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抬头,即看见抓着门栏而立的江都郡主正一瞬不瞬的望着她,那目光带着强烈的恨意,以及无尽的指责!

仪华猛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连退两步,然后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年仅十一二岁的江都郡主见仪华如此,眼里恨意更甚,流着泪道说了句:“四皇婶,火灾不是母妃引起的,您却让她含冤莫白而死”,也不管仪华是何反应,一转身就向早被拘回灵堂的姊妹间跑去。

一时间,灵堂外冷清了下来,除了守在不远处的禁卫,只剩仪华主仆还在那里。

“王妃,江都郡主还小不懂事,她说的话您别住心里去。”盼夏抚着仪华,”勉强笑着安慰道。

仪华抬头,看向盼夏恍惚一笑:“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江都郡主理应如此。”

盼夏看着仪华的笑容,只觉格外苦涩,忍不住说道:“王妃您真不用往心里去,即使您不要陈侧妃的命,三日后,陈侧妃也是一杯毒酒或白绫的下场。”

是吗?这两者真就一样?

她知道,不一样,就如江都郡主所言,是她让陈侧妃含冤莫白而死。

生命,贵于一切,她却亲手毁了一条无辜而鲜活的生命。

不再去想,仪华竭力灌注精神,回望了一眼陈侧妃无人料理的尸首,唤了一名把手的侍卫交待吩咐道:“让念经文的师傅回来继续为太子殿下念经超渡,还有告诉礼部的人,陈侧妃毕竟是江都郡主的生母,还是予她殉葬之名。所以天一亮,就收敛好…”话忽然说不下去,心知侍卫已会意,她也不再多言,命守卫守好朱允炆兄妹安全,便回到了朱棣单留于她的屋室。

一进屋子里,仪华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般,一下跌坐在软塌上。

盼夏一旁看着,极是焦虑不安,几番劝了仪华小想片刻,仪华却执意不肯,非要听到外面一切皆妥方可。盼夏无奈之下,只好依了仪华。幸在陈侧妃抵了纵火了罪,天也渐渐有了青白色的光,趁乱而为的东宫宫人与心焦将会“变天”的百官命妇也安静了下来。

大约五更初,侍卫回票了消息说——那头火势已灭,宫中混乱的场面巳控制,只有一些善尾的事需要处理——听罢,仪华终于抵不往疲乏,昏昏沉沉的睡了下去。

醒来时却是在京师燕王府府邸,由朱棣守在她躺卧的床榻旁。

仪华看着寝室里熟悉的家具摆设,一时有些理不清思绪,迷糊地看着朱棣问:“怎么…”

不让一句话说完,侧身坐在床沿上的朱棣,声音沙哑地打断道:“那些太医常挂在口里'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 尤其是像伤寒这种病, 好得尤其慢。 些日子你染了风寒,不过十日哪能全好,现在不就全应了?稍吹了些冷风,又有些不好了,这次必须得养上一月才可。” 仪华听着朱棣一反常态循循善诱的话,竟觉朱棣像一位喋喋不休的老头儿,忍不住轻声笑起。

看见仪华突然笑了起来,朱棣怔了怔,张臂揽入仪华在怀,脸颊挨着仪华柔能的脸庞轻轻地磨蹭着,低低地感慨着:“我的阿姝,怎么这般没心没肺…”声音里蕴合着温柔的眷恋。

仪华何曾听过“我的阿姝”这样的情话,顿时面红耳赤,一边推拒着朱棣磨蹭过来的脸庞,一边底声说道:“痒…胡渣,痒…”

闻言,朱棣抬手在下颌处一摸,果真是一日不打理,已生了一层青渣出来;但见仪华脸上漫着淡淡的粉,比起先时微白的面色好了许多,不由更加揽紧了仪华,在她脸庞很磨蹭一会,才松开了手,歉然地看着仪华,道:“陈侧妃是死与你无关,你不要耿耿于怀。” 话一顿,朱棣神色急剧一冷,森然道:“追根到底,这一切也是东宫自己造成的。”

仪华没注意到朱棣后一句话,只放在了前一句上,急切道:“王爷,你别听盼夏胡言,臣妾没有因陈侧妃的事耿耿于怀。” 又恐朱棣不信,想了想补充道:“这次是假他人之人,上次在漠北的时候,臣妾可是一刀除去了鞑靼人,又怎会…”

犹言未完,仪华发现朱棣目光复杂的看着她,不觉止了话,呢喃唤道:“王爷?”

