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承睿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是,林翊了解那个给他的车动手脚的人,他只凭了解,就知道对方会下手。

那个人是谁?

黎承睿想到那天晚上他只接触过两个人,一个是林翊,一个是林太太,难道林太太知道他对自家儿子动机不纯,所以想除掉他?

这个想法一出现,连他自己都想笑,他虽然跟林太太相交不深,却也知道这类师奶,若惹急了她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可能的,但拐弯抹角弄一场车祸却不大可能。

阿Sam也说过,下手那个人懂车。

黎承睿又想到另外一个人,在电梯口遇到的男人曾杰中,他当时的表现无懈可击,可他最后却奇怪地命令林翊回家做功课,显见是不乐意看到林翊上自己的车。

他预先了那辆车有危险?

或者根本就是他做的?

而因为林翊了解他,所以回去后才会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可他没有证据,不好直接说什么,只好在电话中胡扯,有重要的话对自己讲?

黎承睿看着林翊,这是他爱入骨髓的男孩,他舍不得,也绝不愿用警察盘问嫌疑人的方式从他嘴里套话,所以黎承睿思考了很久,才决定一见面就要让小孩感到自己对他全心身信任,然后制造机会让林翊自己把事实和盘托出。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家的小恋人有多一根筋,他虽然腼腆又内向,可对真正走进他心里的人,别人对他好,他也会给予相同的回报。

果不其然,他将责任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林翊一听便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这样的。是,是我的错……”

黎承睿握紧他的手,小声问:“你有什么错?宝贝,不要这么说自己。”

“可是……”林翊又犹豫了。

黎承睿笑了,摩挲着他的手,认真地说:“我能理解你对我的保护欲,就像,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我也会很懊恼一样。但是翊仔,你听我说,这件事不是你能阻止的,我的意思是,有人想要我的命,你无论做什么他还是会想要我死,所以这不关你的事,不要自责,你跟我在一起,以后,我的工作可能还是会让我陷入类似的危险中,我希望我的翊仔遇到事都能很冷静,不要难过,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你不开心。”

林翊看着他,同样认真地问:“真的吗?”

“什么?”

“无论我做什么,那个人还是会要你的命?”林翊闪着大眼睛问。

黎承睿笑了,说:“这句话的重点是整件事怎么样都与你无关,懂吗?”他亲昵地摸摸少年的脸颊,说,“更何况,睿哥又岂是那么容易搞定的?这么看不起我啊?”

林翊挨近他,抱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没有碰到他的伤处。然后,少年闷闷地说:“我不开心。”

“嗯?”

“睿哥受伤,我很不开心。”林翊蹭了蹭他说,“我不喜欢你躺病床,我不喜欢医院。”

“好,那我一定会努力快点好。”黎承睿笑呵呵地说,“为了你,我一定会用火箭速度康复。”

林翊悄悄地笑了。

黎承睿装作不在意地问:“你那天电话里说跟我有很重要的事谈,现在可以说了吗?”

林翊抬起头,把下巴支在他肩膀上说:“我,我其实是随便说的。”

黎承睿转头看他。

林翊的长睫毛垂下,又扇动了会,终于扬起来,他忐忑不安地说:“我,当时只是猜的,我觉得你那时候开车上路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黎承睿耐心地问,“你觉得我的车出问题了?”

“不知道,”林翊摇摇头,小小声地说,“只是,只是一种感觉啦。”

“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感觉呢?”

“因为,因为……”少年又为难又矛盾。

黎承睿叹了口气,不忍他这样,摸摸他的头发说:“我替你说吧,因为你觉得,曾杰中不对劲是不是?”

林翊惊愕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他。

“我猜的没错,是吧?”

林翊不知所措地说:“可,可是中哥一直很好人的,我,我也不能确定。”

“没事,我现在不是在定罪,我只是在做推测,”黎承睿柔声哄着他说,“宝贝,你就当跟我玩真心话的游戏好了,你可以对我畅所欲言,你知道,我就算抓人,也是要讲证据,不是讲推测的。”

林翊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觉得曾杰中不对劲呢?”

“我跟他进电梯后,他,他看起来很高兴,又拼命忍着,很兴奋,还一直用很古怪的眼神盯着我,就跟,就跟以前那些衰人一样。”林翊厌恶地皱着眉。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是我的车出了问题呢?”

林翊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中哥一直喜欢改装车啊。”

第64章

“阿睿,你要我查的人我查过了,底子很干净,几乎一点瑕疵都没有。”黄品锡站在黎承睿的病床前,一边分他的羹汤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这燕窝谁炖的,味道很正,火候到,完全不觉得腥,里面是不是放了姜啊?”

