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元生目光闪动,似在思索着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含笑道:“如今含光殿也去过了,东西也取了,替昭训娘娘发作人的理由也留了,未知青衣打算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不等牧碧微回答,聂元生慢条斯理道,“若是青衣没有旁的打算,或者还打算继续回平乐宫去…下官倒有一个建议,未知青衣愿意不愿意听?”

第六十四章 忍,不忍?

何氏惊得差点一把掀了面前沉重的长案,差不多是尖叫着问:“你说什么?!”

桃枝硬着头皮道:“听说姜顺华在祈年殿上跟陛下哭诉之时忽然晕了过去,孙贵嫔召了太医诊治说顺华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如今六宫都在给承光殿道贺,奴婢想着咱们殿里是不是也该备一份?”

何氏闻言闭了闭眼,身子就是一晃,吓得桃枝顾不得多想,膝行了几步扑到她跟前扶住了何氏的手臂一迭声的叫道:“娘娘?娘娘!”旁边桃叶与桃萼也是唬得赶紧靠了过来,如此服侍着何氏喝了两口茶,何氏才勉强稳住了心神,桃枝三人还未来得及庆幸,她已经一把拉住了桃枝的袖子追问:“那么如今陛下可是正在承光殿?”

桃枝闻言摇了一摇头:“听说太医诊出姜顺华的身孕后,孙贵嫔便借口祈年殿正在举办小宴,气息难免污浊,还是尽快送了姜顺华回承光殿里安胎为重,陛下高兴得极了,孙贵嫔又说,姜顺华之胎乃是陛下头一个子嗣,很该加些荣耀,陛下就叫了聂侍郎亲自去宣室殿里开私库赏赐姜顺华,又吩咐了以帝辇送姜顺华回承光殿…原本陛下倒也打算陪着姜顺华到承光殿的,却被唐隆徽以陛下在宴上已喝了许多的酒,怕酒气冲了姜顺华腹中子嗣,陛下因此作罢!”

“唐氏这个不上台面的东西,也只能拾一拾孙氏的牙慧罢了!”何氏听罢,先骂了一唐隆徽——她才进宫的时候,因盛宠很是威胁到了唐氏的地位,那会何氏不过区区良人,唐氏却已经封了隆徽,没少在唐氏手里吃苦,因此如今这满宫里头除了杀弟之恨的牧碧微外,要说最叫何氏痛恨之人,不是争宠的最大对头孙贵嫔,却是这唐隆徽,因此但凡与唐氏沾边何氏总是没有好话,这一点绮兰殿上上下下也是心里头有数了,桃枝自然不会劝说什么,安慰道:“可不是么?只是娘娘,姜顺华如今的身子乃是陛下头一个子嗣呢,按理说不论是男是女到底是陛下的长子或者长女,究竟有些不一样的,纵然将来有了其他皇嗣她这一个不算什么了,但至少如今该是个打眼的,可是孙贵嫔与唐氏一搭一唱的,姜顺华先头还在祈年殿上晕过了一回,陛下竟然当真被劝的连承光殿的门都不登了——可见啊陛下…”

说到了这里桃枝猛然醒悟过来接下来的话可不怎么好听,便含糊的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总而言之姜顺华就算有了身子可也未必能够越得过娘娘去!”

“那又如何?自牧氏入宫这几日来你们可见过陛下往绮兰殿而来么!”何氏冷笑了一声,以手抚胸,半晌到底宁静了心神,道,“桃枝你先去开了本宫的私库,挑合宜的东西送去了承光殿,就说本宫方才招待欧阳昭训时候吹了风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与顺华娘娘,因而这才不敢亲自过去道贺——想来姜顺华才在祈年殿上哭闹了一回,又有了身子,此刻怕是乏得紧,也未必肯亲自出来应酬,多半是穆青衣或者笑人、宜人几个。”

桃枝点了点头去了,旁边桃叶见状插话道:“娘娘,那么先前守在梅林旁边的人…”

她这么一提醒,何氏顿时醒悟,赶紧吩咐:“都叫回来!姜顺华才莫名其妙的在梅林里对着欧阳昭训发过了火,虽然还不晓得原因,那边到底是个是非地,如今她有了身子,不拘陛下到底会不会因此重视她,便是看着太后那儿态度定下来前,总也不要去招惹了她!”

桃叶连忙道:“既然如此,那奴婢这就去!”

“这牧氏当真是好运气!”何氏这么一想,脸色又难看了下来!

桃萼赶紧劝道:“凭她运气怎么好呢,今儿在梅林里吹了那半晌的风也够她受的!再说这牧氏既然已经进了宫,又只是个小小的青衣,见了娘娘说话都要持着奴婢的本份的人罢了,这两回她躲了过去,莫非还能够躲一辈子不成?”

何氏听了,叹了口气:“咱们陛下你还不清楚吗?”

桃萼掩嘴道:“奴婢说句话儿娘娘不要见怪——那一位可没有娘娘这样的福份吧?娘娘想着,那一位晋位的槛儿可是太后娘娘亲自在盯着,莫作司亲自送药,连陛下都奈何不得,就算陛下暂时宠着她,至多给些赏赐罢了,这身份一日不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牧氏又有什么前途可言?”

“话是这样说,可世事无绝对。”何氏脸色却依旧不太好看,摇着头道,“尤其如今牧齐、牧碧川过了朝议,当初聂元生那番话端的是厉害——他先同意了左右丞相叫牧氏不为妃嫔,继而又同意了不因牧氏入宫而赦免牧氏父子,将此事放到了朝议上去,如此牧氏入宫便不再是为父兄赎罪!那么左右丞相反对她为妃嫔的理由当然也不成立了!”

桃萼闻言吃了一惊:“怎能如此!聂元生竟会这样帮着牧氏!”

“聂元生不是帮她,此人一向站在陛下那一边!”何氏冷笑着道,“他当初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留退路,你看,若是牧氏能够一直得宠,陛下宠她宠到了非给位份不可、然而太后那边却又不肯停了避子汤,或者避子汤停了也难有孕时,聂元生便可以此为她开脱,这样既哄了陛下高兴,又叫牧氏欠了他的人情!牧氏欠他人情,可不就等于牧家欠了他的人情?”

