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华微愕,她原以为徐增寿至少会左顾言他一番,未料他如此直言不讳。徐增寿见仪华盯着她不语,心里有些急了,霍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对仪华叫道:“我要去燕山大营从军!”

“扑哧”阿秋忍不住轻笑一声,周边侍立着的小婢女们也仰不住笑意,纷纷跟着嬉笑出声。

见状,徐增寿立时脸上涨红如紫,愣愣地立在厅中。

仪华端起几上的茶盏,掩了嘴角翘起地弧度,道:“三弟,你先坐下说话吧。”徐增寿自知失态,讪笑一声,摸着鼻子坐了回去,仪华方“咦”了一声,问道:“三弟怎就突然想去从军了?再说京师这边也是有军营,倒也不用去北平那么远。”

听仪华这样一问,徐增寿脸上放光,向往道:“父亲常年镇守北平,回京时说过不少北平之事。而且燕山是要塞,距北元。若能去燕山从军,我定要将他们打回漠北老巢,让他们再不敢骚扰边境百姓!”

“说得好!好男儿应当戊边守疆,保家卫国!只要你愿意来,我北平军自然欢迎!”朱棣从厅外一边走进来,一边接口大笑道。

“燕王殿下!”宏愿被人认同,又见这人是燕王朱棣,徐增寿大喜过望。

看着仿若惺惺相惜的二人,仪华眼角一跳,即刻含笑迎了上去,不待屈膝行礼,朱棣已摆手免礼,道:“王妃喜脉才至三月,大可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仪华点头称谢,心下却另有腹诽不提。

待朱棣上位坐下,婢女沏了茶盏,仪华见着徐增寿对朱棣极是敬仰,忍不住泼冷水道:“王爷能常识幼弟是他的福气,只是不知三弟你这一决定,可向母亲和大哥禀过,他们同意了吗?”

徐增寿脸上微微变色,隔了半会儿才勉强笑道:“这还没告诉他们,但是徐家是将门,若去北平从军,母亲和大哥应该是同意的,再说有身为王妃的大姐在北平,是行......”吞吞吐吐的话未说完,头已经低了下去。

他声音虽小,但“大姐”一词,却让仪华清楚的听见,使她不由想起了幼时,整个魏国公宅除了徐达,唯一一个承认她身份的就是徐增寿,因为,他曾叫过她二姐。

忆及此,仪华心下一软,倒有几分不忍见他黯然,便撇过目光似是未察。这般姐弟俩一人低头,一人错目,都没注意到朱棣深眸下一闪而逝的异光,就听他赞同道:“徐家一门将士,你大哥又是深明大义之人,他也多次前往陕西,北平等地练过兵,应当能理解你的抱负。”

听了朱棣的宽慰,徐增寿重燃了希望,片刻却又垂丧起来,位坐上首的朱棣,丝毫不差的将他脸上的变他看得分明,心中自是明白,顾面做沉吟道:“不如这样,你先回去知会一声,等明日一早,本王再去魏国公宅说说。”

最大的问题迎刃而解,徐增寿喜不自禁,当即起身拱手一礼,道:“王爷大恩,增寿没齿难忘 ,事不宜迟,这就回去。”说罢,又向仪华行了一下,这便火急火燎的告辞离开,直驾马疾驰奔回魏国公宅。

“没想到中山王幼子是一个如此赤坦之人,以后远在北平王妃也能有至亲相伴。”朱棣厉眸深看了一眼徐增寿离去的方向,复又转头看向一几之隔的仪华,伸手覆上了她搁在几上的柔荑,道。

阿秋眼尖地瞧见交握的手,抬头和朱棣身后侍立的陈德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领着一厅的侍人默声退下。

未察阿秋等人的离开,却先感手背上传来的烫热温度,这让仪华几乎反射性地一颤。接着,她忙悄然觑眼去窥朱棣,见他似乎没有察觉,定了定心神,压住抽手而出的冲动,随口寻了话道:“父亲因军务常年住在北平,在定府大街那也是有处宅院,如今虽是空旷了两年,但稍作些收拾,等三弟去了也是可以入住的。”

朱棣眼底晃过一丝不悦,将手中的软玉素手用劲一握,语气却闲闲地道:“王妃与本王倒想到了一块,不知这叫不叫夫唱妇随?”说着,迫人的视线牢牢地锁住仪华的身上。

想到一块?夫唱妇随?这未免太看得起她了,她自问可没朱棣那副弯弯肠子。

仪华忍下手上的微痛,心下嘲讽的驳了一句,脸上却仿若不甚娇羞的低下头,没再出声。

这时厅外忽然有事来禀,朱棣松开了仪华的手,让人进来回。来人是此府的内务总管许公公,他甫进厅内,忙不迭行了礼,道:“徐三公子送了三株牡丹,小的等了许久也没闻得吩咐,这才想问王妃牡丹可是摆了进屋?”