黎承睿很心疼地一把捂住保温桶说:“给你一点点尝就好了,你当吃饭啊?”

“好吃嘛,”黄品锡顾着埋头吃,“别说,你妈手艺真不错。”

“那当然好啦,”黎承睿刻意低调之下仍然掩饰不住得意,“不过不是我妈炖的。”

“不是吧?”黄品锡百忙之中抬起头,“难道是你姐那种男人婆……”

“别讲笑了,我姐做的燕窝你敢吃?”黎承睿丝毫不客气,“我住院的事连我妈都没说,更加不会告诉她。”

“那是谁啊?”黄品锡挤眉弄眼地问,“莫非你最近春心动,桃花旺……”

黎承睿哈哈低笑,愉悦溢于言表,却偏偏撇开话题说:“少八卦了,继续说曾杰中的情况。”

“哦,”黄品锡忙不迭吞下碗里的东西,抽出纸巾擦擦嘴说,“我刚刚跟你说过了,他很安分守己,是好市民,履历上也很寻常,不起眼,但也不差。”

“牙医?”

“是,他毕业于内地的医学院,都算有名,后来又去英国进修,参加过几次前往内地山区的医疗志愿队,热心公益,现在就职的私人牙科诊所在业内也算有名,不是野鸡医院,这个人循规蹈矩得很,从没出格记录。”

黎承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以你的经验,就看到这些?”

黄品锡嘻嘻笑了下,反问:“你先答我,为什么要我瞒着大家,偷偷摸摸查这个人先,他跟你这次出事有什么关系?我查了一下,除了他正好住在你当晚前往的地点附近外,这个人跟你平时根本没交集。”

“先说说你的疑点。”

黄品锡点点头,说:“他的履历疑点有一项,为什么一个看起来勤恳努力,学历也过得去,业务上从没被人投诉或出现事故,还热心公益事业的牙医,会混了十几年,还只能给私人牙科诊所打工?”

黎承睿点点头,说:“而且他居然还住公屋。”

“是的,我查到,他在牙科诊所的职务也不算好,收入一般。”黄品锡问黎承睿,“虽然不排除当事人怠懒,不思上进或者机遇不好等等因素,但十几年后仍然跟初出校门时一个待遇,一个男人混成这样,我觉得有点怪,好像这个人不喜欢升职加薪这些普通人都喜欢的事。”

黎承睿挑眉,笑着说:“或者说,他不是不喜欢引人注目,而是不把所做的工作当成事业去经营。”

黄品锡点头说:“是,更准确地说,也许这个男人在做牙医这个职业上没有野心。”

“一个男人对所从事的职业没野心,也就不会为之奋斗,但造成这样的原因却有很多样,其中一样,也许是因为他的认知体系中,认为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黎承睿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品叔,如果我说,我怀疑这次车祸,根本就是他做的手脚呢?”

黄品锡吃了一惊,立即收敛笑容问:“阿睿,你为什么确定是他?”

“我不能确定,但当晚我出事前确实见过他,”黎承睿说,“他跟我寒暄了几句,我原本没起疑心,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的话颇有玄机似的。”

黄品锡跟他共事多年,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怀疑一个人,于是正色说:“可是,他总得有个动机不是吗?难道说只是看你不顺眼,抑或他根本就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黎承睿知道他的意思,他们之前的判断是,这次车祸的执行者很有可能就是之前一直深藏不露的凶手,但曾杰中离这几起谋杀案很远,至少从表面上,完全没有联系,他们都是警察,不能这样凭臆断去怀疑一个人。

如果假定曾杰中就是车祸的始作俑者,那他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原因,黎承睿皱了眉头,想起林翊生动如画的眉眼,他呆呆却可爱的模样,他笑起来时,宛若灵动澄净的泉水流动。这一切,如果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懂得欣赏?

“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如之前的那些衰人。”林翊如是说。

黎承睿猛地握紧拳头,如果曾杰中也跟他一样对林翊这样的少年情根深种,那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未婚?”

“是,没有婚姻记录。”黄品锡说。

“是同性恋吗?”

