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你从七品知县做到三品京堂,这一晃就是多年了。我一把年纪了,也不说别的话,外人看你兴许有羡慕的,有赞颂的,有痛恨的……对我来说,只有一句话,你是个可交的人,和你做事痛快!小张越,以后的路还长得很,你保重!”

张越握着刘忠那双满是硌手老茧的手,不禁也笑了起来:“这话该我对刘老说才是,若不是多年前你的帮忙,我也没有今天。此去甘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万望珍重!”

“好,男子汉大丈夫,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我走了!”

刘忠猛地松开手,在张越的肩膀上重重一拍,随即便一跃上了亲随们牵来的马,一挥马鞭就头也不回地去了。眼见那几个亲随也纷纷上马疾追,站在原地的张越又系紧了身上的大氅,然后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向自己的坐骑走去。

他这辈子,有父母妻儿,有师执长辈,有至交知己,也有交情深厚的同僚友人……人生虽不曾纵意,却也是幸运得很!

此时已经是夜禁时分,张越从天仙楼出来就发现路上几乎没了行人,只不知道那些纵情声色的人是否会在那些烟花之地呆上一整个晚上,亦或是属于早就在五城兵马司挂了号的有名头人物。总而言之,他这一行人策马疾驰一路到家,正巧没遇上兵马司的人,也就省却了一番麻烦。可想到上回顺天府还抱怨说如今窃案频发百姓抱怨纷纷,对于如今这兵马司巡查的力度,他自然觉得有些不满。

只不过,他既是踏进了家门,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也就暂时丢开到了一边,预备明天理论。此时已经是亥初一刻,尽管黄华坊那几条胡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对于张家这样的人家而言,却已经是到了熄灯休息的时分。张越知道父母必然已经睡下,自然不会再往那边叨扰;而杜绾身怀六甲,被上上下下盯着,如今终于不再熬夜,想来也是睡了,他也就没再过去;去往琥珀秋痕那边看了看孩子,他终究是心中有事,最后还是回了外头书房,又命人把连虎叫了过来。

管家高泉年纪大了,虽不曾告老,但繁杂的事务多半已经撂开了手,因此张越早就差遣了连生跟在旁边一面学习上手一面帮着打理。连生人固然不算十分机灵,胆子也小了些,但胜在心地实诚,前几年外头那些田庄上的账目丝毫不差,因而自然而然得了信任。而如今族学成了小书院,连虎原本管着的那一摊子给方敬分去了大半,反倒是闲了下来。

连虎从小就比哥哥连生机敏,心眼也活络,因而知道张越忙碌顾不得家里的事,少奶奶也不喜欢钻营的人,他就老老实实呆着,倒是被张倬几次点了跟着出门,这才算是真正知道,老爷为什么宁可放着大好的官不做而要致仕。这会儿站在张越跟前,他的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少爷,您找我?”

“听说,你家小子丫头加在一块,已经有四个了?”张越见连虎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就笑道,“家里人全都说你和你媳妇恩爱,看来还真是不假。你们家是三代的世仆了,你大哥高管家赞过许多回,将来是预备当管家的,至于你,小书院那边虽不是官办,但必然是朝官路越靠越近,你单管那些学田自然有些屈了才。”

“少爷,小的绝没有嫌弃的意思!”连虎吓了一大跳,赶紧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最近是闲了些,可小的并不敢挑肥拣瘦……”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谁说你嫌弃了?”想到今天遇到越王的情形,张越便顿了一顿,随即开口吩咐道,“你跟着父亲出过几趟门,父亲对你颇有赞誉,说你在这上头颇有天分。学田的事情你荐一个人来,以后你专跟着父亲,那边的事情虽有掌柜管事等等,但他们毕竟不是家仆,比不得你可靠。你和你大哥家的老大眼下既是都跟着静官,余下几个孩子也送去识字吧,等到将来大了,再另行安排。”

听到这些,连虎一下子就愣住了,等醒悟过来之后顿时慌忙磕头谢过,心里喜得无可不可。而书桌后头的张越则是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声,不管如何,父亲都是快要知天命的时节,总得挑几个能干的人去学起来——而且,官员家里经商毕竟是洪武年间就禁绝的,虽说如今这一条形同虚设,但得提防人把这一条拿出来生事。现如今,盯着他们家的人太多了。

第九百零一章 信任,押解

从三月初开始,奉旨前来朝谒的鲁王世子朱泰堪和祥符王朱有爝先后回了封地,紧跟着便是往各处就藩的皇弟们。尽管仁庙十子,但未登基时就已经有一个儿子去世,紧跟着又是滕王去世。再加上年幼多病的卫王,囚禁西内的梁王,暂时不就藩的越王,因而此次就藩的就只剩下了四位亲王,最后一个启程的便是襄王瞻墡。

长沙远在京师千里之外,因此襄王进宫辞别之日,张太后固然潸然泪下,就是朱瞻基也觉得心里难受。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从小便没有兄弟能够真正与自己相争,即便是父亲朱高炽即位之后将他遣往南京祭陵,他的太子之位也不曾动摇过。尤其襄王喜读书,和所有兄弟都相处得好,在他心里,对这个嫡亲弟弟留下来其实并没多少不乐意的。

奈何朱瞻墡在这一点上头却是异常固执,兄弟俩单独相见时,朱瞻基又提到了北方干冷,南方阴湿,奈何朱瞻墡却是对这些难处只字不提,只是郑重其事地提出想见见梁王。如今梁王已经囚禁西内,按理自是不可允许,但朱瞻基思量再三,还是答应了这个唯一的请求,亲自陪着朱瞻墡走了一通。及至朱瞻墡泪流满面地出来,就连他也觉得心下酸涩。

“诸事都是他咎由自取,臣弟无有他求,只请皇上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容他一条生路。毕竟,小时候……”

朱瞻墡顿了一顿,终究是没有再说,只是郑重其事跪下来行了大礼。朱瞻基也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他亲自将人扶起,又一路将朱瞻墡送到了西安门,这才径直回仁寿宫去见张太后。只是走在路上,哪怕天已经转暖,他仍是不由自主地拢了拢身上大氅。

回到仁寿宫的朱瞻基避开了此前和朱瞻墡去见梁王的事情不提,也没有说内阁杨士奇领衔提起的越王就藩一事,只是陪着张太后说了些闲话。而张太后仿佛也变成了寻常的老妇人,语气唠唠叨叨,虽怅惘,却也有一丝满足。直到朱瞻基离开,一直挂着淡淡笑容的她方才敛去了那笑意,淡淡地向身边那个宫人问道:“阿宁呢?”

