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语气明显不善。不错,这个男人,就是我的姑父,我姑姑的丈夫,晨晨的父亲。男人的脸僵了僵,复又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讨好,“你这孩子,看你说的,我们一直都挺关心你的啊。”

是么?我嘲弄地一笑,几时不是我这寄人篱下的人对着屋主唯唯喏喏?若不是被我这小辈撞见了你的丑事,想看到姑父这么低声下气的态度,简直有如天方夜谭呢。

“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吗?”我端起托盘,站起来,职业化地询问,“没事我先出去了。”

“等一下,骆琳。”姑父急忙叫住我,见我一脸漠然,他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心,“你在这儿工作,还习惯吗?”

“还好。”我礼貌地回应。

“呃…”他顿了顿,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骆琳,想不想换一个工作环境?这种服务行业,到底品流复杂,不太适合女孩子家干的。”

说完,他报出一个极诱人的单位,望着我的目光忐忑。

品流复杂?不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种客人么?我冷笑。现在是做什么?收买我?好让我三缄其口?原来你也知道这种事是见不得光的,原来你还是害怕被人知道。

呵…可惜,我怎会让你好过?我是那么邪恶的女人。

“不用了,我在这里工作得挺好的。”我淡淡地道,“不打扰您,我先出去了。”

转身,在姑父一脸的不知所措中离开。关上房门,我几乎想狂笑几声,痛快!呵,你这傻瓜!若是接受了你这份“好意”,岂非等于收了你的掩口费,哪还有要挟你的资格和把柄?你便可以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怎么可以让姑姑受这样的委屈,那个为了丈夫和家庭放弃了自我的女人。

呵,姑父,从今天起,就让你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吧。

坐在车上看秀山的风景,跟站在平地上欣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身处在漫天的大雾中美则美矣,但那行走其中的车辆却平添了几分危险。好在我这人对自己不能掌控的事向来看得很开。比如开车吧,反正我也不会开,你在车上只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司机,而一旦交给他了,便再也不要有这样或那样的担心顾虑,因为想也没用,你又没有能力自己去解决这份担心顾虑,岂非自寻烦恼?

在度假山庄的一隅,是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全景的,每次看它,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它充满了诱惑,像禁欲已久的男人看到一个美丽却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

这是我上山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下山,车行入市区,望着繁华依旧的闹市,莫名的,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早上接到老涂的电话,告之我们与前公司的官司已经胜诉,所有的未果事宜全部解决,今天下午就能领到养老保险卡和辞退金,甚至还有我们开始所抱希望并不太大的失业保障金。

不是不兴奋的,两个月来的奔波终于有了结果,心情自是好得不得了。上午赶着把度假村的机构设置图绘制出来,下午便向老总请了假。是人的劣根性吧,对于金钱,根本无法无动于衷。

电视台…应该也会派人去的吧?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安然。我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期待,如果…如果遇到安然,我应该怎么办?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为何又有了那种不安和在意的感觉。老天!我闭上眼楮,骆琳,你完蛋了!你没救了!

晨晨竟然在家,自从珏搬出去之后,晨晨也是三五天才见一次人影。见到我就欢叫着猛扑过来,勾住我的脖子,“姐,我想死你了。”

“我快透不过气儿了。”这丫头简直黏得不行,“今天没上班啊?”

“休息呀。”晨晨缠着我嬉笑,“看我们多有默契,我就感觉你今天会回来。姐,你干嘛一上山就没信儿了?今天休假吗?”

“跟公司的官司打完了,下来领钱。”我走到窗前,拉上窗帘儿,开始脱衣服。

“好棒啊,姐,你多休息几天再上去吧?”晨晨苦着脸倒在沙发上抱怨,“你不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天天吃泡面,吃得我闻到面条的味儿都想吐…”

这丫头!我摇摇头,把脱下的T恤甩到沙发上,“你再不学着做点家务,看以后珏还会不会要你。”

“他敢不要我?”晨晨笑着看我脱下裙子,突然神秘兮兮地转移了话题,“姐,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安然的男人?”

解胸围的手一顿,我抬起眼,看进晨晨捉黠的笑眼,“怎么?”

“那个男人到家里来找过你哦。你什么时候认识一个这么性感的男人?”晨晨好奇地望着我,“我听珏说,之前他天天到‘泡吧’去找你,看起来很紧张你呢。”

我早就料到,这是那好管闲事的男人的一惯作风,却顾左言他,“性感?你有弱视吧?”

