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妈生在应天,在这里过了大半辈子,早逝的丈夫儿子皆葬于此,可她人到中年却又需背井离乡,如何割舍得下这份家乡情!

听到冯妈怅然若失的感叹声,半倚在车壁上的仪华,眼皮动了动,想启口宽慰几句,又觉一切话什皆是苍白无力,不如不说。

辘辘的马车声起,当值的守城侍卫临检放行,仪华的情绪也随之有了波动。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六年,六年里未出过魏国公宅一步,六年后她出城三次。第一次,是在三更天的深夜,未见城中景象;第二次,为大行皇后马氏送殡,心下惶恐未留心看过;第三次便是现在,因满腹的心事,她亦无闲暇心去看。然而,此回一别再来就是三载以后!

想至此,仪华一下睁开眼睛,凑到冯妈身边,透过微微掀起的窗帷,举目望去,车外尘土黄沙飞扬,只能于模糊地视线间,依稀可见那抹醒目的朱红色城门越来越模糊不清,终是消失在视线内。

仪华暗叹一口气,又重新倚回了车壁,在马车上下颠簸中,思绪回归方才所想。朱棣子嗣稀少,至今只有年仅四岁的嫡长子朱高炽,以及一名仅两岁的庶长女。但子嗣的稀少,却不代表他身边的女人就少。

以亲王妻妾定制,其原配之妻为正妃,续弦为继妃;其下便是妾室:名分最高的妾为次妃,次之为夫人,再次之则无有名分;且各分位的妾室又无名额限制,皆随亲王喜好论定。而北平燕王府中,分位最高的次妃只有一名,夫人却有六名之多,至于无名分称位姨娘的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向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何况还是共同分享一个丈夫的女人们。但是这些尚不在她考量范围内,毕竟她无心与她们争宠,而又以她现在的身份,她们是难以撼动的。只是当下之危,是她该如何让王府众人相信她就是徐仪华,又该怎般对待她的“亲生儿”朱高炽?

一个个难题摆在面前,仪华还未思量出应对之法,马车已驶入了北平管辖地,再过一日便可抵达王府。

此时节已是数九寒天,王府护卫们虽是北方汉子,但在北风呼啸中日夜兼程的赶路,也是疲乏至极。于是到了北平境内,朱棣下令在驿站整休一晚,第二日清晨再启程回府。众护卫一听此令,具是心下振奋,车程不由加快许多,至天刚黑不久,队伍行至驿站。

仪华乘坐的马车上,铺着又厚又软的毛皮褥子,可一连在马车上待了两个月,早已被颠簸的浑身似散了一般。尤其是待进了北方后,干燥寒冷的天气,让一直生活在南方的主仆三人是吃够了苦头。这会儿一听要在驿站休整一夜,三人顿时来了精神,忙打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发髻,等着内侍过来。

少时,有内侍在外恭候请下马车,仪华戴上毡帽,又紧了紧身上的紫貂斗篷,才手捧着一个鎏金小手炉在冯妈、阿秋的搀扶下,缓步从马车里走了下来。脚下初一站定,刺骨的寒风直往身上刮,仪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环顾了四周一眼,问道:“王爷呢?”

一旁的内侍躬身答道:“王爷与陈侍卫长他们一块,让王妃您先去驿站内休息。”听到这个回答,仪华毫不意外,就这些日子的风餐露宿来看,朱棣是一个能放下亲王架子的人,他每日皆与随行的侍卫一同食宿,从未来过她的马车。刚才她也不过是按例询问一句便罢,随后自是跟着内侍在驿站的官员领路下,进了他们事先准备的房间。

房子是典型的北方构造,少不了烧得暖烘烘的炕墙与炕床,一进屋子内就感一股缓和劲儿,却也觉得干燥的厉害。冯妈打发了内侍婢女等人退下,一边伺候着仪华去了斗篷、毡帽,一边笑道:“小隔间烧了热水,让阿秋伺候您洗洗,婆子去看看厨房备的饭食,再端盆水放在屋里去些燥。”

两个多月没洗过澡了,仪华一听有洗澡的热水,眼睛一亮,忙三两步走了过去,掀帘一看,果真就见小小的隔间中放着一个梨花木沐浴桶,里面正冒着腾腾窜升的白雾,实在喜欢,也不等正在铺床的阿秋,径自宽了里衣下了木桶。

洗了澡,仪华想着也无外人在,裹了羽纱浴袍就钻进了炕上,舒爽的气息瞬间穿遍全身,她不由舒服的叹了一口气,转头对身后为她擦拭头发的阿秋,道:“一会儿,让再送些热水过来,你和冯妈也一道洗一下,保准舒服。”

阿秋闻言欢喜,却不及说上一句,忽听门上“咚咚”响了两声,以为是冯妈回来了,这便放下手里的棉巾,边去开门边答应道:“哎,来了。”说着,御下了门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着一身的寒气走了进来。

主仆二人当下傻了眼,一路上都没露过面的朱棣竟在此时出现?!