说到这里何氏切齿道,“你道他做什么劝说陛下答应了朝议牧齐父子之罪?那是因为他早就笃定了左右丞相绝不会坚持重处牧齐父子!雪蓝关苦寒,除了牧家人,旁的武将都是千般不愿万般不喜才肯过去镇守!再者…”何氏冷笑了一声,方继续道,“杀了他们父子乃是本宫跟陛下求来的承诺,早先陛下欲立祈年殿的那一位为皇后时,前朝与太后都大为震惊,此事虽然因反对激烈叫陛下不得不作罢,但从那时候起,前朝对于这六宫也是警惕得很了!谁叫本宫没个似左昭仪、欧阳昭训,哪怕是牧氏那样的娘家呢?本宫的出身,只要得了君上之宠,在他们眼里那就是狐媚惑主、红颜祸水了!而若今儿这么做的是左昭仪,你瞧前朝会怎么说?恐怕会说左昭仪深明大义呢!当然左昭仪根本不必自己说,她只管做足了那不干涉朝政的贤德妇人,曲家上上下下有得是人能够在朝堂上替她表达意思!”

何氏叹息:“说到底,本宫娘家官职实在太过卑微了些,连上朝的资格都无,不由得本宫不自己来讨个公道!可陛下又不爱政事,如今左右丞相把持朝局,就是本宫还未曾失宠,高些的位置也只能谋取到外放罢了…”她声音哽咽起来,“说是一个何家,可真正能够做本宫母女三人将来依靠的也只得海郎一个人罢了!原本想着他出去游历归来,恰好寻个合适的机会与陛下提起,海郎年幼,一州之尹牧或许担当不起,但做个司马、长史之类先历练着几年磨着资历,等到他加了冠,若本宫还不曾失宠,差不多也能扶持他做到刺史之位,届时设法为他娶个世家之女,总也有登殿议政的一天,那会便是本宫已经年老色衰为陛下所厌弃,可若海郎争气,在这后宫里头总也能过下去,而外面三娘的前程也坏不了…如今…如今竟全要便宜了那起子娼.妇生的东西!这叫本宫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桃萼见她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也是慌得不行,跪在了地上陪着哭道:“奴婢晓得娘娘伤心难过,郎君去后娘娘除了在陛下跟前,私下里就没有开颜过的时候,只是如今那牧氏正在得意,娘娘不忌惮她也想一想孙贵嫔,早先娘娘才进宫的时候唐隆徽因娘娘得陛下喜欢,处处与娘娘过不去,那会连奴婢们都看不下去,要为娘娘与陛下告状,可娘娘却把奴婢们拦阻了下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唐隆徽固然位份还高于娘娘,可这些时候以来在娘娘手里吃的苦头还少么?唐隆徽如今见着了娘娘简直恨不得绕路走呢!娘娘当时忍得,如今求娘娘也先冷静冷静,牧氏进宫满打满算还不到五天哪!她总有落到娘娘手里的时候!”

“到时候奴婢定然亲手收拾她替娘娘出这口气!”桃萼抱着何氏,一字字发誓般道。

叠翠抱了披风茫然的站在了梅树之下,今日的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牧碧微离开前随手丢下的花枝并披风被吹开了一段距离,但到底还露着一角,叠翠这会身上虽然也穿了自己的另一件披风,可看着自己好心好意解下来的披风、而自己冻得扎手扎脚,一路躲躲闪闪回了冀阙宫的景象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方才折回平乐宫后因梅林四周有人看守,她就算在风荷院里加了衣裳,等了这许久才等到那些人离开莫非容易么?

此情此景由不得叠翠觉得心底一阵阵的羞恼涌上心头,一面想着这牧青衣如此狠心,将自己一片好意糟蹋至此,自己还要巴巴的与她送了披风过来做什么?!

另一方面却又想到了自己在这宫里已经蹉跎了数年,因着葛诺的缘故,又因为无钱打点内司的缘故,想要伺候到旁的贵人又谈何容易?牧碧微再不好,到底如今正得着宠,便是她将来倒了,趁着这会哄了她高兴多得些赏赐傍身也好——若是牧碧微能够晋为正式的妃嫔呢,即使阿善进了宫来,自己是最早伺候她的人,地位也低不到哪里去…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难道就这么做个寻常宫女到了时候出宫去做人续弦或者偏房吗?!

一时间,叠翠心头一片的茫然,她怔怔站在了地上的梅枝前,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彷徨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谈不上尊敬,但颇为客气:“牧青衣?”

叠翠茫然的转过身去。

却见自己从前见过两回的承光殿大宫女笑人手里亦捧了几枝梅花,正从不远处匆匆而来。

第六十五章 姐弟

叠翠心事重重的回到风荷院,却见门口居然换了葛诺在守着,不觉一怔,冲口便道:“怎的你守在这里?”

葛诺忙把院门关了,将叠翠拉到了一边低声道:“姐姐你这是怎的了?说是去与青衣送衣服,青衣回来了你也没回来——可把我急坏了!”

“牧青衣已经回来了?”叠翠诧异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心道也难怪笑人会把自己误认为是牧碧微了,原来她压根就不在梅花林里面,牧碧微如今虽然得宠可身份卑微,穿戴上面比之寻常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者就叠翠来看这位青衣也不是个爱满身珠翠的主儿。

那笑人乃是承光殿里的大宫女,穆青衣之下第一人,对于叠翠这等寻常宫人来说,在这宫里头行走头一个要记清楚的就是贵人的近侍,毕竟贵人们衣饰钗环皆有品级,而近侍却未必是有品级的,在这种情况下,便只能靠记人了。早先葛诺得罪了欧阳氏的侍者,就是因为那侍者衣裳不显,被葛诺当成了寻常宫人。

只是对于笑人来说叠翠却是个不起眼的,这六宫里的宫人足有数千,叠翠也是冀阙宫里的人,可又不是姬深身边之人,笑人自然犯不着特特记住了她,兼之当时叠翠惧冷,将风帽掩了大半的容貌,那笑人惦记着姜氏有了身孕一心想着将事情解决了好回去伺候,居然见她独自在林中就误会了,叠翠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直言——没想到居然会听见这样的大事!可牧碧微这样的没良心,那笑人乃是姜顺华贴身大宫女之一,在这宫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侍者了,姜氏打发了她亲自过来告诉,又是这样要紧的事儿,恐怕不乏提点之意,叠翠这会虽然还不知道姜氏有孕,但顺华的位份放在了那里,这件事情若告诉了牧碧微,恐怕与她很有好处,但自己呢?叠翠心道牧碧微分明是很看不起自己的,早先说过的所谓调教也不过是句虚话罢了,这样冷的天,自己好心脱了披风与她,她倒是好,竟直接扔在了地上!