“真的很性感啊。”晨晨笑,竟是一脸崇拜的神色,“那是真正的男人,这种男人才会保护自己的女人。”

“才见过人家一次就乱下评论。”我走进浴室,拧开水笼头,“这世上坏人那么多,你竟然敢随便开门让人进来?你没把我的底儿全泄漏给人吧?”其实我知道,以晨晨的机灵,安然根本就别想从她那里知道些什么。

“他给我看过他的身份证、工作证,我才让他进屋的。”晨晨在浴室外面不服气地叫,“我在没问过你之前,怎么会乱跟他说你的事情。也太小看人了,你以为我那么笨啊!”

“是,你聪明,那些东西就没假的啦?”莲蓬头喷出温暖的热水,我闭上眼,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好怀念这温暖舒服的热水,在山上呆了一个月,洗澡都是冷水,害我每天的冲凉都像是在经历酷刑,洗不到五分钟就冲出浴室。可是,我竟是一个这么随遇而安的人,尽管对山上的环境仍有诸多不满,但自己的身体居然奇迹般的接受了。现在倒也罢了,身体还算强壮,只是不知道老来会怎么样?

“拜托,老姐,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啊。”晨晨走到浴室门口,倚门而笑,“姐,他是不是喜欢你?”

“拜托,人家有老婆的。”我挤出洗面奶,揉到脸上,“你几时变得这么八婆?要我做第三者?”

“他有老婆?”晨晨诧异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我冲干净脸上的泡沫,转过脸白了晨晨一眼,“像那种长得好,工作好,看起来也像是有品味的男人,凭什么站在那里等着你挑啊?别说老婆,人家小孩儿都有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晨晨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甚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想跟你说,很难遇到条件这么好的男人,要你好好把握机会呢。”

机会?幸运之神从来跟我不沾边儿。莫名地就有些恼怒,我不再理会晨晨,狠狠地挤出一大团洗发露,泄愤似地在头上揉着。

许是因为输了官司的窘迫,即使是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在场,一向不怎有格调的前公司越发显得没品,派来解决这最后一项事宜的人竟一点也不在乎其公司形象地大摆其谱,或推三阻四,或疾颜厉色,其可笑与滑稽的老爷作派令人大跌眼镜,会议室里沸腾成开水锅子。

然我的思绪完全没有放到眼前这一幕上,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安然…竟然没来。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一直都以为一定能在这里见到他的,可是,他却没有来。

竟有些恍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名字,居然能左右自己的思想了?骆琳,你不要发疯了,你醒醒吧!

“骆琳?”坐在我身边儿的老涂推了推我的肩膀,“你怎么了?干嘛发呆啊?”

“啊?”我蓦地回神,转过头看她,淡淡地笑,“没事…”

“看你神不守舍的样子。”老涂把手覆上我的额,“你是不是生病了?”

“真的没事。”我拉下她的手,不大的力道,却令她痛呼出声。

“怎么了?”我怔了怔,这才看到她的手背上有些细微的伤痕,浅浅长长的,手腕处还包着一块纱布。

“你的手怎么了?”我疑惑地轻轻拉过她的手,纱布里的情况看不清楚,不过那些浅浅长长的伤口,像是被指甲划伤的。

“哦,这个啊?”老涂皱着眉唉了一口气,“说来话就长了。”

“不会是你老公打的吧?”我的语气有些不善,最没用的男人才会用暴力制服女人,这才结婚几天啊就这样,连酒席都还没摆呢,男人果然没一个是好东西。

“才不是,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老涂笑着白我一眼,“就我家那位,如果敢这样对我,我妈不把他皮剥了。”

这倒是真话,涂妈妈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护短的母亲,“那怎么会搞成这样?别跟我说是走夜路遇到鬼了所以吓得摔了一跤。”

“真是怕了你,说话好听点儿行不行?”老涂笑叱,“不过是被雇主家的小孩儿咬了一口罢了。”

“雇主?”我微微一怔。

“对啊,这段时间不是没什么事做嘛,不就给人当保姆去了。”老涂半天玩笑地道。

“我可看不出来你是会做这种工作的女人。”我淡淡地嘲笑,我还不了解她么?未出嫁时是家中的独生女,从小就娇生惯养,嫁了人后老公又疼她,怎么会舍得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其实半是家教半是保姆吧。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我也没办法,想推都推不了,那是小庄的男朋友的小孩儿。”

这就怪不得了。我恍然。

老涂口中的小庄,名叫庄羽,是她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兼好友,长得很漂亮。不过我认识她,倒不是因为老涂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位庄小姐亦同时是本市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在这个城市不认识她的人恐怕极少,只是从来没听说过她有男友。

“男朋友的小孩儿?”我疑惑地道,“男方离异了?”

