那边的弹劾就更多了。上次英国公和杨阁老还奏请定期开经筵,不如这样,这经筵就设在弘文阁,除却讲儒学经义之外,亦可择国事一二辩论。除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之外,再召新进的翰林庶吉士,六科司道官员等同席,再按照每次宗旨不同,宣召部院相关官员。”

大体的宗旨列出来,君臣俩便在书房中商议起了细节上的条条框框,直到外头传来了敲门和呼唤,两人才抬起头来。张越往外头望了一眼,突然低声说:“恕臣直言,如今这第一次,题目却是现成的。臣和家岳的题奏,再加上于谦的上书,正好可以拿出来议一议。”

朱瞻基早知道张越素来不会无的放矢,此时醒悟过来,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没说答应也不说答应,轻轻哼了一声便往外走去。果然,一打开门,他就看见除了阮浪在那儿守着之外,朱宁也已经等候在了那里,虽戴着暖额披着皮裘,但她还是一边搓手一边轻轻跺脚。

“都四更天了,就算是元宵,你们也聊得太晚了,宫里已经来催了好几次,王公公又来催我。难道皇上还真的打算歇在这儿,也来一个明主贤臣抵足而眠?”

第八百八十九章 母子交心,哗然巨波

招架不住朱宁的戏谑,再加上此时确实已经太晚,朱瞻基自然不会继续留在这儿,和阮浪一块出去和王瑾会合,立时便在大批锦衣卫亲随的护送下回转皇宫。他这边厢大批人马呼啸而去,张越也从郡主府后门溜了。由于此时太晚,城中解除夜禁,又是从东城回西城,朱宁特意派了两人护送,等张越踏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四更三点(两点十二分)了。

张越一路回到自己的院子,这才发现正房还亮着灯。进了暖阁,看到杜绾已经由丫头扶着坐了起来,他忍不住低声埋怨道:“今晚上回来不回来还不知道,怎么不早些歇着?你是双身子的人,也不知道好好保养。”

“皇上不是那么没体统的人,微服出宫也就罢了,若是还在臣下家里住一晚上,那像什么话,更何况那是郡主的府邸。”杜绾让那小丫头替自己拿个枕头靠着,又笑道,“再说,我又不是第一回了,如今胃口好睡得也好,刚刚才一觉睡醒,听到动静就坐起来看看。再说,你若是真不回来,早就让人送口信了。”

张越闻言汗颜,心想刚刚在郡主府似乎又太投入了,早就把时辰忘了,要不是朱宁提醒,恐怕君臣两人很可能真得说到天明。解下披风撂给一边的小丫头,见她手脚麻利地送上铜盆,兑了热水后又服侍洗脚,他便坐在床头,又抱怨了两句晚上看花灯看出来的麻烦。

杜绾只是听着,并没有插话,渐渐发现声音就低沉了下去,最后竟是没了动静,不禁有些奇怪,再不多久,那旁边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还是一直低头忙碌的小丫头一抬头,低低惊呼了一声说少爷睡着了,她这才明白过来,遂连忙吩咐那小丫头到外边叫两个人来,好一阵子才服侍人在梢间里的床上躺下。如此一番折腾,张越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反倒是鼾声越发响了。情知琥珀秋痕那边未必就睡了,她自是少不了又让人去知会了一声。

尽管朝官们享受着难得的假期,但没几个人敢真的优哉游哉过日子。都说是放假比平时还忙,往来互拜之间,攀交情打探消息,结援助互为犄角,亦或是把银钱换成各种合用的风雅物事孝敬上司,在堂会上和歌伎戏谑笑语……文人雅士们通过从来少不了的人情往来确定着彼此的圈子,而勋贵们也通过周转了无数层的姻亲关系,让自己的地位更加巩固起来。至于当今皇帝,则是在元宵节那天出过宫之后,再也不曾踏出过宫门,好几日都歇在仁寿宫。

张太后的病虽说离痊愈尚差得远,但比起前些时候的动辄昏睡不醒仍是大有改观,于是,那位何大夫得了大笔赏赐,却坚辞不肯留在太医院。此时诊过脉之后,跪着的他便转身对皇帝恭恭敬敬地一叩头道:“回禀皇上,太后的病有所好转,接下来草民得再换个方子。”

朱瞻基只点了点头,随即示意御药房太监索连舟和那两个太医跟着去。等到人都走了,他才在床头的锦墩上坐了,轻声说:“母后可感觉好些了?”