仪华纳罕一问:“他还带礼来了?”许公公挑了挑眉,恭敬不变道:“回王妃,徐三公子一共送来了三盆牡丹,二盒子可食的樱桃。说这都是三月当季地,专送来予王妃您的。”

仪华听着好笑,欲待开口,朱棣已先扯了嘴角,淡笑道:“这个徐三公子倒是个急躁的性子,来走礼却不说有礼。不过也难为他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有之份细腻心思。”停了一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徐不疾道:“王妃,三牡丹正值花期,灵谷寺的牡丹与北平枣花寺的牡丹齐名,后日,本王就陪王妃去灵谷寺上香赏花一趟,而后再回北平。”

灵谷寺上香赏花!?此寺位于应天中山陵附近,亦在冯妈妈墓附近,难道朱棣的意思....?仪华心下一阵跳得厉害,她稳了稳呼吸,搁下冲出口询问的念头,只低应了一声,便绕开话题,对垂手立在厅下的许公公交代,道:“那三盆牡丹,你让人放在内堂的窗檐下,对着开窗能见着就行,还有那樱桃....”迟疑了一下,忽而说道:“再过两个时辰,天该黑了,你派人去太子府接了炽儿回来,再把那樱桃挪一盒给允文送去。”

许公公一一应了话,躬身退下。

朱棣放下茶盏,皱眉道:“这些日子你和太子府走地到近。”仪华见他似有不喜,想起朱棣以后是要夺位,心思转了转,似漫不经心道:“是有些近,王爷也知炽儿长这么大,身边也没个同龄的小伙伴,小半月前在丧礼遇见了朱允文,这俩堂兄弟许是得缘,便互相走动了几次,若是王爷觉得不好,回北平迷后的四日里,臣妾让他好生待着既是。”

朱棣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视线扫向仪华仍盈盈一握的腰身,道:“常、吕二位长嫂相继离世,如今太子府后宫没一个可以做主的人,那几次妃是不用相处的人,至于炽儿他们一辈的孩童,多多往来倒是好的。”

还以为朱棣会反对,没想到他倒是赞成?仪华狐疑地瞟了一眼朱棣,口中应了是。

朱棣却似若未仪华眼中的狐疑,薄唇轻翘道:“你三弟此时该已回了魏国公宅了。”

魏国公宅,主院正厅

谢氏‘啪’地一声拍上高几,指着面前立着地徐增寿,气急败坏道:“什么?你想去北平从军!还去求了那个女人?”越说越来气,手直直的戳止徐增寿的额头,骂道:“你个逆子!前段时间那个女人是如何折腾我的,你没看见?现在你还木鱼脑袋的去求她?”

第67章 上香

徐增寿驾马回府那阵,早就料到谢氏会大发雷霆,这会儿也不躲不闪,就老老实实站着挨谢氏训斥。

谢氏叨了许久,可徐增寿硬是油盐不进,她心中怒气不下,直在厅中团团走转。一阵过去,徐增寿仍是半声不吭,一厅子的下人也没来劝,只觉下不了台,不由将怨怪在了身边新近的婆子身上,暗道还是薛妈妈得用,只可惜已是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母子两正僵持之际,闻讯赶来的常氏一见厅内这般光景,她忙提着六福开的褶裙跨了门槛进屋,疾步上前搀住谢氏,劝抚道:“母亲您逐日头疼,太医说了气不着!您快别和小叔置气。”一头说,一头搀着谢氏回了上位坐下,又转头说徐增寿道:“三弟,母亲最疼的孩子就是你!再有什么事,你也不能和母亲赌气,可是忘了太医说过的话?”徐增寿被常氏三言两句一说,想起谢氏往日对他的疼爱,又忆起太医的话,不由羞愧。难当,就走上前两步,双膝下跪,道:“毋亲莫气。” 气氛微暖,常氏见机奉上茶盏,又宽慰数句。谢氏接过茶盏,瞥了一脸关切的常氏一眼,眼中含着满意。

常氏低下头,掩下唇边的苦笑:嫁入魏国公宅都有十年了,难道还像初嫁时的新妇,不懂眼色一味的端架子,最后自吃苦头不成?谢氏抿了茶,气息渐平伏,抬首夸了常氏一句,对着一厅下冷笑道:“养你们真是白养了,给本夫人滚出去!”七八名下人心中暗暗叫苦,自从老爷纳了林姨娘,夫人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叫他们走也是好。这样一想,几人脚下生风似地一股烟儿的退了出去,在厅外檐下伺候。这时,徐辉祖恰似从宅外回来请安,见下人们敛容凛气立在外面,心中料定有事发生,又存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让了他们立在阶下守着不让人进,方阔步进了厅中,果真见里面情况不对,便问道:“毋亲何事如此动气?竟罚了三弟的跪。”