进到屋内的朱棣看也没看一旁怔着的阿秋,直将锐利的目光扫向蜷缩在被褥里的仪华,交代道:“本王沐浴过后,再出来用晚饭。”

仪华被这话惊得自先回过神,又见朱棣风尘仆仆的立在门口,由随身的内侍为他解着斗篷、衣帽,还有几名提着热水的木桶往隔间走。一时也不知她该做些什么,直到朱棣进了隔间,哗哗的水声从里传了出来,她才张了张嘴,叫了阿秋去厨房找冯妈让她多准备些吃食。

“吱呀”一声,阿秋从外关上了门,屋里只剩下了仪华一人。她听着时不时传来的水声,越发的惴惴不安。其实,一直以来都知道她既得了燕王妃的益处,就也一并应下了当承担的义务。可她想着一年的丧期内,朱棣应该是不会来她的屋子;再说对于一个成年的男子来说,又岂会放着一府的如花美眷,去眷顾一个黄毛丫头?

仪华不停地在心里自我安慰的时候,冯妈已领着婢女提了食盒回来,胳膊里还挽了一件绵袍子塞给仪华,小声道:“知道您衣服留在了隔间,外间屋头又没换洗的衣服,婆子找了件棉衣您先凑合着。”这又解了一个难题,仪华忙不迭的套在了身上。

一时,桌上摆了吃食,朱棣也沐浴出来。仪华此刻虽是饥肠辘辘,却面对着桌上几样粗糙的面食,还是陌生人的朱棣,实在食难下咽,只略动了几下筷子用了小半馒头就不再食了。

朱棣自小长在军营里,朱元璋又一直提倡节约,他对饮食方面多不讲究。这见仪华停下了筷子,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干肉、小菜、羊肉汤并一碟馒头,即明白何意,便道:“临时决定的歇脚,驿站没甚食材。等明日回了王府,再让厨子为你做几样京师那边的菜式。”仪华没想过朱棣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些吃惊,面上却不露出来,仍旧低着头,只小声“恩”了一下。

不一会,吃过饭,盥漱毕,朱棣上chuang休息,见仪华还局促的站在炕前,心里道她还是一个未出阁的闺秀,难免不好意思。遂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主动说道:“上来吧,时辰也不早了。”听言,仪华心下猛地一沉,又转念一想,僵持的再久也是无济于事,便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依言而行。

朱棣单手支着额头,好整以暇的看着仪华脱下绵袍,就着一件长及小腿肚的浴袍蹑手蹑足的爬上炕床。当一只约莫他手掌长度纤巧白嫩的裸足出现在视线内,他眸色一黯,等仪华绕过他要去炕里面时,出其不意的抓住那只裸足。

呀——

脚下突然被缚,仪华一个不稳倒坐在炕上,惊得低呼一声,忙拿眼去看,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细细摩挲着她的脚背。下意识地,她用力一抽,刚摆脱束缚,还不及收回,就被朱棣逮住脚裸扯了过去,随即紧紧拽在手里,皱眉一问:“你没缠足?”

原来是因为这个,仪华心里一松,又欲低头怯怯的应一声,却想起一事,顾及不得许多,抬头就反问道:“她可是缠过脚的?这可怎么隐瞒过去?”说完,这才发现话问的过于硬气,却好在朱棣并不在意,只在她脚上轻轻一捏,旋即便放开了,又探身熄灭了炕头燃着的烛火,躺回炕上道:“她缠脚晚,比你就小上几分,到时穿了高低鞋,也没人察觉。”说着话,低沉的嗓音渐渐小了下去,平稳的呼吸声传进了仪华的耳里。

他这么快就睡着了?仪华显然不信,心头自怀揣着警惕躺在了一旁。可连着两月的舟车劳顿,使她未坚持多久,直至迷迷糊糊听见三道打更声响,意识也跟着模糊了下去。

第二日,坐在马车里的仪华,回想昨晚与陌生的朱棣同床共枕的她,竟然没有辗转难眠,还一夜睡到天明时分,不由大感不可思议。但在吃惊之余,她却也觉得这事不坏,毕竟往后的日子里是得面对朱棣,早日习惯他也是她必须做到的!

心思起伏间,不觉马车已行进北平城内,只听一道“恭迎王爷、王妃回府”的高呼声响起,仪华敛回思绪,清醒地意识到——燕王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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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王府(上)(小修)

奔丧离府四月的王爷、王妃回府,是为北平府头等大事。

腊月十三这日,西皇城街、沿灵境胡同、府右街一律清净街道,撵走闲人,由王府兵卫持戟相候。王府一干官员、姬妾皆内穿朝服、正装,外服素裳,立于燕王府正门外恭迎。待见一身穿大斗篷的男子坐高头大马而来,其身后是百名护卫并三、四辆马车,众人忙神色一正,伏地拜谒。

仪华从马车上下来,饶是听见齐齐至耳的恭迎声,心里做了准备,也未料到恭迎的场面是如此盛大,除去街道两旁侍立的兵士不算,仅相迎的官员、女眷就有上百名之多。倒与传闻相同,藩王属地就是一个国中国,王府内不仅有相辅,还有兼行政的属官。

随之,她从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众人身上移开视线,凝目一望,心中再一次被震慑住。只见王府屋檐一应覆以青色琉璃瓦,高高的红色围墙看不见尽头,大开的府正门饰以丹漆金涂铜钉,其规模宏大,其气势雄伟,俨然又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看到这里,仪华暗呼一口气,勉强摒弃心下的紧张,努力维持着面上平静端庄的笑容,微微偏仰头看向朱棣,轻声唤道:“王爷,诸位大臣和妹妹她们…”

坐在马上睥睨着自己“疆域”的朱棣,听到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打扰了思绪,目光不悦的扫过去,却见一直在他面前极为胆怯的仪华,正面容沉静的对着他,心里掠过一抹诧异,随即收回情绪,身姿矫健的翻身下马,颔首道:“免礼。”

