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为观止。”让-克洛德也看着天堂室的天花板,用近乎耳语的声音感叹道,“不过有些……用英语怎么说来着……招摇。对,太招摇了。”

理查面带微笑。“这样的词在他当年在这里作画的时候就被人提及了。他在庄园里对每个女仆都是为所欲为,甚至包括在田野劳作的乡下女孩。实际上,他们将一个童书插画师带来这里完成这个地狱般的天堂室时,那些壁画还没完工。对了,那个插画师应该叫斯托萨特。”

我盯着几十个互相缠绕,拥挤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的裸体形象,如我刚才所说,许多都从天花板上掉下来,顺着墙壁扭打一起。我不禁在想,这些画作的其中一部分真是由一名童书插画师所作?

老管家拖着步子,一言不发地走过天堂室,我跟在后面,真得感谢理查坚持让我去萨维尔街的裁缝那儿找了这么一套得体的黑色西服。因为J.C.曾经跟我说过,理查这个曾经生于富庶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现在可谓穷困潦倒,我之前也坚决不答应,但理查说他就是没办法让我穿着那件积满灰尘、款式奇特、如同大便色的花呢西服去见布罗姆利夫人。我生气地向理查解释,这件“大便色的东西”是我最好的花呢西服了,我在哈佛上学那阵,这件衣服可是跟着我出席过大大小小的场合(至少出席过着装要求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但我这位在登山时结交的英国朋友对我的抗议不为所动。

我们离开了天堂室,进入一间温馨得多的小厢房,我再次感激理查在萨维尔街为我选中、并且付款买下的定制西服。让-克洛德穿着一件老式西服,整个人显得信心满满,那身旧衣服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登山向导,要是他穿双山地靴的话肯定会很不错。

*

老管家哈里森终于把我们带到厢房,房间有两个富丽堂皇的走廊,天堂室那头还有个豪华的图书馆。我们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来到这里,这个舒适的小厢房看起来就像个迷你娃娃屋,尽管这里差不多有美国大部分中产阶级的前客厅一半大。

“请坐,先生们。茶很快上来,布罗姆利夫人也会很快来的。”说完这话,老哈里森便慢悠悠地走出去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听起来就像他和英国最大庄园之一的女主人是平起平坐的。也许两人到哪儿都影形不离。

这个小房间一度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中间豪华的波斯地毯上放着几件家具,周围则是闪亮的镶花地板,一个高背椅上放有一块像19世纪织物一样的东西,一个低矮的圆桌上可能会摆放即将呈上来的茶水,两边分别立着一把精致的椅子,似乎很不结实,承受不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那把布面椅的正对面有一把红色靠背长椅,让我一度觉得这个是布罗姆利府邸其中一个私人房间,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铺着精致壁纸的墙上贴的画和相片全是女人的。房间里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书架,跟早先时候我们瞥见的那个超大的图书馆不同,这里的书也不多,像是自制的,也许是剪贴簿、相册、食谱或者族谱。

但是,不管这里看起来多像私人房间,其实不是。我知道布罗姆利夫人肯定是在不那么正式的会面中使用这个房间。也许她在这里跟她的庭院设计师、猎场看守人或来做客的远房亲戚——那些不会在这里过夜的亲戚闲聊。

我和让-克洛德、理查紧挨着大腿,笔直地坐在那张红色的长靠椅上等着,椅子坐上去感觉有些不舒服,也许这说明我们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我拇指和食指捏着新裤子上笔挺的折痕紧张地来回动。

这时,图书室墙面一扇暗门突然开了,伊丽莎白?马里恩?布罗姆利夫人走了进来。我们三个匆忙起身,差点儿将对方撞翻。

布罗姆利夫人个子很高,一袭黑衣让她看上去更高了,她穿着一条蕾丝裙,黑色的镶褶边高领,裙子可能是19世纪的,但看起来莫名的时髦。她腰身挺得很直,泰然自若,显得她更高挑,俨然一副社会要人的样子。我以为我要见的是个老夫人——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在珠峰失踪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但这位布罗姆利夫人,头发梳得精致且时髦。她的发型我只在杂志上见过,她的头发除了鬓角略显花白外,几乎全是黑的。她黑色的双眸明亮、炯炯有神——更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朝我们走来时步伐显得十分轻快,绕过桌子后,往我们走近,她笑得很慈祥,显然是发自内心的。她朝我们伸出两只手致以问候,那两只手优雅、白皙,是那种钢琴家的长手,一点儿也不像普通老妇人的手。

“哦,迪奇……迪奇……”布罗姆利夫人双手握着理查那双长满茧的大手,“见到你回到这里真好。你母亲把你留在这里跟查尔斯一块儿玩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哦,当年小珀西想跟上你们,你和查尔斯这两个大点儿的孩子就会生气!”

我和让-克洛德大胆地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满是狐疑。迪奇?!

“见到您真高兴,布罗姆利夫人,但我们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我真的感到很抱歉。”理查说。

布罗姆利夫人点点头,然后低下头,眼眶湿润了,但她很快笑了笑,再次抬起头。“非常遗憾,查尔斯今天不能亲自来见你,你也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相当糟糕了。”

理查同情地点点头。

“你不也在战争中受伤了吗。”布罗姆利夫人说,仍然将一只手放在查理的手上面,另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肘。

“我的只是小伤,早就好了。”理查说,“跟查尔斯被毒气荼害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一直在挂念他。”

“你慰问珀西瓦尔的信写得很好,真的很好。”布罗姆利夫人轻轻地说,“看我,太无礼了,迪奇,把我介绍给你朋友认识吧。”

我们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一切都很顺利。布罗姆利夫人还用流利的法语跟J.C.交谈了,我能听懂一点点,大体是,克洛德这么年轻就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夏蒙尼向导,这让布罗姆利夫人刮目相看,让-克洛德则回之以灿烂的笑。

“佩里先生,”她终于跟我说话了,我笨拙地伸出手,她优雅地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这样简单的接触却有种触电般的感觉。“即使在我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乡村,我都听说过波士顿的佩里家族颇有声望。”

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感激的话。没错,我的确来自一个颇有声望的古老家族:我是这个家族的倒数第二代,代代相传的波士顿婆罗门家族的历史可追溯至17世纪30年代,家族成员多为商人、哈佛大学毕业生,名声在外,一些英雄还曾在邦克山和葛底斯堡战役中表现出众。