一经徐辉祖提醒,谢氏火气又起,“笃”地一声搁了茶盏,怒道:“你看看你这个弟弟?你问他做了什么!他居然备了礼,跑去求那个女人!这不是想活生生气死我!”徐辉祖晓是“这个女人”指的是谁,听了不由蹙眉,不赞同道:“景亲,这话可不能再说了。三弟去看有喜的长姐,是在自然不过了,您勿要再如此了。”

“嗡”地一声巨响,谢氏脑海中瞬间炸开,激得她一下从椅子上蹭了起耒,指着徐辉祖大受打击道:“你!你居然向着那个女人,帮着她说话!不就因她有了喜脉,还是燕王妃吗?这又有何大不了,啊7”徐辉祖未理睬常氏使来的眼色,头疼得揉了揉太阳穴,道:“母亲,这不是我帮着谁说话。而是现实摆在我们面前,她是您的长女,我的嫡亲妹妹,我徐家出去的燕王妃!您不要再一一” “啊————”谢氏尖叫一声,打断他的话迸:“她不配!她不过是个贱人生下的小贱人,和林氏母女一样的下贱人!凭什么让老爷记着她,还有她们!”说着,谢氏双眼陷入夜狂,似有两处怨恨的火苗在熊熊燃烧,让她不禁恨声道:“那个小贱人,仗着有了喜脉,一个月里日日变着法子折腾我!前两天总算走了,结果呢?竟然攒辍着我儿子去北平从军,她准是没安好心!”

“不是她唆使儿子去的,是我自己跑去求的,与她无关!”一等谢氏说完,徐增寿立马仰头反驳迢。这话一出气得谢氏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上不去,徐辉祖却听得一震,随即喝道:“什么?你想去北平,加入平军?不行,你断了个念头吧!”徐增寿对长兄的反驳丝毫不诧异,脸上隐有少年的得意,道:“大哥,我已向从军一事给燕王殿下说了,他已经同意。让我先回来给你们说一声,他明日自会登门同你们说!”见他竟敢先斩后奏,徐辉祖脸上一片铁青;徐堆寿有些害怕.却不愿就此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于是硬着头皮迸:“大哥,燕王殿下都同意了,他还要亲自造访。这事已这样了,咱们魏国公宅可是驳不得,怎么说他也是以亲王之尊为父亲守丧了,这些薄面是得给一…”一语未了,徐辉祖一拳打了过去,徐增寿滚在了地上,不可置信的道:“大哥您…”徐辉祖握紧双拳,狠瞪迢:“真是翅膀长硬了!是,我们是拒绝不了,明日不用他登门,我们就要主动登门道谢!”

见徐辉祖同意,徐增寿已喜得不见他脸上的怒意,一脸狂喜。

徐辉祖瞧不惯他那样,但是以至此,说不定徐增寿去了北平不仅可锻炼出来,还可以稳固徐家在北方的影响力,此般一想,倒也算是默认,只哼上一声道“世人皆道燕王礼贤下士,正气凛凛,是一条汉子。但有的事不是那么简单,到时你别被他哄了去就成!”徐增寿正高兴得近乎忘乎所以,也不敢说得什么,只是直点头。

谢氏一见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完了事,完全无视于她,简直气得没法,道是仪华收买了人心来报复自己。当下,怒火烧倒了极点,闷住的一口气再提不上来,竟生生地被气昏了过去。

这一昏倒吓得兄弟俩、常氏三人大惊,忙派人去请了太医来看.又是灌药又是施针,一直到了子夜谢氏慢慢琴过来,三人才安生的各自睡下。次日一早,徐辉祖便带徐增寿登门造访,朱棣忙让人请了二人进来,含笑道:“本王正准备去魏国公宅,你们倒是先本王一步。”徐辉祖拱手道:“幼弟能前往北平跟随王爷,是他的造化,也是王爷的恩典,岂敢再劳烦王爷您?”

一番话听似恭敬,语气却过于硬气,朱棣不甚在意的一笑置之,道:“我等是为至亲,提这些未免见外。”说着话,似忽然记起一事,面作关心道:“听说昨日老夫人请了太医施诊,可是安泰?”