由于此前之事,仁寿宫中执事的太监宫人几乎从上到下都严格梳理过了一遍,如今能留下的不过寥寥几个,这年轻宫人便是刚刚从乾清宫调来的。此时听张太后一问,她连忙在床前跪下了一条腿,这才低声说:“外头新进的女官来了,正在听郡主教训。”

这事由张太后自然知道,经此一事,宦官虽说也正在由范弘那几个老的从上至下整饬,但受影响最大的却是女官六局二十四司。按照朱瞻基的意思,女官原本就已经形同虚设,除了尚宝四司之外没了职权,如今还不如尽数裁撤,最后还是因为她不同意,于是便重新定了制度,太后宫皇后宫各设导引尚宫两人,女史两人,其余各宫官则是逐渐慢慢裁撤。

“要是阿宁那边完了,请她来见我。”

此前弘文阁经筵一开,四处议论纷纷,好些平日里闷声不响的文官们都被这一波风潮点燃了胸中意气,一下子变得慷慨激昂了起来,如果这年头有眼镜,自然不知道要跌碎多少。然而,朱宁却在家里“病”了整整一个月,等到如今又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她显得丰润了些许,脸色也是红艳艳的。置酒给祥符王朱有爝送行的时候,朱有爝甚至被她的好气色吓了一跳,更不用提宫中这些人了。

对四个明显年轻得不像话的女官嘱咐了几句,见她们全都把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朱宁也懒得再多费嘴皮子,喝了一口茶润了干渴的嗓子,随即就站起身来:“既然选到了这里,想来你们都是可靠稳妥的,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今后看事做事。只有一条,身为仁寿宫的女官,不许交接内官,这是死规矩!”

这条死规矩就在不久之前,还是不存在的,因而四个女官全都是一愣,好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慌忙连连点头。而朱宁也知道她们未必是真明白,可也不想再多说,带着几个宫女便往外走去。才一出门,她就得知了张太后的吩咐,自是立时赶去东暖阁。

在家“养病”的这一个月,她吃得好睡得香,还有两个孩子在身边陪着,自然是其乐融融,如今乍回宫中,反而是有些不习惯了。因而,踏进东暖阁的时候,她心里还盘算着如今不同从前,自己为了避嫌,隔三差五常常进宫就行了,再常住宫中就有些不妥了。于是,在锦墩上坐了下来,她自然而然地便提出了此事,谁知道张太后竟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眼下不提这个。阿宁,你对我说实话,外间是不是对越王留京不就藩颇有微词,皇帝是不是也对你说过什么?”

朱宁没想到张太后竟是直截了当问这事,脸色微微一变。正打算若无其事地敷衍过去,她就发现张太后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心头不禁一动。低头想了想,她就缓缓点了点头:“太后说的是,皇上倒是不曾说过什么,但朝中确实颇有些言语。毕竟,洪武旧制,藩王就藩,京师只留储君。而永乐年间……后来方才有汉庶人之乱。我知道,太后是想着如今太子太过年幼,若有万一不足以镇压大局,可制度毕竟是制度,若有特例,则今后特例会越来越多。”

见张太后闭上眼睛,仿佛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朱宁思忖片刻,便又添了一句:“最要紧的是,如今皇上在弘文阁三次议事,宗藩之事都是重中之重,若太后留下越王,恐怕其余宗藩会有议论不平。太后若是难决,不若派人去问问杨阁老。”

“不用了。”

张太后疲惫地摆了摆手,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朱宁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尽管皇帝自始至终丝毫未提,也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捅到她面前,但她既然感觉到了,那正式提出的一天想来也是不远了。朱瞻基已经大了,喜欢自己拿主意,这固然是不可忽视的一条,但朱宁所说宗藩事却是更要紧的。相比母子兄弟的情分,如今的朱瞻基更在意的怕是江山天下。

所以,他才会把经筵从文华殿移到弘文阁,这无疑昭示着朱瞻基想要改变,不是受制于她这个母后,也不是受制于那些数朝老臣……果然,当一个守成之君对他来说太不甘心?

“你之前说的那些,我也不是没想过,确实,你虽说未嫁,但在宫中居留时间太长,毕竟容易招惹闲话,以后便三日进宫一回吧,记着多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只是,如今我这样子,总还得偏劳你,替我教导挑选几个稳妥人出来。还有,范弘金英他们正在整饬内官二十四衙门,虽是好事,可我难免不放心,你多盯着一些。”

朱宁对于中官的事情向来是能少沾手就少沾手,但张太后都开了口,她也只得应下,毕竟,那个要求能够得到张太后的答允,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开封虽是她的家乡,可父母都不在了,兄弟姊妹也已经都疏远了,远不如京师。这里有她的一双儿女,有她的知己朋友,也有她百看不厌的盛世气象,她自然希望能留在这里,兴许有真正厌倦的那一日,但绝不是现在。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见张太后面露欣慰,少不得又岔开话题说了几句闲话。

京城九门之中,丽正门因是面向正南的三座城门中最当中的一座,兼且又是正对着皇城,素来是重中之重,就连城楼也更恢弘。城楼灰筒瓦绿琉璃剪边,重檐歇山顶,楼上楼下均四面有门,上下均有回廊,高度远胜其余八座城楼。除此之外,就在数天前,工部还上书建言请建丽正门箭楼,因为这个,朝廷中又多了一项争论不休的议题。

然而今日,这座城门前却是多了无数的禁卫警戒,从城外官道到丽正门再到内中的棋盘街和四牌楼,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全副武装的将士,何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而那些被称之为天子亲军,穿着极其耀眼的锦衣卫则是让看热闹的人望而却步。即便如此,仍是有胆大的远远的围观,但最近的城下大街已经被完全封闭了,就连崇文门和宣武门等着进城的百姓也不免受到了影响,只能站在原地远远观望。可当那浩浩荡荡一行人过来的时候,原本心头犯嘀咕的人们立刻醒悟了过来。

那位晋王被押解进京了!

好歹也是亲藩,自然不可能坐囚车套枷锁,被兵卒们围在当中的那辆马车仍是亲王的规格式样,只是去除了那些华贵装饰,深垂的帷幔也杜绝了所有偷窥的视线。于是,这辆马车之后不远处的那一长串骡车顿时激起了人们的好奇,有的人说是晋王府的家眷,有的说是从晋王府中抄出来的金银财宝,也有的说是账册书信……总而言之,猜测什么的都有。直到这一行人陆续进了丽正门上了棋盘街,崇文门和宣武门再次开始放行,议论声才暂时歇了。

晋王朱济熿被押解进京的消息也很快就传进了各部院。相比只能从表面来猜测事情原委的百姓来说,官员们得到的消息就详尽多了。张越听说同来的还有朱济熿的侄儿,也是前任被废了晋王爵位的朱济熺嫡长子平阳王朱美圭,顿时皱了皱眉,随即就向前来报信的那书吏问道:“除了平阳王,晋藩还有其他宗亲同来?”