但可惜的是,波士顿的婆罗门?佩里家族现在已经几近破落。尽管家道中落,但父母仍旧会将哈佛耶鲁大学橄榄球比赛轻描淡写地称之为“比赛”,也不会阻止我去楼高七层,自1831年开始就专为我们这种家族服务的S.S.皮尔斯百货公司购买少得可怜的圣诞商品。而且,在明知道家族已经败落的情况下,他们仍然会让我入读高级私立学校,让我体验布鲁克莱恩乡村俱乐部(当然,我们仍旧只会称之为“乡村俱乐部”,就好像这世上只有这一所俱乐部一样)的网球场、绿草如茵的草坪和正式的餐饮区,也不会影响父母供我读完哈佛,从而榨光了家中的最后一点儿财产。我在念大学的时候,将所有课后时间、暑假都花在了和朋友攀岩和登山上,从不担心开销。即便我在二十一岁那年继承了姑姑的1000英镑,也从没考虑交给父母,帮忙支付他们或者我的部分账单,最后,我还是将这笔钱花在了欧洲,用来攀登阿尔卑斯山。

“请坐。”布罗姆利夫人对我们所有人说。她朝那张矮桌子的另一边走去,在那张看起来很舒服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恰在这个时候,三名女仆打扮的人从另一扇门里走了进来,她们端着的盘子上放着茶壶,古老的瓷杯和碟子、银勺,以及放有糖和奶酪的银质器皿,一个五层布置的银质托盘,每层都放有小糕点和饼干。

其中一名佣人想要倒茶,但布罗姆利夫人说由她来做就行,她还问了我和让-克洛德要喝什么茶,至于“迪奇”,她自然记得,只是在他的茶里加了一点儿奶酪,一点儿柠檬和两颗糖。问到我时,我傻傻地答道:“什么都不用加,夫人。”结果,布罗姆利夫人冲我笑了笑,就只给我呈上了茶托和茶杯。其实我最讨厌喝茶了。

我们又闲谈了几分钟,当然,基本上是理查和布罗姆利夫人在说话。后来她俯过身子,轻快地说:“我们还是谈谈你的另一封信,迪奇。也就是我收到那张漂亮的慰问卡后三个星期收到的信,你在信中说你们三个要去珠峰寻找珀西瓦尔。”

理查清了清嗓子。“我这么做也许十分冒昧,布罗姆利夫人,但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的失踪还有很多谜团尚未解开,我觉得我能帮上些忙,设法解开事故的谜团,不管是意外也好,从山崖掉落也好,还是雪崩也好……或者别的什么情况也好。”

“没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好。”布罗姆利夫人说,她的声音近乎严厉,“你知道吗?那个目睹整个事情经过的德国人声称是‘雪崩’卷走了珀西和一名德国挑夫,那人叫赫尔?布鲁诺?西吉尔,现在既不回我的电报,也不回我的信。他只是给我寄了一封极为无礼的信,说在这件事情上他没什么好说的,然后就不再说话了,尽管登山俱乐部和珠峰委员会要他更为详细地说明当时的情况。”

“这可不行。”让-克洛德轻轻地说,“家人应该知道真相。”

“我不大相信珀西瓦尔真的死了。”布罗姆利夫人说,“他可能受伤了,在山里迷路了,已经危在旦夕,还有可能在藏人的村子附近等待救援。”

原来如此,我想,理查是想利用这位有点儿疯狂的母亲。我感觉有些恶心,随即放下了茶杯和茶托。

“诸位,我知道我家珀西在山里幸存的机会十分渺茫,但我没有失去心智。我住在现实的世界里。但不去救援,不派人去山里寻找,我如何确定他是否死了?珀西瓦尔还年轻……他的一生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复杂……过去我几乎不怎么了解他,我感觉自己至少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或者至少知道他是怎么失踪的。知道他为什么去西藏。为什么去珠穆朗玛峰。为什么死的时候跟那个叫梅耶的德国人在一起。”

她停了下来,我看过的报道都说那个年轻的勋爵珀西瓦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赌徒,他去过德国和奥地利,常年在外面流浪,几乎从不回英国的家乡,他会住在全欧洲最豪华的酒店,坊间传说(不过我没有胆量向理查求证)他是个鸡奸者,特别喜欢逛德国和奥地利的妓院,寻找跟他臭味相投的男人做这种事。神秘、复杂,没错,有这种喜好,做这种事情的人生能不神秘复杂吗?

“珀西是个优秀的运动员……你肯定还记得,迪奇。”

“我记得。”理查说,“珀西是要代表英国参加1928年奥运会的划船比赛吗?”

布罗姆利夫人笑了笑。“他年纪大一些的时候,二十几岁之后吧,听起来很滑稽,是吧?但这正是珀西的计划,他打算四年后加入英国划船队,去参加阿姆斯特丹的奥运会,你应该还记得他在牛津的时候就特别擅长划船,体形也保持得相当不错,每次回家,他会跟英国奥运会级别的划船队训练。他还会去荷兰、法国和德国训练。但珀西擅长的——或曾经擅长的可不只是划船一个项目。”

“他去珠峰之前还去过什么地方登山?”理查问道,“我跟珀西瓦尔好久没联系了。”

布罗姆利夫人笑了笑,又给我们倒了些茶。“他跟着他的表亲和世界上最优秀的向导在阿尔卑斯山有过十五年的登山经历。”她骄傲地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爬山了。二十岁的时候,他从大乔拉斯峰的南侧登上过那里所有五个山峰,包括那座最高、最险的山峰,好像叫什么行者峰。当然还有马特洪峰,巴迪勒峰……”

“他是从南边登上去的?”理查打断她的话。

“我不大确定,迪奇,但我相信应该是的。珀西和他的向导还做了……怎么说来着,在登山的时候做长距离侧向移动时怎么说?”

“横越攀登?”让-克洛德提醒道。

“没错,谢谢。”布罗姆利夫人说,“珀西和他的向导横越攀登了勃朗峰,从圆顶小屋到大米来兹,当时还碰上了夏日暴风雪。我记得他还把他在大孔班山的情况写了下来,也不记得具体做了什么,但他在那里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大部分写的都是从山峰看到的景色。我还收到他的明信片了,里面谈论的正是……没错……就是横越攀登,说他横穿了芬斯特拉尔霍恩峰,还成功登顶内斯杭峰。”她不无伤感地对我们笑了笑,“珀西这几年都在进行一些冒险的体育运动,其中就包括登山,做母亲的能不担心吗,我只能在我们家图书馆里忧心忡忡地看着地图上那些山峰。”

“可他从来没加入过登山俱乐部。”理查说,“而且他直到去年春天还不是诺顿、马洛里等人组织的珠峰探险队的正式成员吧?”