张太后枕着那金线蟒的引枕,语气平淡地说道:“好多了,再过一些时日也能见人了。我也想见见小三小五他们,毕竟年后兴许就得就藩了。再者,如今你既然回了京师,我的事情也不用再藏着掖着。就说皇太子已经痊愈,我偶感风寒,免得人再以为储君有什么问题。”

尽管原本想尽力把此前的事情瞒着张太后,但范弘金英钟怀等等知道内情的人太多,朱瞻基考虑再三,终究还是没法把实情捂着,这几天已经陆陆续续把京师中那些天的情形一一说了个分明。此时此刻,面对这个分明可以让自己如释重负的答案,他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母后……”

“你们几兄弟,子息都是异常艰难,否则,你的这个长子出生时,我也不会同意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孙氏是在我跟前养大的,按理皇后才是之后才来的,我理应更喜欢孙氏,可她和郭贵妃当年太像了,一样的性子活泼,一样的灵巧善媚,一样的觊觎后位。瞻基,我知道你动过废后的主意,从前只要你不说,我也就当做没这回事,但这一次……”

朱瞻基越听越心惊,到最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撩起衣襟就在床前长跪了下来:“母后,我绝不敢有这心思。”

从前或许有,但如今,他虽说想保住自己心爱的女人,也很想去相信她决不至于做这种事,但直到如今都没有踏入永宁宫一步,自然足以表明他心中的烦躁不安。此时此刻,垂下头的他看着那紫檀木床架上的龙凤花纹,甚至一度有些恍惚。

“要说孙氏,我是知道的,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就如同当初的郭贵妃一样,心思只会放在男人身上,要说加害我,她还没那个胆量心计手段。看在她是皇太子的生身母亲的份上,这次的事情也不用再追究她了,以免动摇国本。但是,我不想再看见她,以后不要再让她上仁寿宫来!”

说到这里,张太后的口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见朱瞻基惊愕之后便沉重地点了点头,她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才问道:“我听说,你元宵节那天去了阿宁那儿?”

房陵护送朱瞻基回宫时就坦言会对太后奏明此事,因此朱瞻基也并不惊讶,承认之后又老老实实地说了去琼芳楼上坐了,还猜了灯谜,又遇上了张越。果然,张太后虽责怪了他不该白龙鱼服,但也没过分责备,反而是又赞了朱宁一番。

“我知道你回来之后重赏过阿宁,但为了不让人太挑理,也不敢过头,可私底下确实应该多多补偿阿宁。她的婚事是让太宗皇帝硬生生耽搁的,到了后来老大不小,也就心灰意冷了。此次若不是她,宫中早就乱了套,按理怎么晋封赏赐都不过分,可她却极其知礼,竟是借病躲在了家里。如钧和如筠的事她对我提过,不想让他们入皇室宗谱,原先我一直没答应,如今我这一病,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答应了他。这事情你告诉她,她一定会承你的情。”

对于百姓来说,能进皇室宗谱无疑便意味着荣华富贵,但这对于宗室子弟却是一道紧箍咒。以朱宁的本事,必定能把孩子教得很好,一旦入了宗谱,孩子日后哪怕是封了郡王县主,一辈子也就是闲老的命了,而若是不入宗谱,免不了有人说王族血脉流落在外。此时张太后开口定了此事,朱瞻基也就没了犹豫。

“母后放心,这事情我随后就办,只是孩子的姓氏……”

“姓氏自然还是姓朱,就当是随母姓,到时候再让他们和你舅舅他们认个干亲就是。”张太后瞥了一眼朱瞻基,随即轻轻拍了拍床,“好了,别再跪着,坐上来。说说,你在阿宁的郡主府逗留了这么久,和张越谈了少说一个半时辰,都商量了什么?”

由于张太后还在养病,朱瞻基只能言简意赅地把大体设想解说了一遍。尽管敬重母亲,但他心里早下了决心,此番不管如何也要把此事推行下去,他自然比不上废宰相尊六部的太祖皇帝,也比不上设了内阁的太宗皇帝,但若是将经筵变成张越说的那种形式,也就意味着往常因特例所开的求直言能够扩展到相当的范围。

张越说得对,原本,经筵就不单单是讲学!