这样不体恤人的主子,自己做什么还要替她着想?

这样想着心里便是一阵阵的冷意透上来,叠翠用力抱紧了怀里的披风,咬紧了唇。

从平乐宫回到风荷院好容易才把心头翻滚的情绪按捺下去,这才肯踏进院门,这会听说牧碧微已经回了来心里头才按捺下去的情绪不免又翻腾了起来,正自彷徨,便听葛诺道:“也不差多少光景,大约半支香前回来的,瞧青衣没了披风手炉,但气色还好,我见姐姐你没回来心里担忧,又见青衣的衣裙都被雪濡.湿了好几处,便熬了一锅姜汤叫挽衣在里头伺候着她泡一泡驱寒,自己暂替了吕良在这儿等着。”

听他这么说了叠翠忽然觉得有点不妙,略带紧张的问:“青衣可是说了什么?”

“倒没有。”葛诺叹了口气,“只是她脸色怪不好看的,我硬着头皮问了句姐姐你在什么地方,她漫不经心的回了句大约还在平乐宫——姐姐早先就与青衣分开了吗?”

叠翠皱眉道:“我晓得你担心我,只是这一位虽然只是区区青衣,却是个不好惹的,下一回若她脸色难看,你还是莫要再问我了,若是惹她恼了还不知道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来…”说到这里不免又想起了昨儿在宣室殿上,姬深亲口答应不几日就接了牧碧微那个乳母阿善进宫来,牧碧微在姬深跟前只说舍不得这乳母,又说她做得一手梅糕点心,听着倒仿佛是个和善勤快的,听名字也是个善字——可瞧一瞧这位乳母带出来的牧碧微,就晓得这阿善的性情同她的名字大约是没什么关系了的!

如今风荷院里头一共四个人,挽衣年幼,吕良木讷,葛诺与自己姐弟相称是一条心的,虽然牧碧微不是那等任人摆布的主儿,可除了第一回动了手外,其他时候也不过说话不好听——到底她是被伺候的那一个,不至于参与到了底下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去。

叠翠自觉虽然牧碧微难得给人个好脸色,可她跟前第一人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在这种情况下,这突如其来的阿善叫她打从心眼里的不高兴,却还不敢表露什么。

葛诺听着她的话音笑道:“姐姐放心,我也是先伺候着青衣脸色缓和了才敢开口的,不然姐姐的下落没问到,先把自己赔了进去,岂不是姐姐又要为我操心?”

“虽然如此,可也要谨慎些,咱们伺候的这一位脾气可谈不上好。”叠翠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了他,这才问道,“如今人还在浴房里吗?”

葛诺朝九曲桥的另一端努嘴了努嘴,道:“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你,还不晓得。”又道,“既然姐姐回来了,那这门还是留给了吕良来看罢,左右青衣不管这些,我可也不耐烦在这儿挨着冻。”

他这话又勾起了叠翠今儿的怒火来,冷笑着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呢!换做了有些贵人们便是为了作个样子,总也要安抚吕良一二,咱们伺候的这一位可是压根没把底下人的死活放在心上的,只怕在她的心里头那些蠢奔些的人儿就是死了才最好,免得碍着了她的眼,既然如此,那吕良笨的只会守着门,你又何必替了他来受这个苦?”

她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叫葛诺呆了一呆,倒是先会错了意,忙解释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我在这儿等姐姐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是姐姐回得再晚一些我也是等的心甘情愿,那一年我不仔细冲撞了昭训娘娘身边人,被内司的人打了后丢在角落里自生自灭,这满宫里人都幸灾乐祸的看着我缩在那儿等死,从前几个交好的伙伴畏惧昭训娘娘连碗水都不敢送,只有姐姐你悄悄儿给我送水送食,又给了我御寒衣物我才熬了过来,姐姐对我是有了救命之恩的,我在这儿等姐姐一会又怎么样了?姐姐若是觉得我等得有怨言,我便是立刻与吕良换了差事天天在这儿守着门证明与姐姐看!”

“我哪里是怪了你?”叠翠心神有些不属,待葛诺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才惊觉自己方才的话仿佛是在误解了他一样,赶忙解释道,“唉,我是在说我自己呢!”

葛诺这才转嗔为喜,关心道:“可是今儿跟着青衣出去又被为难了?”

叠翠正要与他说,却见九曲桥那边走过来一人,远远的招手叫道:“叠翠姐姐你回来了?青衣正在问你呢!”

“回头告诉你。”叠翠此刻心里对牧碧微的恼怒还未消,但也不敢耽误,匆匆对葛诺交代了一句,忙扬声道,“我这就过去!”

这两天都没人理我啊

寂寞了…

于是今天居然卡文了

四点就有空了

到现在才写了这么点…

第六十六章 不满

叠翠跟着挽衣入内行了礼,抬起头来,便看到牧碧微自己拿了一方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长发,整个室中弥漫着香膏混合了姜汁的气息,显然牧碧微今儿吃的苦头也不小,这会子是忙忙的用姜来驱寒气生怕落了病根了。

见叠翠来了,牧碧微也没止住自己的动作,只是道:“可是在平乐宫里白跑了一回?冻着了罢?后头还有热姜水,先去沐浴了再来。”

“奴婢走来走去倒不觉得冷。”叠翠心头委屈,见她连表示关心都说的若无其事,心头实在委屈极了,冲口便道。

挽衣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赶紧拉了她衣角一把——牧碧微听了,神色倒未变,似乎早便预料到她会出言反驳一样,道:“挽衣去倒盏姜茶来。”

等挽衣从外间捧了姜茶过来,叠翠也冷静了些,接了茶谢过牧碧微,这一口喝下去到底好受了些,却又不知道眼下该怎么下台,索性把杯盏还给挽衣后继续站着等牧碧微的吩咐。

却听牧碧微道:“你们两个都忤在了这儿做什么?就是不去准备晚膳,好歹也过来替我拿帕子擦一擦发啊!”

她这样坦然,叠翠也没办法,将手里抱着的衣物放到一旁,有意拿了自己先前解与牧碧微的那一件披风放在了最上面,悻悻道:“奴婢来罢。”

挽衣见状,便小声道:“奴婢去厨下帮葛诺。”

待挽衣走了,牧碧微方看了一眼那件披风,偏头对叠翠笑了一笑,道:“可是心里不服?”