众人从头上听到一个的清绵软语的声音传来,皆纳闷这人是谁?有几分京师的吴侬软语,是徐王妃么?正各自猜想着,只听朱棣道了免礼,众人不敢怠慢,忙谢恩起身。接着一抬眼,当下都愣了一愣,有片刻恍惚的盯着朱棣身边俏然而立的女子。

女子身上罩着一件通体无杂色的紫貂斗篷,篷至膝下一尺处露出一截皓白色褶裙;头上挽着堕马髻,簪上一支白玉匾簪,别一朵白色小绢花。当火红的晚霞洒在一身着紫白相间装扮的女子身上,仿若镀上一层金红的彩光,与周身的纯紫、湛白互相辉映,迸射出一道炫目之色,遥遥的让人无法逼视。

在众人起身的那一瞬,仪华敏锐的察觉到几十束目光齐齐向她投来,她压下低头回避的念头,端着淡淡的笑容毫不避讳的任由众人打量,也凝视于他们。至看见诸人眼里疑惑渐深的那刻,仪华她嘴角的不易察觉的向上翘起。

不错!她要的就是众人的怀疑,又找不出可疑之处的疑惑!

“徐仪华”虽与她的容貌相似近九成,身量也几近相像,可她们之间的年龄却差了整整九岁,毫无疑问的这一点是极难掩饰。于是,深知第一印象极其重要的她,暗自盘算过抵达北平府邸的时辰可能是在傍晚之际,便故意以显出高贵之态的紫色貂篷裹身,再逆光而站,借着似火的余晖与人一种炫目不可直视之感。

如此,让众人人不敢轻易去怀疑她的身份,其后便只能认定她就是真正的燕王妃徐仪华!

“母妃——”突然,一个稚嫩的童音在一阵“悉悉索索”众人起身之后,脆生生的响起。

随即,就见一个胖嘟嘟的贵族小男孩跑了出来:他头戴一顶褐色虎头帽,外罩一件白色带帽斗篷,脚蹬藏青色小朝靴。圆圆的脸蛋上,一对浓黑的小剑眉,眉毛下是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此刻,双眼正眨巴眨巴的望着仪华,一声又一声的“母妃”叫得欢快。

闻言,正猜想着众人心思的仪华,忍不住一阵错愕;再见一个累胖的小男孩一瘸一拐的向她边跑边叫,仪华笑容一僵,有些不确定的半蹲下身子,犹豫了片刻,方试探性的叫了一声:“炽儿?”

这名脚下带残疾的小男孩就是燕王朱棣的嫡长子——朱高炽。他一听仪华这般温柔的叫他,不像以前总是皱着眉头让薛妈妈把他抱开,小小的朱高炽一颗心顿时涨涨的满满当当的,直挪着行动不便的小腿往仪华奔去。

“哇——”岂料两腿长度不一,朱高炽没跑上几步,脚步一错,紧接着就是一个趔趄,狠狠的跌在了地上。

见状,众人的目光一变,神色各不相同,或轻视地望着扑倒在地的朱高炽,或幸灾乐祸的看看仪华,又或嘲讽地撇向朱高炽…

子嗣稀少,唯一的嫡长子还身带残疾,一直都是朱棣心中的痛,让他对朱高炽难以喜欢!但尽管如此,朱高炽也是他的嫡长子,岂可受他人的轻视耻笑!

不由地,朱棣脸色一冷,沉怒道:“照看他的人呢?养娘没教过他应学的礼数么?就由他这样跑出来,丢王府的脸?来人,把照顾他的妈妈、丫头的…”

“王爷恕罪!”一个身穿浅灰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中年婆子,从众人后面哭喊着跑到了朱高炽的身边,一把抱起了朱高炽上下检查了一番,见他身上并无摔伤,这才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哀求道:“都是婢子的错,失口告诉他王爷王妃回来了,才引得小王爷他非要出来一趟。还请王爷饶命啊,小王爷他也是一片孝心啊!”

朱棣岂会听由一个下人的解释,又见她哭得晦气,冷峻英挺的面上愈加黑沉。遂只见他左手一扬,就要命了侍卫上前,仪华忙出声阻扰道:“王爷,等一等。”听到阻止的声音,朱棣放下手,慢慢地扭过头来,犀利的眼神落在了仪华的身上,目光中尽是讥讽的意味,似乎在嘲笑她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人,还真以为自己是燕王妃?

蓦地,仪华心里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正不知该怎么办时,却忽见朱棣冷冷一笑,嗤道:“不知王妃有何见教?”

第十七章 王府(下) (小修)

朱棣的话里、眼里皆含有耻笑之意,仪华当做没听懂,也没看见,只微一侧目,错开他直逼入心似能洞察一切的目光,心里暗汗一把,苦中作乐的想道:不过是一个二十三岁的愣头青,她两世加在一起也长他五岁,怎么能在气势输了一大截!

玩笑话一过,仪华心下当即一凛,脑海中飞速地转动着。

她曾听闻朱棣与“她”所生的这个儿子从小就不受重视,却不知竟到了如斯之地。但好在朱高炽也是朱棣的嫡长子,在王府地位非同一般,朱棣对他也还算维护。毕竟朱元璋是严格规定了嫡长继承制一律,下令亲王之嫡子或长子年至十周岁,必上奏朝廷立为世子。

这般,要保有她在燕王府的地位、她的优势,就得护好这个“儿子”。而如今有这么一个好的机会送到眼前,既可以在众人面前立威,又可获得朱高炽的好感,她若是不把握住,就是对不起自己!