徐辉祖想起下了病起,仍卧病在榻的谢氏,笑容僵了僵,答道:“谢王爷关心,家母无碍。”见对方不愿多谈,朱棣眸中亮光一闪.便另转了话题来说,却何奈对方无心交谈已言告辞,他亦无心再留人,只冠冕堂皇道:“后日就要启程,增寿想是还未整装过行礼,本王也不多留了。”徐辉祖曾在北平练兵,总觉朱棣人在北平与人在京师有差,对他心里有些计较,这一听他允了话,当即拱拱手携弟离开。

看着并肩离开的徐家两兄弟,朱棣闲适的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头也不抬地道:“明日去灵谷寺,该早去做了安排。”一旁侍立的陈德海低下头应道“小的知道请王爷放心”灵谷寺位于钟山东南麓,是大明佛教三大寺院之一。曾由朱元璋亲笔题下“灵谷禅林”匾额,并书“天香飘广殿,气宿空廓”对联赐寺,可见其寺规模宏大,隐有三大佛寺之首的趋势。

仪华随着朱棣下了马车,就看见一座三拱门饰绿瓦红墙的门厅,厅阶下面松翠林茂两列,卖着吃食、香烛、耍货等物什的小商小贩三三两两地在树下摆着摊子。观之,一片热闹繁华之景,甚似佛诞、观音寿辰等时日景象。

陈德海见仪华母子目光俱投在一旁小摊位上,便笑道:“有句话叫‘谷雨三朝看牡丹’。这灵谷寺除了牡丹丹,还有樱桃花、绿梅等都有。这样即使不是佛缘之节,前来上香赏花的游客、叫卖的小贩也是不少。”语毕,倏又拍着头“哎呀”一声道:“小的怎就忘了王妃就是金陵人,倒在您面前卖起学问来了!”她虽在此地居住多年,却从未踏出过魏国公宅的二门一步,又如何来这里、知道这些。仪华无声一笑,只将手递给了阿秋搀着,又嘱咐小内侍看好朱高炽,便拎阶而上,往寺里走去。

朱棣目光犀利,捕捉到仪华脸上忽闪的落寞,他心中生起一抹探知欲,旋即又压了下去。然后自好笑的摇了摇头,即偕着仪华景子在丘福、朱明等十多名侍卫扩卫下,很快地进了大雄宝殿上了一柬香后,便避去其它诸殿,直接到了事先备好的心房歇息。一时歇了一盏茶的功夫,仪华心里恢着冯妈妈的墓就在后脚下,只略喝了几口茶水,食了半块糕点,就食不下咽任何东西了。

朱棣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仪华,罢了罢手,陈德海心领神会的遣了人下去,又自个儿亲自领着朱高炽在禅院里玩耍。见朱棣摒退了左右,还支开了朱高炽,仪华心中颇不平静,几欲启唇相问,可去年五月那夜的伤痛依旧在叫嚣着疼,“冯妈妈”三字终难脱出口内。还再犹豫不决。难道那次就记得如此之深?还是女人心性果真就是这般?朱棣暗下断言一句,也不愿再费心思去猜,便直言道:“今日本王带王妃来灵谷寺上香是有如意,王妃应当清楚。你那位故人的墓地,陈德海巳打点妥当,可以去。”

闻言,仪华双手刹时紧握成拳,心里默念道,冯妈妈,她来看您了!

第六十八章 祭拜

僻静通幽的密林道上,繁密的青枝在空中架起了一道天然屏障,重重叠叠的枝桠隙缝,漏下了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斑驳日影。

一辆由四骑相护的马车在林道上风驰驶过,一顷之间,满目的阴阴翠润,稀疏光影变成了灼灼耀眼的金辉,整个视野为之一开。

只见翠绿的山脚一,一潭溪流汇聚而成,将绿草遍地的河岸隔溪相阻。而溪流的对岸,三座土堆围成的矮坟静静地坐落在这人烟罕至之地。

“坟地已到,请王爷,王妃下马车。”恭敬地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朱棣没予理会,幽深的眸光询问地看向仪华。仪华深吸口气,平静地将手上的毡帽带了上。随着朱棣下了马车,陈德海已手提着一人放着冥币,香烛等物的朱漆篓立一旁,见他们走下来,忙转身指着对岸,提醒道:“坟在对岸,因溪水浅也没架桥,就置了些石头横搭了一条过道,还请王爷王妃仔细脚下。”

仪华行至岸边,凝目俯视一看。清澈见底的溪流间,一溜儿刚露出水面的石块弯弯扭扭的延至对岸,石块在水光,日影地映射下,闪着熠熠地光泽,让人看了一阵目眩神移。

见此,仪华脚下一滞,双手下意识地抚了抚平坦的小腹,不由起了几分犹豫。出于本能的护犊行为,收入了他的眼里。朱棣满意地勾了一抹浅笑,脚下利落地一跨步,拾上了第二颗石块,随之转身面向仪华伸出一手,道:“把手给本王。”