布罗姆利夫人摇摇头,她那精致又简约的发型再次让我暗中赞叹不已。让本来个子不矮,笔直站着的她显得更高了。

“珀西瓦尔以前从来不会加入协会。”她说,意识到自己已经用过去式描述儿子了,一丝伤感蓦地在脸上掠过,“我是在三月份收到他的短笺的,是从他表亲雷吉在大吉岭附近的茶园寄来的,信上说他可能跟随马洛里先生或与他同行去探险,他们打算进入西藏,后来就杳无音讯了,直到六月份噩耗传来。”

“你能记得陪同他一起登山的向导的名字吗?”理查问道。

“哦,记得。”布罗姆利夫人说,脸上的表情稍微开心了一点儿,“三个向导都来自夏蒙尼,全是他最喜欢的。”

她说了三个人的名字,让-克洛德叹了口气。“他们三个是我们那里最出色的。”他说,“他们对岩石和冰雪环境极为了解。是非常优秀的向导,本人也是极其出色的登山者。”

“珀西瓦尔很喜欢他们。”他母亲说,“还有个经常跟他一起爬阿尔卑斯山的英国人,也叫珀西,好像姓费罗还是费雷。”

“珀西?费拉吗?”理查问道。

“没错,就是这名。”布罗姆利夫人说,脸上再次露出了微笑,“我能记得法国和德国的向导,自己的同胞英国人却不记得,真是有点儿奇怪?”

理查转头看着我和J.C.,说:“在跟布罗姆利勋爵一起爬山之前,珀西?费拉有十六年还是十七年极地高山的攀爬经验。”他又径直盯着我,补充道,“后来费拉成为了登山俱乐部的主席,也是他提议让乔治?马洛里参加1921年探险珠峰的活动的。”

“看来跟您儿子一起爬山的都是顶尖好手。”让-克洛德对布罗姆利夫人说,“尽管他从来没加入哪家登山俱乐部,也没被邀请参加珠峰探险,但他的登山能力不容置疑。”

“但珀西并不在任何登山俱乐部的正式名单上,也不是珠峰委员会的一员。布罗姆利夫人,您知道您儿子为什么几乎跟马洛里的登山队同时上的珠峰吗?”

布罗姆利夫人喝下最后一口茶,然后将茶杯轻轻地放在托盘上。“正如我说的,我收到了珀西瓦尔三月份发自大吉岭茶园的短笺。”她耐心地说,“很显然,珀西和马洛里及他的登山队今年三月的第三个星期在他表亲雷吉位于大吉岭附近的茶园见过面……我儿子刚从亚洲探险归来,没打招呼就去大吉岭旁边的茶园……那个茶园经营了多年,现在由珀西的表亲雷吉照管。”

“雷吉在寻找马洛里探险队的尼泊尔挑夫,也就是所谓的夏尔巴人时帮了很大的忙,这些挑夫有很多亲戚在茶园工作多年。其实,探险队的真正领导人是五十八岁的查尔斯?布鲁斯准将……但诺顿上校告诉我,其他人返回英国时,布鲁斯将军病倒了,在探险队离开大吉岭、从嘉措拉隘口前往岗巴镇和西藏时不得不回去。已成为探险队成员的诺顿上校被选为探险队队长,代替布鲁斯将军,后来诺顿还好心地亲自来看我了,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任命乔治?马洛里为登山队的队长。关于珀西瓦尔最后的日子,我了解的也就这么多了。他并没有跟英国探险队一起露营,也没有跟他们一起登山。”

“布罗姆利勋爵是单独前去旅行的,还是有男仆陪同?”理查问道。

“哦,珀西总喜欢独来独往。”布罗姆利夫人说,“真有点儿搞不懂他,因为每次选择衣物和行李的时候都会满腹牢骚,但这的确是他的喜好。诺顿上校说他在珠峰探险的五个星期里,都是一个人扎营。”

“他从来没跟探险队待在一起吗?”让-克洛德有些惊讶地问道,“为什么这名英国勋爵要跟英国探险队分开呢?”

布罗姆利夫人将两只手放在手杖上,轻轻摇了摇头。“根据诺顿上校以及登山俱乐部的说法,应该没有。就连雷吉也不知道为什么珀西要去西藏,或者选择在探险队附近登山,而不是加入他们。”

“那些德国人呢?”理查问道,“不是说发生雪崩时,那个叫梅耶的人跟布罗姆利勋爵在一起吗?布鲁诺?西吉尔说他在下面的山上目睹了雪崩的过程。你知道珀西认识这些人吗?”

“绝对不认识!”布罗姆利夫人大声叫道,“这点我十分肯定。根据登山俱乐部以及我在英国政府的朋友的说法,这人好像就是一介草民,至于西吉尔先生……就这么说吧,珀西应该不会跟这样的人交际。”

理查摸了摸眉毛,像是头痛发作了一样。“要是真如布鲁诺?西吉尔所说,马洛里和欧文失踪的时候,布罗姆利勋爵并没有跟英国探险队在一起,那他如何跟那个不认识的德国人一起被雪崩带到五号和六号营地之间呢?马洛里的五号营地在7625米高地上方几百英尺,那可是25,000英尺,布罗姆利夫人,真的很高了。但他们出发登顶山峰的六号营地超过了8000米,也就是差不多26,800英尺。仅比珠穆朗玛峰的山顶矮了3000英尺。报纸推测说:在诺顿以及探险队宣布那两人失踪后的几天里,布罗姆利勋爵试图去搜寻两人,但探险队从山上撤退的时候,既没有看到布罗姆利勋爵,也没有看到梅耶和西吉尔。既然诺顿上校等人已经离开了那里,你能解释珀西瓦尔为什么还留在高山上吗?”