朱棣听到唤声,眼中复杂之色敛去,他轻叹一声,让了仪华埋首在他胸前,道:“昏睡中一直呓语着‘江都郡主’之类的话,我又何须从盼夏口中得知?”说着失笑了笑,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抚着仪华长及腰下的青丝,沉稳道:“你会处决陈侧妃,也是为了我,就算真有罪也由我背负。”

不妨听到这样一番话,加之朱棣低沉的声音有着今她心安的力量,这一刻,仪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罪恶及对江都郡主深深的愧疚,哭了,无声的哭了,将一切痛哭之声全掩埋进了朱棣的怀中。

这一哭,仪华也不知哭了多久,当脸颊的泪痕干涸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紧张问道:“对了,皇上醒了没?还有东宫的事情怎么样了?”

“父皇他醒了。” 看着仪华泛红的双眼,心中再次一暖,神色间却隐匿着淡淡的骄傲之色道:“还有你做的很好,东宫的事都解决了。”

第二百四十章 定局(上)

诚如朱棣所说,东宫之事已平。

然而那日动乱虽由陈侧妃承担,但朱棣三兄弟在灵堂上大打出手的事,已是不胫而走;更让人意外的是,流言在竭力封锁下却越演越烈,短短半月之间已然满城风雨。与此之时,东宫嫡长子朱允炆昼夜不离侍奉汤药于圣榻之前的纯孝言行,也从金陵皇宫中流传而出。

在那阵子,仪华是让朱棣拘在了王府,被勒令不许劳心伤神以养好身子,好等太子七七四十九天停灵下葬后,能受得住伏天北上回藩。

朱棣此番言语,不可不谓是用心良苦。仪华感念其用心,倒闲适了好些日子,直到发觉朱棣夜留书房的时辰渐长,在府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即使面对她时总是一切皆安得样子,可这些落到最亲密的枕边人眼里,察觉出异样也只是迟早的事。

是以,仪华渐渐地不安了,又正时值五月里,日子一天天地热了,蒸郁的暑气让人心烦气躁,她不安的情绪随之再涨。终于,在五月末的一天下午,她翻来覆去也歇不着午觉时,干脆还是重穿上月白色纱衫儿起身,唤了李进忠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外面风声如何。”

李进忠答应着下去,刚走到湘纪竹帘前,盼夏从外挑帘进来,笑禀道:“周王妃来了。”

仪华听是周王妃,心下念头一转,也不让李进忠出府打听,只是先招待上门的周王妃。

一时夏日瓜果、凉茶、糕点上桌,左右侍人陆续退下,只剩妯娌二人分坐在窗下罗汉床的两头,身后窗棂上四扇湘妃竹帘遮阳,有稀疏的光穿过细密的竹篱投影下来。

一边轻摇纨扇,一边闲谈叙聊,大约过了两刻左右,周王妃隐隐稳坐不住。

仪华笑看着周王妃欲言又止的模样,咽下一小口藕片,手摇纨扇道:“弟妹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周王妃目光闪了闪,凝神踌躇了片刻,又四顾了下周围,方谨慎道:“两日前朝中有人上奏请立太子,而被请奏之人正是四哥!”话音一落,周王妃眼睛立马牢牢地盯着仪华,神色紧张。

仪华对此心中有数,见周王妃紧张兮兮的,也不愿少了周王妃的兴致,便问:“然后呢,皇上的意思呢?”

周王妃却不如仪华想得一般,连忙将一切所知叙出,而是略合歉意的看这仪华,答非所问道:“王爷在东宫时轻易听信了不利四哥、四嫂的流言,是出自…那,才会在灵堂上闹事,还连累了四哥…”虽然四哥是不怪,可王爷自四哥那转念明白过来,就一直…”

一番话周王妃说得断断续续,仪华却己经听出大概。

原来这一切,果真是意为之!