张太后并没有立刻提出自己的建议,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朱瞻基,见他脸色坚定,她到了嘴边的反对渐渐吞了回去,随即闭上了眼睛。想当初朱高炽还是皇太子的时候,留京监国,但凡重大事宜,都不会避着她,于是在登基为帝之后,她也延续着从前是太子妃的习惯。如今想来,他那会儿拼命纵欲,对她与其说依旧敬重,不如说颇有疏远,又哪里不是因为她性格刚强自立的缘故,何尝不是她建言国事的缘故?

既然是天子,哪里不会想着乾纲独断,她这根拐杖与其一直在旁边,还不如等最需要的时候再伸出去。她已经没了丈夫,难道还要丢了儿子?

张太后睁开眼睛之后,表情就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你是皇帝,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凡事多斟酌,切勿武断。此次奉诏入京的宗藩那儿,多多安抚,至于宁化王朱济焕,严厉一些,不能让这些藩王人人都学着入京告变。晋藩的事情尽早解决,毕竟,当初就连太宗皇帝也后悔过不该偏听偏信,冤了美圭父子。”

既是张太后不反对,朱瞻基大大松了一口气,至于晋藩的事他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自然更不会驳了。等到出了暖阁之后,他召来留在仁寿宫的司礼监几个宦官仔细问了问,等轮到程九和曹吉祥两个的时候,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临走前就对王瑾撂下了一句话。

“此次你们俩也算是有功,王瑾,回头你知会范弘,一个晋升司礼监右少监,一个晋升司礼监右监丞。”

如今的司礼监并未有朱批之权,但司礼监里头的品级极其难升却是内官中人人有数的,因此,两人这一跃升级,自是喜得连叩谢都忘了,直到瞧见皇帝出门,这才双双跪在了地上,直到人已经看不见了方才起身,彼此对视了一眼,没怎么说话就各自忙活去了。毕竟,他们这几日相处时间长了,都知道彼此是小意殷勤的人,所以自然要有什么深交就难了。

京卫禁军等等在年前就得了赏赐,宫中的内官虽说是等到元宵节后才等到那些晋升封赏,却都是欢天喜地。管着东厂的陆丰虽说因为昔日下属爬到了平齐而郁闷万分,但他和此前罚俸吃了训斥的范弘金英一样,在假期结束前也得到了天子的补偿——各自赐宅一座,另赐银章一枚。除了这好事之外,天子又以宦官二十四衙门需要整饬为名,让他们三人和御用监太监王瑾一块把方案列出来。

但中官的变化对于朝臣们来说,自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元宵节之后的第一次朝会上,天子诸弟的就藩事,终于正式搬上了台面。而此时此刻,正好是奉诏来朝的鲁王世子朱泰堪和周藩祥符王朱有爝预备离京之前。按理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可此前京师的事变朝廷虽不曾明言,终究是禁不住人们的揣测,所以,这些亲王的封地就成了热议话题。

“早就该封了,小的也有十七八,大的都二十出头了,一味留在京师自然容易出事。早在先头仁庙在的时候,就已经定了封地,这都拖了四年了。”

“不过,想想这些封地当中,几乎都是极远的,怪不得皇上从前下不了决心。郑王是凤翔,越王是衢州,襄王是长沙,荆王是建昌,淮王是韶州,梁王是安陆,卫王是怀庆,已故滕王甚至封的还是云南。这一去之后,天知道人什么时候才会奉诏回来。”

“我倒是还听说,这回不是所有藩王都就藩……哎,噤声噤声,张侍郎来了。”

看到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司官瞧见自己就立时避了开来,回司房的回司房,办事的办事,张越也就没作理会。如今兵部没有尚书,但凡议事他都得去,别人猜测的事情,他自然是心里有数。此次就藩的诸王之中,多病的卫王自然不在其中,只是越王竟然也被留下却是难以想到的。想到此前已经直扑太原的京营从那儿抄检出来的违禁衣物摆设等诸多东西,再加上晋藩违例招募的护卫亲勇,还有半死不活的前任晋王世子美圭等人,部阁重臣对晋藩的态度自然都是倾向于严惩。只是,这严惩的幅度如何,眼下却尚未决定。

