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认识黎承睿的人都知道,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名叫程秀珊。

黎家与程家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两家父辈来往甚密。黎承睿与程秀珊从小一块长大,高中时代自然而然确定了恋爱关系,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两人平平淡淡,无波无澜,年纪到了,便顺理成章地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

黎承睿对此从不怀疑,也没有产生过抗拒。他跟程秀珊之间太熟悉又太般配,就如众人眼中的模仿情侣,不在一起都天理难容。

即便是后来遇见了林翊,他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一样的情感,他清楚自己对那个少年产生非比寻常的情愫,但他并不打算去为此做出任何不合适的事。因为他的脑子里有深深的道德约束,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打心底认为,仅凭感情,没人有权利去改变一个男孩的生活,甚至,他也没权利去改变自己的生活。

他黎承睿站出来,不仅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还是各种社会身份,各种人际网络的交汇点,他是执法队伍中的一员,长期的纪录要求令他下意识里并不反感服从这种事,因为服从是保障整体行动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在执行任务中,他服从上级的指令;在家中,他服从长辈的期许;在社会关系中,他服从亲朋好友们所期待的有正义感有是非观的好警察好男人形象;在跟程秀珊的交往中,他服从于一个有担当有教养的男人对一个女人该负的责任感。

更何况,在这么多年相处,程秀珊无疑已经成为他家人一样的存在,他们了解对方的习性脾气,知道对方的喜好。程秀珊与其说是他的女人,不如说更像他的好友。他们能一块欣赏枪械,一块讨论A片女优的身材,他们有他们自己多年积淀下来的默契,也能恰如其分做到相互理解,偶尔睡到一块时,对彼此的身体也不排斥,长时间单独相处时也感觉舒服,他们就如相伴多年的老夫老妻那般,即便不刷牙不洗脸也能在对方面前放松自若,毫无负担。

曾经黎承睿以为,如果要选一个女人一块过一辈子,程秀珊是最好的选择。

他是真的从未想过跟程秀珊之外的女人结婚的可能性,他也没想过去背叛程秀珊,他觉得程秀珊对自己的感情应该也是这样,不然,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不会相处融洽,毫无阻滞。

可突然之间,这个女人多年来在自己生活中经营的形象却被这样一个消息弄得轰然倒塌,一种深刻的陌生和荒诞犹如爬墙藤蔓一般从脚腕处蜿蜒攀上身体,直到将他整个人淹没,在灭顶的冰凉中,黎承睿想,难道自己认识的知道的,相处了十几年的女人,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程秀珊?

在他面前永远知性聪慧的程秀珊,只是他所理解的一小部分,那个女人,他其实远远不懂。

可即便如此,他也想不明白程秀珊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去跟一个医生偷情?黎承睿努力回忆吴博辉的脸,脑袋大而圆,五官平淡而无特色,身材不高,露出的手掌很肥短,就算黎承睿再不自恋,也必须承认,单就外形而言,自己比吴博辉要好不只一个档次。而更重要的,是这个跟她偷情的医生还牵涉进一桩很可能因猥亵男孩而引发的谋杀案中,他说不定就是真凶。

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吸引了程秀珊,吸引到她要走背叛自己的一步?

黎承睿只觉自己脑子里很乱,他深深呼吸了一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掏出电话,给黄品锡打过去,简单地说:“明日带阿珊来问话吧。”

“阿睿,这件事交给我就好,你不用管。”黄品锡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不需要带去我们那的……”

“瞒不住的。”黎承睿打断他,冷静地说,“她是关键证人,身上也许有重要线索,不能瞒。”

黄品锡一下沉默了,然后说:“兄弟,或者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我同她的事,以后再说,”黎承睿闭上眼,吁出一口气,然后说,“明日按规定我不方便直接参与,但我会在隔壁的。”

“你不来也没关系,不要勉强。”

“没事。”

“也许现在说这句不合适,”黄品锡支支吾吾地说,“不过现在发现,总好过以后老婆跟人跑路你是最后一个知情者……”

“品叔你可以闭嘴了,”黎承睿又好气又好笑,却还是在临挂电话前说了句:“谢谢。”