“我真的不是很明白。”布罗姆利夫人说,“除非珀西瓦尔……我的珀西……想独自或者在那名德国登山者的陪同下登顶珠峰。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也知道,珀西……野心向来很大。”

听到这话,理查只是点点头,瞥了我一眼。诺顿等人没去救援马洛里和欧文,让他们等死,放弃了进一步登山的机会,不仅是出于尊重同伴的目的,而是因为他们惧怕已经开始的季风季节。他们在难得的好天气下从珠峰大本营撤回,只是担心在季风天气迫近的威胁下,即使像诺顿这样的业余登山者也不会想要去登顶珠峰——或者爬到高处去寻找失踪的马洛里和欧文。季风来袭时,被困在高高的珠峰上是特别愚蠢的行为,无异于自杀之举。

我们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气氛似乎有些尴尬。这会儿,茶也喝光了,我们没办法转移注意力,我和让-克洛德随便吃了些点心,理查终于开口了。

“布罗姆利夫人,你希望我们三个进行这个任务吗……事故发生一年后再去执行救援任务是有点儿迟,不过,倒可以称为搜索任务……也就是在今年春天可以再次攀登珠峰的时候。”

她低下头,我看到她的皓齿轻轻地咬着丰盈的下唇。“珠峰委员会和登山俱乐部并没打算组织1925年的探险活动,对吗,迪奇?”

“是的,夫人。”理查说,“因为马洛里和欧文,当然,还有您儿子的失踪,让登山俱乐部和珠峰委员会拿不定主意了,可能要等几年后才会再次组织探险队前往珠峰。而且,西藏似乎对登山俱乐部和珠峰委员会也很生气,具体原因我不是很清楚。听说中国西藏当地的督领可能不会这么快再允许组织探险队前往。当然啦,登山俱乐部和珠峰委员会都自以为珠峰是英国人的山,根本不愿想象被别的国家的人捷足先登了,但阿尔卑斯山有传言说德国人正在努力争取。不过我觉得他们在明年夏天前还是没可能前往那里,1925年肯定不行。但我们三个能够做到。”

“珀西加入的马洛里探险队有好几十个人。”布罗姆利夫人说,“我相信里面有20多个白人,还有几百个挑夫以及几百只驮兽,我记得珀西在那封从茶园寄出来的信中向我抱怨,说他们打算用西藏部队的骡子,但终归还是不行。诺顿上校曾对我说,一个一个地建立营地速度极为缓慢,首先要在冰川上扎营,然后要将营地建立在珠峰以及与之相邻山峰之间的冰脊上。几位,我研究过山里的地势,知道他们刚开始攀登北坳山脊的冰墙时,白人登山者每往上面攀登几英尺,就会给挑夫凿出阶梯。这么多人上山可能要花好几个星期的时间,登山的进度极为缓慢。你们三个人怎么能行——不是说登顶珠峰,我对这次探险并没有兴趣——只要能够上到五号和六号营地,搜寻我儿子就行。”

这次回答的是让-克洛德。“布罗姆利夫人,我们爬山的速度会非常快,会用攀爬阿尔卑斯山的方式,而不是像马洛里探险队一样,跟部队冲锋一样攀登珠峰。我们应该会雇几个夏尔巴人当挑夫,包括一些可以攀登高峰的挑夫,也许会找珀西的表亲雷吉帮忙在你的茶园里找些好手,但是,只要我们到达珠峰,速度和效率将成为我们不变的目标。我们会按照攀爬阿尔卑斯山的方式登山、睡觉、吃干粮,我们的背包里随身携带露营设备,无须担心建立营地的问题,我们应该能在一到两个星期内完成从北坳四号营地一路到六号营地以上的全面搜索工作,而不用像布鲁斯将军的登山队一样,带着一大队人马上到那么高的地方,那个要花五到十个星期。”

布罗姆利看着我们三个,然后又定定地看着理查。她的目光突然涣散了……不是冷漠,而是生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次救援……搜索行动要花费多少钱,先生们?”

理查回答了,语气也跟布罗姆利夫人一样,显得很正式。“登山俱乐部在他们前两次登山行动,也就是1921年的勘探行动和1922年的实际登顶行动中留出了10,000英镑。他们估算勘探计划只用花费3000英镑,而1922年的实际登山行动将余下10,000英镑都花光了。但他们检查了两次行动的预算。今年,也就是1924年,您儿子、马洛里还有欧文失踪的这次登山行动中,花费了他们差不多12,000英镑。”

布罗姆利夫人一直用严肃的目光盯着理查的脸。

“你是要我出12,000英镑,进行这次搜索探险计划,寻找我儿子吗?”

“不是的,夫人。”理查说,“我们现在只有三个人,或许还有几十个优秀的夏尔巴登山挑夫,还有一些其他东西,比如前往加尔各答的汽船,还有帐篷、登山设备,包括在上次探险中芬奇发明、由桑迪?欧文改进的氧气设备,还要租一些马和骡子,将我们和装备驼到珠峰大本营,我估计这次搜索探险行动的所有花费不会超过2500英镑。”

听到这么少的数字,布罗姆利夫人惊讶地眨着眼睛。坦白说:“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并不低。”

“我们是专业的阿尔卑斯山登山者,夫人。”理查说,往穿着一袭黑衣的布罗姆利夫人靠了靠,“我们的速度很快,而且可以全天候登山,我们吃得很少,会用绳索将睡袋挂在山腰上睡觉,如若不行,我们会在狭窄的壁架上坐一整晚,还会在下巴下面点根蜡烛,这样就不会打瞌睡了。”

布罗姆利夫人的目光扫过我们三个,接着又盯着理查,始终没有说话。

“布罗姆利夫人。”理查说,“您也提到了,您儿子跟随诺顿和马洛里的探险队到珠峰时,带了很多物资。光是陆军和海军合作社就带去了60吨鹅肝酱,301磅猎人火腿,48瓶蒙泰贝洛香槟。你必须明白,我们的探险绝不会这样——我们三个都是阿尔卑斯登山专家,行动迅速,知道去哪里找您儿子,能够很快上到高山,完成工作后则会全身而退。”

理查说了一大通,我不大确定布罗姆利夫人是否被他说服了,良久,她终于开口了。

“我会为你们的探险提供3000英镑。”她轻轻地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们等在那里。

“我希望我的一个家人一同前往。”布罗姆利夫人用我以前从没听过的语气说。语气中透着一股高贵的气质,声音虽小,但不容辩驳,像是已经说定了一样,“珀西的表亲雷吉也登过阿尔卑斯山,他曾经跟珀西以及我之前提到过的许多优秀的向导一起去过,他完全有能力跟你们至少登上珠峰的低矮部分,也许他能一路上到三号营地,或者任何你们设在大山之间冰脊高地的营地。当然,登山的决定都由你说了算,迪奇。但雷吉将统筹探险事宜,比如分发资金给夏尔巴人和康巴镇牦牛出售者,大抵上是打理这些事务。雷吉表亲将跟踪每笔收据和每笔钱的花销,同意吗?”