不过眼前不是追究已发生的事,当务之急是问出让周王妃生出歉意之事,也是让朱棣近来越发沉默的原因。

心念间,仪华直接打断周王妃的话,隐有几分迫人之意道:“弟妹,五弟乃纯良之人,我与王爷自不会让五弟背负内疚。现在弟妹且先告知近来京中见闻,以让这一月都没出府门一步的人解闷。”

周王妃忽见仪华一下强势起来,怔了怔,随后起身向仪华深深一福,说起近日来的立储之争。

五月二十一日,一名二品大员上奏:“太子殿下不日将下葬皇陵,可东宫乃国之根本不可空虚,遂臣奏请皇上早立太子,以确保我大明千秋盛世。”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这是自太子病危至薨逝一来,首次将立皇储一事提上议程——虽是震惊,却不失为一个好契机,很快地朝中便分属三派,各持理据奏请立太子。

起初众朝连还和气而论,不过两日,已进展为唇枪舌战。

如此之下,拥立朱棣与朱允炆的两派朝臣,紧抓太子过世后,秦王长子的身份,排除晋王以“长”而论的理据。这样一来太子人选,便落在以“贤”而立的朱棣与以“嫡”为依的朱允炆之间。

五月二十五日,有人再次上奏:“自古识来,皆为子承父,孙承子,方为人伦冈常。而圣上诸子中,唯燕王仁孝有文武才略,能抚国安民,当为太子之选。”朱元璋听后似有赞同。

然就在这时,驳斥朱棣非“仁孝”之言立即反击,以灵堂上闹事与朱允炆为今上侍奉汤药二者,暗指朱棣不睦兄弟、不敬太子、不孝今上之举。此言之事,整个京师几乎人尽皆知,于是当下朱棣隐隐坐实不“仁孝”之名,拥立他的一派朝臣也有所倒戈。

听到这,仪华已然明了,朱棣是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也许是前世残留的印象,知道朱允炆会被立为皇孙,她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难免不平这些仍流于市井的传言。

再看周王妃越发愧疚的神色,仪华竟反过来安慰了周王妃一番。

周王妃见仪华确实没有怨怪,还答应出面开解周王,压在心头好几日的负担减轻不少,很是心满意足的离开。

周王妃走后,仪华也一扫几日来的烦躁不安,心渐渐地沉静了。

是日晚间,朱棣回到府中,仪华殷情服侍,一切皆不假于他人之手。

朱棣一切看在眼里,晚饭罢,挥退屋子里众侍人,噙着笑,声音里却不见一丝笑意道:“今天这样殷情,有事要求或是要问?”

仪华在罗汉床上侧坐了坐身,抬眸一笑:“有事要求!”回答得极其干脆。

朱棣微微一怔,皱眉盯着仪华颇久,见仪华始终眼眸含笑的回望他,淡淡的不虞之色敛去,沉沉叹道:“要问什么,就问吧。”说完疲惫的闭上双目,抬手揉捏着眼窝中间。

仪华看着不由起身,搁下手中纨扇,走到朱棣身旁坐下,不知觉她放柔声音道:“臣妾来吧。”朱棣睁眼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移开罗汉床上的漆红小几,脱鞋枕着她的双膝上躺着。

“王爷,都有十来天了,成日见不到您人,眼看不久就要回北平了,再来京师就是好几年后。”低头看着朱棣已有两条浅浅痕迹的眉心,仪华忽觉心头一酸,她深呼了口气,手一边轻揉着朱棣的额际,一边絮絮而道:“臣妾就想让王爷陪臣妾去郊外的寺庙小住几日,一来避暑散心,一来也是想给冯妈妈上个香。王爷可答应?”