他挂了电话,突然觉得心里像长草一样荒芜杂乱,他这个时候不想回公寓,下了车库,开了车,茫然地上了路,忽然之间,很想看一看林翊。

这个念头一冒出,渴望的情绪便排山倒海,他忍耐不住,就如冬夜里行将冻僵的人渴望温暖的火种,就如幽暗大海上的帆船渴望一盏指引的灯。

他的男孩,也许靠近他,看见他呆乎乎的表情,跟那么深黑的眼睛对视,这一身的疲惫和犹如裹了泥巴一样的肮脏感会得以清理。

他毫不犹豫地开车往林翊家走,像要冲开看不见的障碍一般,他凭着心里的血性和欲望奔赴到男孩楼下,空气因为这种近海城市的湿气大而变得有些灰蒙蒙,他一路上没有思考,只有本能,那本能就是见他,抱住他,必要的时候占有他。

他亟待少年清新的气息环绕自己,或者说,亟待说,亟待少年用他的清澈无瑕来洗涤自己在生活中遭遇的这些压力和挫败感。

可等到车来到林翊楼下,黎承睿却冷静了。

他想其实他是能走到那一步的,把男孩占为己有并不是不可能,可在那样之后呢?他有什么资格弄糟那个男孩既定的人生?他有什么立场,替另一个活着的个体决定他的性向和选择?

黎承睿苦笑了一下,到底是舍不得。

他熄了发动机,静静坐在车里,然后他摇摇头,下了车,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两口后再掐灭。

这时他的电话响起,黎承睿一看,程秀珊的名字跳跃着。

他任电话响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按下通话键的那个手指,怎么也按不下去。

这时黎承睿莫名想起当初他在美国受训,很难得才能回港一次,多少人猜他跟程秀珊一定要分手了,因为双方都条件不错,分居两地,各自都有各自精彩的人生。可他们俩谁都没提过分手这两个字,宁愿靠着电邮,靠着电话坚持了下来,那时候也没觉得有多难受,甚至后来见了面还能彼此调侃一下对方。

程秀珊说:“老实讲,在美国有没有背着我跟鬼妹偷食?”

黎承睿笑哈哈地说:“她们一个个太凶残,我顶不顺啊。”

程秀珊给了他一个白眼,狠狠拧了他的胳膊说:“够胆偷食就不要让我抓住,不然阉了你听到没?”

黎承睿想自己当时回了句什么来着,似乎是程秀珊你不得了母夜叉比鬼婆还凶残之类,两个人嘻嘻哈哈,打闹了半天。

当年隔得那么远都过来了,怎么现在离得近了,近到都谈婚论嫁了,反而过不下去?

他长长叹了口气,又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车上。

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叫他:“黎sir。”

黎承睿猛地抬头,赫然发现林翊穿着单衣单裤,偏着脑袋,似乎很费劲在理解什么,眉头皱着,眼睛黑白分明。

黎承睿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翊,开了口,居然有些结结巴巴:“你,你这么晚不在做功课怎么倒下来了?”

“妈咪让我下来买肠粉当宵夜。”林翊说。

“那你买了吗?”

“还没,”林翊摇头,睁大眼睛认真地问他:“你不喜欢你的车吗?”

黎承睿一愣,问:“什么?”

“我看见你打它,你不喜欢它吗?”

黎承睿一时语塞,解释说:“不,我只是想到不开心的事,随手打了一下。”

“那就好。”林翊严肃地点点头,“我喜欢你的车。”

黎承睿笑了,刚刚的郁闷似乎在少年的目光中得以消散,他拍拍自己的车问:“那要不要坐你喜欢的车去?”

“不用,很近的。”林翊想了想问,“你也肚饿吗?”

这是他第一次问出类似关心的话语。

黎承睿只觉心头狂跳,深呼吸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林翊掏出钱包看了看,然后宣布:“我够钱请你吃云吞面的。”

“什么?”黎承睿意外地愣了下,随即笑着说,“哦不用了,黎sir请你。”

“你有不开心,嗯,妈咪说,请人吃云吞面就好了。”林翊笨嘴拙舌地说。

黎承睿只觉心里软如春泥,看着这个少年,他笑着说:“那我要吃两碗哦。”

林翊坚决摇头:“那我就不够钱了。”

“我买就好。”

“可那样你就不会开心啊。”