“这个……”黄品锡顿时将他的意思理解为他跟凶手有无共同点,“你怀疑他其实跟陈子南那种人一样?我马上去查,放心,他如果是个同性恋童癖,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拜托你了。”黎承睿诚恳地对老友说。

“自己人客气什么,”黄品锡想了想又问,“你跟他接触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黎承睿跟他对视,凭着对他多年的了解,他知道黄品锡想问的远不只是这个问题。黎承睿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过了一会才问:“阿品,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有七八年了吧?”黄品锡说。

“我还记得,我刚刚分来重案组时,你挺看我不顺眼的。”

黄品锡笑了,坐下来给了他一拳骂:“还记仇呢?谁让你那时候刚从美国回来,眼睛长在头顶,动不动就是那套东西,根本不符合本港实情嘛,我们几个老的,当然看你不顺眼。”

“直到我们一同出生入死,咱们才算真正成了信得过的兄弟。”

黄品锡看着他问:“还没老,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来追忆当年啊?”

黎承睿呵呵低笑,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阿品,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的私事有不对的地方,希望你看在这么多年弟兄的份上,相信我的人品。”

黄品锡一下严肃了起来,他盯着黎承睿,良久才问:“不是我猜的那样吧?阿睿,你该知道……”

黎承睿坦然看向他:“我只有一句,我没做对不住良心,对不住警徽的事。”

黄品锡呼吸变粗,一下站起,想说什么又不得法,愤愤然看着黎承睿,骂道:“你疯了,撇开别的不讲,那只是个未成年人,你这样跟那些人渣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他们,你很清楚,”黎承睿冷静地反驳他,“我永远不是那种人。”

黄品锡气急败坏,怒道:“就算不是,可你们这样有什么前景,你上有高堂的,别说我不提醒你!那个小孩呢,没定性的,你跟他说什么将来?啊?他连自己要读什么科目都搞不定吧啊?!”

“你说的我又怎么会没想过?”黎承睿长长叹了口气,“我要是能避开,会让自己这样吗?”

“简直不知所谓!”黄品锡猛地拍了一下床头,“我没眼看了!”

他转身就走,黎承睿想出声挽留,却还是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这是他早就料到的情况,连他要好的朋友,过命的弟兄都无法理解,别的人呢?他几乎已经能预见这件事会给黎家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效果。

黄品锡说得很实在,林翊没定性,他们的前景太难。

可怎么舍弃?他在三十岁这年,耗费了几乎一生的热情来爱上一个人,他很清楚,从今往后,再无别人能替代。

黎承睿握紧拳头,他看着桌子上林翊给他送过来的炖燕窝,忽然眼眶一热,心想,只要林翊还愿意靠着他,那么他的所有坚持就都有意义,而万一林翊也否定他们的感情,那么,就放手让那个孩子好好去过他想要的生活。

他黎承睿,没有什么输不起。

门口传来敲门声,黎承睿一看,居然是曾珏良。

几天不见,曾珏良身上青涩的大学生气息褪去不少,他显得越发成熟能干,看来在商业犯罪调查科的工作令他获益不少。

“来了?”黎承睿笑着跟他打招呼。

“黎sir,”曾珏良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席总督察吩咐我给你送一样东西,我顺便来看看你。”

黎承睿有些意外,曾珏良又笑了,他走过来递给黎承睿一个纸袋,轻声解释说:“我去总部办事,遇到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给。”

“谢谢。”黎承睿接过,打开一看,是一个精致的香水小瓶子。

“他让我转告你,胡博士已经答应你的事了,同时,我也有个好消息向你汇报,”曾珏良笑容加深,“庄翌晨的案子一个礼拜后会正式开庭,我们这次掌握的证据,足够让他判十年以上。”

第65章

香水瓶子很复古,厚厚的蓝色玻璃瓶壁有吹玻璃时代遗留的粗粝质感,瓶子形状类似缩小版的古希腊水瓮,瓶盖用木塞代替,一根纤细的草绳绑住盖子,系于瓶颈,整个瓶子拿在手里,不像一个香水瓶,倒像一件艺术品。

黎承睿当着曾珏良的面把瓶盖打开,一股沁人心扉的味道钻入鼻端,清雅宜人,有雪杉木香,也有柑橘果香,类似于他在郑明修遇害现场闻到的味道。

但还远不仅此,黎承睿忽然觉得,除此之外,他还在其他地方闻过这个味,而且绝对不是席一桦同在的场合,但具体在哪,他却忽然记不起来。

黎承睿把木塞盖上,对一直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曾珏良笑了笑,问:“怎么啦?”

曾珏良回过神来,说:“黎sir,你喜欢这款香水?”