理查转头看着让-克洛德和我,我能看出他的心思。再加上一个跟珀西差不多业余的登山者……可能会拖延我们的速度,而且,如果我们必须在冰川或者北坳的冰面上救他,可能还会让我们陷入危险境地。但布罗姆利夫人的话似乎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不带雷吉表亲,她将不会赞助这次探险。这个“雷吉表亲”显然不是真正去跟我们登山的。

“没问题,夫人,我们同意。”理查说,“我们很高兴能有珀西的表亲前往。还不用让我操心钱的事了。坦白说,这活儿对我来说可不轻松。”

布罗姆利夫人突然站了起来,我们三个也很快起身。她依次握着理查、让-克洛德和我的手。我看到她黑色的眸子里噙着眼泪,但她并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这次探险需要多久……”她说。

“我们应该到明年仲夏的时候完成探险,并将报告带给您。”理查说,“我会带一个小照相机去,但我答应,无论找到什么,我们都会带回来,比如布罗姆利勋爵的私人物品、衣物、信件……”

“要是他死了的话,”布罗姆利夫人用极其平淡的语气打断他的话,“他会希望自己被葬在雪山。但如果你真的带回来一些让我有念想的东西,我会非常感激,尽管看到……照片……的话会让人无比难过。”

我们全都点点头。我突然莫名地想哭,还觉得十分内疚。当然也很兴奋。

“要是珀西还活着。”布罗姆利夫人说,这会儿,她站得更直了,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我希望你能把他带回我身边。”

她再没有说话,转身从图书馆墙面的那扇暗门中离开了房间。

我们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主人算是送客了,理查也兑现了之前答应我们的承诺,资助三个(现在还加了一个“会计”)习惯阿尔卑斯登山方式的登山者去攀登珠峰。如果我们找到可怜的珀西的尸体,更好,要是没找到,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或许会被我们征服。

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后,我们转头发现老管家哈里森正站在远端的门附近,准备领着我们回到走廊,然后经过那个大图书馆,再经过更多的走廊,来到天堂室、门厅,七拐八弯地回到前门,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

搭乘马车前往庄园出口的路似乎遥遥无期。那个长着海象胡须的马车司机本森一路无言,我们坐在马车上也没有说话,但心潮澎湃。

本森将我们带到用白色碎石铺就的司机专用停车场,那里除了我们停靠在树荫下的双座马车外再无别的车辆,这个时候我们仍然没有说话。

让-克洛德突然跑向碎石停车场那边修剪过的大草坪,高声叫喊,连着翻了四个跟斗。这一刻,我和理查开心得像白痴一样冲对方大笑不已。

但我们开车往前行驶时,虽然开心,虽然对这段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探险之旅满怀期待,但一个念头却不时从我脑海里冒出来。在世界上最漂亮的9400英亩土地中央,永久地停留着一颗破碎受伤的心。

我们能给她带去些许安宁吗?这是我们“共谋”这个计划以来,我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我意识到,我们刚开始讨论这个“难以置信的珠峰探险三人行计划”时,首先应该想到这个问题。

我们能给布罗姆利夫人带去些许安宁吗?

在英国这样一个美丽的夏日午后,我们在户外开着车,长长的影子掠过田野和空旷的公路,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登上珠峰,找到珀西?布罗姆利的尸体,从那座死亡之山带些什么东西回来,什么东西都行,然后……然后怎样?仍旧不能治愈布罗姆利夫人那颗破碎的心,因为她就要失去八年前被英国人的芥子气炸弹荼害的大儿子,而她的小儿子也永远迷失在了珠峰,也许布罗姆利勋爵在珠峰突如其来的死亡的真相能带给她慰藉。

也许吧。

开着车一路前行的时候理查一直在笑,坐在副驾驶座的让-克洛德也在笑,他的头歪向一边,像一只迎着风的狗,我决定加入他们,咧嘴笑起来。

我们根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危险。

3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布罗姆利勋爵的尸体,我们或许也能找到马洛里或者欧文的尸体……或者他们两个的尸体。

1924年的夏末和秋天,人们为马洛里和欧文举行了很多追悼会,但最重要的追悼会可能是在10月17日于圣保罗大教堂举行的。那次追悼会仅限受邀人员参加,而我们三个人中也只有理查受邀出席了。后来关于葬礼的事他很少在我们面前提及,但伦敦的报纸到处刊登着切斯特大主教的悼词。而大主教最后还引用了圣经中大卫王的悼词:“乔治?马洛里和安德鲁?欧文活时相悦相爱,死时也不分离。”

让-克洛德第二天指出,要真是这样的话,若其中一人在上山或者下山的时候先掉下去,那他们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里肯定是分开的,事实上还真有可能是这样。

主教马洛里和欧文的悼词里只稍微提到了布罗姆利勋爵和科特?梅耶的死:“我们还须缅怀那个月在山里死亡的其他人。”那年夏天或秋天,布罗姆利夫人并没有为儿子举行追悼会。(也许是因为她仍然相信儿子仍在珠峰绒布冰川下的某个地方活着,真的相信我们三个能在他失踪一年后救下他)布罗姆利夫人催促理查,让他在1924年秋天开始探险,希望他能在冬天开展珠峰“营救”计划,但他很确定地告诉她,冬季,喜马拉雅山以及通往那里的路都没办法过去,也没办法攀登。布罗姆利夫人尽管无比伤心——精神也极不稳定,但她在内心深处终于相信1925年春天和夏天的任务顶多算是搜索,而非救援。

10月17日那天晚上,他们还为马洛里和欧文举行了集会,尽管人特别多,集会者不得不租用了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但理查想办法让我和J.C.参加了。皇家地理学会及其下属机构登山俱乐部举行的会议“旨在接收1924年珠峰探险报告”。与会者大多为登山者,还有不少记者,他们表现出了极为高涨的热情。