“也不算是。”老涂摇摇头,表情有些古怪,“听说是老婆跟人跑了。”

“私奔?”我瞠大眼,来了兴趣。这可新鲜,还以为这个词语会在现今这个社会里绝迹了。

“是啊。孩子才三岁就丢下她跟别人跑了,到现在已经四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真不知道这些女人怎么狠得下心哟,那可是自己的孩子呀。”老涂一脸同情,“孩子的父亲也是个很奇怪的人,老婆跟别人跑了这么久,要是别人早就申请离婚了,可他却不去,整天又当爹又当妈的,可是工作又忙,经常得出差,所以才会想着给孩子找个保姆。”

竟会有这样的男人?可是,能让一个女人抛夫弃子,其中一定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孰是孰非,外人又怎能说得清?我淡淡一笑,“所以就找上你这个好朋友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老涂苦笑,“谁叫我最好的朋友喜欢上人家。”

我笑了。是呵,这便是女人的通病了,一旦爱上了某个人,就把爱情当成了一切,且甘之若饴,“可是没理由直到现在才找啊?你不是说孩子的母亲都走了四年了吗?”

“呐,这就是原因了。”老涂把受伤的手腕举到我的面前,苦着脸抱怨,“看见了吗?我当然不会是那孩子的第一个保姆,我都不知道排到第几十名了。”

“孩子很野?”我隐约有些明白了。能让性格开朗的老涂这么头痛的小孩儿,当然不是简单的角色。

“岂止是野?那孩子简直就是一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小恶魔。”老涂皱了皱眉,“她父亲真是给她取错了名字,不应该叫她Angel。”

“太夸张了吧?”我微微一笑,老涂发愁的表情真是很可爱,“孩子这样,跟大人的关系是分不开的。她父亲知道她这样吗?”

“即便是开始不知道,换了这么多保姆也应该心里有数了吧?谁家的孩子会这样啊?难道每次都是保姆的问题?”老涂叹了口气,“这次把我家那位给气着了,叫我不要去了。”

“小庄怎么说?”想做这样的孩子的继母,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孩子怎么办?”

“她求我把这段时间照顾完,孩子的父亲出差了,她自己也忙。我答应她了。”老涂突然有些羞涩地笑了,“那孩子我实在是顾不上了,帮朋友也是有个限度的。就算是这小孩儿乖,你知道我也不可能照看她多久的。我跟我老公扯结婚证这么久,因为没有房子,还是各自分头住着。好容易才等到他们单位上集资的房子修好,我们早就商量过了,等下个月房子一装修好,就摆喜酒,要是那时候我还住在别人家里当保姆,他不跟我离婚才怪…”

我微笑着,听老涂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自己的幸福人生,是呵,谁会对不相干的人有责任和义务呢?如果那孩子的父亲都不管教自己的小孩儿,又怎么能指望着别人来教好自己的孩子?

解决了公司的官司,我决定去看看姑姑。

开门见到是我,姑姑很高兴。凭心而论,姑姑对我还是很不错的,撇开她那份渗入骨髓的优越感不谈,姑姑其实是一个很热心的人。

“你呀,整在在上面呆着也不肯下来吃顿饭。”姑姑细声数落我,开始在厨房里忙进忙出。

“要我帮忙吗?”我跟进厨房,卷起袖子,开始摘菜。

“不用不用,一会儿就好了。”姑姑夺过我手里的空心菜,将我推出厨房,“里面又闷又热的,进来干嘛,坐到外面看电视去。”

我倚在厨房门口,看着姑姑佝偻着腰,在锅边儿忙碌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姑姑头发里的丝丝白发也看得清清楚楚,我的心诧异地一颤,姑姑可比我的父亲小好几岁呢,看上去竟比父亲还要苍老了。她穿着宽大的枣红色套装,还是十年前的样式,显得更加老气,姑姑向来不怎么在修饰自己上下功夫,她把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了她的丈夫和孩子,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关注自己,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放弃了,自己的事业,高升的机会,甚至独立的人格。跟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样,一过四十,她的身材就像吹气球似的鼓起来,早就没有了年轻时候的窈窕高挑。这样的姑姑,怎么能够拴得住丈夫的心呢?