只不过,最要紧的却是三天后的弘文阁经筵。今日朝会上,英国公张辅已经受命知经筵,而之后的便殿议事上,朱瞻基提出了在经筵讲学外再加上议国事,却是引起了哗然巨波,究竟结果如何就得看三天后了。

第八百九十章 弘文阁

设在思善门的弘文阁是仁宗朝所立,之后虽说在宣德初便罢了弘文阁,但地方终究仍然在。由于昔日的首要目的不仅仅是助益学问,还有广知民事的作用,所以那些一度被选入这里的翰林五经学士,如今都各有各的用场,有的在翰林院,有的在太常寺,甚至还有的在都察院巡查学政,总而言之,弘文阁虽已经不在了,那些曾经在其中呆了几个月的人们,却很喜欢在见人的时候自陈出身。

“想当年,我可是弘文阁的!”

这句豪言壮语原本只有十几二十个人敢说,但如今皇帝将在弘文阁开经筵,并将单纯的讲学变成讨论国事,这个消息一出,首先炸开的就是今科进士,然后是翰林院,最后才轮到都察院六部。那些曾经以为要在翰林院苦熬岁月的新科进士们,那些还在苦苦研读学问的庶吉士们,如今突然有了这么一个舞台,哪怕是旁观的舞台,自然是喜不自胜。然而,朝廷毕竟有律例制度,从前文华殿的经筵尚且要筛了再筛人,更何况如今更小一圈的弘文阁?

于是,当消息传出,说是阁臣和部堂重臣各行荐举的时候,那些往日就门庭若市的地方差点就没被人挤破头,甚至冷冷清清的杜学士胡同亦是如此。张越虽还不是尚书,可他毕竟正管着兵部,虽不至于如会试殿试前满满当当的墨卷,可上门拜访的同乡同年仍是不少,就连兵部的陈镛史安等等亦是领会到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意味。

杨士奇等人都是极其注意人才的人,第二天就把荐举的名单交了上去;张越亦是和其余部堂一样交了自己的——除此之外,他早在几天前就通过王瑾另外递进去了一份,这上头的名字皇帝必定会通过东厂反复审核,这便是所谓的御准。上上下下加在一块,除却部阁重臣之外,此次经筵的讲学官加上特召官,竟是不下于六七十人。

所幸当初弘文阁虽开了没多久,里头的地方比文华殿小,但好在还能容得下这么多人。这天早朝之后,奉诏的官员就都赶到了这里,这时候也没人在乎时辰是不是到了。而由于皇帝又说在京官员皆可旁观,因而哪怕是不少没资格的人,也都撂下事情赶来了。

更诡异的是,往常虽有勋贵知经筵,可这只是一个名头,除却那个不得不来听文官讲学的倒霉蛋之外,别人都不会来,可这一回,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就连定国公徐景昌也过来凑热闹了。而鲁王世子朱泰堪以及祥符王朱有爝的到来,则是让议论纷纷的人们稍稍安静了一会,但也只不过是让那些商量声变成了窃窃私语。

原因很简单,今次的议题除了藩王,还有厘定天下田亩和武举法,宗室文武都涉及到了,谁敢不来看看究竟会有人提出什么样的建议,毕竟,谁也不知道天子会听谁的。

巳时二刻,张越和刚刚接任吏部尚书的郭琎一块进了思善门。两人资历年龄相差甚多,但圣眷上也是相差甚多,郭琎这尚书之位才坐上没多久,就在选官上吃了当头一棒——原先他在署理吏部事务时曾经亲手放掉了三品以上的选官权,如今坐稳了位子,这权力仍是要不回来。他自己倒也罢了,可吏部之内的其他官员却是抱怨连连,所以他刚刚和张越这一路走来,忍不住边走边叹气,又是大倒苦水。

别人乐意找自己诉苦,张越这个听众也颇为称职,嗯嗯啊啊附和一阵,时不时还劝解两句。想想郭琎也是可怜,分明已经熬够了资历年限,可人望两个字偏偏是卡了他多年,如今成了尚书还是战战兢兢。更何况,兵部右侍郎之职无疑是如今吏部最头疼的,郭琎虽不得做主,部阁大佬们也已经各自推选了人,奈何这些人竟是没一个能在皇帝那儿过关的。而且极其古怪的是,往日一个侍郎出缺,人们甚至会明争暗斗打破头,这次候选人自个也热情不高。