仪华微微抬眸,就见朱棣宽厚的大掌伸向自己。她觉得可以放下心来,便仰面回了一个笑脸道:“多谢王爷体恤。”说着将白玉一般的细腻柔荑伸了过去。

舒心和笑容直击心头,朱棣眸底黯了黯,隐藏侵略的目光在那张粉嫩娇颜上深深地看了一眼,突然发现她原本的青涩稚嫩减了一分,女人的柔情妩媚却平添了些许,蓦然地,他想起了那唯一一次的燕好,身体不禁起了燥热。

却晃眼一瞥,见仪华一只手仍圈在纤细的女儿腰上,当刻,一道冰澈的冷水从头直灌到脚,方起的燥热转瞬间却了大半。

朱棣浓眉拢了拢,只不明意味的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便一把握住仪华的手,牵着她踩着只足踏脚之地的石块向河对岸走去。

此时,仪华满心满眼都是近在咫尺的三座矮坟,恨不得插了翅膀一下飞到河对岸,自然未再分得心思注意其他,这便也未察觉到一只粗糙而温暖的大手在细细的摩挲着她。

一刻钟的小心翼翼,终于到了河对岸,仪华忙取了毡帽,心揣着几分急切走向了三座并排的坟前,见坟上并无杂草,碑文前还专用鹅软石砌了一个平台做祭拜之用,这一看,明显就知道是有人提前来料理过的,且不用猜也知是何人所做。

“臣妾替冯妈妈谢过王爷。”仪华从冯妈妈的坟前移开视线,向着朱棣蹲安福身一礼。

朱棣看着盈盈下拜的仪华没有表态,就背手伫立在三坟一旁。陈德海敛着精明的眸子一转,走到坟前一壁摆着供果,香烛,一面状似无心的随口絮叨道:“王妃您这话可说错了,王爷可不是为冯妈妈做得这些,是为了王妃您才做的,而且还吩咐了小的顾了人,往后每隔上一段日子,就过来照料一下坟,祭拜祭拜。”

朱棣听着既没否定也没承认,只双目灼灼地看着仪华。又是这样!自她传出喜脉以来,或是燕王妃的身份在朱元璋那得到认可以后,朱棣总是时不时对她做出亲昵的动作,或一如此刻这般定定地看着她,真仿若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

可是凡事总有个度有把尺,一旦过了这个尺度,有引起东西就会乱了散了,反而不如维持着适当的距离来得好。

仪华稍稍偏头,抬头捋了捋几缕让风吹乱的发丝,避开了朱棣让人难以忽视的目光,转眸又凝上了刻着冯妈妈碑文的坟山,慢慢地走上前去,不顾地上的草屑双膝跪下,双手合十又目闭上,对着冯妈妈诉说这一年的境况。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最需担心的身份问题已无忧了。现在除没有您陪在身边,我已感到很满足了。每当我想起腹中有个小生命在一天天的成长,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与欢喜......冯妈妈,下次再来看您不知是何时,但到时我一定带着宝宝给您看。”

心念停下,恰有一阵春风徐徐而来,轻轻地拂过面上,仿佛冯妈妈 的手温柔抚过,倍感舒爽。

仪华缓缓地睁眸,微微扬起嘴角,恬静一笑道:“德公公,劳烦你用火折子引个火。”陈德海一怔,只是一个死去的下人,竟然王妃下跪祭拜,他心里有些冲击,片刻忙又收回思绪,依言取了火折燃了冥纸,躬身退至一旁。

很快地,平台上的火势越烧越旺,墨黑的纸灰越飞越高。

仪华掷下手中最后一沓冥币,徐徐地站起身,对着飞向远方的纸灰,轻声一唤,道:“冯妈妈您来拿钱了!您走好!”话音落下,仪华回过身,在朱棣不掩诧异不解的目光下,她弯眼一笑,道:“刚个儿纸币飞得很高,是冯妈妈知道臣妾来了,才带了一股风过。”

听仪华这样一解释,朱棣看她的眼神更加奇怪,几乎带着惊诧。

这番模样到了逗欢了心情不错的仪华,她吟吟又笑了一声,半真半假地道:“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臣妾这叫着来拿钱了,鬼差们知道冯妈妈是有家底地,便也不会再为难了。”

“恩。本王知道了。”听罢,朱棣突然郑重其事的应了一句,又沉吟了片刻,对陈德海吩咐道:“明日就要回去了,等到回到了北平你点些侍卫去燕山下烧纸,也让他们来拿些钱,唔,以后每年都寻三、四月间烧些冥纸好了。”

陈德海丝毫不诧异的应下话,仪华却不由一怔,好似不认识一般惊奇地瞪大眼睛看着朱棣,半晌之后,忽然发现自己也许从未看透过他。怀着这样的心思,以至回城的路上,仪华只觉此趟京师之行带给她的冲击太多,许是明日启程回北平就好了吧......