姑姑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可是我常常为她觉得委屈。姑姑,其实也是寂寞的吧?晨晨

自从因为珏与她争执过后,也不像以前那样常回家看她了。而她的丈夫更是把家当成了旅馆,一天三顿饭是常年累月地在外面吃,三天两头才回来睡上一觉,每次回来都是深更半夜,以前我也跟姑姑一样地相信他工作忙,应酬多。可是,自从让我撞见那丑陋的一幕,我才知道,那个男人不过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得晕头转向了。

“姑父回来吃饭吗?”那个男人,可有收敛?

“他没打电话回来。”姑姑的声音倒是听不出有异样,“不用管他,他工作忙。”

工作忙?还是忙其它?我冷笑。姑姑真是一个天真的妇人,或者还是,她了解一切却哀伤的接受这种命运,抱着卑微的希望。

犹豫着,要不要把知道的一切告诉给姑姑?可是,这个软弱的女人承受得了这一切吗?以她单纯简单的头脑,恐怕连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是学不会的,她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养不允许她这样失礼。那么四积阴功五读书?然,她的目光又没有那么长远。于是,最有可能的就是她只会更加可怜巴巴地卑微地讨好她的丈夫,忍耐下去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在她以为。

所以,不能,绝对不能告诉她。

这么想着的时候,姑父竟回来了。

一听到门响,姑姑立即从厨房里急匆匆地跑出来,迎到姑父面前,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放到男人面前︰“哎呀,你要回家吃饭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我好多弄点菜…”

“随便弄点儿什么就行了。”姑父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打断姑姑的唠叨,一转头看到我,他怔了怔,脸色顿时有些阴晴不定,“啊?骆琳来啦?”

我望着他,嘴角挂着警告的冷笑,语气却极礼貌,“是的姑父,难得见您回家吃饭哪。”

“你平时是挺难见到他的。”姑姑高兴地说,“这个星期不知道怎么回事,应酬也少些了。”

是吗?我似笑非笑地看向姑父,他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太自然,看来我的存在不是不起作用的。

“听你姑姑瞎说…”姑父欲言又止,似乎想跟我说什么,我假装没看懂他的表情,转过头跟着姑姑进了厨房,“姑姑,我帮你弄吧。”

怎会不知道他想问什么呢?无非就是想知道我是否把我所知的说出去吧?可是,即使是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告诉姑姑,又怎么会让你知道呢?看着对不起我们的人在忐忑不安中过日子,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

“好啊。”姑姑高兴地把空手菜放到我心里,“先摘菜吧,你姑父回来吃饭我得多准备几个菜,一个人就忙不过来了。”

这就是一个把丈夫当成了自己的一切的女人的命运。无知的女人!或者说,她选择无知?因为一无所知,所以幸福,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

那就让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吧,为什么要去打破别人的美梦?谁也没有残忍的权利,清醒不一定快乐,能懵懂地活着是佛祖的慈悲

今晨还是阳光明媚,晌午的时候老天就沉了脸,吃过午饭,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雨下得并不太大,但也不是稀稀疏疏的蒙蒙细雨,秀山牧场的雨景有个特点,便是一下雨就会起漫天大雾,远处的景是看不着了,天地间只余了白茫茫的一片,即便是在咫尺之间,物体也只有个隐约的轮廓,行走在这里的环境里,仿若来到了九重天般的令人恍恍。到下午的时候,雨势开始狂暴,浓重的白雾才略散了些,推开我办公桌左手边的窗户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江对面的景色,不由有些怔了。前两天天气很好,江那边的山水也看得很透彻,那是我见惯的风景,也觉得没什么稀奇。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了,因为下雨的缘故,山下的长江已经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当中,江对面的山连绵起伏,俨然一幅泼墨山水的势头,绿是见不着了,只余了黑白灰︰黑山、白云、灰雾。深深浅浅的黑,深深浅浅的白,深深浅浅的灰,却素得让人再也移不开视线,水墨画的耐看,便在于此了。

我倒是很想就这样开着窗户看风景的,可惜冷风乍起,只得避着风头关上窗户,继续埋头在我的库存报表里。工作是日复一日的千篇一律,偶尔的点缀是我与着那目光邪邪的男子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在这方面我早就具备了动物一般的机警与敏税,那源自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本能。我乐于见到男人们一次次猎捕失败后的沮丧与垂头丧气,那种由我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们制造出的挫败时常令我产生出莫可名状的快感,在这样的快感中,我全身的四肢百骸都会产生出一种类似打摆子的妙不可言的轻颤!呵骆琳,看你是多么变态的女人。