“奴婢不敢。”叠翠竭力想作出平静之色来,只是心里头一口气到底没咽下去,那神色便就不自然,牧碧微淡然一笑:“不服那才是对了,若是今儿这样被对待了还能够忍下来,我倒要怀疑是哪一个千灵百巧的主儿教导了你,把个寻常跟红顶白的宫人演得如此丝丝入扣?”

叠翠闻言,差点没把手里的帕子给丢了,面色惊讶道:“青衣这几回待奴婢不好,竟然是一直在怀疑奴婢是旁人派来的吗?”

牧碧微也没计较她冲口说出的自己待她不好之语,慢条斯理道:“按理说呢,我进得宫来时偏赶上了前朝之事的牵扯,被左右丞相并太后两头掐了前程,论容貌风仪,照你的话来看,比孙贵嫔也是不及的,无非是占了一个新字,若是没了位份,将来如何都不好谈。甚至连子嗣上头都没什么主意可打…所以贵人们本不该对我太过操心,可今儿在绮兰殿上看到了欧阳昭训,却由不得我不多心了!”

叠翠心念转了一转,道:“青衣这话是什么意思?”

“昭训娘娘的为人我今儿也算领教了一二,你是在宫里伺候也能算半个老人,不似挽衣他们才进了宫的,所以昭训娘娘的性情想来比我知道的更多,我只问你一句——这位欧阳娘娘是个重门第,是也不是?”牧碧微平静的问道。

叠翠茫然道:“自然是的。”

“那就是了。”牧碧微冷笑了一声,道,“昭训娘娘重门第,连我的出身,又加上在这宫里头的身份,她都看不上眼,我想这六宫之中,惟一一个能够叫昭训娘娘尊敬或者说不敢看不起的大约也只有…”她一指华罗殿方向,淡淡道,“邺都望族嫡幼女,左昭仪曲氏!除了她之外,虽然还有个孙贵嫔位份在昭训之上,但我想着昭训娘娘可未必将孙贵嫔放在眼里!

“你说你与葛诺相识是因为他早先得罪了欧阳昭训的身边人,因此差点送了性命,是你伸了援手,故而两人结为了姐弟——我瞧你先前到我身边时候的心思可不像那等心善的,莫非你的好心全部用在了葛诺身上用光了不成?”牧碧微淡淡道,“可我瞧葛诺年纪也不很大,照理说你进宫比他早,但他进宫估计也就这么两三年的光景罢了…好罢,就算你们这两年忽然性情大变,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但是呢,葛诺得罪了欧阳昭训的侍者,你又是他认下来的姐姐,两个人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在这宫里头,先前因着陛下重色,太后亲自关心起了冀阙宫里的宫女们,你这副平庸的容貌倒是占了个先,但为了带葛诺一道进这冀阙竟去求了左昭仪——”

话说到了这里叠翠如何听不明白?她脸色顿变,分辩道:“早先奴婢也是告诉过青衣的,那是因为奴婢们实在没有旁的办法,听说左昭仪仁善这才去求了她,原也只是抱着万一的指望,后来左昭仪允了,也不敢瞒青衣,奴婢并葛诺的确是担心左昭仪要奴婢们做些什么的…然而左昭仪什么都没提!青衣若是不信大可以现在就召了葛诺过来与奴婢对质!”

牧碧微摇着头道:“你不觉得很奇怪么?按理说你们到如今都还只是个寻常宫人,早先也不曾伺候过贵人,是这宫里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了,昭训娘娘贵为上嫔,论位份仅仅在左昭仪与孙贵嫔之下,而且外有家族,她还是太后娘娘的甥女,陛下的表姐,这满宫里她是唯一与太后有亲之人!你们,嗯,是葛诺,他既然惹了昭训身边的内侍,并且为此还挨了打,足见昭训娘娘是为了身边侍者出过头了的,纵然如此却到底留了葛诺一条命下来,这且不去说,权当昭训娘娘一时好心罢,结果呢,回头你们两个做什么非要调到冀阙来?是在原本的地方做不下去了对不对?为什么做不下去?恐怕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得罪了昭训的缘故吧?”

叠翠咬着嘴唇不语。

牧碧微也未理睬她的表情,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道:“论理呢,昭训与左昭仪出身仿佛,又都被孙贵嫔以宠爱或位份压了一头,左昭仪我至今没有见过,你说她是个好的,就算是个好的,这会我先不提,那么昭训呢?昭训是个重门第的人,这等人的性情我也觑出几分,那就是自以为是,她若是觉得谁不是好人,那就一定不是!便是有人与她说了那人的好话,她也定然认为是旁的人听差看差了,若觉得谁是个好的,那么同样也不许旁人说半句儿坏话,这是因为她总觉得以自己的出身见识并聪慧,定然没有看走眼的道理!”

说到了这里,牧碧微冷笑着道,“这宫里的贵人们论出身惟有左昭仪可比昭训娘娘,而陛下最宠爱的却是孙贵嫔,孙贵嫔下面最得宠的还有一个何容华呢!因此我若没有猜错,左昭仪与欧阳昭训的关系定然是不差的!”

叠翠苦笑着道:“不瞒青衣,左昭仪性情温善谦和,待下宽厚,别说欧阳昭训了,就是其他贵人们也说不出她什么不好来,即使孙贵嫔与唐隆徽,固然不喜被左昭仪压着,但也难得有诋毁之言,这都是因为左昭仪她…”

“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既然入了宫闱为宫妃,又是个空有高位而不得宠的左昭仪,还能够叫上上下下,包括盛宠的贵嫔都寻不到什么理儿来说她的不是,就足见这位左昭仪的能耐了!”牧碧微冷笑了一声,对她的话并不相信,冷冷道,“纵然左昭仪平素里是个善心的,你们若是与她本没有什么瓜葛,你又不是什么出色的美人儿,本也符合冀阙宫女的要求,顺带着的葛诺瞧着也机灵,左昭仪怜恤你们一回也是常理,只是葛诺却先得罪了欧阳昭训身边之人还被昭训使了人罚过!这件事情虽然小,可你们既然主动求到了左昭仪门上,我不信她不去查!既然查过了,晓得你们与昭训有怨,那做什么还要叫你们如愿?”