然面这时候,他们谁也没料到,又一场 变故猝然而生,回北平的行程也随之延期。

第六十九章

金陵皇宫

朱元璋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阶下三名着朱红色文官官服的大臣,俱是噤若寒蝉的垂手侍立,生怕一个不慎捋上逆鳞,触了圣怒。

一时间,空旷的大殿沉寂如水,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啪”

正沉默间,朱元璋折案而起,怒道:“吞盗官粮,还敢巧立名目,胡乱收税,朕到不知何时有了车脚税,水脚税?对,还有个沿江神佛税!荒唐!”

今上出生贫农,又曾做过乞丐,和尚,一生最恨便是贪污,对贪污腐败者绝不心慈手软,每有一点苗头发现,必是众人受牵。

三人想到一处,心中不寒而栗,双膝一颤 直接跪伏在地,呼道:“皇上息怒。”

“废物!”见身边重臣只会大呼息怒,朱元璋怒气不打一处,直摔了手上奏折,骂道:“朕真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的废物!好好给朕看看,北平二司等人竟触角伸到了京师,和户部侍郎,礼部侍郎他们结党营私,贪污钱粮!”

什么?北平官员勾结朝廷重臣?!

跪地三人脸色一变,目光纷纷睇向三尺之外的奏折,怔了一怔,随后,跪在首位的一人,以膝跪行上前,捧起奏折翻看,只铜陵上面书写,北平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官吏李彧,赵全德等人勾结户部侍郎共同舞弊,吞盗官粮。

看到这,这人心中掠过狐疑。这御史弹颏指出是北平官员勾结户部,但是北平承宣布政使司归属户部,按理说应当是户部官员指使北平官员才是,可这份奏折的侧重点显然透着蹊跷......

心思转折间,朱元璋已雷厉风行的下命道:“来人,去北平押涉案官员来京,现时立刻逮捕在京涉案官员,交由审刑司拷讯!”顿了顿,眼里划过一丝阴聿,怒气低沉了下来,又问道:“燕王明日返北平?”

一旁侍立的太监颤抖,答道:“是,明早的行程。”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不成器的东西,才掌北平几年,就给朕出这么大乱子,还让他回去做什么?宣燕王即刻进宫见朕!”

太监偷偷窥了一眼朱元璋铁青的脸色,不由为相交并不深的朱棣暗捏一把冷汗,随即恭恭敬敬的应了喏,躬身退下传召。

而此时,朱棣与仪华乘坐的马车还在回城的路上飞驰,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应天燕王府。

“嘚嘚”地马蹄声似有节拍般响着,在山林间整整玩了一日的朱高炽,听着回程的马蹄声渐渐地耷拉下来了沉重的眼皮,靠在了仪华身上睡着了。

仪华忍着身上的不适,将朱高炽揽在怀里,让他睡得舒服些,可时间一长,仪华不免有些吃不消,却又苦于马车里只有朱棣在,总不好叫他帮把手抱关,只好咬咬牙又忍了下去,

从朱高炽睡下不久,朱棣已发现了仪华的不适,他想不出半刻她必会寻了借口放下朱高炽,却未料到小半个时辰都过了,她硬是一声不吭。面 样一副倔强不服输的性子生在女子身上,却是令他极为不喜。朱棣微微蹙了蹙眉,睁开双眸往身边的人看去,见她双眼紧紧地闭着,又密又翘的睫毛不停的颤动着,在一张苍白肖尖的小脸上投下一道暗淡的剪影。

“王妃”朱棣笼着眉心,突然出声道:“你身上横无两肉,朱高炽倒有些重量,你把他放在地上就是。”

放在地上....