朱棣眉毛一轩,却没睁眼,只是挪换了一个舒服的卧姿,半晌才闷哼了一声。

第二百四十一章 定局(下)

仪华乳母冯氏的坟地就在灵谷氏附近,出游自然选了灵谷寺下榻小住。

这座历经八百年历史沉淀的古寺,四下青松环绕,远离凡世尘嚣,身处其中,不觉烦恼尽去。自他们在此小住下后,早晨听着古刹钟声而醒,上午带上几名扈从登高踏青,近午时天热回寺,下午又听寺中高僧论禅讲佛,至傍晚通幽曲径间。

这样的日子简单而充实,仪华享受着此中的生活,犹是在看见朱棣心绪渐平和了,她更感念这难得的浮生若梦的几日。甚至还忍不住一个人臆想,熙儿几兄妹与他们一起生活在此的情形。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就临近太子下葬的日子。

这日午睡起身,听禀主持大师因事不能来叙,外面暑热消散不少,空气也格外清新,便从榻上微微抬起身,只手支颐,偏头望着朱棣笑道:“雨后空气新,就去山后的石子林逛圈?”朱棣还阖眼躺着,看似没有睡醒般,听了仪华的提议,他半掀了下眼睛,又闭眼含糊道:“好。你先去里间梳洗换衣,我在外这等。”仪华听过,也不管朱棣似醒非醒时的应付话,下榻就去里间梳洗换装。没让盼夏进来服侍,自坐在妆台并对镜梳妆,略挽起午歇放下的青丝,插上一只白玉簪子于髻中,就往外间走去。方行门口处,忽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属下告退”,她当即止了步子,在帘后停了片刻,直到确定男子离开后,才撩帘而出。

一出里间,见朱棣愁眉深锁,仪华不及思索便问:“出什么事了?”说话间,走到朱棣坐着的一张八仙桌旁,目光自然地落在他紧拽信纸的右手上。

这一看两个斗大而醒目的字体,一刹那落入仪华的眼里,惊得她猛吸一口凉气,心中暗悔失言不己。

朱棣听到抽气声,握拳的手关节似响了响,随即慢慢松开手道:“看见了吧,就是一一”

“王爷!”仪华骤然提高声量,一手按住朱棣手背,抢先一步急切道:“不是您不足够胜任那个位子,只是…一切已成定局。”她声音渐渐低下去,隐有无力。

“难为你一开始就看清。”沉默片刻,朱棣抬头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伸手拉了仪华在一旁坐下,复又神色莫测地看了一眼信函,凝视仪华道:“其实自年前父皇惩罚泰王那次,我己隐约猜到父皇将立允炆侄儿为皇储。”

仪华任朱棣拉着坐下,乍一听朱棣说言,当下不解道:“那为何还会…”

“大概是不甘心吧。”朱棣放下信纸,看向仪华自嘲一笑。

仪华听得有些不解,却也不追问,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愿向他人揭起的疮疤。

朱棣没听到仪华问下去,却见仪华关切地看着他,不由淡然笑道:“无妨,不过是旧时的琐事罢了。”口里是这样说,那涩然之色,却已浮现在眉宇间:他闭上眼睛道:“天家之人,说从没想过那个位子,必然是不是真话,至多是不敢想罢了。我自不能免俗,尤其是近年来颇得倚重,又是仅被招入京的五王一位,再念及自古以来无立孙不立子者,就怀了几分期盼上京。可入京才知,父皇召我等入京,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了他属意的人位子坐得更稳更名正言顺,就起了放纵之心,看父皇能做到哪一步。”

最终,朱棣仍没有据以实告。但能说到这一层面上,已属不易。而朱棣言语中,难亲父偏颇的介怀,她虽能察觉出一二,却难以言表。于是仪华也不接话,只是再次覆上朱棣的手,静静地等着他缓解情绪。

朱棣终究不是一般男子,又或许是他倾吐了心中不快,仅仅沉默了片刻,他忽然睁眼看着仪华,眼中看不出喜怒,道:“若有一天徐家与我为敌,你会如何?”说时声音渐成冷冽,隐含几丝逼迫之意。仪华听得遽然一惊,她竭力压下强烈的心跳,专注精力在朱棣的话猛然,一个念头在脑中急剧形成,仪华讶然低呼道:“难道…那夜东宫发生的事,都与…”不再说下去,仅看朱棣的神色已然明了,她回忆着与徐家的牵绊道:“那里只有三弟是我的亲人,可即使如此,我的至亲之人却在北平。”

回答虽听来似是而非,却已表明了一切,朱棣眼里笑意浮起。这后“朱元璋密拟圣旨,欲太子下葬后确立朱允炆为皇太孙”的密报,随着信纸烧毁的那刻已然化为灰烬,他们如是前些日一样享受着最后两日的山中禅院生活。