“回禀大人,没有。”

张越遣退了那个书吏,考虑了一会儿便起身出了屋子,不一会儿就到了右侍郎许廓的门前。在门外咳嗽一声,他方才打起厚厚的帘笼入内,果然就看见许廓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两人虽是一老一少,搭档也还没有多久,但因为许廓爽朗,张越仔细,配合得相当默契,所以官场那一套客套拘礼自然都收了起来。

闲话两句,两人在前头屋子坐下来之后,张越就直截了当地说起了晋藩之事,许廓刚刚也听书吏报了,此时就摩挲着下巴上那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说:“按理说,晋藩犯下如此大罪,是该除封的,但那位平阳王既然跟了来,必然是借着皇上加罪的当口,前来辨明当年他父亲的冤屈,也是想着晋藩的封号。要知道,若不是如今这位晋藩一而再再而三地诬告,当年他父亲也不会白白丢了亲王的爵位……说起来,我以前还听到一个传闻。”

许廓已经是年过六旬,对于朝事虽不能说如数家珍,但也是了若指掌,所以他这么压低了声音,张越自然而然就凑了上去。果然,许廓沉吟片刻,就开口说:“早在多年前,如今这位晋藩继封之后不久,那位晋恭王妃就突然暴病薨逝了。那时候曾经有一种说法,说那是被如今这位进毒弑杀的。”

弑杀嫡母!

这个罪名让张越着实吓了一跳。无论藩王亦或是勋贵,庶子承袭并不少见,慢待嫡母的偶尔也有,可是敢进毒弑杀嫡母的却是闻所未闻。他看着许廓,眉头紧皱地问道:“既有此事,怎么就没有彻查?”

“先头太宗皇帝信了如今这位的告状,废了平阳王父亲的晋王爵位,又改封了他。若此人真是如此猪狗不如,那置太宗皇帝于何地?等到仁宗皇帝的时候,又屡次赐平阳王父子王者冠服,那位就越发不逊了,可本着亲亲之谊,也不好过分追究,直到出了这次的事。可以说,宗藩在地方胡作非为的绝非少数,不趁着这一趟立下狠规矩,确实会酿成大乱子。要知道,时至今日,各藩的王府护卫说是削了,背地里做些小动作的不在少数。”

许廓在兵言兵,再加上对这些陈年旧事也确实了解,因而这话匣子一打开便合不上了,对张越说了足足两刻钟。两人商议了好一会儿,许廓便答应回头去各相熟的同僚那儿再游说游说藩王之事,张越则是决定晚间再去见见张辅。

就当他走出许廓那屋子的时候,一个皂隶飞一般地冲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大人,有人当街闹事,听说杜大学士家的骡车受了惊,杜夫人伤着了!”

第九百零二章 光风霁月

在京城那么多炙手可热的文官武将宅邸中,武功胡同杜府素来是门庭冷落的一条,但此时此刻,这条往日只有住在这儿的人方才会经过的胡同中,从巷口到杜家门口,至少有一二十号人。这其中既有南城兵马司的人,也有顺天府衙的差役,更有宛平县的皂隶,总而言之,下头管着这块地方的官员全都诚惶诚恐到了杜府,他们这些下属又怎么能缺席?

不同于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们还有一份正项俸禄,这顺天府和宛平县的皂隶衙役却是正经的服差役,一点贴补没有不说,还得自己掏腰包解决饭钱。于是,尽管洪武年间就定下的官吏贪污上千贯就得处死的条例,但这些苦哈哈的小人物还是免不了在种种事情上刮地皮。比如说向市井上的摊贩收些钱,给告状的苦主们关说人情,亦或是给手头活络的官员们跑腿听差。这会儿站在胡同里吹风,一个老差役便向另一个递去了一个葫芦。

“是西边白帽胡同的三杯倒?”

“没错,喝一口暖暖身子,今年这天贼奇怪,都三月了还这么冷!”

接过葫芦的差役喝了一口,随即就往宅子里张望了一眼:“嘿,要说平日里那些大人们在咱们面前都是正眼都不瞧一下,这会儿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愣是没有一个敢挪窝的,果然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话说回来,听说杜大人脾气怪得很,要是知道了这事,会不会大发雷霆下令彻查?真要是那样,到时候的限棍就有得挨了!”

起头的那个老差役没好气地把葫芦夺了回来,见其余同伴也有探头探脑的,便哂然笑道:“要是你们真把杜大人当成那些黑心种子,那就错了。杜大人脾气是怪,但那是在官面上,但凡不对路不喜欢的都不往来,可要是换成民间……以前,杜府邻居有好几个家中养着读书的孩子,那会儿不知道哪家把狗屁不通的文章送到杜府,结果据说杜大人直接送到小书院的夫子那儿,评点了一番又送了回去,让人羞愧了好一阵子。早先两位小姐出嫁之后有喜,杜夫人还让人给附近的街坊邻居送过喜蛋,就是杜家的下人也对人和气,从不耍横。”

听了这话,几个差役全都聚在了一块,少不得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那老差役说起自己以前曾经和杜家人在一条胡同里住过,还吃过杜家大小姐的喜蛋,一时间引来了好些艳羡的惊叹。这还不算,老差役说着说着,就讲起了杜桢上书建言,如今官员俸禄折钞比例能有变动,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他们这些人讨个贴补,这立时激起了众人的议论纷纷。到最后,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差役便叹息了一声。

“哪有这般容易,那事情我也听说了,咱们顺天府那位大老爷也是清廉的,很是高兴了一阵,毕竟,每月能多几石米,手头就活络了,可大老爷也叹息过,说是为了这个,朝中不知道打了多少口水官司。”见众人都听得仔细,他卖弄得解说了几句,可终究不是朝中人说不到要领,便岔开话题道,“今天的闹事我瞧着绝非寻常,大伙儿警醒些,极可能到时候还得留下来在这儿照看的。”

话音刚落,胡同口就传来了一阵嚷嚷。几个差役回头看去,见是一骑人呼啸着疾驰过来,一愣之下便想硬着头皮上前阻拦,谁知道那人竟是风驰电掣一般闪过了他们这几个人,稳稳在杜府西角门前停了下来。见其跳下马之后便径直闯入,门前留守的人只是稍稍一拦就放了其过去,那几个差役不禁都吓了一跳,慌忙赶上前。

“老爷们都在里头,怎生不拦住他?”

“拦?那是兵部张侍郎,杜大人和杜夫人的女婿,谁敢拦着?”

一听是张越,几个差役这才恍然大悟,这时又有人瞧见胡同口有几骑随从似的人疾驰进来,忙归了原位,又有人低声嘟囔道:“杜大人还真是好眼力,早年收到了那样的学生,后来学生又成了女婿。怪不得一连几年会试,杜大人都没去争那主考官,有几个学生能及得上张侍郎?”

“那是杜大人不愿意争这个。别说上几科,听说是后年的会试主考官也定下来了,是杨翰林,听说也有杜学士的推举……这等光风霁月的人,天底下都难寻。”

一群差役在外头议论杜桢,张越匆匆冲进杜府,却是因赶得急而满头大汗。带路的岳山倒是说顺天府一位推官、宛平县令和南城兵马指挥使都在厅上等着,他却摆摆手说过后再理会,一路径直来到了裘氏的上房。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跌打药酒的香味,顿时脸色大变。

“岳母!”