如此,接到男人恼恨的电话似乎早在我的意料当中,因为这种沮丧和挫败终会有不耐和到头的时候。

“骆小姐,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声音听起来倒是彬彬有礼,只是那搁电话的粗暴令我知道,今次要摆脱他绝非如此容易。

搁下电话,我若无其事站起来往外走。从总经办到于副总的办公室,得走出短短的走廊,从大堂上二楼,再走到走廊的尽头。当然这其间我会遇到很多人,所以我故意走得很招摇,幸好我今天穿了高跟鞋,细细的鞋跟敲击在大堂黑漆漆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夸张的“嗒嗒”声。

敲开于副总的办公室,我站在门口,冷静地看着伫立在窗前的男人。

“坐。”他望着窗外,并不回头,指间的烟雾缭绕而上。

我关上门,坐到了沙发上。不说话,沉默地打量着宽大的办公室,三人组的米色真皮沙发,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小巧的功夫茶具,一个大玻璃烟缸。沙发的一边立着一台饮水机,另一边立着一个奢侈的柜式空调。我忍住笑,空调相对房间来说显得太大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冻上一天,骨头缝儿里都降了温,晚上回家就把自家的电全省下了。

沙发对面几米处是一张气派的办公桌,配有舒适的真皮软椅,桌上办公用品一应俱全,软椅后是一溜儿的文件橱,侧面的墙上一幅龙飞凤舞的书法,颇具神韵。另一侧是巨大的玻璃墙,从头到脚嵌了一整面儿,窗明几净,若不是玻璃与玻璃之间的支撑,几乎会让人产生那一边没有墙的错觉。窗外的风景和从我办公室的窗外看过去略有不同,连绵起伏的大山全被白雾笼了,只见到小小的两处山尖,像是汪洋中的两座孤岛,只是那洋变成了乳汁般的白色,更显得那岛与众不同的神秘。就像是一个乳汁丰盈的女人,被白花花的奶水淹了身子,徒留了两座乳峰。

略矮处那座山上有一座塔,是我一来秀山牧场就发现了的,只是平时没发觉有何吸引之处,今天它笼罩在白茫茫迷雾里,便显出它的美来了,我这才发现,那塔竟也是白色的。

最后,我的眼光落回窗前那个男人的脸上。这样说不太准确,因为从我这个位置,基本上只能看到他一小部分侧脸,表情自是看不清楚了,只感觉神情莫测。

男人抽完了烟,把烟蒂直接甩到了地上,用光可鉴人的皮鞋狠狠地揉碎。我的沉默令他感到有些恼怒,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的某些特性,这种令人反感的镇静和冷漠是多数人难以对付的,即使是这位位高权重的于副总也一样。

“你说!”他转过头,狠狠地盯着我,声音十分刺耳,“要怎样才可以得到你?”

我的唇边噙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早知道这男人已经忍不下去,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单刀直入,“我不明白,于总可是要炒我的鱿鱼?”

“炒你?呵不…”他的目光犀利起来,带着一丝微怒,“也许我可以调你过来做我的秘书。”

“我是王总经理的秘书。”我淡淡地提醒,“于副总!”

他笑,看着我的眼楮带着细玩慢赏的神态,“如果我要你成为我的秘书,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倒是真的,只是,若他以为这样便能战胜我,便错了。

“我似乎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冷冷地望着他,眼光像是蒙了一层薄霜,我微笑着嘲讽。

“似乎…只能如此。”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一个男人做无力的抗衡是件愚蠢的事,何况这个男人是你的上司。”

难道他就没想过我会辞职吗?我愕然,竟会有如此自以为是的人。也许他以为我十分迫切地需要这份工作吧?不然不会对一份才三百五十元工资的工作甘之若饴。可他不知道的是,拜我的好习惯所赐,即使是把我立即丢到马路上,我还是能够心平气和地过上好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

“和上司关系不好,将来会很不顺利唷。”看来他误会了我愕然的表情,语气听起来有些自得,“你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如何权衡。”

这头自以为是的猪!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眼波流转间,尽是轻蔑,面上却带着嘲讽的微笑,“那我只好等调令了。我可以走了吗?”