这是因为左昭仪心善…叠翠想要这么说,可想到牧碧微才说了她并不相信曲氏这么好心,也没有旁的话说,只道:“奴婢在冀阙伺候了这两年实在与左昭仪没有什么瓜葛,奴婢说句犯上的话儿,青衣如今的确得陛下喜欢,可青衣进宫才几日呢?况且青衣方才自己也说了,青衣的前程是个险的,而左昭仪外有曲家可恃,内有太后撑腰,虽然如今还不是皇后,却有皇后之权,而青衣论家世论进宫的资历并在宫里的地位,与左昭仪如何可比?也不过是比奴婢们这些人高些罢了!又是左右丞相并太后跟前都上了心的人,奴婢并葛诺倘若当真是左昭仪收拢下来的人,又怎么会浪费到青衣身上来?难道不该想着法子派到安福宫或者平乐宫里去吗?”

她这么说完了,牧碧微欣然点头,道:“你这话说的不错,陛下宠爱新人也不是一回两回,就我进宫这几天,所听到的,就有范世妇与司御女的现成例子,后来又添了唐隆徽——这位上嫔的宠爱,如今看着怕也不成了,就是何容华,因着我的进宫,她这几日也没见到陛下呢!所以我也觉得,左昭仪也好,欧阳昭训也罢,怎么说都是宫里资历最深的那一批人了,虽然今上册妃这才是两年光景,然而两年里头陛下宠过忘过的人也是有那么几个的,论家世才貌,我虽然算不得差,却也还没到了拔尖的地步,左昭仪的资历久也是与我比,比起了早先就在宫里头做宫女的孙贵嫔,怕收拢到的人也不够多,我也觉着,你们若是她的人,未必这样快就用到了我身上,除非我今儿个能够同何容华一般做到了妃位又盛宠!”

叠翠狐疑道:“青衣既然想的这样明白那为什么还要疑心奴婢们呢?”

“世家子的这一手叫做放长线钓大鱼呢!”牧碧微冷笑了一声,话锋忽的一转,冷冷的道,“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把戏,早先年在我那继母那里见得多了,你看你明知道我是个脾气不好的,又是个多疑的,但对左昭仪究竟是感激在心!这个样子叫我怎么不疑心,万一有那么一天左昭仪那儿发了话下来,你不由自主的就站了过去呢?”

这番话说得叠翠目瞪口呆,继而却不是醍醐灌顶而是又羞又恼又生气,只想大喊了一声:你这样待我莫非还打算着我要感激你胜过感激左昭仪么!

第六十七章 广陵王

这一晚姬深歇在了安福宫,牧碧微知道消息后叫吕良关了院门,便自顾自的用了晚膳去休憩,叠翠照常要在外间陪夜,却被牧碧微打发了走,她觉得这是自己即将失宠的征兆——固然这几日牧碧微也不见宠信她,可眼下牧碧微的乳母阿善就要进宫来了,再加上牧碧微方才已经明着表示出了对于自己念着曲氏的恩德的不满,叠翠原本心头的委屈因她这么个吩咐却是惴惴起来,左昭仪曲氏在叠翠的心里自然是个好人,不论牧碧微这会怎么怀疑曲氏,但叠翠总是觉得曲氏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可华罗殿却不是她能够巴结上的,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对于叠翠来说,当初能够得了曲氏的准许,与葛诺一起进冀阙宫伺候彼此照应已经是运气很好了,再说当时去求左昭仪时她也不是没有委婉的表达过想伺候曲氏的心思,但曲氏还是把她分到了冀阙宫,可见昭阳宫里不缺人,至少不缺他们这么两个人。

如今不但在牧碧微的手下,这牧氏还是个狠角色,曲氏再可爱,究竟自己的安危重要些,这么一想,早先受的委屈也顾不上计较了,叠翠恨恨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琢磨着如何在阿善进宫后尽量的保住地位,这一夜翻来覆去竟是怎么也睡不好。

翌日起来去服侍牧碧微,牧碧微从铜镜里看到她眼下两抹乌青,不觉道:“你这是存了什么心事,年纪轻轻的就睡不好?”

叠翠忍气道:“想是昨儿受了些冷,晚上就觉得头疼。”

“既然如此,今儿就叫挽衣陪我过去宣室殿罢。”牧碧微不太在意的说道。

叠翠心道果然如此,这会就要挽衣不要我了,若等阿善进了宫来这风荷院里可还有我站的地方么?牧氏这般的难伺候,离了这样的主子倒也无妨,只是她进宫来才几天,就先得罪了那许多人,自己这会还在风荷院,贵人们的矛头还只对准了她,若是离了这儿不定有谁暂时欺负不了牧氏先来对付自己呢,再说牧氏这性情,看着也不像是那等容人随意离开的主儿,便赶紧道:“只是晚上疼了一会,这会已经大好了,断然耽误不了伺候青衣的事儿。”

牧碧微漫不经心道:“真的好了?但你眼下这样子不成,一会多扑些粉补一补罢,若是好呢,那还是你去。”

“是!”叠翠这会自然不敢怠慢,又听牧碧微吩咐:“今儿与我梳个双螺髻就成,另外脂粉不必多上,倒是拿那铅粉来淡抹一层。”

叠翠跟着早先宫里的老嬷嬷学过梳髻,这妆容自然也是学过一二的,听了牧碧微的话便劝说道:“青衣正当青春,这气色自然是很好的,原本无需脂粉也一样清丽动人,只是不用胭脂,单扑一层铅粉,却显得过于苍白了。”

“你懂什么?今儿就是要去扮柔弱的。”牧碧微冷笑了一声道,“昨儿在平乐宫吃了那样的大亏,偏赶着姜顺华有了身子,那何氏是个伶俐的,这关头定然不肯出头,正好可以给欧阳氏些颜色看一看,她以为她是昭训就可以随便把我往泥里踩了吗?!”

叠翠昨儿回来就在风荷院里没出去过,竟还不知道姜顺华怀了身子的事情,不免吓了一跳,失声叫道:“姜顺华有了身子!”

“你这样担心做什么?”牧碧微见她神色张皇,皱眉斥道,“姜顺华好歹也是伺候过陛下两年的人了,如今有了身子再不奇怪。”说到这里,牧碧微勾了勾唇角道,“说起来她还是在祈年殿上面晕了过去,孙贵嫔亲自召了太医诊治才发现的呢!”