仪华眸光流转,划过神色不一的众人,一掀眼定定的凝于朱棣刚硬的面庞上,又低头福了一福,态度恭顺道:“王爷,您、我离府时日不少,炽儿他不过四岁稚童,一时枉顾礼仪,情急拜见父母也是情有可原。”说着话一停,移目瞥了眼瑟瑟发抖的青衣妇人,略一思量,又道:“薛妈妈她一直代臣妾照顾炽儿,这些年极是尽心,还望王爷能念在薛妈妈多年来的尽心竭力,饶她一次。”

朱棣没想过仪华居然大着胆子请求于他,更没想过她已经将府里的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连朱高炽身边的嬷嬷也能凭一眼即猜出,看来以前不是自己小看了她,就是她太会隐藏了?可无论哪一种都说明这个女子不简单!

忽地,朱棣眼中放出一丝诡异的光芒,若是他没猜错,眼前的徐仪华就是当年那个在廊道里敢与徐达叫板的小女孩。如此一来,凭她小小年纪就能逃过谢氏的毒手,好好地活至今日,那她好几次在自己面前藏拙也算说得过去。再说一个唯唯诺诺的庶出女也不配当他燕王府的女主人!这次就当给她一次颜面,且饶了这下人。

心里计较一定,朱棣回以一笑,仿佛刚才的冷意只是一时的错觉,就见他一转身扶仪华起来,温言道:“府中的内务一向是由王妃做主,既然你说她差当得好,本王自然不罚她。”

听朱棣这样一说,仪华紧紧攥着的拳头此时才松了开来,任凭冰冷的北风吹走手心里的汗湿,笑容不变道:“谢王爷开恩。薛妈妈你还不快谢过王爷,还有炽儿以后可不许这般鲁莽了。”

薛妈妈死里逃生,感激涕零的连连磕头道:“谢王妃请求,谢王爷开恩不怪…”

众人见这场小变故已游刃而解,皆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其中一个伫立在诸人中间的女子,巧笑嫣然的盈盈上前,动作缓慢的弯下腰,有些吃力的要抱朱高炽起来,就有另一名杏眼明仁的女子掩袖低叫一声,连忙阻止道:“知道蓉妹妹你心疼小王爷,可你身子重,万不能有个闪失。”

身子重?朱棣深邃的黑瞳陡然一亮,却瞬息之间又一片墨黑,只向说话的女子质问道:“李氏,小王氏她有喜脉了?”唤作李氏的李映红一见朱棣脸上并无欣喜的情绪,急是后悔做出头鸟,脸上却硬是挤出起一抹笑容,声似喜悦道:“回王爷,蓉儿妹妹真是有喜了。您可亲自问问她。”

被点名的王蓉儿脸上一红,手足无措的直站在原地,搅着手里的白色绢帕,低头羞怯的答道:“恩,就在王爷、王妃离开没多久就发现的。”朱棣闻言亮黑的眸子愈发炙亮,灼灼如日的目光定定的盯着她隐在宽大素服下的肚子,话语迟疑道:“唔,看着身子不显,该有三个多月了?或是四个多月…”王蓉儿侧一侧头,娇笑着接口道:“四个多月了!”

见朱棣正与他初闻喜脉的爱妾嘘寒问暖,仪华悄悄地朝王蓉儿望去。

王蓉儿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又白又尖的瓜子脸,杏眼柳叶眉,唇红齿白,是一个颇具古典美的温婉女子,并有一股我见犹怜的气韵在自内而发——如此的美人儿,也难怪朱棣百般怜爱,旁若无人的上演起温情戏码!

仪华不屑的撇撇嘴,正有些无趣的欲收回目光,却见王蓉儿越过朱棣的肩头,向她看来,一双弥漫着水雾的湿眸隐约有一抹叫嚣着的得意。仪华美目微睐,心道:刚才让众人明白朱棣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显然效果不大,至少对王府中的女人而言是这样,看来以后想在燕王府安然度日也不容易。

念头一闪,仪华朝着王蓉儿怡然一笑,在其诧异的目光中一派端庄得仪的走过去,语露关切道:“王爷,外间寒风凛凛,妹妹如今是双身子,若染上了风寒就不好了。还是先回府里的好。”

朱棣循声转过头,探究的目光在仪华含笑的容颜上一停,沉吟道:“还是王妃想的周全。”说着面色一正,凌厉的眼风一一扫过恭候的署官下令道:“你们都回去,今晚收整好手上的公务,明日一早再禀。”众官员一听,立刻严正以待,齐声答道:“臣等遵命!”

朱棣心下满意,又转过头看向王蓉儿,威严的声音刻意融缓了几分,道:“回府吧。”王蓉儿笑着点点头,却将疑惑的目光偷偷地投向仪华,心里极是纳闷:徐华义她最善吃醋嫉妒,这会儿听了自己有喜的事,按理说不应该如此无动于衷,还看似一脸关切的样子。

另一边仪华不再理会这郎情妾意的两人,侧过身在红着眼睛的朱高炽面前蹲下,伸手将他头上的虎头帽戴正,尽量放柔了脸颊上的笑容,用着众人皆听得见的声音,徐徐说道:“炽儿你是父王母妃的唯一的孩子,更是北平燕王府的嫡长子,以后要继承整个王府以至整个北平城,可不能轻易哭泣。知道吗?”