正厅中一个人也没有,直到他唤了一声,东屋里方才传来一阵响动,紧跟着,那边门帘就被人高高挑了起来,却是个十一二怯生生的陌生小丫头。张越也顾不得打量她,三两步冲了进去,见裘氏正坐在床上,小五正在用力揉着她的胳膊,他不禁呆住了。

“怎么连你也来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跌下来磕碰了两下!”裘氏连忙让旁边的另一个丫头招呼张越坐下,这才笑着解说道,“真没有什么大碍,就是路上遇到一行人,不合起了几句口角,因车夫刘二说话也有些过了头,这才……”

“娘,你也太好人了!”一直闷头给裘氏用药酒揉擦胳膊上那团青紫的小五终于忍不住了,气咻咻地打断了裘氏的话,随即便扭头瞪着张越说,“姐夫,你可得去问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帮人铁定是冲咱们来的!说什么爹爹种的因,就别想有好结果,要不是我带了银针扎得两个人直跳脚,只怕娘就不是这些皮肉伤了!堂堂天子脚下,竟然出了这种事,顺天府宛平县还有那什么南城兵马司,他们难辞其咎!”

“好了好了,小五,都不小的人了,又说这种小孩子的话。”裘氏埋怨了小五一句,见张越眉头紧皱,她就招手示意张越坐过来,这才说道,“你岳父今天当值,你回去之后捎带一句话,让他别急着告假,我这儿没事,别耽误了要紧政务。顺天府那几个衙门你也去知会一声,平日该怎么处置,眼下就怎么处置,别因为是我就拼命催逼底下的人。”

听裘氏这么说,张越不禁眉头一挑,看了一眼小五才说道:“岳母,顺天府的一个推官,宛平知县,还有南城兵马指挥使,据说都已经在正堂等了好一会儿了。”

裘氏闻言一愣,随即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又用少有的严厉眼神看着小五:“这是怎么回事,人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娘,您这还受着伤,急着去见他们干什么,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晾一晾他们有什么打紧……”

话还没说完,小五就心虚地止住了,又低下了头。见她这副模样,裘氏又是真生了气,张越连忙劝慰道:“岳母就先安心养着吧,外头的事情有我去料理。小五,岳母的伤真的只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

小五悄悄别转头擦了擦眼睛,这才低着头说:“只是皮肉伤,我都瞧过了。都是我不好,我跟着娘一起出去,结果娘受了伤,就连背上也青紫了,可我偏一点事都没有……”

裘氏原本还要再告诫小五两句,听她说这话,顿时叹了一口气,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这才轻声说:“娘都一把年纪了,就是碰着哪里也不要紧,你小小年纪,有个损伤积下毛病怎么了得?你既然懂医术,给娘治得好好的就行了,说什么傻话……”

见小五依偎在裘氏怀中掉眼泪,又看到裘氏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张越便悄悄退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他原本还柔和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虽说小五气急败坏迁怒于人不对,但如果那三大衙门真是都没抓着人,那就是他,也非得把那晦气寻到底不可!

杜府的正堂名曰铭心堂,之所以不用那些仁义道德福瑞吉祥之类的字眼,便是杜桢觉得这铭心两个字才是做人的真意,所以,他亲自题上去的这铭心堂三个字高挂在那中央,但凡是踏进这里的人,第一时间便能看到这三个字。尽管那不是什么龙飞凤舞的草书,也不是什么飘逸俊秀的行书,可那三个端方大字放在那里,看到的人不免就想到了冷峻的杜大学士。

此时此刻也是如此,不管是顺天府的严推官,还是宛平县的徐县令,亦或是南城兵马司的周指挥,三个人依着文武分东西而坐,尽管下人们茶水点心照应得还周到,可他们就是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偏生还不敢起身离去。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始终安安静静的外头突然有一阵响动,紧跟着,那松花色的厚实门帘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可看清楚走进来的那人时,他们无不是吓了一跳。

“张大人!”

张越朝着三人略一颔首便走了过去,却是没有在正中的位子上坐下,而是就站在那里问道:“我也不想听那些拐弯抹角的解释,今天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城兵马司指挥正六品,顺天府推官从六品,宛平知县正七品。尽管三人的年纪都比张越年长至少一轮,但官阶上的差别却实在是太大,因而这会儿听到那质问,三个人都是面色发白,彼此对视了一眼,那位周指挥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张大人,今天晋王押到京城,不想有几个王府家奴竟是也跟了过来。兴许是听到了谣言,说是皇上要以谋逆罪诛杀晋王,又是杜大人的建言,所以就冲撞了杜夫人。人已经下了顺天府大牢,您不妨问问严推官。”

这皮球一下子就踢到了顺天府,再想到之前宛平知县带着衙役把人押到了顺天府衙,又是说了一大通话,自己原先还觉得人机敏,严推官不禁满肚子邪火,但也只得附和着周指挥的话,一五一十把顺天府衙得报之后将人下狱等等经过婉转道来,最后才低声说道:“这人已经都在牢中,只是还不曾拷问流言来源,下官回去之后,必定报府尹大人彻查……”

严推官讲完,徐知县也不能一味装聋作哑,少不得也将自己知道的那些都禀报了。最后,三个人才忐忑不安地住了口,等着张越开口发话。

“那些人既是王府家奴,顺天府查问此事便有些不合适了,此事上奏之后,自有刑部和大理寺接手。”

原先张越是不知道事情从何而来,但既然此时已经明白了,他便不会把这单纯当成什么冲撞,抑或是报复。家奴之流不过是听人指使,绝望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都可能,而背黑锅的人也是现成的,横竖晋王都是万劫不复了,再背一个罪名也无妨。只是,若真的激烈处置晋王,则对藩王是震慑,还是另一种挑动?

而张越这么说了,三个地方官全都是松了一口大气。毕竟,张越没有兴师问罪,反而把这么个大包袱轻轻巧巧从他们身上接了过去。南城兵马司的周指挥忙不迭地表示留下人守卫杜府,而徐知县严推官也忙表示会多派人巡查,张越却说不用,随即把人送到了正堂门口。

“虽则年关已过,但近来京师多事,你们三个衙门都有维持京师治安的职责,便多上点心,否则再出这种事情,休说皇上震怒,便是各处人等,你们也不好安抚。”

张越虽没有点透,但三人哪里不知道,要是别家家眷出这样的大事,绝不是在这儿坐一会冷板凳就能把事情抹平的,因而都是连连点头答应,又提出回头再去拜见杜夫人,却被张越婉言谢绝。

“我家岳父的脾气你们都知道,这些俗套都不用,至于补药大夫之类的也不用费心,杜家什么都不缺,你们只顾好自己的职司就是。”

第九百零三章 议大事

杜家使唤的家人并不多,两个女儿出嫁之后,裘氏自己只用了两个丫头,后来一个年长了嫁人,便和丈夫一起管了杜家之后添置的一个两百亩小田庄,她就只用着一个人。如今还是因为小五软磨硬泡,说是母亲年长,总得有人照料,又送来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所以,这会儿杜绾匆匆忙忙赶了过来,那个十一二的小丫头顿时手忙脚乱,结果还是小五在旁边搭了一把手帮忙,口中还唠叨个不停。

“我都教你多少回了,娘喜欢喝淡茶,淡茶养身。姐姐如今有身子,空腹的时候不宜饮茶,这时候就该送一些蜜饯之类生津的东西。还有,泡茶的时候……”

见小五唠唠叨叨说着,杜绾原本对母亲受伤的那些担心顿时也淡去了许多,不禁握着裘氏的手轻声说:“娘,小五嫁人之后,可比从前能干多了。”

“还能干呢,刚刚就因为担心我一时情急,把顺天府宛平县南城兵马司的三位都晾在正堂上,要不是元节来了,我还不知道。”裘氏口中埋怨,脸上却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又拍了拍杜绾的手说,“多亏了你,我才能多了这么一个好女儿……话说回来,是小五让人给你报的信?就是一丁点皮肉伤,你是有身子的人,何必这么急。”

“他都来了,我这个做女儿的怎能不来?”