转眼到了太子奉安于孝陵的日子,上亲临举哀,文武百官及诸命妇素缟临哭。同日,上赐谥号“懿文”,尊懿文太子。次日.上颁圣旨,以嫡子孙朱允炆为太子,由礼部详察应行典礼、选择吉期行立皇储大典。

是日,周王不经通传直闯燕王府书房,也不顾及仪华正在一旁,当下叫了一声“四哥”便红了眼睛。

朱棣走过去拍了拍周王的肩膀,沉声道:“你拘在京师也有三年,也该成长了,率性而为再不能了。

你我兄弟相隔千里,远水解不了近火,以后诸事还得靠你自己。勿让弟妹与侄子为你受累。”顿了顿,罢手道:“回去吧,去打点回藩国的事。”

周王听着朱棣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心中大震,连退三步后踉跄跌撞出书房。

仪华皱眉看着周王离开得背影,正想说什么,却听朱棣沉沉一叹:“他该有些担当了。”她亦是听得心中一震,诧异抬眸,只见朱棣目光深幽地望着周王离去的方向,莫名地止了话。

六月十三日辰正,五王携五妃一齐进宫辞行,一阵天家共聚后,上单留晋、燕二王叙话。越半个时辰,方让离宫。

仪华等在停于官外的马车里、久不见朱棣从宫里出来,就要遣人去问,朱棣却正好手拿一本册子走回到马车。车厢里,仪华接过书册翻阅,少时抬头不解道:“《祖训》?”

朱棣取过书放入车柜里,不在意笑道:“无关紧要。”说着朝外扬声下令,马车终于离开了这座象征天下权势的金陵皇宫。

一个时辰后,燕王府车列浩荡地行驶在北去的路上。

第二百四十二章 新始

时光荏苒,不觉已是三个寒暑。

这三余载,朱棣时常练兵出征在外,夫妻二人自也聚少离多。不过除此一处遗憾外,其余诸事可称得上顺风顺水。朱棣政敌凉国公蓝玉,终难逃“鸟尽弓藏”之祸,于二十六年以谋反罪被杀,并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自此,本朝将星凋零,以“晋、燕”二王为首的诸皇子藩王得以重用,屡立赫赫战功。

其中,最令朱棣倍感欣慰的是胞弟周王堪当重用,也被今上委以重任。

就在周王发兵塞北筑城屯田的时候,朱棣也在孟特穆建州女真的协助下捕获野人女真,而当年重伤回藩落下病根的秦王却死在了这一年里,兄弟三人境况相差甚大。

这些都是洪武二十八年的事了,转眼又是新年,这便进了第四个年头。

三月仲春时节,朱棣再得出将令,选精卒壮马沿河南北战舰胡兵所在,随宜掩击。

一时,又是夫妻分别。

“一去必要半年,你就如此无动于衷?”朱棣笔直而立,双臂张开任仪华为他穿着盔甲,凝眉垂眸道:“几年前是谁披头散发,一路驾马追了我去?”

听朱棣说时,目光正不经意落在他腰间佩剑的络子上,想起六年前送行的情景,心下顿时一片柔软,再不强装无谓的态度,展臂抱住朱棣腰间,脸贴在冰冷的铁甲上,徐徐开口道:“敌军在暗,我军在明,王爷万事小心,臣妾盼着您早日归来。”

佳人投怀送抢,岂有推却之理?

朱棣亦伸臂拥住仪华,微微点头:“好,一定赶回与你一起过中秋。”

仪华听着并不答话,自太子病卒那年以后,一句“军中有事”多次将许诺化为虚无:但她又不愿朱棣分心上战场,想了想欲回应他,而未见开口,他双臂一紧,加重语气强调道:“这次真不失言于你。”

话音一落,停顿稍时,不见回应,朱棣突然推开仪华,握住她的双肩,薄怒道:“你觉得本王是失信之人?”

仪华仍不及回答,只听一个糯糯的声音抢言道:“父王就是失信了!”