朱高炽不过黄口小儿,自然听不懂仪华话里的意思,故只急于抓住记忆中母亲从未有过的温柔,重重的点头道:“儿子知道了!”此话一落,仪华满意感到周围的气氛有刹那地一滞,随之看向朱高炽的眼神又柔了几分,亲自牵起了他的手,往府内走去。

就在众星捧月簇拥着朱棣王蓉儿、仪华朱高炽四人回府里的时候,只听一人在身后叫道:“王爷。”闻声,众人下意识的回头,待见这人模样,无一不怔了一怔,心惊的猜测此人身份。

而仪华亦是吃惊,却不似众人一惊于他的外貌,二惊于他的身份,只是惊骇于朱棣在此时已有夺位之心。当晚他义正言辞的喝退这个长相奇特,有不臣之心的和尚;但现在又带了此人回北平,其心已昭然若揭!

果不其然,就见朱棣以礼待之,向道衍赔罪道:“本王糊涂了,刚才有所怠慢,还望大师勿怪。”道衍眯眼笑道:“王爷喜得血脉之亲,可喜可贺。只是还请勿要忘了京师的要事。”

朱棣眼中闪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炙热亮光,口中却谨慎的回道:“本王莫敢忘怀!母后先逝,还请大师客居王府为本王诵经荐福。一年服丧期满,本王定义大庆寿寺做以回报。”道衍但笑不语,阿弥陀佛一声,便低头退至一旁。

见之,朱棣也不多言,率众人举步而行,复又向王府走进。

第十八章 寝宫(小修)

洪武七年定制,亲王所居之地,前为承运殿,中为圆殿,后为存心殿;四周之门,南为端礼门,北为广智门,东为体仁门,西为遵义门。此殿、门名意为告诫亲王睹名思义,承担起藩屏帝室的任务。

而燕王府是座北朝南走向,仪华自是从南边的端礼门进入,未行多久,就见一道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大门之上有一匾,“承运殿”三个烫金的大字就书写于匾面。仪华想道:这便是整个王府最大的宫殿,专用来举行盛大典礼,接受署官朝贺并设宴署官之地。

想着已穿过了面阔十一间的承运殿,又径直往前走,一个面阔九间,挂着“圆殿”二字的牌匾的宫殿映入眼帘。仪华脚下顿了一顿,循着所牢记的资料,心下念道:此处是朱棣去承运殿大典前休息,且接受署官朝拜的地方。凡遇朱棣亲祭,将于前一日在殿中阅视祝文。

仪华默默复议一遍后,一行人已穿过最后一个殿宇,用以朱棣在大典前更衣,册立世子、妃妾,或设家宴的存元殿。如此,已是走完王府前一半建筑群,接下来便为署官止步的后*宫。

后*宫又分为中殿与东西三所,其中中殿分为前、后殿,这两殿是身为王爷、王妃的朱棣、仪华的寝宫。而围绕中殿两侧的东西三所共六个院子,不用想就知是朱棣的妾婢伎共同的住所。

默念至此,仪华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按**建筑方位看,她所住的地方不但与朱棣共处一个宫殿,还要被他那帮女人群群环视,做什么都处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好生不自在!

正不大满意的想着,走在右手旁的朱棣疏地停下脚步,侧首对她说道:“王妃你先回寝宫休息,本王正好送小王氏一趟,也让太医请个脉。”朱棣能对她解释一声,已是给足了她的脸,仪华当然不会阻扰,也是阻扰不住。她便欣然点头道:“王妹妹身怀六甲,是咱们燕王府的大功臣,王爷自当先送妹妹。”

朱棣随口回了一声,转头就遭一股忽乍起的寒风刮上面颊,待风渐小却见王蓉儿身影单薄的站在寒风之中,他心念一动,旋即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王蓉儿的身上,道:“外边冷,早些回屋去。”这一番的动作,促使王蓉儿粉白的芙蓉面上刷得一下似沁血般艳红,一双美眸似娇似地极快向上瞟了眼朱棣,福身谢道:“王爷,婢妾谢过王爷…”

犹言未了,王蓉儿似乎意识到适才行为的鲁莽,忙咬着丰润的红唇,忐忑不安的低下头去。但这一副不胜娇羞的柔媚模样,显然取悦了朱棣,只见他心情不错地嘴角微翘,一眼也未看立在一旁的其他女眷,便携着王蓉儿向东三所走去。

一府女眷在闻朱棣返回北平的半月前,早已绞尽脑汁的想如何在素服下妆扮自己,以博得一眼的眷顾。岂料盼了许久,等来的却是良人另拥佳人,不禁暗暗吃味不已。但见一向爱吃酸拈醋的王妃一言不发,她们也只能隐忍着,三三两两的各自告退。

看着颓然离开的女人们,仪华目光深幽,心绪亦是飘得极远。这个王蓉儿当着众人的面秀恩宠,已是众矢之的,犯不着她去操心,自有人不会让王蓉儿顺利诞下一子。只是要防将祸事引到她身上,怎么着“她”善妒的名声也是记在众人心头的。