杜绾这时候才卷起母亲的袖子,看到那一大块青紫,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恼怒,但深知母亲性情的她很快就掩饰了下去。说了两句闲话,服侍裘氏喝了一盏茶,她就哄着人睡下了,随即又让两个丫头好好看着,自己则是拉了小五出去。得知了今天在外头那番冲突的经过,她便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见张越挑开帘子进了门。

小五正担心杜绾训斥自个,见到张越顿时如蒙大赦,连忙跑上前去问道:“姐夫,那三个官儿怎么样了,没因为晾着他们抱怨什么吧?”

“你还怕人告状?”张越看了小五一眼,这才笑道,“放心了,我已经嘱咐他们各自办事了。只要岳父不发火,能在这儿坐上一个时辰的冷板凳,他们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怕爹爹?我看他们是怕你才是真的!”小五这才松了一口气,吐了吐舌头就庆幸地说,“幸好今天我没把宝宝带出去,他那么小,非得吓死不可……姐夫,我先出去抓一副药,给娘好好调理调理,毕竟今天才受了惊,你和姐姐有什么事就尽管商量吧!”

眼见小五一笑之后就溜之大吉,杜绾不禁摇了摇头,随即才关切地看着张越,正巧张越也在同一时间看了过来。夫妻俩几乎同时伸手指了指西次间,随即对视一笑,张越便上前扶了杜绾一把,两人一起从正厅到了那边屋子里。坐下之后,张越少不得把刚刚顺天府宛平县和南城兵马司三位官员的话复述了一遍,随即就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扶手。

“这事情来得蹊跷,兵马司人手有限,县衙府衙巡查也是如此,我看还是我从家里多调几个人过来帮忙。你留下说服岳母不要推辞,毕竟这是我一片心意,而且,想来你也不愿意身怀六甲却在家担惊受怕吧?”

杜绾知道张越看似好说话,有些事情上却是说一不二的执拗性子,再说杜家人手确实有限,更不可能在这当口特意去招募什么人,遂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照你这么说,晋王的人是被挑唆了来当替死鬼的?”

“横竖都是一个永世不能翻身的人,支使他的人来闹一闹,结果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若是皇上一怒之下重处,其他藩王那儿说不定就会有剧烈反弹,到头来,岳父的宗藩袭封新令怎么还推行得下去?”

“爹爹的性子,素来是做一件事便要做到底的,此次娘受伤,他非但不会退,反而更会锐意求成,也是该派些人来看守宅子,就是小五我也得告诫她少往外头跑。”杜绾说完沉思片刻,随即抬起头说,“爹爹那儿你多费些心思,劝是劝不回来,可他少有瞻前顾后,这点你却比他强,别让人暗算了他去。至于其他,你就不用操心了。不过,这次的事情竟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得到,你得留心些,别是有什么疏漏。”

两人计议了一阵,张越把杜绾揽在怀里,又低声嘱咐了两句,这才出了门去。毕竟,他这个兵部侍郎这时间应该是在衙门办公的,要不是前头许廓刚刚走马上任,他连这点空子都难能抽得出来,此时自然该赶回去了。

张越一回到衙门,已经得知消息的许廓自然少不得过问了两句,他才解说着,谁料宫中也派了人来,却是如今已经升了司礼监监丞的曹吉祥。如今内官二十四衙门正在整治,他也是谨守着规矩,等在了二门之外的小厅中,详细问明了事情经过,他便站起身说要回司礼监呈报,又暗示说皇上听说此事大为震怒,这才匆匆走了。等到了傍晚散衙时分,早有小太监等在衙门外头,专候张越进宫。

而等到上了东长安街,他才发现,被召见的单单是他一个,并没有论理比他还高一级的礼部尚书胡濙,吏部尚书郭琎,工部尚书吴中那三个。而前来的年轻宦官只是低声说,内阁的杨士奇杜桢杨溥,还有蹇义夏原吉和英国公张辅都已经早一步入宫了,这会儿众人齐集文华殿,只等着他一个。这时候,张越才知道此时的相召并不是廷议。

不是廷议,却比廷议更高一层。内阁诸臣中,杨士奇杜桢素来深受信赖,金幼孜如今时常病着,因而虽然是永乐老臣,如今的宠信却大不如前,反而是杨溥位虽稍低,却有取而代之的势头。蹇义夏原吉都是卸了部务专心谋划军国大事的,英国公张辅也是同样的名头。这三人往日只朝朔望,但真正遇上大事,天子自然少不得相召。至于他,此时见召,以往的资历功劳现在的官阶品级都是其次,而仅仅因为是天子的信赖。

毕竟,这会儿并不是论官阶,而是论亲疏。

到了文华殿,他方才发现此时已经是济济一堂,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只是朱瞻基尚未现身。就当他准备站班等待的时候,却又有太监来说是陛下赐食,一时间,一众人忙又起身到了偏殿。这并不是经筵或是大节时的正经赐宴,因而礼仪菜食都没那么繁复,桌上除了没有酒之外,倒是样样俱全。然而,无论是张越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进食的心情,不言不语地大略填饱了肚子,就几乎同时放下了筷子。

从出来进食再到进食完回到大殿,张越都丝毫没找到和杜桢说话的机会,只好按捺下了那份心思。又等候了不多久,外间就传来了尖利的通报,他连忙和其他人一块行礼。及至一身便服的朱瞻基在正中宝座上坐下,又直截了当说起了晋王被押解进京一事和杜夫人裘氏遇袭一事,殿上的众人才按照彼此亲疏交情等等交换了一个眼色。

与其说今夜讨论的是晋王如何处置,还不如说讨论的是晋藩如何处置,天下藩王又该如何震慑或是安抚!

“谋逆原本就是不赦大罪,再加上毒弑嫡母,逼凌长兄,软禁兄弟,欺凌子侄,晋王罪大恶极,诸卿以为该如何处置他?”

这自然不单单是简单的征询意见,因而,在一阵子的沉默之后,英国公张辅第一个开口说:“律法森严,若赦免此等十恶不赦的罪人,则无以震慑藩王,应该明正典刑。”

话音刚落,对面的夏原吉就摇摇头道:“虽是十恶不赦,然则从洪武至今,藩王若犯大罪,则召入京切责,之后囚西内或是宗人府,齐王谷王等等皆是如此。如今若是对晋王明正典刑,那么先头几位怎么办?晋王二子尚幼,二子已封王,若他以十恶不赦之罪明正典刑,那么这两位郡王又该如何处置?”