这次集会的最后一个环节是阅读摄影师兼登山家的诺尔?奥德尔的报告。许多人相信,马洛里在试图攀登最后一座山峰的时候,应该是奥德尔而不是年轻的安德鲁?欧文跟他在一起。奥德尔的报告中说,他曾在高地营地中心急如焚地等待两位失踪的登山者,他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是在四、五号营地之间,当时云层稍微散开了。不过,奥德尔似乎也搞糊涂了,他不知是看到“两个黑色点”在东北山脊的第一台阶上方的雪地里移动,还是在第二台阶,甚至可能在更小的第三台阶和“金字塔式的雪地上”移动,此处离山峰已经很近了。

“因此留下的疑问是,”奥德尔在报告中说,“珠峰被征服了吗?我们不得而知,因为并没有直接证据。但考虑到当时的环境……考虑到他们最后被人发现时所在的位置,我相信,马洛里和欧文真的有可能登上了珠峰。不过,我只能推测到这一步了。”

听到这话,那些英国最出色的登山者开始窃窃私语。许多人,甚至包括曾经跟马洛里和欧文一起探险的队友都不相信两人登顶的证据。即便奥德尔看到的情况是真实的,即便马洛里和欧文爬上了凶险的第二台阶,那时天色已晚,他们不大可能成功登上珠峰,可能不得不趁着夜色下山,那个时候,他们的氧气瓶不是空了,估计也用得差不多了。所以,这天晚上,大部分在阿尔伯特音乐厅聚会的世界级登山者都认为,马洛里和欧文爬得太高,又加上天色已晚,便打算趁着夜色下山,应该远没有接近顶峰,后来,两人在月黑风冷,超过27,000英尺高的北壁摔死了,在28,000英尺高的地方,大气中含氧量极低,根本无法呼吸。

但是,我记得奥德尔在报告的最后认为,马洛里和欧文是被冻死的,此话一出,遭到了与会者的一致反对。

对于这两个民族英雄,这两个即将成为英国传奇的人来说,“冻死”可不体面,但那些认识马洛里的外国登山者,以及那些跟马洛里一起登山的人——在这样一个十月中旬的晚上,他们对所谓的爱国热情并不感兴趣——他们也不相信马洛里,甚至桑迪?欧文会傻到被活活冻死。会议结束后,我们听到大部分登山者讨论,他们猜测,那天傍晚日落之前,两人开始从顶峰或他们所在的高处下山,天色渐暗,狂风怒吼,他们在北壁避风时,其中一人——几乎可以确定就是欧文——摔倒,牵连另一人失去平衡,两人一同掉入万丈深渊。

就连1924年这次致命探险的正式领队,爱德华?“泰迪”?诺顿也在大本营写道:“奥德尔在他的报告中说两人是被活活冻死的,这让我深感遗憾。”他又在珠峰委员会强调,“我们剩下这些人都认为失足跌落的可能性很大。”

十月的那个晚上,登山俱乐部聚会结束后,我们步行回到了酒店,让-克洛德问了理查,“你觉得马洛里和欧文到达山顶了吗,理查?”

“我不知道。”理查嘴里叼着烟斗说,我们匆匆赶路,烟叶的芳香弥漫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

“你真觉得他们是被冻死的吗?”J.C.仍不甘心,“要么就是摔死的?”

理查拿开嘴中的烟斗,看着我们。在角落路灯的光亮中,他灰色的眸子闪着光芒。“不管是公共报道也好,还是《阿尔卑斯山期刊》根据奥德尔等人提供的情况刊登的报道也好,根据这些去判断他们是怎么遇难的,或是在哪里遇难的,显然不够。我们三个必须去跟诺顿、约翰?诺尔、奥德尔、萨默维尔医生,以及去年三月份跟我一同参加那次探险的朋友谈谈。然后我们再去德国,也就是慕尼黑,跟那个登山家布鲁诺?西吉尔谈谈,他说尽管他在珠峰海拔较低的地方,但他所处的位置足够高,亲眼目睹了雪崩将布罗姆利勋爵和那个神秘的德国人梅耶卷走了。你们意下如何?”

我和让-克洛德默默地对视。我从J.C.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他绝不会跟我和理查去德国。他的三个兄弟死在德国人手里,他很久以前就发过誓,绝不会踏入德国一步。

“我知道,克洛德。”J.C.还没开口,理查便说,“我理解。下个月,也就是十一月,我和杰克去慕尼黑,到时候再将西吉尔所述的布罗姆利爵士和德国挑夫梅耶遇难一事告诉你,要是他提到了马洛里和欧文失踪的详细情况,我们会一并告诉你。不过,你得在伦敦多待一段时间,跟我们一起去见诺顿等人。”

“要是这个叫西吉尔的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近乎悲观地说,“要是我们下个月的慕尼黑之行完全是浪费时间,要是我们无法获悉马洛里和欧文失踪事件的最新情况,或者更惨的是,无法了解布罗姆利的情况怎么办?这才是跟我们这次任务休戚相关的。”

“这样,”理查笑着说,眼神似乎充满渴望,“那我们就明年三月去珠峰,亲自找出他们到底出什么事了。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布罗姆利勋爵的尸体,我们或许也能找到马洛里或者欧文的尸体……或者他们两个的尸体。珠峰干燥的风会让尸体风干、变成木乃伊,可比古埃及的大祭司的本事强多了。”

4

那两匹藏马被爆头了。

那年十月,在马洛里和欧文正式的追悼会结束后,我们拜访了1924年珠峰探险队的成员爱德华?F.诺顿上校,医务官R.W.G.辛斯顿,霍华德?T.萨默维尔医生,约翰?B.诺尔上尉,以及诺尔?E.奥德尔,后面三个人是理查的好友。登山队的这些前领导人和成员将参加皇家地理协会在肯辛顿?戈尔一号街举行的登山俱乐部会议,我们被安排到星期六下午在地图室跟他们见面。

“我希望他们能在入口处留下口讯。”我说,这不,我们从肯辛顿花园对面的出租车下来,黄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艾尔伯特音乐厅的大圆顶赫然耸立在皇家地理协会的砖砌建筑上。日落时分,林荫大道对面树木林林总总,圆顶反射的光让十月的树叶像是着火一般。”

“我是会员。”理查说,“去地图室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和J.C.互相看了一眼。

除了院子外墙壁龛上放有探险家大卫?利文斯顿的半身像外,根本无从得知这栋爬满藤蔓的建筑是地理学者和探险家的大本营。

进入里面,有人接过我们的帽子和外套,一个穿着燕尾服,打着白色领带,满头银发的老人说:“迪肯先生,欢迎回来。好久没在这里见到尊驾了。”

“谢谢,詹姆斯。”理查说,“要是我没弄错的话,诺顿上校等人已经在地图室等我们了。”

“是的,先生。会议刚刚结束几分钟,五个人正在地图室里面的娱乐室等你。要我陪你去吗,先生?”