仪华一怔,睁眼看了一眼不似开玩笑的朱棣,又看了看对面车壁下的地上,是铺着一层不薄的毯子,可就将朱高炽放在那上面睡着,也太过随意了吧。

看着,仪华的神色之间就闪过一丝不满,旋即又敛了下去,再看向朱棣时已换上了笑容,道:“无事,臣妾还能抱上一会儿,若是放下他睡着,这马车一颠一簸的,他也睡不安生。”轻柔的几句话什,细辨下有着轻微的气喘与吃力。

听她这样说完,朱棣不仅浓眉紧锁,薄削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神色间隐约露出几缕好意被拂得愠色,口中却淡淡的“恩”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仪华的话。

仪华觑他那样,心里暗暗一叹,这人外面一副明理的样子,骨子里的霸道骄傲却受不得一星半点回折。

不过,当下他没霸道得让自己必须领了话,比起在以往待她的态度却是好了许多。

想到这些,仪华发白的嘴唇扬了扬,待欲阖眼养些精气神儿,却听朱棣淡淡地陈述道:“王妃你刚有三个月身子,太医说过你胎位微有不稳,不可劳累还需养。”经朱棣这话一提醒,仪华脸上隐忍的根个别破裂。朱棣看着眉宇间舒展了开,语气微悦,道:“王妃你能疼爱朱高炽,本王自是乐见,可一味的娇惯,只会让他成为纨绔子弟,懦弱的性子,他一个男儿睡在地上怎么了?本王在凤阳的时候......”

“王爷,臣妾的身子确实吃不消了,不如由您抱炽儿。”仪华扬声抢白,阻止了朱棣的话,道“再说炽儿也不是娇养的孩子。在北增时,不论严寒酷暑,他总是天不亮就起身复习功课,您说有哪有娇养的孩子是这般?”

朱棣微微错愕,他未想过仪华会打断他的话,更未料到从来只有听从吩咐的人,有一天会站在对面反驳,这已经不是让朱高炽睡不睡地上的事,而是两人之间的一种相处位置问题。

一念闪过,朱棣眼神凛冽了起来女人一旦有了保障,便会得寸进尺!看来这月来,他是对她太好了。

见朱棣脸色渐渐地沉了,仪华暗叫不好,心里有些怀疑是否心急了,却又想起明日就要回北平了,瞬间心绪沉淀了下来,一双灵动的眸子疾闪一抹坚毅,尔后如述家常的口吻道:“炽儿自从脚上有了好转以后,就念着像王爷一样骑马散射,良医他说了,炽儿再好生养上半年,也是能上马的,到时王爷再找了好师傅教他,这男孩儿的大气也会有地,倒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末了,见朱棣眼里似有愧色,仪华也不大确定,横了横心干脆便道:“炽儿确有些重,臣妾真有点吃不消了,王爷!”

最后一声“王爷”,声音陡然提高,却无撒娇带嗔之意。

朱棣让这声唤得凝目正视她二人,眼见仪华越发苍白的脸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闭着眼好睡的朱高炽一脸稚子天真。

他直直地看了关晌,僵硬地伸出双手,紧绷着脸孔,哼道:“抱过来吧。”

终于松了口,仪华心下为之大松,不由嫣然一笑,毫不吝啬的赞道:“王爷是慈父。”闻言,朱棣脸上僵硬更甚,却什么也没说,只手脚笨拙的抱过朱高炽。仪华顿时轻松了一大截,又瞥见朱棣抱着朱高炽正襟危坐着,忆起以往受他的白眼,不觉有稍稍出了一口气的畅快,却怕朱棣发现她的心思,忙撩帘看向窗外,掩去脸上的笑意。

正当这时,透过车窗,仪华却见一匹快马从不远处的城门驶出,似有目的得像他们驶来,待走进来,仪华一眼就认出来人此次随行的侍卫之一,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有种不好预感的升起,又不及细思,来人已到了跟前。

“王爷,出事了!”果然一开口就不对,仪华一边戴上毡帽,一边在心里暗忖。

朱棣微变了变脸色,望向车窗外的人,问道:“什么事?”

来人瞟了一眼仪华,斟酌着答道:“御史弹劾北平官员以李彧、赵全德为首,勾结户部、礼部的人吞盗官粮。皇上龙颜大怒,现在已下旨王爷立即进官面圣。”吞盗官粮?不就是贪污!

仪华一想到“贪污”这个字眼,全身止不住发起颤抖。

朱元璋曾立誓,要杀尽天下贪官,并且还见一刀处斩不够,亲看顾定下“剥皮实草”刑法,让贪官被一刀刀剥下皮,直至最后一块皮剥下方能咽气的残酷惩罚。

在这种触目惊心的刑罚下,她以为不会有官员敢贪污,却不想还是有人铤而起险,倒应了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古话。

“勾结?我北平地方官员,有何本事可以勾起户部,礼部大员?”正胆寒的想着,却听朱棣压抑着勃然的怒火,咬牙切齿的嘲讽道。

不等来人回应,闻声策马过来丘福思忖道:“王爷,以属下看,此事会不会是眼红北平富庶,故意栽赃。”

北平之地,犹是南北直隶近些年,隐有与江浙等地比肩的趋势。如此看来的话,也当有可能。

仪华暗暗的点了点头,却见朱棣一脸凝重道:“既然敢上奏折弹劾,必是手上有了证据。只怕此事不是栽赃!”

