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夜市早早的也有人开始收了,暗下来的梅林此时看上去有些骇人,秋禾由不得开始发抖。

“怎么了?”发觉他的异样,公孙策停下步伐来。

“没,公子……就是那林子怪吓人的。”

听得公孙策哼了一声。

“有什么可怕的,这些年尸首也没少见。”

“是是是……不可怕,不可怕。”秋禾朝他吐了吐舌头,心道,公子你又看不见,当然觉得不可怕了……

才走了没几步,头顶上就呼啦啦落下一个人来,吓得秋禾惨叫一声,下意识就躲到公孙策身后。

尘湘拍了拍头上的枯叶,左右打量了自己一番,不满地瞅着他:“怎么?我有那么恐怖么?”

秋禾这才探出头来,像是大松了口气:“原来……原来是沈小姐啊……”

公孙策皱了皱眉,狠甩了一下袖子,秋禾一怔,才发现自己紧拽着自家公子的衣袖微微发抖,当下尴尬地咳了咳,走出来:

“沈小姐您那么晚了还不回家,可是有事儿啊?”

尘湘点点头:“嗯,有事。”她几步走到公孙策跟前:“我有话要问你。”

眼睛虽是看不见,公孙策还是觉得此人来意不善,脸上波澜不惊:

“说。”

尘湘低下头踯躅了一会方抬起头来看他:“你是不是……知道金月她是怎么死的?”

不等他答话,继而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来与你吵架的,我是当真想知道。”

公孙策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知道。”

尘湘眼前一亮:“是什么?”

“自缢而死。”

“你胡说!”尘湘微微有些恼怒,这不明摆着耍她么。“她就要出嫁了,凤冠霞帔都穿戴好了,嫁妆也备在厅中,这个时候怎会还要想着自缢呢?再说了,若她一心寻死,哪里还会有心思管喝不喝茶水的事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他杀,你少来唬我!”

“这就是事实。”

“你!休要蒙我!”

公孙策暗暗叹了口气:“沈小姐说过不吵的。”

“……”尘湘咬了咬牙,自觉理亏。

“好……是我的错。可她没理由要自尽啊。”

公孙策偏向她的位置,淡淡道:“第一,房中上锁,宋小姐又故意支开贴身丫头,说明她已有上吊之心;第二,众人皆知宋老爷死后宋家生意日渐萧条,唯有嫁到杜家,靠杜家的财富重获生机,这说明宋小姐嫁人实则非她所愿;第三,宋小姐身上只有脖颈处一道勒痕,若是被人所杀她反抗之时定会抓住绳索,故而在颈上留下抓痕。”

这席话确实极有道理,尘湘默然不语。

“再者,就沈小姐所说的茶杯一事……我想,一个人要是渴了,自会喝茶,这与想不想死……似乎没有多大关联。”

如他所说,金月或许真是看破尘世了,只是……

尘湘难受地咬着下唇:“怎会这样……七日之前她才来找过我,说她要出嫁,还一脸欢喜的模样,今日怎么……”

公孙策本欲将走,猛地一滞。

“你适才说什么?七日前,你见过她?”

第7章 【冤鬼·梅林】

不明他问之何意,尘湘只是点头:“是啊,喜帖还是她亲手送来的。”

公孙策沉吟半晌,方又问道:“你与宋小姐关系很好?”

“……说不上很好,但决计不坏。”

公孙策觉得奇怪:“她那日神色如何?”

“神色么?”尘湘抓了抓耳根,回忆道,“看上去十分欣喜,别的到没什么。”

“那她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或是,她家中有甚不对劲的地方?”

“我也是才回庐州不久,与她没来往几次,这些我如何知道?”尘湘实话实说。

“哦。”问得差不多了,公孙策心中有数,亦不便与她多作交谈,轻轻侧身唤道:“秋禾,时候不早了,打道回府吧。”

“是,公子。”

尘湘由不得有些不悦,上前一手拦住他:“你等等。”

公孙策略有无奈地叹了口气:“沈小姐又有何事?”