黎承睿看着他苦恼的样子,再一次涌上微笑,他心里默默地说,只要有你在这,我怎样都会开心。

第12章

这天白天,有两个男人注定颜面尽失,一个是已死的陈子南,一个却是将陈子南罪行公诸于世的黎承睿。

陈子南因为在其租住屋内发现性虐调教室被媒体曝光而身败名裂,这么对一个死者无异于死后掘坟鞭尸;而黎承睿,却因为其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突然摇身一变,成为凶杀案嫌疑人的情人被警方传讯问话而头顶一顶硕大无朋的绿帽子。

黎承睿平时为人率直谦和,加上出身警察世家,几位高层或多或少跟他家中长辈有点交情,所以他在警局上下都吃得开。出了这样的事,即便平时暗自嫉妒他或看他不顺眼的同事,出于面子上的考虑也不好落井下石。大家都是男人,最懂家中红杏出墙对一个男性自尊的打击有多大。且香港虽西化多年,内里观念却仍保守传统,男人出门要讲面子,老婆给戴绿帽,还戴到警局人尽皆知,任是黎督察风头再劲,也不得不颜面尽失,灰头土脸。

因此这一日所有的同僚见到黎承睿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宽慰他好还是该佯装不知好,他所在的重案组成员见到他更是个个表情古怪,连一句黎sir都叫得吞吞吐吐。

黎承睿没有理会众人,径自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坐好,他揉揉太阳穴,昨晚睡得并不好,此刻头有些隐隐作痛。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去接受别人的怜悯或同情,但他也是凡人一个,就算他是再专业再敬业的警察,一想到待会自己的未婚妻要来交代她如何跟别的男人偷情,他的心情就有些烦躁。

他伸手摸进衣袋想找根烟,却意外地摸到一个小小的铁圆盒。黎承睿拿出来才发现是一小盒青草膏,专门涂皮肤皴裂,蚊虫叮咬之类。他摸着那瓶东西,慢慢地,心情逐渐平复,脸上也浮现温柔的笑容。

这是昨晚他跟林翊路过便利店时顺手买的,因为他发现,林翊的体质很招蚊子,明明天气已经入秋,可他出去转一圈,手腕处就被蚊子叮上几个包。那笨孩子也不好意思说,一路走一路偷偷去挠,等他发现时,手腕以下已经被挠红了一片,衬着雪白的皮肤格外触目惊心。

黎承睿看得心疼不已,便上便利店买了这东西,让林翊伸手,少年很迟钝地呆了五秒钟后才伸出手,黎承睿拉过去,替那个玲珑精致的手腕周围仔细涂满了薄薄一层青草膏。

“不要抓了知道吗?”黎承睿一边涂一边嘱咐他。

林翊半天没做声,黎承睿抬起头才发现,少年又用那种幽深的眼神一眨不眨地观察他,似乎他的行为超出了少年的理解范畴,又似乎,他所做的一切背后的动机,少年都深谙于心。

“我不是小孩,”过了一会,林翊认真地告诉他,“有自制力。”

“是吗?那谁将自己的手抓成猪蹄样?嗯?”黎承睿用逗小朋友的口吻问他。

林翊似乎懊恼了,但他不知道如何表达,于是有些着急地看向黎承睿。

“你是不是想说,知道啦我下回会注意的,黎sir你可以闭嘴了你好啰嗦啊简直比阿婆阿婶还啰嗦,是不是啊?”黎承睿替他说,笑着威胁他,“你要是敢说是,我就把这东西涂你鼻子上。”

林翊惊奇地盯着他,退后一步,结结巴巴说:“我,我没有,你不要,味不好。”

“那你要不要乖乖听黎sir的话呢?”黎承睿带笑问他。

林翊为难地皱眉,最后不得不屈服说:“哦。”

黎承睿笑了,拍拍他的手腕,松开他,把那盒药膏递过去,说:“喏,随身带着,被蚊虫叮咬了可以搽一下。”

林翊坚决摇头说:“不要。”

“乖,收好它。”

林翊抬起头自然而然地说:“味不好,我不喜欢,放你那,你搽。”

黎承睿愣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这东西放他那,如果林翊有需要,那就由他来涂药,这个安排对这个少年而言,或许只是出于他简单的思维中最合理的打算,但听在黎承睿的耳朵里,却带来说不出的亲昵和信赖。

黎承睿足足用了十秒钟才消化了这个好消息,他慢慢地笑了,随后宠溺地说:“好好,真是小懒鬼,放我这就放我这,不过你被咬了要说啊。”

“嗯。”

黎承睿跟他并肩走着,强压着心跳,装作不经意问:“黎sir对你好吧?”