仪华心念每转一次,手便捏得紧上一回,朱高炽小小的肉手被捏的生疼,忍了半会,终是仰起小脸,痛叫道:“母妃,疼…”哪来的小男孩?仪华皱着眉头看下去,见朱高炽眼里载满害怕,她不由地心下一叹,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安抚一笑道:“跟母亲回寝宫吧。”

**********

穿过中殿宫门,入眼所见就是饰以朱红、大青、绿等三色的寝宫,与王府其他饰丹碧的居所不同,想是漆色也是由定制规定过的。然,仪华对朱棣的寝宫不感兴趣,粗略看了一眼,知它是宫门三间,左右厢房各十间,寝宫五间,穿堂七间后,就跟着领路内侍从靠左边的穿堂来到了后寝宫,亦是她以后的居所。

这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构造,是以南北纵轴对称布置和封闭独立的院落。只见它正殿寝宫亦有五间,周围廊房却有五、六十间之多,可以想见这个后殿有多大了。看到这,仪华没被院落的规格所震撼,而是心里顿生一个问题:难道中殿的前后*宫是共用?她每出一次门就必须穿过朱棣的寝宫才可以出去?

不等她继续想下去,老远就见一名四十多岁的妈妈和一个岁数相仿的内侍领着院内的几十名侍人行上前,在丹墀之下,跪地拜倒:“恭迎王妃回府。”

仪华神色一凛,微有胆怯的看了冯妈一眼,见冯妈对她点点头,她这才缓下心头突突的跳动,勉强淡淡的应了一声免礼,就牵着朱高炽的手下了石阶,走到那妈妈和内侍的跟前稍停了停,故作不悦道:“本王妃乏了,明个儿再找你们!”说完,头也不回地回了寝宫。

“她”自幼生活在奢华成风的应天,寝宫内的摆设毫不出仪华所料,与庭院里的庄严古朴大相径庭,无一处装饰不是精巧华丽。

不过此刻,仪华毫无兴致参观屋内的装潢,只草草的陪朱高炽用了晚饭,见天色已全暗了下来,便打发了薛妈带着不愿离开的朱高炽下去,她自舒舒服服地沐浴,洗下一身的尘土疲乏,穿着质地良好的里衣上了床榻。

躺在熏香高软的被褥里,仪华微微偏头,若有所思的目光透过银红幔纱帏帐,落在摇曳不止的灯火上,心思也随之辗转起伏:“她”以前的亲信一人不剩!在这个好似皇宫的燕王府里,除了对王府一无所知的冯妈、阿秋两人,她便无人可用,明日的晨省她该如何做呢?

“啪——”,静谧的房里烛火突然爆出一声细微的清响,刹那间火光亮了亮,旋即又渐渐的暗了下去,伴着绵长的呼吸声忽明忽暗的渡过了冬日的一晚…

第十九章 招揽

次早醒来天色已翻白,她却独自处在空无一人的陌生房间,仪华从未放实的心一下跳到了喉咙口,她不禁提了嗓子就扬声唤道:“冯妈妈?阿秋?你们在吗?”冯妈领着一列侍人手捧着洗漱用具、衣物刚走到寝殿外,就听到仪华的叫唤声,忙朝里面答应了一声。

乍一听这世上最为信赖之人的声音,仪华心回到了实处,似松了口气般坐在床榻上,却无人窥见她眸中的黯然:这是多少个彷徨无措的早晨?每一次睁眼醒来,皆是被莫名的恐慌所侵袭。

冯妈见仪华神色茫然的愣坐着,会心一笑,道她只有这会才像个没及笄的小丫头,却又得守着规矩调笑不得,遂领着侍人恭敬的下跪道:“叩请王妃万福金安。”仪华转头一看,榻下已跪了十一二名内侍、婢女恭请她起身,为首的两人便是冯妈与阿秋。

一个普通的早晨起身,就要劳师动众弄出这大的排场!若不是簪缨之家出来的人,目睹此景,大多都会吃惊发愣,好在她曾于应天皇宫里受过这一类的服侍,倒不会怯场。仪华尽管放松了下来,享受着侍人们细致入微的伺候。

一时梳洗罢,忽听“隆隆”嗡鸣的声音响过,仪华对镜捋发髻的手停了一停,立马有伶俐的小内侍回道:“现在已卯时三刻,正是中殿后*宫门开启的时辰。想来再过半个时辰,东西三所的夫人就会过来省安。”

中殿后面还有一道宫门?!那她进出就不用借朱棣的道了!仪华欣喜的想到这一点,又不经意的想通一事,摇头笑笑。亏她左思右想,自以为对燕王府已了解许多,却反而一叶障目,忘了女眷每日皆要向她请安,岂可去叨扰了朱棣的寝宫,自会另开一门通行。

“王妃,小的可是说错了什么?”见仪华面上隐隐有笑意浮现,小内侍状着胆子好奇道。

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侍人就如此会伺候人,又懂察言观色,难怪上至王公贵女、下至富商小姐都想嫁入皇家。仪华挑挑眉,对小内侍的话不答一言,只作势颇感兴趣道:“新来地?我看着倒是面生?”小内侍嘿嘿一笑道:“果真这阖府上下没一点瞒得过您,小的半年前才进了府就在典膳所当值,一直到了上月底才掉到中殿里伺候。”

听小内侍两三句话交代了自己的出身,仪华心念转动,又见小内侍至多十三四的年纪,便故意“哦”了一声,问道:“是个聪明的!叫什么名字?”小内侍喜道:“小的是孤儿,入府前被叫小蛋子,若小的能得王妃眼,还请王妃亲赐小的一个名字。”说着即便跪在地上。