叠翠听了这话心里越发的不稳,心道原来如此,难道昨儿笑人说姜氏发现桃萼身后的酒壶有问题特特要告诉了牧碧微,她当时心里就想姜氏平素里就是个不爱惹事的,怎么忽然会对牧碧微这样好心?若非牧家统共只有牧碧微一个女郎,而早先高太后下懿旨头一次采选的时候,牧碧微正因为外祖母的丧期未能入宫,徐氏因为是续弦,闵氏的母亲去了,她当然也要有所表示,所以这两次的采选牧家压根就没参与,她简直要怀疑姜氏的旧主就是牧家了。

却原来是因为姜顺华有了身子,也难怪对这些东西如此的忌讳。

叠翠这样神思不属自然瞒不过牧碧微去,牧碧微眸光冷了一冷,但转念一想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吩咐:“钗环也挑些简素的,另外那边晾的帕子拿过来,注意不要碰到了帕子中间。”

叠翠一一依言做了,拿帕子时不免咦了一声道:“这帕子怎的…”

“只有绣了花之外的地方才浸了姜汁,那边不有香炉,将我外裳熏了,一会哪里闻得清楚?”牧碧微道。

她这么说了,今儿要做什么叠翠心里也多半有了数,心道欧阳昭训昨儿才被姜顺华告了一状,而姜顺华固然位份不及欧阳昭训,如今宠爱也稀少了,到底是这宫里头头一个有了身子的人,再加上牧碧微这会正得姬深之意呢,这一回欧阳昭训怕是要吃回苦头了。

牧碧微收拾停当了,便带着坚称自己无事的叠翠去往宣室殿,到了殿前,便觉得宫人态度固然还算尊敬,到底带了些试探,直到进了里面偏殿,顾长福迎了出来,却是态度如常,笑着让人端了茶水进来,解释道:“陛下还没回殿。”

“是我来的早了,倒劳顾公公特特过来说这一声。”牧碧微含了笑起身招呼。

顾长福等奉茶的小内侍退了下去,才轻笑着道:“哪里说什么劳动?冯监、方贤人都是极有才干的人,我不过一个小小奚仆,陛下没什么差遣也是清闲的很。”

这话似乎随意而言,却透露出了他在宣事殿虽然算是有品级的内侍了,却没什么实权,牧碧微心领神会,含笑道:“顾公公这是给我面子才这么说呢,若公公当真清闲,早先去接我的怎就不是旁人了?”

顾长福微微一笑:“因姜顺华有孕,昨儿孙贵嫔召了宫里人一起向陛下道贺,陛下因此在祈年殿喝多了,方才阮大监才遣了人过来取陛下更换的衣物,怕是要过会圣驾才能够回转。”

牧碧微这几日也未曾见姬深处理什么政事,心道姬深既然在祈年殿里更了衣,又跑回宣室殿做什么?莫非是为了自己吗?是了,自己这个新宠如今还正新着呢,他惦记也是正常,这也是件好事,便开始盘算着一会觑了姬深的脸色要怎么告状才好。

就听顾长福忽然含了笑道:“青衣昨儿提到了家中乳母阿善进宫之事?”

闻言牧碧微顿时警觉起来,挥手叫叠翠退到了外面,这才从袖子里递了荷包过去,悄悄问道:“顾公公可是有什么话提点我?”

“哪里敢当提点二字?不过是听到了些闲话。”顾长福因方才两人间的试探,对于牧碧微的回应满意,这会便也不推辞,径自收了,这才解释道,“昨儿陛下将此事交与了阮大监,只是青衣也晓得阮大监每日里需要跟随陛下左右,自然是又往下派,便交与了冯监,我也是昨儿晚上去冯监那边办些事儿听到人嚼了几句舌根,道是方贤人对此事颇为不满,知道后还使人跑了一回甘泉宫呢!”

牧碧微闻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高太后的为人她并不清楚,然而如今自己每日里喝的避子汤可都是她那边出来的,若是当真惹恼了她,除了鸩毒这天下能够害人的东西多着呢,自己这会虽然得宠,却也没到了孙贵嫔的那个地步,叫姬深宁愿顶撞母后也要护着她!

这样想着不免就要将心里的计划改一改,虽然觉得就这么忍了实在受不住,可阿善进宫之事比较重要,那欧阳氏反正就在宫里头,自己已经去过了一回德阳宫,将来走着瞧罢,无非通过了姬深可以明面上叫欧阳氏没脸,自己私下里动手呢那就是叫欧阳氏暗中吃亏罢了。

“方贤人这却是误会我了,我虽然份例视同贤人,可到底只是一个青衣,再说内司这些事儿,还是太后亲自交与了贤人的,我进宫来,只为了伺候陛下,旁的事情却是不敢也不想插手的,而阿善不过是我从前的乳母,因惦记着她做糕点的手艺,与陛下闲话的时候说了起来罢。”牧碧微思定,便作出了凄然之色叹道,“我原本也晓得自己进宫不比旁人,旁的人好歹也有陪嫁,我却是没有那样的资格的,只是这恩典乃是陛下所赐,那会陛下又在兴头上,我又怎么敢劝说呢?”

顾长福露出了了然之色,点头道:“方贤人乃是太后一手教导出来的,为人最是爽直,许是听传话的人说差了,这才误会了青衣,照我说呢,青衣也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宫闱不同外面,就是外面大家子买进内院的人也要挑了再挑的,方贤人这么做也是为了谨慎起见,青衣也不要多想,我也只是偶然听见告诉青衣一声,免得青衣不知内中缘由有所误会。”

这番话固然只是做态,但意在撇清自己,顾长福是一定要说的,牧碧微这会也冷静了一些,点一点头道:“我晓得顾公公一片苦心,来日必报!”

“青衣是个有福的,我可是等着沾青衣的福气。”顾长福笑了一笑。

两人才说了一个段落,外头叠翠忽然跨了进来,见两人都露出询问之色,垂手道:“好像是广陵王过来了。”

广陵王姬熙乃是高太后与先帝睿宗的次子,他比姬深年长六岁,因此睿宗去世前就已经成婚,王妃是左昭仪曲氏的嫡亲三姊,已有嫡女并嫡子,据说大曲氏性情温柔和善,与广陵王琴瑟和谐,因姬深登基之后耽于享乐,使得朝野不满不说,广陵王也有些看不过眼,对弟弟多有劝谏,姬深因此对他有些厌烦,广陵王察觉后,进宫的次数便也少了,就是进了宫也多半是往高太后那边去,到宣室殿却是无事不来。

如今听说他来了,就是顾长福也有些惊讶:“我们出去看看。”

宣室殿这边伺候的,品级最高是阮文仪,为正二品大监,按理说下面既然是冯监,如今阮文仪正在安福宫伴驾,那么广陵王来了该冯监出面才是,只是这冯监一直掌着内司,并非姬深的近身侍者,所以宣室殿这边除了阮文仪外,伺候的人里品级最高的也不过是奚仆、青衣这一阶——这也是为了宫人们仗欺人,行为跋扈,因此除了君上的贴身内侍可以给予大监之位,便于君上垂问与掌控外,旁的近侍反而品级都不高。

原本的萧青衣与宋青衣都已经被赶走,这会宣室殿里伺候的唯一的女官就是牧碧微,与顾长福同级,广陵王来了,顾长福一个人去迎倒也无妨,但他既然叫上了自己,牧碧微却也不好推辞,只是她性情多疑,这会不免心下暗暗怀疑顾长福可是晓得广陵王来了有什么难事,这才一定要自己同去?