“好。”林翊点头表示承认。

“比你那什么中哥啊,你学校的老师都好吧?”

“嗯,他们不是警察,”林翊乖乖点头,然后补充说,“你啰嗦点。”

“臭小子,你还敢嫌我?”

林翊冲着他嘻嘻笑了,这是一个纯真的,孩童般的笑容,甚至带了三分前所未见的调皮的意味,他的笑容干净得宛若鲜花绽放,晃得黎承睿一阵失神。

这绝对是他见过的,最纯粹,最美好的笑容。

黎承睿过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清嗓子说:“既然我们这么熟了,那就不要再称呼黎sir了,我大名叫黎承睿,英文名是Richard,你叫我睿哥吧,好不好?”

林翊停下了,直直地看他,那种似乎洞悉一切却又茫然无知的眼神再度出现,然后少年抿了抿嘴,乖巧地点头,轻轻叫了声:“睿哥。”

“黎sir。”

黎承睿回过神,发现周敏筠端着一杯咖啡,惴惴不安地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看他。

“哦,阿敏啊,进来。”黎承睿坐正身子,对她微微笑了下。

“你的咖啡。”周敏筠把咖啡放在他桌子上,没话找话说,“那个,两勺糖,没放奶,都照足你的喜好……”

“谢谢。”黎承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闭眼说,“真不错,还是你了解我。”

周敏筠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吞吞吐吐说:“阿头,嗯,其实,你不要太难过……”

黎承睿挑起眉毛看她。

这个平时大大咧咧,像个男人婆一样的姑娘此时倒腼腆起来,犹犹豫豫地说:“也许,整件事阿嫂有什么苦衷也不一定,就算她没有,以阿头这么好的条件,重新找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想说我英明神武人见人爱车见车载?”黎承睿带着笑问她。

“何止啊,简直靓仔到惨绝人寰前无古人,”周敏筠见他神色如常,也放下心,笑着调侃他,“安心啦,她不识货而已,大把女孩子识货啦。”

黎承睿大言不惭地点点头,笑说:“那还用说,哈,看来你也算有眼光嘛。”

周敏筠翻了下白眼,说:“拜托,我只是看你心情不好,随便胡扯两句,你不要那么当真好不好?”

他们正说着笑,却见阿Sam带着另一个年轻探员过来,两人见黎承睿没什么异常,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阿Sam敲敲他办公室的玻璃门说:“黎sir,人到了,品叔带她去问询室了,都等你呢。”

黎承睿忙端起咖啡杯起身说:“这么快,走。”

他们一行人都往问询室隔壁的房间走去,阿Sam走在最后,悄悄问了他一句:“真没事?”

“没事。”

“我以为你要按着伤口忍痛呢。”阿Sam笑着调侃他。

“我有那么没用?”黎承睿带着微笑说,“放心,有人帮我涂过药膏了,我现在好多了。”

阿Sam拍拍他的肩膀,随后转身走回审讯室,今天是他跟黄品锡问程秀珊。其他的人在监控室旁观。

黎承睿看着屏幕上端坐在桌子后的程秀珊,眉头不觉皱了起来。这个女人是他最熟悉的恋人,她留着自己熟悉的发型,染发的颜色是自己能接受的低调的褐色,细碎的刘海下,是他所熟知的清秀脸庞,甚至她身上此刻穿的天蓝色套裙,他都很熟悉,那是去年转季时折扣的欧洲牌子衣服,也只有她这么瘦高的女人才能撑得起那个牌子的大气感。

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下来。

询问如常开始,黄品锡跟阿Sam都是问话的好手,程秀珊大概也打定主意合作,基本上有问必答,连她跟吴博辉认识了多久,两人的亲密程度等私事也大大方方给予承认,案发当晚,她确实在吴博辉公寓中过夜,可以提供计程车票与大厦进出录像作为证明。