“什么叫‘又有’?”尘湘听着就觉得耳中酸疼,“你这就走了?问了这许多时候,金月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你还没告诉我呢。”

公孙策不耐地皱了眉:“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宋家大小姐是自缢而死,并无凶手。”

“可是……”

公孙策半转了身子,冷然道:“天色已黑,若沈小姐不愿家中人担忧,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恕不奉陪。”说罢,敲着竹杖便往前走,秋禾自不敢懈怠,忙的跟上去。

只留得尘湘一人立在原地。

又一阵阴风吹过,摇得远处的梅林枝叶抖动,发出些许怪声,此地颇为偏僻,举目再看不见行人,尘湘不自觉的搂着臂膀,呵了口气。

梅林森森,漆黑一片,连她看了也禁不住有些怯意。

忽的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狗叫,她一惊,再无逞强之心转身就狼狈地往回路跑。

穿过石桥,再走几步便是三梅街,秋禾终是有些不放心,小声地提醒公孙策:

“公子,宋家后门出来这一路太过阴森,把沈小姐一个人丢在那儿……似乎不太好吧?”

不想公孙策只是清浅地道了一句:“人家不是说过武功极好的么?犯得着你我多心?”

“说的也是……”看他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意思,秋禾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随意捡了个话题岔开:“不过公子啊,宋家小姐当真是上吊自尽的么?”

公孙策淡淡道:“怎么?你不信我?”

一股不祥的气息蔓延开来,秋禾赶紧竖起手指,作发誓状:“没有没有,小的怎会不信公子的话呢!”末了,他又低低地加了一句:“可是沈小姐的话也不无道理啊……”

一个好端端要嫁人的姑娘怎会想着要寻死,再者依尘湘方才所言,宋金月当是很乐意嫁入杜家才对,她没有轻生的理由。

这一点,公孙策也不可否认。

不能不说,这个案子着实很蹊跷,他亦感觉狐疑,但方才在宋小姐闺房之中也仔细查看过,她身上的肌肉并不紧,说明死前没有做过激的挣扎,这只能是自缢。况且房间是从里面上锁,这期间无人进去过,想要作案也不可能。

那么,宋小姐就真是自杀了。

可她为何要如此想不开……

*

自那日从宋府回来后,尘湘就大病了一场,先是高烧不退,而后又咳嗽不止,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昏睡时还尽说些胡话,直把沈老爷急得团团转。

学武以来尘湘还是头回病得这么厉害,府里几个家丁传言说,大小姐是去了宋姑娘死前的闺房,沾了晦气;有的还说,是宋姑娘死不瞑目,俯身上了大小姐,要大小姐替她伸冤呐。各种言论说得煞有其事,加之官府又死咬着宋金月是被人谋杀这一结论,四处捉拿凶手。因得如此沈老爷也是将信将疑,不巧此时府门口路过一位江湖术士,说是除妖驱鬼无所不能,沈老爷大喜,连忙请他进来。

红木短剑,香烛,黄纸,炭灰,惊魂铃等等什物摆了一桌。

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短剑一出就是红光一闪,沈府上下皆看得一愣一愣的。

尘湘刚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睁开眼预备起身,岂料迎头就被扣了一碗狗血,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令人乍舌不已。据后来丁宁说,小姐那时像极了说书先生口中常念叨的奈何桥边的孟婆。

好生消停了一日,又吃了些药,病情总算是见好了。

尘湘起了个大早,走到门外舒展身子,清晨的空气带着淡淡的露水味,无缘由的就使人精神倍好。前些时候得病,红啸生怕被传上,自顾自溜到沈老爷后院呆着去了,现下见得她好了,方摆着尾巴讨好着往她腿上拱。

尘湘看了就没好气:“你真是我养的狗么?够义气啊你!”

红啸丝毫没有觉得羞涩难堪,反而很是得意地对她嚎了一声。尘湘俯下身来,带着寒意地笑着摸摸它的头:“若当日扣的那碗狗血是你的就好了,有个词儿说得好,叫什么来着?死得其所,是么?”

生生感到这股杀气迫人,红啸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躲到院子里某个偏僻的角落去了。

*

辰时三刻,沈府的一位老家丁正在清扫昨夜树上落下的叶片,扫帚的尾稍从地上划过,落下一道道白色的痕迹。不时会飞下几只鸟雀,淡淡的阳光正好,洒得满府满院也罩上一层晕黄的色彩。

家丁低着头,扫到大门门槛,忽的眼前就摆了一双蛛丝银靴,他眼角一动,顺着这鞋往上瞅,正正就看见一张清朗俊秀的脸,不知为何脚上一滑直直朝后倒了去。

公孙策耳畔闻得风声,快手扶住他。

“老伯可还好?”

老家丁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好着呢,好着呢,多谢公孙公子……”

公孙策微微颔了首,抬起竹杖往前走了几步,继而又转身问他:

“老伯可知沈小姐住在何处?”