他耸耸肩,自以为潇洒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式。

回到办公室,我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开始写辞呈。终于无法再敷衍拖延了,来秀山隐居的目的只是为了避开安然,绝不是把自己推进一个得不偿失的陷阱,隐居若失去了隐居的单纯,则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

办公室里很安静,除了窗外的蛙鸣,就只剩下我手中的圆珠笔划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我突然闻到一股很浓郁的栀子花的香味,是月华今天早上起床后在山坡上摘的野栀子花,拿回办公室来每人的桌上插了一支。我抬起头看那花儿的花瓣儿已经有些发黄,想来这便是野花与家花的区别吧,野花是有些清高与傲气的,没有家花那么驯服,即便是被禁锢在瓶子,失了泥土的滋润也能活得娇娇艳艳。但野花就不同了,离开了广阔的原野和山林,失去了自由,它们便马上摆出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酷样,很有些慷慨成仁的意味儿。但那泌人心脾的花香却丝毫没有褪色,有时候我感觉它们有些像烈士,令人不由自主地发出“留得清白在人间”的感叹。

连花都这般桀傲,那你呢?骆琳?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思一下极其纯净。等调令一到,我就可以把这张辞呈丢到那头老公猪得意洋洋的脸上了。我想。

把辞呈装进信封,我转头望向窗外,雨已经停了,花圃中处处可见被中午开始的疾风骤雨肆虐的痕迹,到处都是被风刮倒的柏树,足见其雨势的惊人。太阳已经探出了云层,雨后的傍晚令人惊艳,碧空如洗,云雾缭绕,翠绿的草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太阳灿烂得叫人睁不开视线,我急忙低下头,放弃了与它的对峙,仍是忍不住被刺得掉下泪来。

我没想到我的辞呈会递得那么快,因为我没想到我竟然会再一次遇到安然。

命运之神是个玩捉迷藏的高手,永不给机会让你揣测它下一步的举动,当你费尽心机去妄图了解它的游戏规则的时候,它又顺着你想像不到的轨道快速地滑动。总之,命运是你无法掌控的,也许你觉得委屈,也许你觉得不公平,但它就是这样存在的,别妄图去改变命运,改变诸神的游戏规则,那是不智的,因为神们并若人们想像的那么宽宏大量那么超凡入圣,若是他们一旦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到了冒犯,那就得留心诸神可怕的报复。

当天晚上,我没有加班,躺在宿舍的床上看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翻了几页,有种不过如此的感觉,我想我大概是不会再有兴趣再去翻它的,外间如火如荼的宣传未免过于托大。合上书,甩在枕头边上,我开始怔怔发呆,正百无聊赖之际,销售部的李婧打电话过来︰“骆小姐,我们要拍一个宣传片儿,想请您帮忙。”

“说吧。”我简单地答复。

“是这样的,因为白天下雨,只到傍晚的时候拍了一点片子,王总说这样不够,叫我们加一段儿晚上在夜总会的镜头,可是夜总会都没有客人,我们需要一些人来夜总会假扮一下。”她一口气道,“您看看帮我们安排没上班的员工来可好?”

“就这样?”很简单的事。

“是的,因为只有今天一天的时间拍这个片子,所以不能等。”李婧笑道,“好在把夜总会这段儿拍完了就收工,王总答应我们今晚收工后开放夜总会的大厅让员工们玩。”

“有这种好事?”我淡淡地取笑,“可把你乐坏了吧?”

年轻女孩儿,有几个受得了这深山的寂寞,跟我同宿舍的室友,有几个不是天天往山下跑,没公交车了就打摩的,每月花下来的车费比工资还高。

“别取笑人了。”她在电话那边笑,“请帮忙,叫他们快一些吧。”

“好。”我放下手里的书,开始换衣服。扮客人?那不就是托儿?我摇了摇头。反正现在这世道,做什么都得有托儿,卖衣服的有衣托儿,开酒楼的有饭托儿,不知这夜总会的托儿该安个什么名儿才好?夜托儿?我忍不住笑起来,对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

通知员工去玩儿当然比通知他们加班的工作好做,当然是不会听到什么怨气冲天的抱怨的,尽管知道玩儿也只是干玩,老总是不可能豪爽地拿出酒水来招待人的,无非就是在摄像机面前做做样子,可这好歹也是在这闷得出个鸟来的度假村难得的娱乐机会,自是没人愿意错过。当然,我没忘了叫他们都换上便装,既然是装腔作势,就要装得似模似样。

然无法保持镇定的人竟然是我,那个令我可以在顷刻间丧失思考能力的男人,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