“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谢谢你,詹姆斯。”宽宽的走廊地板上刷着亮漆,还摆放着玻璃橱,我真想像在教堂里那样小声说话,但理查说话的声调就跟在外面一样。

地图室很漂亮,夹楼里堆了不少皮封书,长桌子上的地图摆放在木制的楔形展柜上,还有一个很大的地球仪,估摸着一名杂技演员能踩在地球仪上一路滚到肯辛顿大道,但我并没有被那个大地球仪吸引。主室的一侧是一栋1875年的建筑,玄关上装有许多窗户,一个点着的壁炉镶嵌在墙里。我们走近时,辛斯顿、诺尔、诺顿、萨默维尔和奥德尔朝我们走了过来,理查介绍了我和J.C.,我们三个坐在面对壁炉成拱形排列的最后几张皮椅上。夕阳透过我们背后的窗户射了进来,发出柔和的金光。

理查介绍以及我们握手的时候,我发现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们本人,但能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的各种探险的照片都有出版。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留着户外运动员特有的大胡子——或者至少也是留着奔放的络腮胡,而现在,他们都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除了萨默维尔先生和辛斯顿医生等人,他们的胡须也修剪得十分整齐),要是我跟他们在街上擦身而过,我估计没办法认出他们。

爱德华?菲利克斯“泰迪”?诺顿上校个子奇高,我身高为6英尺2英寸,他至少比我高一两英寸,我发现他身上的一切,比如沉静自如的做派、冷峻的眼神,将他军人习惯发号施令的气质体现得淋漓尽致。理查德?辛斯顿医生三十七岁,身材颀长,他并非登山者(在1924年的探险中,他既是医生,也是一名博物学家),但我知道他也曾去过北坳的四号营地,照顾患上雪盲的诺顿和其他身体有恙的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作为医生曾在法国控制的美索不达米亚和东非服役,在枪林弹雨中表现得十分英勇,获得过军功十字勋章。辛斯顿也许不是登山者,但我十分敬重他。

理查向我介绍了西奥多?霍华德?萨默维尔,这位叫霍华德的也是位医生,还曾是位传教士,但他的体格健壮得像搬运工。理查告诉我们,自从1922年珠峰探险以来,萨默维尔从来没真正返回过英国,自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印度南部的尼约尔担任传教医生。萨默维尔现在待在伦敦只是为了参加马洛里和欧文的悼念活动,以及这次登山俱乐部和皇家地理协会举行的会议和宴会。

萨默维尔长相英俊,即使没有他在西藏拍的照片上蓄的浓黑胡须,他卷曲的头发、晒得黝黑的脸,富有表现力的黑色眉毛,以及他脸上突然出现的灿烂笑容,都让他看起来有些放荡不羁,但其实他并不是这种人。理查几乎从来没提及他的战争经历,但去年我们在阿尔卑斯一座山峰露营时,他跟我们说过萨默维尔是他一个非常特别的朋友,在手术帐篷里救助伤兵时,变成了虔诚的和平主义者。那是索姆河战役的第一天早上,当时只有他和另外四名医生,却有数千名伤兵等着救援,有许多人都是致命伤,而且他们自己也知道。理查说萨默维尔曾跟他说,帐篷外面鲜血淋漓的担架和雨披上还躺着好几百个人,每个人都知道哪怕耽搁一分一秒的治疗都有可能让他们送命,但没有一个伤兵要求优先治疗。一个人也没有。

我握着萨默维尔的手,他的手长满老茧,对一名外科医生来说略显粗糙,看着他清澈的双眸,我总觉得这样的经历会让任何躁动的灵魂瞬间变得安宁。理查还告诉我们,萨默维尔虽然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但他并不教条。“基督教唯一的问题就是从来不会真正受到审判。”萨默维尔曾经跟理查这样说,那是1922年的一次探险中,他们待在一个两人帐篷里,帐篷则搭建在一个白雪皑皑的高隘口上。

约翰?诺尔上尉是个瘦子,脸上布满皱纹,眼眶深陷,眼神焦虑不已。也许原因在于此:在1924年的探险中,诺尔拿出8000英镑,承担那次探险的全部费用,以此换取所有的胶卷和照片,他们甚至还带了特别设计的照相机和电影摄像机,上到北坳那么高的地方,拍摄登顶者的远景,不过前提是马洛里和欧文得登上珠峰。去年春天,他甚至带了一个用作暗房的帐篷到珠峰大本营,还付钱请了不少人携带洗出来的照片从珠峰跑到大吉岭,然后将照片邮寄给伦敦的大报纸。现在,他正在发行他最主要的电影《珠峰史诗》,但因为马洛里和欧文最后的行踪几乎都被云层遮住了——至少他们在北坳的行踪没被发现,人们在私下里说诺尔上尉对影片的结尾很不满意。除非诺尔的电影能在英美两国引起轰动,否则这个可怜的人那8000英镑基本上算是打水漂了。

我看着奥德尔,觉得他完全有理由在1924年这样一个秋天的晚上心神不宁。

约翰?诺尔上尉是最后一个收到乔治?马洛里信笺的,但我们今天晚上问候的最后一个人,既是地质学家,又是登山者,理查的这位特殊朋友,诺尔?奥德尔将永远是最后一个见过马洛里和欧文活着的人。

马洛里和欧文试图从六号营地危险的帐篷撤回的前一天晚上,奥德尔曾经孤身一身待在五号营地。他一个人前往六号营地的那天本来最适合登顶。那天晚上12点50分,奥德尔在26,000英尺的高度爬上了一个100英尺高的峭壁。那晚,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看到马洛尔和欧文在靠近最后一个金字塔底下的山脊上。”