公孙公子要找小姐?

老家丁尚迟疑,随即想起来老爷已与公孙家订了亲事,故而便满脸理解,笑道:

“大小姐住在西北方的院子里,绕过西边的回廊就看得见了……公子可要我去通报一声?”

“哦。”公孙策摆摆手,“不必了,我自行前去便可,不劳烦打扰他人。”

听闻公孙公子眼睛不好,老家丁上前了一步:“公子可要老朽送一程?”

“多谢,我带有随从,不麻烦了。”

秋禾从他左侧探出头来,对着老家丁友好的笑了一笑,老家丁知晓对方不喜有外人跟着,方作罢,站在原处一直目送着公孙策走到西边回廊的拐角才继续低下头忙手里的活计,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

这个公孙公子虽说目不能视,但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待人又如此亲和,想来日后小姐嫁过去了也是不会亏待她的。

这般想着,他面带笑容的点点头……

*

回廊很长,入之及嗅到一股清香,感觉到头顶很是阴凉,想必这周遭的草木很多。

不等他问,秋禾已是有些好奇地叹道:“公子,这回廊四周都是花……白色的,味道还很好。”

公孙策微微一笑:“这是十八学士,多生在海边,此处不很常见,花瓣为白色,亦有些是绛色。若是等它夜间花开,香气更生浓郁。”

秋禾不由得赞道:“不愧是三行之首,这么多十八学士,定要了老爷子不少钱吧?”

公孙策静默了一瞬,冷声道:“人家家中之事,还用不了你来评。钱是他们的,爱如何花我等管不着。”

却不知哪里惹恼了他,秋禾扁了扁嘴,低下头不再说话。

走着走着已出了回廊,前面的一处院子小巧别致,且树木山石皆好,就是气氛冷清许多。

秋禾轻声对他道:“公子,前面就是了。”

“到了?”他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安静?”说完抬起竹杖朝着秋禾道:“你进去说一声,若她不愿意便就不强求。”

秋禾应下,当即就要往院里走,哪想猛地不知从何处跳来一只身型巨大的狼犬,他惊叫一声脚步一转就溜到公孙策背后躲着。

听得他这声怪叫,公孙策问道:“出了何事?”

秋禾指着面前那狼犬颤声说道:“公、公子……有老虎!”

“老虎?”

秋禾忙点头:“是啊,白色的,头上还有红毛呢!”

“秋禾。”

“哎?”

“你过来。”

“哦……”

他刚凑过去头上就挨了一记狠打。

“哎哟,公子……”

公孙策收回手,冷声训斥他:“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见过哪只老虎是白色的!”

秋禾捂着头,但见得那白色狼犬眼神犀利,心下琢磨着不知它是吃素还是吃荤的种类……

“公公公、公子,咱们,还要往前走么?”

“秋禾,你该把这个‘们’字去掉才是。”

“……可……可这前面有……”又不敢再说老虎,秋禾只好指着对面的东西结巴不语。

公孙策耐心开导他:“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个得虎子的代价似乎有点高。

秋禾并没犹豫多久,院内的大门就给人“嚯”的踹开,犹见得尘湘咬牙切齿地冲出来。

“公孙策,你骂谁是老虎呢?!”

秋禾如释重负,大松了口气,抚着胸口庆幸不已。

公孙策听得出她火气不小,不过此番前来自不是与她吵架的,也就未再为难她。

“听闻沈小姐以前学过武?”

尘湘白了他一眼,没好气:“是学过,又怎么样?”

“那胆量应当不小?”

尘湘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他,却没瞧出他来意:“你意欲何为?直白了就说吧,少要拐弯抹角的,我们江湖上的人不吃这套。”

自是这样就好说了。

公孙策道:“陪我去义庄验尸。”

*

在路上,尘湘买了几个包子啃着,吃到一半又担心自己等会会不会吐出来。但大话已出口,总不能现下就退缩,何况对方还是公孙策,碍于面子问题,便是死撑着也要去。再说是去看宋金月的尸身,本来两人关系也不错,想她定不会加害于自己的……

“你要验尸,为何不自己去?”

公孙策想也未想:“我双目不便,须得要人来。”

尘湘很是怀疑:“秋禾呢?怎不叫他?”

秋禾小声的插了一句:“小姐,我是男人……这个验尸,对宋小姐大不敬啊。”

尘湘若是有所思的点点头,这倒说得过去:“那仵作呢?庐州府衙不会连个仵作也叫不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