两人出了偏殿,果然见殿廊那边一行人走了过来,为首的乃是一个引路的小内侍,后面一人紫袍缓带,容貌俊雅温润,整个人气度犹如暖玉,望而生温,牧碧微猜测应该就是广陵王姬熙了,倒是人如其名,望之犹如熙风拂面。

她又想到进宫那日替自己解围的高阳王姬照,亦是温和心善的人,说起来高祖皇帝当时将姬深带在了自己身边抚养,未免没有觉得他在睿宗与高太后身边不及自己亲自教导来的好的缘故,可如今看来,睿宗嫡长子安平王不知如何,但这广陵王与高阳王看着都是很有皇家气度、又无跋扈之气的。

顾长福是见过广陵王许多次的,赶紧迎了上去行礼:“大王可是来寻陛下的?”

姬熙点一点头,他声音亦很温和,道:“陛下可是还未起?”

顾长福不动声色的瞥了眼那小内侍,方含笑道:“回大王的话,陛下昨儿歇在了安福殿孙贵嫔处,因是临时起意,方才阮大监才使了人过来取了陛下的衣袍,想是过会才能够过来,还请大王移步殿内奉茶,奴婢这便使人去告诉陛下。”

“本王的事情并不急,略等一等也是使得的。”姬熙摇了摇头道,“既然圣驾过会便到,又何必特特催促?”

顾长福忙又请了他进殿,牧碧微不谙广陵王喜好,自然在顾长福身后亦步亦趋,她入宫日子短,身份又特别,因此如今还没有青衣的服饰,姬熙见了,心下奇怪,但因牧碧微乃是女子,他到底不好多问,瞥了她一眼,便随着顾长福之引进了殿去。

第六十八章 裘衣(上)

入殿之后奉了茶,姬熙端起,举目一望,不觉奇道:“萧青衣、宋青衣不在?”

顾长福含笑道:“前两日太后想念两位青衣,便又召了她们回甘泉宫伺候,如今宣室这边近身侍奉陛下的是牧青衣。”说着看了眼牧碧微。

姬熙方才已经注意到牧碧微风仪态楚楚,容貌甚美,他素知姬深的为人,原本只当是姬深一时兴起调到身边的一个宫女,这会听见是女官,况且萧青衣与宋青衣竟然都回了甘泉宫,他也是宫闱里面长大的,顿时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看向牧碧微的脸色便淡淡的,只是点了下头,就不再多话。

牧碧微大大方方的上前行了礼,姬熙究竟谦和惯了,虽然心中不喜她以色事君,且行挑拨之事,赶走了高太后派来伺候姬深的两位青衣,但想着这牧氏究竟是姬深殿里的人,况且自己堂堂皇兄,去为难一个女子到底不是什么有颜面的事,便挥手叫了她起来。

顾长福为人精明,立刻察觉到了姬熙对牧碧微的不喜,趁着姬深一时还未回来,便对牧碧微使了个眼色:“陛下许是快到宫门前了,莫如牧青衣去迎一迎?”

牧碧微会意,对姬熙告了退,姬熙自不会留她,牧碧微出了殿,才走了没几步,却见回廊上又行来数人,聂元生远远便笑着招呼了一声牧青衣,牧碧微本就是为了避姬熙才出来的,见状也不急着去迎姬深,站住了脚,等聂元生走近彼此见了礼,又见他身前行了数人,看服饰都是外臣,官职都在聂元生之上,牧碧微也一一道了万福,只是那几人听聂元生唤她作牧青衣,神色之间便有些不豫,牧碧微心下暗恼,猜测想是因为牧家献女败了家声的缘故,如今在宫里还敢这样给自己脸色瞧,怕是牧齐与牧碧川在外朝也是尴尬的紧。

那几人对牧碧微颇有不屑之意,纷纷绕过了她进了殿,惟独聂元生站住了脚,低笑着道:“一干迂臣,青衣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妾身不过一介妇人,前朝臣工瞧不起妾身是应该的。”牧碧微掩嘴而笑,打探道,“广陵王先到,侍郎与几位大人后至,可是为了同一件事?”

“料来是同一件。”聂元生也不瞒她,看了眼附近的小内侍,那小内侍倒乖觉,赶紧向远处挪了挪,牧碧微见宣室殿的宫人这样听他的话,目光闪了一闪,笑道:“侍郎可方便与妾身透露一二么?”

聂元生含笑道:“下官不敢瞒青衣,正要青衣襄助。”

说着也不待牧碧微询问,便解释道,“那几位大人乃是礼部之人,广陵王先到,却是有人请来的,是为了安平王之女的县主晋封之仪。”

梁承魏制,帝女为公主,帝姊妹为长公主,帝姑为大长公主,而太子女为郡主,诸王之女为县主。这一点牧碧微却是晓得的,这会便奇怪道:“安平王乃是陛下嫡兄,其女为县主,自有礼制而行,礼部怎么还要拖上了广陵王特特来走这一趟?”

“安平王没有嫡女,如今要晋封的乃是庶出之女,若是侧妃所生倒也罢了,这一位…”聂元生笑了一笑,才道,“是王府里头一个媵妾所生,当然,到底是安平王的血脉,也不是不能抬举,只是安平王待那媵妾太过逾越,引了王妃不满,早先在太后跟前求了太后阻止此事,太后也觉得一个寒门媵妾所出亦册为县主,与广陵王、宣宁长公主之嫡女同列委实不妥,但安平王宠爱女儿,这会便把主意打到了陛下这里。”

牧碧微听出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聂侍郎的意思,可是觉得嫡庶有别?”

“不仅仅是嫡庶有别。”聂元生含笑道,“这对青衣来说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么?该是什么身份,便是什么身份,太后娘娘出身名门,最喜欢懂事守礼之人,早先青衣与欧阳昭训起了争执,闻说昭训昨日出了平乐宫就去了甘泉宫里,恐怕太后这会正误会着青衣,如今正是个与太后表决心的时候,青衣以为如何?”