夏原吉虽说清廉自持,对于下属的过错多能宽容,但在朝事上却不是什么善茬,可如今说出这番话,谁都能体会这并不是要维护晋藩,而是考虑长远。只有张越看了张辅一眼,见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并不在意别人驳了自己的话,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位大堂伯……抛砖引玉也不用这么显眼吧?

“但若是轻了,恐怕日后一而再再而三。诸位不会不知道,自从永乐年间到现在,亲藩闹出谋逆大罪的,这已经不是第一位了。”杜桢仍是一副冷冷的脸,仿佛刚刚在听到妻子受伤的时候也没变过脸色,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那冷脸下藏着的怒火,“齐王、谷王、汉王、梁王、晋王……若谋逆大罪只是废为庶民,从今往后,那些朝廷供养的宗藩难保还会生出逆心。治此等人需用重典,至于晋王那已经封郡王的两个儿子,他们的郡王俸禄来自朝廷,没有去劝解父亲,也没想着向朝廷上奏,这是为人子之道?”

这话题自然有些微妙。谁都知道,要说亲藩谋逆,头一个便是已故的太宗皇帝朱棣。只不过,自己既然是走这条危险的路上来的,朱棣自然而然对亲藩便是防范森严——于是,从永乐年间至今,亲王护卫几乎是一削再削,就连朱棣一母同胞的弟弟周王朱橚也在永乐末被削三护卫,更不用说别人。而手握护卫的汉王朱高煦造反,则是就在不久之前的事。

“晋王府还搜出了当初里通汉庶人的书信,违禁的天子服饰,而王府官也供述了此前偷运甲胄入京,勾连禁卫等等不法事,既是如此,确属十恶不赦,按律当诛。只是,晋王毕竟是亲藩,若是明正典刑,只怕引起的反弹不小。毕竟,从前尚未有重处亲藩的例子。”

说话的是蹇义。他洪武朝便任中书舍人,建文朝超升吏部右侍郎,到了永乐朝,则是又由左侍郎升吏部尚书,从进士到尚书,总共只用了十余年,如今已算是五朝老臣,因而对那些典故自是知之甚深。

而一旁的张越却是想到,齐王和谷王谋逆虽都只是被废为庶人,可如果不是先头的汉王朱高煦是正巧“暴毙”了,否则为了表示自己的宽容,朱瞻基必定也只是先幽禁了事,就如同此时的梁王——至于之后该如何处置,那就得看天子的心绪了。

大明朝的天子就是如此“仁德”,一面恪守着朱元璋的亲亲之谊,一面却渐渐从护卫封地朝见等等各种事宜上堵塞了亲藩干政的通道,建立起了越来越完备的防范机制,把宗藩们完全当成了猪一样圈养,只是这养猪的费用年年攀升,到最后简直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真正说起来,皇室制度最好的莫过于唐宋,贤王出现不少不说,也几乎没出现过藩王谋逆。

其余人又争论了几句,张越在这种场合也没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到最后,始终没吭声的杨士奇方才开口说:“晋王如今还得加上一条纵家奴行凶,想来诸王必定会如从前一样,上书言晋王违背祖制,谋不轨,大逆不道,诛无赦。往日也是如此,他们越是如此说,皇上就越是不能重处,于是只能轻轻赦免。如今诸藩的奏表应当在路上,不若再看看他们说什么。”

张越见朱瞻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开口问道:“杨阁老的意思是,此次诸藩的上书,会和从前不同?”

“毕竟这一次朝廷正在热议宗藩袭封诸事,从前只是应景上书,这次若是一如从前就不正常了。而且……”杨士奇顿了一顿,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越,“想来大家也不会认为,晋王如今已经是阶下囚,其下的家奴竟然还会鱼死网破做出这种陷晋王于死地的事。朝廷诛晋王之心愈烈,想来亲藩之中的反弹越大。而且,如今朝堂事多,据我所知,英国公府的门槛最终应当是快被人踏破了吧?多少只想着安享祖上余荫的小军官们,都上那儿去设法了。另外,于谦在江南主持清丈田亩,已经有了好几次险死还生的经历。”

一时间,文华殿中鸦雀无声。

第九百零四章 殷殷长辈语

一个时辰的议事之后,原本已经是下定决心的朱瞻基终究是因为杨士奇的话而再次犹豫了,而即便是杜桢张越这对翁婿,最后也赞成了杨士奇的话,且待各亲藩的奏表都到了再说。至于其他人,也暂时都偃旗息鼓,于是在出了文华殿之后,众人便自然而然分成了好几拨。

张越和杜桢打了个招呼,先去追上了英国公张辅。尽管他在京师眼线众多,有些事情并不是不知道,可毕竟他忙于公务,张辅又是一个劲低调,他在上次祭祖之后,已经是很久没上英国公府去了,杜绾又是身怀六甲,只有母亲孙氏常常去,可也是常走后门,因而那正门的光景,他一直没有太上心。

午门内是禁宫,伯侄俩不能多说什么,不过是就今天的话题稍稍讨论了两句。等到出了午门,领路的小太监退了,张越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搀扶着张辅,这才问起了刚刚杨士奇提到的那个话题,张辅却是沉默片刻才开了口。

“我如今虽说是奉旨专心谋划军国大事,但既然是大事,有些我就不太方便开口,再加上此事是你这个兵部尚书提出的,我便一直没有说什么。若是从一个统兵武将而言,我自然是希望兵强马壮,将校精通武艺,但若是从一个世袭勋贵而言,那些世袭了军职的军官,他们的父辈祖辈有不少都是跟着我血里火里打过仗的,如今他们的子侄却未必能承袭得了军职,甚至还要受穷,我心里自然不好受。”

张越从来看到的都是严肃精干的张辅,少有看到他这样黯然叹气的时候,心里顿时有些沉甸甸的。联想到上回去适景园时,朱勇亦是感慨过类似的言语,他不得不言语几句。

“军官只是其一,其实,我还让兵部的司官们一块在商议军户之事。北宋立禁军厢军,结果军人几乎成了贱役,如今的军户也差不多沦落成了贱民。北宋亡于女真,南宋亡于蒙古,虽说大政上也有不小的谬误,但军制败坏也是一条。并不是完全杜绝军职世袭,不是设立了武学吗?太祖时军职世袭便是大考不合格试授,试授不合格则重处,尽管这确实重了,但不得不说,便是靠着这些严苛规矩,各卫所方才能养出强兵来。”

“我带了那么多年的兵,这些还会不知道?”张辅又摇了摇头,随即方才挣开了张越的手,“你别看我如今出入坐轿,谁都知道我有风湿寒腿等等老毛病,但要真上了马,我拉得弓使得枪用得刀!越哥,当兵的有个坏习惯,你虽然在兴和扛过阿鲁台的兵,又在交阯参赞过军务,在江南防过倭,但那一条你必定不知道,那就是当兵的老子好容易搏回来了一个出身,十个有九个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再去战场上挣命!”