话落,朱棣将似有醒来的朱高炽放在一旁,继而大喝一声“停车”便直跳下马车,与一名侍卫换了马匹翻身骑上,俯瞰车窗后的仪华,沉缓了语气,道:“王妃,你由朱能护送回王府,本王先进宫一趟。”

夫贵妻荣!

仪华看着朱棣面上少有的沉重,亦郑重道:“王爷,万事小心。”

朱棣深眸骤亮,两簇兴奋的火苗在眸中跳动,森然道:“身正不怕影斜,本王无所惧。”说罢驾马绝尘而去。

第七十章 入眼

朱棣走后,仪华心下隐隐不安,望着那道驾马离骈的背影久久不能收回视线。

“母妃,父王呢?回到王府了没?”朱高炽昏昏沉沉的醒来,见睡靠在马车踏板上,就打着呵欠问道。

仪华从窗外移开注意,回头柔然一笑,轻语了一句“醒了?”又道:“你父王有事先驾马离开,由我娘俩一起回去,对了,这日头可都要落山了,炽儿饿了没?”

朱高炽还没有清醒全,只意识模糊的点了点头,道:“恩,饿了。”

看着朱高炽一副小瞌睡虫样,仪樌微重的心思放了放,又想他晌午只在灵谷寺用了古饼,荠菜,芦笋等几样时令吃食,现在是十有八九腹内空空,便又撩起窗帏,看向正指挥着重新启程的朱能,客气道:“朱能小将军!”

忽听一个清吟的声音唤他,朱能愣了一愣,本能地回头望去,就见雕栏的车窗后白纱飞扬,隐约可见纱帏后女子柔美的轮廓,但再想看得清晰些却已是一片模糊。

恍惚间,他眼前似又浮现出一月前,那惊鸿一瞥的娇嫩社会关系,吐气如兰的馨香气息,不觉心猿意马,锁不住神魂。

见朱能听到了,仪华在毡帽遮挡下笑了一声,续道:“趁着还没启程的空当,有劳朱能将军待本王妃,去后面的马车唤一个叫阿秋姑姑的过来伺候,再让她拣些茶点给炽儿用。”

本王妃三字一出,似有醍醐灌顶之效,朱能当下清醒。

“遵命。”他脸上霎时一白,顷刻又是一红,终是低头领话而去。

片刻之后,阿秋提着朱漆刻缠枝花食盒上了马车,仪华启唇,道:“朱能将军,返城吧。”

“不敢将军一称,王妃呼属下姓名即可。”朱能恭敬的抱拳作了回应,随即扬蹄勒马,掉头大喝,道“走!”。

一声令下,众马齐奔。

仪华放下窗帷,转回身取下毡帽,脸上的苍白憔悴尽显。

阿秋揭开食盒取了一碟儿梅子蒸糕,一碟莲蓉水晶糕给朱高炽,又倒了一杯水递到了仪华嘴边,面露担忧道:“可是难受的紧?回了王府就叫了太医来看看。”说着话,已伺候仪华抿了一口。

酸甜的汁水入喉,清凉之感遍及全身,仪华感到胸口的气闷顿减,不禁舒服的吁了口气,露了笑意道:“你是越发的细心,何时准备了这水,喝着倒是顺气。”

阿秋瞅着仪华脸上神色好了些,也乐见她提了兴趣,忙就着话说:“到寺里那会,小姐看着就不大舒服,德公公就给奴婢说禅房后院子里有颗枣树,让摘些给小姐熬水喝,说山楂水有治胸膈痞满之效,对初得喜脉的妇人喝了最是能缓解孕期不适,奴婢便趁着您和王爷去看冯妈妈时熬的。”

这个陈德海竟还能晓药理。

仪华微有诧叹,又低头看了看紫砂杯内浅黄的汁水,若有所思,道:“他身边的人尽是能人,也许真不用操心。”

阿秋听得迷糊,思忖了半晌,蓦色明了仪华指的是朱棣,忙想出声询问何事,却见她抿唇皱眉的闭上眼睛,晓是泛了难受,也不再多问,只伺候着朱高炽用着茶点。

一时间,马车 内静默无声,马车外车声辘辘。

到了酉正三刻,天渐黑下之时,一行人回到了应天燕王府,仪华直撂下一句“多谢朱能将军护送”的话,让许公公给今日随行的侍卫晚上加了菜,就靠着婢女的搀扶,一径回了二门后内院。

却忽略掉一束目光 紧紧相随,一直至转角处也未有收回。

“朱能将军!哟,都成将军了!敢问将军在看什么呢?”一个年轻男子调侃的声音在冷清的外院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