冷不丁一个稚嫩的童音介入,仪华神情明显僵然了一瞬,循声望去。只见西面墙放红木立柜的夹角,钻出一颗梳着双丫鬟的小女童,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

“明儿,你什么时候钻到那里去了?你二哥他人呢?”一看之下,仪华追问不迭,又念及女儿羸弱的身子,忍不住轻声斥道:“明儿,母妃说过什么?不许你单独一人,也不许你…”

话没念完,忽见朱棣挡在她前方,一把抱出蹲在旮旯之地的明儿,腾手捏了捏明儿带着几分不正常白皙的小脸,笑哄道:“哦?我们的小郡主娘娘说说父王哪里失言了?有不对,父王一定改!”

仪华一听这话,再看朱棣一脸的宠溺之色,不由无奈的笑叹一声。

明儿身娇肉嫩,被朱棣一身铜皮铁甲抱着,不舒服的动了动小身子,偏着头一边回忆着一边答道:“二哥说他像明儿这般大的时候,父王就答应带他打仗,可现在他都受封成了郡王,父王还是不带他去,这就是失言。”

“这个臭小子!”听罢,朱棣低责一声,抱着明儿蓦然转身,厉声道:“出来!”

少时过去,无人回应。

朱棣目光依旧盯着紧闭的窗户,再次开口声音凛然:“立刻出来!”

尾音不及消去,院子里已传来一道洪亮的少年声音,略显焦急的喊着:“明儿,快出来......你们看见小郡主没?没有…明儿,快出来…”没喊几声,话语陡然一变:“母妃,明儿又不知跑哪去了!”

说话之间,内堂的夹绸帘子一掀,一个头束红缨金冠、身穿青绿锦袍的少年阔步而入,乍一见抱在朱棣怀中的明儿作惊喜道:“三弟,原来妹妹在这!”这话是对身后显然身形体格都小许多,也做锦袍金冠的男童说的。

男童神色略不安的瞟了瞟父母,亦步亦趋地跟在仅长一岁的兄长身后,含糊的应了一声。

朱棣目带笑意地看了一眼秀气的幼子,移目似笑非笑地盯着不过十一幼龄已壮如十三四岁的二子,抿唇一言不发。

熙儿却恍若未觉,大咧咧地走到炕桌前,到了一杯温茶一饮而尽,还不忘摸了摸额头不如何由冒出的薄汗,似无心地向仪华抱怨道:“母妃,妹妹真不好带,我才引去了一会功夫,就跑的找不见人!”

仪华听得一怔,尚不及表态,明儿已得意的笑道:“三哥哥说的地方,果真让二哥找不见。”说着还不忘向燧儿嘻嘻一笑,倒笑得燧儿白俊的脸颊霎时一红,头垂得越发低了。

见状哪有不明?仪华心里疼惜女儿的天真,凝目也向熙儿看去,却愣是在他微黑的面颊上找不出一丝红晕,且无事人儿一般的回看向她,正色道:“大哥和大嫂他们已经等府门处了,以为父王送行,母妃还是此时过去,勿让他们等久了。”

去年在洪武二十五年九月举行大典成为皇太孙的朱允炆大婚,今上恩泽天下,熙儿、燧儿皆封了郡王。朱棣恐今上指定世子妃人选,遂在朱允炆大婚同时,为朱高炽迎娶了当年陪仪华居住燕山的张昭儿为世子妃。

仪华听熙儿这样一说,想起等于府门前的众人,一时心情低落了几分,也无心多说什么,使唤了盼夏抱了明儿一起为朱棣送行。

“可察觉不对?或有些眼熟?”脚刚跨过正殿门槛,仪华不妨腰间被人一揽,随即却是朱棣欺身过来,压着声音在耳畔道:“我看老三有些像五弟,这小子…”眼睛看着已走下丹墀的熙儿凝眉思索。

仪华正惊诧朱棣突然举止亲呢,忙四顾周围可有人看见,却经他的话一提及,不由带了三分嗔怪回身一推那冰凉的铁甲,失笑道:“熙儿不就随了王爷,相貌性子简直如出一辙,就连那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有一样学一样!”