张越顿时愣住了。

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中,军人世家素来常见,有些甚至是儿子不想当兵,老子用皮带抽着也要把儿子送到军校或是军队里去,但张辅却说这年头那些得了世袭军职的老子,多半不希望儿子再上战场厮混!然而细细一想,他又觉得有道理。当兵是一回事,上战场又是另一回事。那年头的军人是光荣,如今的军户却相当于贱民,军户子弟要想为自家脱去军户的名头,按照规矩,需得出仕至兵部尚书方才能改换民籍,民户几乎都不愿和军户结亲。

而且,大明万里河山,大多数内地卫所都是太太平平,不需要上阵血肉搏杀,也不需要多精熟的武艺,只要能管束下头的军户屯田耕种就行了。至于真正打起仗来……那就得把命运交给老天爷了,至于操练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边防重镇之外,其他地方根本就没有操练。

“大堂伯的提醒,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张辅没有转头去看张越脸上的表情,不是因为天已经黑了,他看不分明,而是因为以他对张越的了解,自然知道这个最看重的侄儿会有什么体会,因而走着走着,他又轻声说道,“想来兵部未设尚书,别人都认为多半是皇上想将这个职司留给你,但你应该知道,以张家两位勋贵,这自然不可能。让你暂时以侍郎掌着兵部,是因为你熟悉兵部四司,能够统御得住,诸般事情我们几个也能帮你挡住一二,所以变革起来容易一些。但事成之后,你是多半要挪一个地方的,为了酬你的功劳,不是户部就是吏部。”

这些话哪怕杜桢也没有对张越说过,杜桢的脾气是遇事最多提点一个线头,其他的任由张越自己去想。用他的话来说,虽是学生,但如今已经是一方大佬,自然不能事事跟着自己亦步亦趋。所以,张越只能自己去考虑周详,尽管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上,可这一层窗户纸却始终没有捅破。如今张辅一下子把话说到了最大的点子上,他不禁揉了揉已经发僵的眼睛。

“大堂伯放心,我会尽力一步步推进,不会一下子动及根本。”

“那就好。”张辅欣慰地一笑,负手看了看天,又缓步前行说,“军务的事不像宗藩,宗藩可以快刀斩乱麻,你那岳父又是正人君子,认准的事情便会一做到底。按照他的性情,哪怕是做完此事便要引退南京也不在乎,因为他认为眼下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而那个主持江南清丈田亩的于谦也是,我虽没见过,可从奏章上来看,也是刚正人,所以他们做事几乎不考虑后路。可你不一样,你从来都是走一看百的人,而且这些事务积弊已深,牵连又太广,不能操之过急。所以,之前到我那里抱怨的,我都替你挡下了,就是成国公那儿也是如此。”

此时此刻,张越只觉得心情激荡得很。即便知道张辅从来就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自个,但这都没有眼下的感受更深。直到出了长安右门,他这才低声说:“我之后办事一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会辜负了张家的名头,更不会辜负大堂伯的希望。”

“这就够了!”张辅笑呵呵地冲张越点了点头,随手指了指那边等着的轿子,“不用送我了,这儿离我家里就几步路,再说轿子也等在那儿了。你岳母今天受了惊,你过去和你岳父说道说道,让他也小心些。刚则易折……说这话他不会听,可你有时候也得劝劝。”

张越连声答应了,送了张辅上轿之后,这才折了回去,便看到杜桢和杨溥并肩走出来,似乎还在商量着什么,却不见杨士奇的踪影。他仔细一想,这才记起这一晚内阁是杨士奇当值。快步走上前去,杨溥见是他来,点了点头和杜桢说道了一声,就径直上了一旁自己的座车,而张越则是搀着杜桢往一旁杜家的那辆骡车走去。

一上车放下车帘,杜桢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岳母如何?”

“小五说只是皮肉损伤,没什么大碍。”张越看到杜桢拍了拍额头,随即又揉了揉眼睛,自是明白杜桢一整天在里头熬得有多辛苦,连忙又添了一句,“先头宛平县顺天府和南城兵马司的三位官员去了家里,小五气不过把人晾着,岳母还责她不懂事,如今精神还算不错。”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杜桢喃喃重复着四个字,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我原本就已经很对不起她了,若是真因为我的事连累了她,那就……元节,我素来不喜欢家里人多,但如今既是遇着这种事,你若是调得开,从家里借几个人给我。”

“我已经安排好了,岳父您放心。”

然而,看见杜桢抱手闭着眼睛靠在厢壁上,箍着胳膊的手似乎用了颇大的力气,张越哪里不知道,这位恩师兼岳父此时非但不曾平静下来,反而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杜桢。为了国家大事连至亲家人都完全不顾了的那兴许是圣人,可对于其家人而言,则是何其可悲也。此时此刻,他方才觉得离着杜桢又近了一步。

“我和你岳母是少年夫妻,那会儿成婚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不会说话的人,最初只是顾着读书,家中里里外外全都靠她,可无论是读书也好,农事也罢,亦或是我之后中了进士为官,她样样都为我准备得妥帖周到,哪怕我一走十几年,她也是从未有过一句责怪……这些年我虽是官高位显,但因为这脾气,家里并未宽裕,人手有减无增,甚至没让她享着什么福,她甚至连担惊受怕的样子都不会在我面前露出来,如今……”

杜桢很少有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此时骡车颠簸,他却喃喃地说个不停,目光也有些偏移。张越知道杜桢并不是想要自己那些单薄的安慰,因而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最后马车终于停下的时候,他才先跳下车去,又伸出手去扶了杜桢一把。

看到马车停下,门上的岳山自是提着灯笼上前,只是看到自家老爷那古怪的表情,也没敢多说什么。而张越扶着杜桢一路到了正房门口,听见里头正传来了阵阵说笑,不免侧头瞥了老岳父一眼,这才打起门帘,把人扶了进去。

正厅前半间一个人都没有,声音都是从隔仗后头传来,因而张越见杜桢甩开自己的手快步往后头走去,迟疑了一下便放慢了脚步。果然,不一会儿,后头就传来了小五那高兴的嚷嚷,情知杜绾身怀六甲不能在外过夜,此刻必定已经回去了,他便在外头站了一站,不多时就见小五一溜烟从后间出来,一见着他便做了个手势,两人遂到了东屋说话。

“姐夫,你还是先回去吧,这会儿爹正忙着对娘嘘寒问暖,娘也没工夫见你。”小五狡黠地一笑,见张越亦是笑吟吟点点头,她便知道他必是听懂了,这才羡慕地说,“从前只觉得爹爹老是板着一张脸,没想到也会有这般会关切人的时候……喂,我家老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真打算把他撂在那白山黑水?”

“就回来了,人已经在那边坐船启程,估计顶多个把月就能到天津,到时候你就能见着他了。”张越一时想起万世节写给自己的信上还抱怨说‘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又不知道这小两口的私信上写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家伙在那边是不是真熬得不成样子,因而也起了溜之大吉的心思,赶紧站起身来,“既然你说了,我也不进去打扰了,回头你对岳父岳母说道一声。”

看到张越走得贼快,小五顿时愣住了,等追出去时,却发现人已经消失在院门外头,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看看这正房,虽则是里头没有多大的声音,可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煞风景了,因而歪头一想就径直回了自己屋子去看孩子,可走着走着,她的心里却惦记着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

“等他回来,我也学爹爹那样,好好关心关心他!”