马洛里和欧文追悼会刚刚结束没几天,登山俱乐部会议人满为患,里面传出的消息令整个英国哗然,很多登山者,甚至包括同一个探险队的同伴都质疑奥德尔“亲眼目睹”之事。马洛里和欧文真会如奥德尔所述那样,他们会在下午12点50分就登上了所谓的“第三台阶”,把身影留在珠峰顶上白雪皑皑的三角岩上吗?这是有可能的,但似乎很值得怀疑。即使他们带了氧气瓶,这样的登山速度也令人瞠目。不可能,有人争辩道,奥德尔肯定只是看到他们在第二台阶攀登。绝无可能,另外一些离着珠峰十万八千里的专家也说,那时天色尚早,马洛里和欧文只可能在第一台阶,奥德尔肯定搞错了,尽管他有照片和地形图为证,说明他所在的那个地方被山脊和山体挡住视线,看不到第一台阶。但是,当时云仅仅散开了一分钟,他只能瞥见两个影子正在爬山,视线很快变得模糊了,当然,前提是那两个影子是人的话(但很多登山家都认为那只是雪地上的两块石头而已)。

我们全都坐了下来,另外一名打着白色领带,穿着燕尾服的侍应依照我们的吩咐,拿来了威士忌,这时,诺顿上校打破了沉默。

“见到你真高兴,理查。真是抱歉,我们只有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之后登山俱乐部正式的晚宴就要开始了。既然你是皇家地理协会的会员,以前还是探险队成员,我们给你找个房间自然也没问题……”

理查挥手示意不必了。“我今天都没穿正装来,泰迪,而且也不合适。我就不参加了,我和我的朋友只是想问你们几个问题,问完就走。”

我们的酒水很快呈了上来,纯的威士忌,琥珀色,在雪莉酒桶里盛放了十八年之久。喝下去的时候感觉暖暖的。我的手没有哆嗦,但我总觉得会把持不住似的。我还意识到,我将来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跟一群令人敬仰的世界级登山家共处一室,这可能正是我紧张的原因。我并不害怕去攀登珠峰,但站在这群世界闻名的登山家面前,想到他们也有此雄心却未完成宿命,我不由得感到恐惧。

“应该是关于马洛里和欧文的事吧?”诺顿对理查说,我觉得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冷漠。过去四个月以来,他们这些人被多少次问过有关“两位英雄”失踪的事?

“不是的。”理查说,“今年夏天,我拜访了布罗姆利夫人,答应她尽我所能帮她找到失踪的儿子。”

“你是说年轻的珀西瓦尔?布罗姆利?”电影制作人诺尔说,“我们怎么帮她?布罗姆利又没跟我们在一起,这你知道的,理查。”

“我好像记得他是从大吉岭出发的,跟你一起到了绒布。”理查抿了一口威士忌,那张犀利的脸被我旁边的炉火照得轮廓分明。

“他没跟我们在一起,理查。”霍华德?萨默维尔说,“他在我们后面,就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坐着一匹藏马,带着一头驮着装备的骡子。一直落后我们一两天。后来,他追上了我们,还看了我们的营地……对吧,约翰?”他问电影制作人诺尔,“好像来过三次吧?”

“我记得是两次。”诺尔说,“第一次是在康巴镇的时候,我们在那里睡了三晚。最后一次是在协格尔镇,后来我们往南朝绒布寺和绒布冰川去了。我们在协格尔镇待了两晚。小布罗姆利好像在每个地方露宿都不会超过一晚。他有一个简易的温伯尔帐篷,是那种更小、更轻便的帐篷。”

“他不会走在你们前头吧?”让-克洛德说,他正美美地喝着威士忌,“我是说,你们会在一个地方待了好几个晚上,而布罗姆利却只会露营一个晚上……”

“呵呵,”辛斯顿医生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是这样的……布罗姆利好像还往岔路走了。比如,我们在江嘎镇待了两晚后,他往南沿年楚河走了一段距离,可能是想在低处的山峰上欣赏一下珠峰的风景吧。总之,等我们到达协格尔镇的时候,他又落在了我们后面。”

“最奇怪的是,”诺顿上校说,“无论小布罗姆利勋爵什么时候来营地里看望我们,他都会带上自己的食物和饮料。我们想要款待他,可他根本不买账,其实我们的食物很充足,后来还剩好多罐装食品,就那么扔那儿了。”

“这样看来他带去的补给品挺多的?”理查问道。

“如果周末去林肯郡露营倒是够了。”约翰?诺尔说,“要是单枪匹马闯西藏的话,肯定不够。”

“没有正式批准,他怎么能单独前往那里呢?”我脱口问道,感到脸都红了,就跟我肚子里的威士忌一样烫。我今晚本来不打算说话的。

“问得好,佩里先生,”诺顿上校说,“我们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卫兵会检查我们的文件,所以,我们觉得布罗姆利勋爵肯定拿到了正式的批准文件,也许是通过孟加拉政府拿到的。布罗姆利在大吉岭附近的茶园,现在属于布罗姆利?蒙特福特了,他们跟藏人的关系一直不错,而且跟孟加拉和锡金的管事的人也一直挺要好。”

“我骑马去过布罗姆利勋爵的营地一两次,”诺尔?奥德尔说,“当时探险才刚刚开始,就在我们翻过加里普山隘口进入西藏后不久。小珀西瓦尔看起来挺喜欢独处,对我的来访不温不火,但等到我坐在他的火边时,他看起来又相当友好。我很担心他的健康,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很多人都得了痢疾,开始出现高原反应——但布罗姆利的情况却非常好。每次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状况都很好,精神劲儿十足。”

“他跟着你们从协格尔镇到达绒布冰川脚下的大本营吗?”理查问道。

“当然不是啦。”诺顿上校说,“我们转向南边,朝珠峰去的时候,布罗姆利继续往东,走了12英里到15英里去了定日镇。后来我们再没见过面。感觉他打算过了定日镇,继续往东走。你也知道,理查,那里的大部分地区都没有勘探过。我记得1922年你跟我们去过那里,当年,就折腾得够呛。”

“是的。”理查答道,也没再详述当时的情况。

“当初在他们家族的茶园时,”辛斯顿医生说,“我感觉小布罗姆利去西藏是跟人见面的。感觉他带的食物和装备只够走到协格尔镇那头某个地方,去那个约会地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