“元节,说实话,上头杨阁老他们还以为是我在使绊子,天知道我夹袋里头也多半是些四五品的低品官,你要是自己有人不如知会一声,免得我难做。”

郭琎趁着其他人还远,很是无奈地低声说:“如今吏部的选举渐渐分了京城和地方,布政使回来要是能任侍郎,他们就该高兴得跳起来,所以往日争的人多,可兵部这个侍郎之位……不是我说,人人都觉得,要不是你这个年纪,尚书就是你的;可就算你如今没挪动一步,尚书也还会空着等你,没个盼头,所以,倒是刑部那边的缺口人人都盯着,兵部这平日最顶尖的好地方反而没人肯来。而且,兵部这几年的光景有些微妙,甚至有人说不是善地。你在京官任上几乎都是在兵部,应当知道怎么回事。”

张越当然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方宾自杀之后,接下来是赵羾,赵羾之后是李庆,李庆之后是张本,就没一个人能把尚书之位稳稳当当坐长久的,就连冯侍郎这个倒霉的侍郎也没干上三年。对于矢志稳中求进的京官来说,兵部不是善地这个原因,大约和他张越名声在外一样,并列排在兵部官不好当原因排行表的前列。

所以,这回倒是轮到张越无奈了。冯侍郎出缺,他倒是提过一个中规中矩的人选,可皇帝那儿似乎不太满意,所以兵部只是补了武选司和职方司的几个缺,部堂高位不但空着尚书,就连右侍郎也是留白。想想刑部那边因为尚书金纯出缺而挤破头的场面,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头疼。要知道,兵部的司官加上他,平均年龄大概是部院之中最低的。

眼下时辰还没到,高官们自成体系,翰林们各自扎堆,至于其余有闲的司官们或是依同年,或是依同乡,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寻思着待会该说什么。至于勋贵们,则是全数围在英国公张辅身边,离得文官们老远,显得泾渭分明。

“对了,还有你提的这武举法。”郭琎平日和张越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却很少有这样大段大段的空余时间可以聊天,所以话匣子渐渐有些刹不住车的架势,“元节,说一句实话,你家里头出了两位顶尖的勋贵,可你得记着自己是文官。文武殊途,武举怎能和文举相提并论?当初立国之初就在黄册上单列出了军户,要选武官只要在武选上头多花些功夫就行了,何必再过五关斩六将设什么武举,这得花费多少钱?再说了,别说咱们,就是英国公他们,只怕也觉得这是多事,难道你还打算砸了军户的饭碗?”

文贵武贱虽说曾经被明朝中后期的文官们奉作是祖宗家法似的金科玉律,一省总兵到了兵部甚至要行下跪礼,但在如今这个最好的时代,武官虽说在实权上并不占优势,却仍旧享受着超品的待遇,路上遇着部阁台院的大佬们,甚至可以安然享受让路。所以,多年来苦苦挣扎提升地位的文官们,大多数人都不会希望在科举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挤进一个武字来。

“郭尚书的意思我明白,只不过,武举之法是本朝初就定下的,只不过六岁一考,如今早已经名存实亡。再者,若是一味军职世袭,过了两代三代,再没了先前的尚武传统又如何?须知文官虽有恩荫之法,正一品也只得荫一子正五品用,如此尚能激励后人分发。只升不黜,无异于鼓励人浑浑噩噩。”

“可是……咳,我也不说了,待会你听听经筵上头别人说什么。总之,这事情牵扯大了,不是那么容易的!”