“总算是笑了。”朱棣底下眸,眼底一片温柔:“阿姝,你还是这样笑着好看。这一次定不失言,必要与你一起过中秋。”

一连三个中秋,总是两地分隔,面对儿女的询问,她只能忍住心下失落,竭力安抚他们。

而他看似粗心不曾注意,却将一切看在眼里。

霎时,仪华眼睛一红,迷蒙地眼光里,是他脸上深深地笑容:“三兄妹正看着你。”

第二百四十三章 生人

这一天是三月初七,仪华就一直望着朱棣率军北上,直至他消失在视线尽头。

新婚已满半年的张昭儿(世子妃),见仪华眺望的目光是那样的熟悉,与父亲每次离家返军时母亲的目光一样,是不舍,更是强装的欢颜。念及此,她情不自禁地低声情劝道:“母妃,父王率军巡边,虽沿途路程繁多,却已只是几个月而已,还请您宽心。”

只是几个月而已,她怎会不知?又怎么会不明白?

然丈夫远行在外,路上又有藏在明处的胡军威胁,即使敌我力量悬殊,她仍难以放下心,也…

其实说来说去,多年的聚少离多才是她心中的隐痛。

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渴望丈夫孩子在身边、害怕分别的女人。

不过既作为他的妻子,一位手握重兵的燕王之妃,所有的一切只能忍受,也只能甘之如饴。

仪华侧首看向张昭儿,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此次王爷率燕军巡边,自是安全无虞,也不用我担心。”说时含笑看向身后众人,微微扬声道:“都回去吧。”一句话落,携张昭儿的手转身回府。

是日,燕王朱棣于郊外会精卒壮马,北上巡边。

月余,朱棣大军先至大宁,暗中派骑兵侦查敌军方位。明确下,掩巡边为由,带兵翻山越岭至彻彻儿山,攻其不备大败元军,擒其首将,宇林帖木儿等数十人。胜后,不肯罢休,一反“穷寇莫追”之兵之大忌。一路率大军连追数百里,至无良哈秃城复战,又大败北元大将哈刺兀,方班师而还。

不出一月,燕王北伐大捷的消息传开,此为至四年前又一次大获全胜。

一时之间,燕王威名响彻三军,遍及全国。

以上消息传回北平,已是七月暑夏。

书房之中,仪华一脸平静地手持捷报,心下却是怒不可遏。

好一个勇冠三军的燕王,好一个智勇双全的燕王!

出师之前,告诉她主要是为巡边,顺机除胡人流寇,到头来却是隐秘出师北伐!这还不够,竟然在大获全胜以后,还要追之北元腹地周边,与之复战!

他做这些以前,究竟有没有为她想过分毫,又有没有想过稚儿幼女?

怒火不消下,仪华紧拽着捷报拍案而起,宽大的袖幅一扫,手边的茶盏“哐啷”一声,摔个粉碎。

“王妃,您这是…?可有伤到?”守在书房外的李进忠闻声而入,见地上一片狼藉,当下心中一惶,不安地看着仪华。

仪华敛下怒容,心平气和道:“无事,只是失手打翻了茶盏而已。”

李进忠心思活络,见仪华这样一说,忙转了话题嘻嘻笑道:“城里城外都在传王爷的英勇,说北边边关只要有王爷守着,那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来下月王爷凯旋而归的时候,北平城肯定又是一番热闹了!”说着收拾了地下碎片,就要躬身退下。

“等一下!”仪华出声唤住,另吩咐道:“让魏公公打点一下,就这两日,我要带明儿去秋山别庄避暑。”

“王妃,这…”李进忠纳罕的望着仪华,疑惑是他听错:现下已是七月中上旬,眼看就要出了伏天,这时候去避暑未免迟了些。

仪华无视李进忠的诧异,坐回书案后道:“就这样,你下去吧。”

李进忠无法,只能依言,怀着满腹疑惑退下。

吩咐了话下去,但因出行匆忙,宫里已经忙作一团,阿秋、盼夏不及收只随意捡了几件夏裳及一件防天冷的秋裳,就忙着收拾仪华母女的行李。仪华看着隐隐有些后悔冲动,却又一想朱棣恼人的行径,终究不愿改了主意,仍执意避暑秋山。

两日后,将府务交予世子妃,仪华携女往秋山别庄而去。

天很热,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