“侍郎这话说的妾身可不敢当,妾身微末之人,别说到太后跟前了,便是连甘泉宫门前拜上一拜,也得瞧太后高兴不高兴许妾身站那儿呢!”牧碧微心中大骂他狡诈,面上却笑吟吟的拒绝道,“侍郎请想一想,无论安平王还是广陵王皆是身份尊贵之人,与妾身相比,那都是天壤之别了,再说皇家的事儿自有圣上裁决,哪儿又管得着妾身多嘴的地方呢?”

她心里想这聂元生倒是做的无本买卖!自己与安平王、广陵王皆是无怨无仇的,如今分明是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阻了安平王为女请封之路,结果这话说了出来竟是为自己着想,要叫自己出头去坏事了,先前看聂元生自抬身价的手段厉害,如今却把自己当成了傻子来耍了吗?

只听聂元生低笑着道:“青衣这话说的,青衣如今的品级比之下官尚且高上一品,而且难道青衣莫非一直是青衣么?”

牧碧微闻言,却不心动,亦笑着道:“这些都是虚的,妾身如今不过是伺候陛下的一介奴婢罢了,什么青衣,都是陛下抬爱,妾身哪里担当得起?”她心道上回被你平白的讹诈了一次,这一回你若要我帮忙,还是得罪姬深两个兄长,若是没有实在的好处,我才懒得理你。

聂元生听了,露出失望之色,叹了口气道:“罢了,青衣既然不肯,想来也是有难言之处,下官岂敢叫青衣为难?”牧碧微正待说话,冷不防又听聂元生话锋一转,道,“这两回见到青衣虽然多数是在殿里,然而都未见青衣穿过裘,可是进宫仓促不曾携带?青衣伺候陛下,却也要保重自己!”

他偏偏在这会提到裘衣,牧碧微自然想到了这是在提醒自己昨日的解裘之情,只不过牧碧微虽然为此感激他,却还没感激到愿意为了这点儿援手甘心被他当枪使的地步,抿了抿嘴,浅笑道:“侍郎提醒的是——只是想着如今已经出了正月里,虽然还下着雪,然而过上些时日就要开冻了,如今再添裘衣到底鸡肋,不若等到入了秋之后。”

第六十九章 裘衣(下)

饶是聂元生城府深沉,这会也有点啼笑皆非,摇着头道:“青衣真正想的开,虽然出了正月,只是今年格外的寒冷,至今大雪未停,许是青衣待在了宫中不知,这几日左右丞相忙得极了,正是为了春耕已到而大雪不止,惟恐春苗种下冻坏的缘故…”

牧碧微见他说到前朝之事,又是在宣室殿,固然四周之人都避远了,仍旧肃然止住,道:“自古后宫不干政,除非主少国疑,太后临朝——侍郎说的这些,妾身可是不敢听的。”

“青衣想到哪里去了?”聂元生笑吟吟的道,“是这么回事——令尊令兄不是新调了清都郡之任?这会头疼的人可也有令尊与令兄,下官不过是顺口带些他们尚且安康的消息与青衣罢了,与政事有什么关系?”

牧碧微虽然心头郁闷,然而到底关心,只得道:“是妾身误会侍郎了,还望侍郎原宥——未知妾身的父兄乍转文职,这…”

“清都郡乃是京畿之地,距离邺都甚近,又是陛下钦点,令尊与令兄又有什么不好呢?”主动的优势再度回到了聂元生的手里,他微笑着道,“不过想来青衣也明白,因着青衣进宫的缘故,朝野对于牧氏颇有些不大好听的议论,照下官说呢,些许闲话并不是什么大事,听听就算了,只是牧将军,哦,是牧尹为人方正,而牧司马却又是血气方刚,当然了,邺都一些人也着实不积口德,牧尹心疼青衣,难免伤心。”

聂元生说的轻描淡写,牧碧微却不敢怠慢,如此听来,牧齐与牧碧川在宫外所要承受的压力竟比预料之中的更大?这也是不奇怪的事情,如今为官作宦,声名最是要紧,许多人为了出仕,出师之后不是四处游历,就是寻觅名山大川隐居,然后折腾出了所谓高人的声誉,便坐等着朝政的征召…同样的,若在朝中坏了名声,那么仕途多半是亟亟可危了,虽然今上姬深对这些并不怎么样看重,可姬深不理政事,左右丞相代为临朝,可是严格的按照了这一套来的。

不过聂元生此人的话,向来虚虚实实,难以完全信任,牧碧微听了将信将疑,却也不得不多出了一番心事,她不愿意如此轻易的叫聂元生占了上风,便淡笑着道:“这都是妾身不孝,连累着老父长兄跟着操心,多谢聂侍郎转告了这一番话了。”

“下官也只是顺便为之。”聂元生微笑着道,他忽然将目光移向了牧碧微侧后的殿阶下,含笑道,“圣驾回殿了。”

牧碧微忙转过了身,果然见帝辇已经到了殿阶之下,阮文仪身披裘衣,正掀开了帘子扶姬深。两人忙匆匆下阶去迎,到了姬深跟前,牧碧微足下一滑,本能的低叫了一声,向旁摔去,姬深忙踏前一步,一把将她揽住,口中笑着抱怨道:“微娘怎的这般不小心?若非朕在此处,可不是要摔坏了?”

她还没有回答,聂元生已经笑着道:“许是因为牧青衣早早就在这儿等着陛下的缘故,如今乍见陛下,难免惊喜过度,以至于连足下都没看清楚了。”

姬深对这样的回答显然很满意,握住了牧碧微的手,果然觉得入手冰冷,忙亲自解了自己身上的裘衣替她披上,怜惜道:“当真是一早就在这里等着的?朕素来起得晚,以后不必如此辛苦了。”又皱眉,“怎的不见你穿裘衣,内司那边都在做什么?”后头一句却是叱阮文仪了。

阮文仪忙道:“内司已经在赶制牧青衣的衣物…”

“朕说微娘份例视同贤人你这老货听不懂么?”姬深皱眉,阮文仪忙跪下来请罪,牧碧微靠在姬深怀里柔声道:“陛下何必怪阮大监?阮大监整日里侍奉陛下左右,许是底下人传话不周到也是有的,再者奴婢只要能够一直伺候陛下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会计较什么份例不份例?就是按着寻常宫人的份子,叫奴婢每日见一见陛下也是欣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