只不过,这关心关心却怎么听怎么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滋味。

入夜的京师已经是渐渐安静了下来,除了定时响起的打更声之外,就只有巡行的五城兵马司巡丁们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还有那些尚未入眠的达官贵人府邸中偶尔传来笙歌管乐。路上间或窜出一只小猫小狗之类,夹杂着咿咿呜呜的声音,听着分外让人心悸。

东城那座造好却还未开始使用的武学前,一条黑影鬼鬼祟祟地闪到了门口,望着那地方很是瞧看了一会,这才钻进了一旁的胡同。到了一间大宅子前敲了敲门,等门一开他就闪了进去。待到了里间,早有几个人等在那里,眼看他解下斗篷,立时就有人开了口。

“如何?”

“看那样子,不出三五日就该落成了,到时候,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必然都会派人来。”他顿了一顿,随即犹豫着问道,“咱们真要闹么?”

屋子里一片沉默,曾经最为坚定的几个人这会儿也有些面面相觑。良久,角落里方才传来了一声叹息。

“且再等等看吧,不到万不得已……”

第九百零五章 大明军校

一连几日都是大好的晴天,京师中原本那些被春寒冻得连青芽儿都无精打采的大树立时精神抖擞了起来,而野花野草则更是逮着了好机会,肆无忌惮地从石缝砖缝以及一切可以冒头的地方长了出来,和那些已经根深叶茂的大树一块争夺着阳光,长势煞是喜人。

地里的冬小麦在一冬的严寒之后,如今也都是绿油油的,原本还担心今年阳光不足的农人们这才放下了心,和家里送饭的婆娘照面时,张嘴就骂的习惯也改了些个,偶尔也磨磨嘴皮子逗两句好听的,亦或是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叼着草根子哼两首小曲。

偶尔相邻两块地的遇在了一起,也会议论起山东那边如今通省轰轰烈烈的互助合作,说起山东税赋的轻省,不免啧啧称羡;偶尔议论起南边一年能种三茬地的壮举,议论起朝廷那船队从番邦带回来的各式各样种子,如今都在广东那边种着,结出来的东西千奇百怪。

这些离他们还很近,而近在咫尺的京师中的那些事情,反而距离他们很遥远。

对农人们很遥远的事情,对京师的贩夫走卒来说就近一些了,至少京师中每月原本能拿到九百足文工钱的车夫来说,他们就有最直观的感受——至少,如今坐车的人少了。那些平日里不少都在马厩里等死的老马病马,如今也被他们的主人们骑出来晒太阳了,甭管那毛色如何寒碜,模样如何瘦骨嶙峋。而禄米仓东面的武学附近,则是不时有人四处晃悠。

按照兵部的规划,这武学原本是按照校场加围墙以及四进院子的规格建造,可身为兵部左侍郎的张越却亲自过问,详细问明并要了图纸来看之后,立刻就打了回票。所以,本该是正月底就能完工的地方,愣是拖到了三月末。如今里头除了校场之外,其余的屋子根本不是什么三进四进院子之类的构造,而是一排排犹如鸟笼似的,里头除了大通铺还是大通铺。

这便是后世的军营,唯一缺少的,只是那些用来训练时的用具罢了。张越倒是有心把这些都依样画葫芦搬上去,可考虑到工部那些人难缠的态度,他自然还是延续了石锁箭靶稻草人等等那一套,又去求来了皇帝钦赐的武学牌匾——这就仿佛现代的大学往往喜欢用领导亦或是名流的题词一样,让这座武学能够真正名正言顺。

贡院中供着孔孟,武学中自然也少不了这一套。于是,哪怕在朝中舆论多半都在商讨如何处置晋王的同时,一场关于武学中应当供谁的大讨论也在文武之间掀起了巨大波澜。

张越从前的记忆之中只记得一个武圣关二爷,可在兵部中遍览唐宋典籍的他如今已经知道,唐宋时,和孔圣人并列的乃是武成王姜太公,至于其余从祀的,唐代制度是十哲七十二弟子,宋时是七十二名将,关公只能算是三档中的名将。而本朝之初,朱元璋在废淫祠的时候竟是连武成王庙一并给废了,所以如今武学中该设何等神位,何人配享,便成了武将们最在乎,文官们最谨慎的一个话题。

到最后,一度被废止的武成王庙最终还是被所有人认可,而陪祀的则是宋时定下的七十二名将,至于本朝,尽管武将之中尚有争执,但徐达常遇春张玉朱能成了第一批配享者却没有异议,至于剩下的则只能等弘文阁中吵出一个结果来。

没错,如今的弘文阁吵架——不,弘文阁议事,已经成了文官武将们都很乐意到场的一个地方。毕竟,大明的朝会已经很难让群臣把唾沫星子喷到皇帝的脸上,更不用说为着一件事吵得不可开交了。而廷议则是皇帝未必在场,人又只有大佬,远不及弘文阁中慷慨激昂来得痛快。短短一个月中,已经有三位因为言辞中肯的臣子被一举拔擢为弘文阁侍读,尽管只是一个名头,但足以让无数人为之兴奋。

更何况,这三位最大也不过年至不惑的壮年官员眼下还出现在了祭祀武成王庙的行列中。

此次武学落成,张越这个如今兵部最大的官奉旨和成国公朱勇一道领祭武成王庙,陪祭的尚有兵部礼部各一位郎中,顺天府丞,五军都督府的几位都督,三位弘文阁侍读,此外就是刚刚遴选出的武学学生四百二十四人。

犹如士子入国子监祭孔一般,此刻的祭祀武成王姜尚亦是非同一般的隆重,当祭祀完之后端详着那座武成王雕像,张越不由想到了后世——哪怕是在那个年代,各地的文庙夫子庙有不少都是有名的景点,曲阜祭孔亦是年年都有,可武成王庙出名的就不多了,更不用说搞什么吸引中外游客的大祭。尽管姜尚与其说是名将,不如说是军师,一座武成王庙也不代表什么,但武学在数千年历史中从来不曾长年存在过,这却是确凿无疑的。

而且,就是那所谓的宋时武学,竟只是主要学习武书策论,武艺完全只是当成末流!要把这武学真正打造成一座制度严明的军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祭祀了武成王庙,一众人便云集在武学中的小校场上。看着底下一群完全站不成方阵的武学生,张越不禁打心眼里叹了一口气,随即便看着那个朱勇选出来的训导大步走上前去,高声宣布着一条条的学规。

“每日辰时初刻入学,至未时末散,冬月申时散!武学生一律住武学,不得允准不许外出。”

“教官、幼官及武职子弟廪馔,每人月给食米六斗!”

“凡入学二年以上,学无可取者,追夺廪米,流边编戍!”

“每月由兵部堂上官同提督营务侯伯等官主持月考,一次不合格记名,二次不合格杖十,三次不合格杖二十。三次及以上者,逐出武学,革退军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