如今,她正是用人之际,最缺得便是背景单纯的王府侍人;而眼前这个叫小蛋子的侍人再看看,也许真能收为己用。仪华不动声色的暗忖了片刻,忽而笑道:“是入了我的眼。这样吧,你给我说说,我不在这些日子的事!若是说得合我意了,我就赐你一名,留在我身边当差。”

小内侍闻言喜不自禁,忙问道:“不知王妃想听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仪华“哧”的一声,轻笑道:“瞧你大义凛然的样子。不过是让你拣些趣事说罢了…唔,一会儿妹妹们要来请安,你就说说与她们有关的吧。”小内侍得令,赶紧挑了近期发生的事,细细说来。

时辰有限,小内侍只挑了风头最盛的王蓉儿有喜一事,唱作俱佳的说了一遍。但这对于能从他话里推断出,这东西三所总共十四人明面上各自派系的仪华来说,已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小内侍说得差不多了,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仪华,却见她坐在木炕上单手支头望着窗户外,却也吃拿不准她是否满意,心下不免惴惴地,又想她在起燕王府素来的名声,更是骇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就老老实实的立在一旁。

仪华自是知道小内侍说完了,她微垂眼眸想着别的事,便将他晾上一晾。待她琢磨定,抬眼欲予小内侍名字时,却见花花簇簇的一群人向这里走来。仪华虚眯起眼睛,定睛一看,只见王蓉儿与一名穿西洋白宽袖褙子的年轻女子挽着手相伴走来,后头三四名各着素净衣裳宽袖褙子的女子并几个妈妈、婢女等人进了后殿宫门。

仪华看了不觉逐一拿脑中的印象与真人相较,暗暗猜测着这几名女子大概的身份。须臾,只听婢女前来禀道:“玉夫人、姚夫人、婉夫人,还有朝鲜的三位姨娘前来省安。”听了,仪华婉然低下头,遮掩去眸中的一丝颓丧,很快地却又颔首说道:“先招呼她们去正殿,等王侧妃到了再来回禀。”婢女答应着退下。

话吩咐了下去,仪华这才转过注意,瞅着小内侍缓缓道:“你要向本王妃进忠,就叫李进忠吧。”小内侍正惶恐不安中,猛一听仪华赐了名字不由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当下喜极而泣,“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含泪道:“小进子有名字了,以后一定忠于王妃,以报赐名之恩。”

他虽然说得一派忠心耿耿、铭感五内,却暂且还当不得准。仪华一时也不予置评,只微微一笑,道:“你也别急着表忠心,往后好生在我身边伺候着就是。”李进忠一听,两眼骤然绽亮,还不及喜悦蔓延,恍然间却瞥见仪华笑容中蓄有冷意,他心神一震,复又跪下重重叩首道:“小进子定不辜负王妃的期望。”

李进忠的话音刚落,就又有婢女进来回禀:“王妃,茹妃娘娘到了。”

仪华目光一凛,转眼已然眉目含笑,道:“小进子随本王妃去见见诸位妹妹。”小进子忙站起来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渍,躬着背伸出一手,由着仪华轻轻的搭覆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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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到——”一名内侍立在一座楠木雕玉兰纹裙板玻璃隔扇旁,昂首唱和道。

少顷,正殿东侧口一副玉色绣缠枝葡萄纹迤地帐幔被两名身穿草白色袄儿,石青色马甲的婢女从外撩起。

随着幔帐后传来一阵脚步、玉环纷杂相交之声,偌大的殿宇内瞬间寂静无声。

(呃,食言会肥不?不到三k字,但是俺觉得剩下几百字些不完,就留在下一章。)

第二十章 妃妾

已届年终岁尾之时,虽因大行皇后马氏寿终正寝,府里上下皆一片肃穆的景象,但铺设华美的正殿内仍隐约透着喜庆的氛围。只见素白的地幔、帷帐已绣上了金牡丹、万字锦底、五福纹样;而香炉、窗柩、隔扇、玻璃烫屏等物也贴上了精美的烫金纸花…

与殿内妆点有异曲同工之妙地当然还有娉婷立于殿中的各色佳人,她们亦是于细微之处绽放精彩。纤瘦合宜的娇躯上不约而同着一身素装,却又别具匠心的在一身素净的宽袖褙子着装下精绘细描出一抹亮点,或是耳坠翠色珠玉、或是腰系亮彩宫绦、或是裙摆绣白蝶飞舞…尽是妆扮相仿,又是各有千秋。

仪华跨过朱红色的门槛,碎步踏上光亮可鉴的大理石方砖,目光所及便是这幅景象。她心中一动,似不经意的碰响所戴的珠环玉翠,即感周围空气一滞,众人皆仿若恭谨的屏气敛息,挑不出一丝差错。

可她们岂知面上越是恭敬,越让仪华提起警觉之心。

开国初始,朱元璋唯恐外戚专权,勉强让了个别皇子娶功臣之女,其余**、亲王的妃妾多为采选民间。眼前这些伏低做小的女子,除了朝鲜进贡而来的一律具来自民间,出身贫寒,甚至低微。而面对这一个个外表柔弱、态度谦卑的聪慧女子,她该如何相待——是沿用“她”以前的做法,还是博一个名声?