两人说了一阵话,又有其余几位尚书陆续来到。须臾,便有一个太监一溜小跑上来传话,说是圣驾已经起行,众人自然从刚刚有些杂乱无章的排班中退了出来,各自依着品级和往日的站次等等站着迎候,只是彼此间仍是少不了眼神交流。

尽管经筵从明初就有,但素来是无定日,完全都是凭天子心情。按照这次礼部紧赶慢赶上呈的仪制,地方应该定在文华殿,诸官在丹墀下五拜三叩头之后,然后按照繁复的规矩展书奏讲。只不过,那题奏上去没多久就被皇帝驳了,说这是讲书,不是磕头,再说地方已经定了设在弘文阁,还提文华殿干什么?于是,此时此刻御驾行来,众人不过是一叩头,便依次按照官阶高低进了弘文阁,但更多的人却是挤在外头。

经筵从前每年都会开上好些次,但素来都是以讲四书五经为主,而且是往往那些圣贤书上简简单单的一条经义,口若悬河的翰林讲读们能引申出一大堆拗口的大道理来。而讲史的时候就更加繁复了,讲官们往往会事先预做准备,把历朝历代那些昏君奸臣的事反反复复讲上多遍,无非就是提醒皇帝以此为鉴。只不过,相比汉唐时的盛况,在宋朝确定了讲官侍立之后,如今的讲官地位大不如前,不但只能站着听讲,而且展书时必定跪进,因而在旁边站着的其他官员无法轻易动弹,脖子一个个都酸得很。

张越已经是有些昏昏欲睡了,只能靠不时轻轻攥紧拳头来提醒自己千万别真的睡过去——再看御座上天子那说不上很美妙的表情,他哪里不知道朱瞻基也不耐烦得紧。果然,当今天例行的半个时辰讲书结束之后,那讲官才退下去,朱瞻基旁边侍立的王瑾便立时宣布今日商议那三件事的章程。尽管这是事先已经公布过的,但此时重申一遍,上上下下自是听得仔仔细细。

其一,掣签论国事。其二,不得擅自咆哮喧哗。其三,言之有物者赏,言之有过者不罚。其四,部院阁臣只听不语。其五,哗众取宠者逐……

林林总总一共九条规定,虽还谈不上十分健全,但也防范了不少只会抨击不会建设的那些大嘴巴。所以,当上首的王瑾亲自掣签的时候,廷下经荐举可以发言的官员们无不是翘首企盼,尤其是那些三四十的壮年人,就连站在后排的张赳和顾彬也忍不住往那只掣签的手瞧去。他们一个只是存着来学习的念头,另一个则是杨士奇的举荐。尽管知道未必有建言的机会,但连着几个晚上,顾彬都在努力准备,毕竟,他不为自己也得为了杨荣着想。

“翰林侍读学士,李骐!”

这个名字虽不算耳熟能详,但只要是经科举出身,亦或是在朝中留心人事的,都知道那是谁。就连张越也忍不住举目望去,要知道,那竟是自己那一科的状元。说来至今不过九年,李骐因状元而得赐翰林院修撰,之后又主持过应天府乡试,兜来转去都是在翰林学官上转悠,九年资历熬下来,还是因为学问扎实而特赐翰林侍读学士。此时,见那个面色沉静的中年人出列行礼,朗声出言,张越不禁想起了自个的那些同年们。

“……然我朝太祖皇帝制度,宗室其生请名,其长请婚,禄之终身,丧葬予费,亲亲之谊笃矣。然数十年来贤愚杂出,多有祸害百姓为乱地方者……然宗藩事乃祖制,若轻言因罪废黜,则无有彰亲亲之谊,且诸兄弟中未必无有贤者……”

毕竟是曾经殿试策论第一的状元,一番言语并不长,却是点出了三点要旨:第一,宗藩中有贤有愚,贤者只靠俸禄过得清苦,愚者却可能横行霸道欺压地方因而豪富,惩罪的同时还应该奖贤;第二,因罪除藩容易,但若是宗藩尚有贤明的兄弟子侄,不能因此继位,则有失公允;第三,镇国将军以下宗藩可耕读有违祖制,至少也得改成镇国中尉以下。

倘若说李骐还只是有所节制,接下来其他人就没那么客气了。由于宗藩事和天子家事有涉,一个不好就可能牵连深广,因而没几个人敢揪着这件事不放;而厘定天下田亩,重绘鱼鳞册则是关系着各家的活路,所以他们都是本能避开;这样一来,武举事就成了炮轰的重点。当一个白胡子一大把的翰林院老学士因为过于激动,不合说出了一句“侠以武犯禁”时,勋贵那边不知是谁冷笑了一声。

“指量咱们这些老粗没读过韩非子不成?侠以武犯禁前面可是还有一句‘儒以文乱法’!”

第八百九十一章 利之所在,殊不动心?

偌大的地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甚至仿佛连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