她很熟悉警察问案的程序,态度好到不能再好,且整个过程都神情平和,丝毫未有尴尬或羞愧的神色出现。最后,她直直看着左前方的摄像头,口齿清晰地说:“我知道就算我现在作证,你们也未必会完全取信,甚至还会怀疑我故意做假证。但是,阿睿,我知道你现在正看着,你看看我的眼睛,以你对我多年的了解,你该知道我有没有撒谎。我程秀珊可以对天发誓,我今天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如若不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种不乏感伤的口气说:“我知道我不对,我很抱歉,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你通过这种方式知道这件事。你要生气,只冲着我来就好,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迁怒到工作上,更不要昧着良心诬陷好人。吴博辉是绝对不可能杀人的,我了解他,他心地善良,他是以救人为己任的医生啊,他怎么可能去杀人呢?阿睿,你真的要听我说,吴博辉是不会杀人,他不是凶手,你信我……”

她的眼中涌上泪水,最后几句几乎要失态地叫嚷起来,黄品锡带了怒色制止她,低声喝道:“够了,程秀珊,你给我闭嘴!”

第13章

程秀珊离开后,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疲累涌上黎承睿的心头。

他想着程秀珊最后冲他喊的那几句,凭他们多年的相互理解,他知道程秀珊是真着急了,否则她不会当众要求他秉公执法,不会完全不顾他的感受。

可正因为这样,黎承睿才感到一种真实的难过,他想,当事情来临时,原来我们这么多年的信任和感情,并不是太管用。

哪怕他跟这个女人的感情从来平淡无奇,波澜不兴,可这么多年相处,两个人已经熟稔到那样的程度,闭上眼都能准确无误勾勒出对方的脸庞。程秀珊的小动作,她的小习惯,她以往令黎承睿心生暖意的细节,这么多回忆日积月累,渐渐地,即便微不足道,可架不住数量一多,沉淀着,能一直沉淀到骨头里,固定在骨架上,早已血肉相连,硬生生扯开了,注定伤筋动骨,疼得紧。

程秀珊对他而言,是一个特定的,不能替换的存在。

黎承睿自问从来不是一个冷酷的人,相反,他是认真承诺过要好好对程秀珊,这种承诺是经过理性思考,经过长期的自问,也被身处其中的社会关系网证明了切实可行的。

它甚至比黎承睿对林翊产生的那种迷狂的激情还要实在,他向程秀珊许诺的那个生活,可能很平淡,可能甚至会乏味无聊,但却是他决定进入某个特定的生活角色,就不会再轻易出来。

他的家庭教育不允许,他的职业身份不允许,他身体力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也不允许。

一直以来,程秀珊都没做错过什么,相反,这个女人开朗热情,善良大方,自从跟他在一起之后,她对黎承睿的工作,总是报以十二分的理解和信赖。要知道做刑警这一行工作时间长,压力大,还时时有危险,有时候甚至有穷凶极恶的罪犯扬言会秋后算账。几乎每个警员的家属或多或少都不愿自己的亲人以身试险,阿Sam为此已经被两任女友甩掉,黄品锡的太太跟他结婚多年,可为这事也没少闹过。唯独程秀珊从未提出过反对意见,有时候黎承睿工作一忙,一两个月不与她碰面,也未见她使过小性子。

当初说起黎承睿的未婚妻,组里谁不竖起拇指赞一句贤良淑德?

所以哪怕是为了程秀珊,他也必须压抑自己对林翊的感情,他不能对一个女人不公平。

可时至今日,这句贤良淑德忽然有了别的诠释,黎承睿禁不住想,为什么程秀珊能如此大度?难道其实是因为,这个女人并不真正在乎过?

而反过来,他在这段两性关系中这么久了,居然都不曾察觉在女友善解人意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淡漠,这又何尝不是因为他也不够在乎?

两个只因为合适的,不因为在乎的人呆一块,二十年的相处,也抵不上跟别人相遇两分钟。

这么一想,原本以为完美无缺的关系,突然间犹如被蛀虫清空的朽木一般,手指一碰,即化作段段残片。

黎承睿骤然间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他想,我都不曾百分百地把心放在阿珊身上过,我又怎么能要求她百分百地把心放我这?

为了这段关系,他们俩耗费了彼此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最懵懂无知的浪漫情怀,他和她为了共同的可能性未来都付出过许多,可现在突然间被告知,这种付出完全错误没有回报,任谁都不会不难过。

可是难过之余,他却在骤然间理解了程秀珊,他惋惜两人失去的可能性,可并不恨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