“是啊,挺特别的,”黎承睿说,“听说只有在巴黎才有得买,很金贵的。”

曾珏良笑着回答他:“不一定的,可能本港有些小店,也有卖这种手工调制的香水……”

“你怎么知道是手工调的?”黎承睿随意地问,“看来你对香水也很有研究啊。”

曾珏良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了,微微红了脸说:“要说研究肯定不敢当,只不过家母以前做开香水化妆品这一行,她很喜欢,也自己动手做过,我不过耳闻目睹而已。”

“那真是了不起,”黎承睿笑了,“我都不懂闻的,只知道它味道好,却不知道好在哪。”

曾珏良热心地说:“我也不怎么懂,如果我妈在,可能闻两下就能说出有什么不同,我记得以前她跟我讲过,这些香味的比例很关键,比例不同,即使同样的原料,出来味道也会完全不一样。”

黎承睿兴致勃勃地问:“那么你妈妈能记住一种香水,然后判断出它或者找出类似的么?”

曾珏良想了想说:“可能可以,我回去问一问她。”

黎承睿把香水递过去,然后说:“拜托你妈帮我找一款类似这个的,桦哥的东西虽然好,但成本太高,我可不想为了瓶香水特地飞法国去。”

曾珏良高兴地笑眯了眼,接过香水后说:“好啊,这种小忙我妈肯定很乐意帮的。”

曾珏良走后没多久,黎承睿就累得睡着了。那天晚上他梦见林翊在离自己很远的悬崖边站着,呆呆地看着前方,黎承睿不知为何,觉得他周围很危险,拼命朝他喊过来,可林翊充耳不闻,然后,就在他眼前,一个人冲过去把林翊一推,将他直接推了下去。

黎承睿吓醒了过来,喘着气,发现自己全身被冷汗湿透。他没法继续躺着了,趁着护士巡查没开始,他自己忍着疼下床走动,慢慢来到病房窗边,这是早晨,露水还凝结在枝头,风有点大,吹得他的病服哗啦作响。

他深呼吸了几下,不断告诫自己,那只是做梦,林翊没事,他昨天还跑来,偷偷摸摸塞给自己一小桶燕窝粥,说是偷妈咪藏起来的燕窝煲的。他还笑那个傻孩子,亲自给了他钱,吩咐他买更好的补上。

这么甜美的境况,如果戛然而止,黎承睿觉得自己定然承受不住。

可林翊与那个曾杰中住那么近,到现在还不能确定曾杰中是不是嫌疑人,同样不能确定曾杰中是不是对林翊有肮脏卑鄙的念头,他怎么能放心得下?

哪怕只有一分危险的可能,他也放心不下。

如果可能,真想把那个孩子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藏好。

过了一会,他自己摸去盥洗室洗漱完毕后,又重新回病床上躺好,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医生护士巡查的时候,不出片刻,他的医生带着几位护士果然来了,例行检查之后,医生笑容满面地说:“黎sir,你的恢复情况很好,过几天就可以出院,然后来复诊就行。”

“我想明天出院,可以吗?”黎承睿问。

“这……”那个医生迟疑了一下,“应该还是多住院两天为好。”

“我工作很多。”黎承睿声音温和,但口气却不退让,“这点伤,我心里有数的。”

医生磨不过他的态度,最后让他再住一天,后天出院,黎承睿松了口气,对接下来的服药打针剂换绷带等无比配合。等他们一走,黎承睿正要给重案组那边打电话,忽然病房门被人一下扭开,他抬头一看,却见赵海臣带着两名助手西装革履地站在门口。

“可以进来吗?”赵海臣似笑非笑地问。

“赵大状,你如果想进哪里,还用得着询问?”黎承睿歪在枕头上看他们。

赵海臣哈哈笑说:“黎sir,你受了这次伤,看起来倒幽默了不少。”

“赵大状也是一如既往地坦诚,”黎承睿微微一笑,指了指边上的椅子说,“请坐。”

“不用了,我等下十点还有个会,”赵海臣看着他说,“我这次来,是给黎sir送份大礼。”

他朝后支了支下巴,一个助手走上去,递给黎承睿一个纸袋。

“我们庄先生听说黎sir出了车祸,很担忧,也很愤慨,庄先生是个讲情义的人,他把你当朋友,现在有人动你,就是不给庄先生面子,所以庄先生吩咐人用了些警方用不了的办法,查了一下这次的事。”

赵海臣故意停顿了一下,黎承睿却知道这是律师惯用的伎俩,他反而好整以暇,慢吞吞地说:“那我谢谢庄先生了。”

“黎sir不看看纸袋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