细步缓行至正中的宝座前时,已容不得她多想。仪华转身在铺着赭黄红蟠螭的褥子上坐下,当前便做出决定,和颜悦色地示意殿下众妃妾免礼,尔后特意扭头对阿秋嘱咐道:“蓉妹妹身子金贵,现时又大冷的天,你给位上的座椅换个厚实些的椅搭,再加个小脚炉过去。”阿秋应声,领着两名婢女摆物件。

对于仪华的格外看重,王蓉儿却立时局促的站直身子,死咬着下唇不吭一声。

见状,仪华无声的笑了,看来“她”以前在明面上的手段是过了,就是笑颜以对,他人也直觉地认为居心不良。

正处俱寂尴尬间,一个身形修长窈窕,长相艳丽的女子出声相帮道:“王妃如此厚待妾等,实属妾们的福分。因蓉妹妹名不正言…入府,极为担心的婶娘这下也该放心了。”听到“婶娘”一词,王蓉儿委屈的面容僵了僵,随即和缓了过来,正要福身言谢,却被猜出女子身份的仪华抢白道:“惠妹妹,你和蓉儿妹妹是两亲姊妹,可蓉妹妹年纪尚小懂得不多,你得多在旁提醒提醒。”

王惠儿与王蓉儿是一个曾祖,为四服以内的堂姊妹。今年开春后,商人之女的王蓉儿回外祖家路经燕王府,前来拜见身为夫人的堂姐王惠儿,可她在王府不过小住了三日,第四日却在王惠儿并不知晓的情况下,被朱棣宠幸,进而入府做了姨娘。二月后直接晋位,与王惠儿地位比肩,成了府中年纪最小的六位夫人。

现如今,入府不到一年的王蓉儿又身怀有孕,显然其风头已在身为堂姐的王惠儿之上。若这次她能顺利生下一子,只怕朱棣会再予她晋位,成为诞下庶长女的王雅茹之后,第二位次妃。

如此,王惠儿对王蓉儿更是恨上了!

“年轻不懂事?”王惠儿睇着王蓉儿轻哂一声,又站起来恭敬地应道:“王妃吩咐的是,蓉妹妹她打小就是个不谙世事的主儿,最是单纯的紧,就连王爷也是对此多有赞叹。妾定当好生从旁提醒她。”

皆知个中缘由的妃妾们一阵轻笑,此番抑扬顿挫的话无疑是在讽刺王蓉儿“单纯”得去勾引身为堂姐夫的朱棣。

这话一出,即刻戳到王蓉儿的痛处,她脸上顿时不自在了,浑身气的瑟瑟发抖;不过却因她头低低的垂着,倒让人看不清神色。

众妃妾见这出戏唱不出了,心照不宣地望向仪华,等着她如往日一般狠狠的刺一番王蓉儿,也替她们出出气。

怎么又牵扯到她的身上了?果真树大招风,作壁上观一法在她这是行不通!

仪华暗暗叫苦,脸上神情却丝毫不变,只低头看着青白釉茶盏中袅袅窜起的氤氲之气。半晌过后,她神色间终显出些无奈,斟酌着此时此景该说些什么时,东面首位的一名女子掩袖一笑,笑嗔道:“蓉妹妹你在众姐妹里年纪最小,可眼看也是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和我家大娘一样了!你快坐下,莫拂了王妃的好意。”

明律规定,凡宗室之子女,不分长次嫡庶,俱年五岁请名,俱年十岁请封,十五岁选婚。其中请名就是由王府奏请朝廷赐名,在这之前自叫乳名即可。而大娘作为朱棣与次妃王雅茹所生的庶长女,现年不足五岁,又无朱高炽的特殊情况得以提前赐名,这便无正式封号闺名赐下来,遂以大娘称呼。

如此,那这名提及“我家大娘”、气韵温婉动人的女子必定就是朱棣唯一的次妃——王雅茹!

仪华卷翘的睫毛向下一垂,投下一片蝴蝶剪影,亦挡下眸中蓦然升起的喜色。

另一边,王蓉儿一听王雅茹拿自己与两岁稚儿相较,当下就有不快,却又忌惮她的身份,加之她是以调笑的口吻,也不好反驳什么。王雅茹仰头又说:“绿水,还不快去扶容夫人坐下。”一个长相众人之姿,着白绫袄紫缎掐牙背心的女子忙领话上前,一旁搀扶着王蓉儿。

王蓉儿也不是不识趣之辈,屈膝朝着仪华和王雅茹各行一礼,即旋身朝西面最末的位上走去,只在临坐的片刻,身形顿了一顿,不着痕迹的瞪了上首位的两人,方在椅上坐定,又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平金小手炉碰着。

将此细微一幕收入眼里的仪华,顿然大悟:以小进子的话说,与王蓉儿交好的夫人有两位,一是同为商人之女的李映红,一是秀才之女的郭软玉。而现下坐着王蓉儿上位的两人,一人是李映红,一人是早上与她携手相来的女子,那么此女十之八九就是玉夫人郭软玉。只是不想这三人当中,竟是以入府时间不足的一年的王蓉儿为尊!

捋顺这一点,仪华不觉摇了摇头,随即撇开视线,目光在王雅茹与王惠儿位置中间的两名女子之间游移。观之这两人皆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且都桃腮杏面,并具有一股子江南女的恬静温婉。这般,究竟谁是婉夫人李小婉,谁又是姚夫人陈姚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