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姬深听得入耳,笑着踹了阮文仪一脚道:“既然微娘替你说话,这一回便饶了你,速速令内司赶了裘衣出来…”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去年秋狩之时朕亲手猎到的狐皮可还有剩?若是有的话取了连夜替微娘制了衣。”

阮文仪谢了恩方回道:“去年陛下统共猎了十五张狐皮,如今库里还存了四张不曾动用,计为一白二赤一青,未知陛下打算赐青衣哪张?”

姬深捏了捏牧碧微的面颊,见她露出娇弱之态,心下一动,道:“就白狐罢,正合了微娘你风姿楚楚。”

“奴婢听陛下的。”牧碧微抿嘴一笑,露出柔顺之态,这么一来却是将姬深所问是否一直在这儿等着他归来的问题混了过去。

聂元生在旁笑道:“原来陛下去年的皮子还有剩——”

姬深闻言有些好笑道:“元生这么说,莫非也是想要?朕可记得你去年猎的不比朕少多少!”

“微臣猎到的哪里能够比得上陛下所猎之物?”聂元生一脸坦然的说道,“单论狐皮,去年秋狩里以陛下所得的那张火狐最为罕见,能够媲美者惟安平王所得的白底金纹貂,前些日子微臣在市中得见安平王之女着了那白底金纹貂裘,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罕物,就是微臣自幼跟随陛下出入宫闱见多了好东西,乍一见也觉得眼前一亮呢!”

姬深哦了一声道:“那张貂皮着实不差,只是貂的身量太小,白底金纹貂又只遇见了那么一只,他却是给了女儿么?朕记得他膝下只有一女,年纪不大,想是恰好能够穿的。”

聂元生含笑道:“正是,白底金纹貂乃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不过陛下亲手所猎之狐皮亦都为上品,想来青衣得了也是喜欢得紧的。”

牧碧微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就笑了起来,掩嘴道:“奴婢是什么身份?能够得陛下赐衣已经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又如何敢与安平王府上的县主相比?聂侍郎这话可是叫奴婢无地自容了呢!”

姬深这会还不知道广陵王并礼部众人前来之事,只是含笑怜惜的握紧了她的手道:“安平王妃又没有女儿,大兄府上哪来的县主?再者你既然是伺候朕的人,又能够比谁卑微了去?”

借着随姬深上阶的功夫,牧碧微瞪了一眼聂元生——三绕两绕的竟到底被他把话说在了前头!就凭着今儿自己在这里不说,话题也是由自己未着裘衣引起的,在反对安平王庶女晋为县主这件事上她就难以洗清,既然如此,自然只有索性替聂元生这边说一句话了,可这个忙牧碧微帮得实在不甘心!

聂元生却是回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光风霁月,一派谦谦君子风范。

牧碧微忿忿的转过了头。

第七十章 搅局

殿中姬熙已经与礼部几人闲话半晌,见聂元生与牧碧微一起陪着姬深进来,都有些不悦,然而在姬深跟前也不能说什么,都与姬深见了礼后,姬深摆了摆手,吩咐都赐了座,牧碧微自然是跟在了他身边伺候茶水。

姬熙等人虽然对她作不屑之色,但这会见姬深不曾打发她出去,自然也晓得她还得着宠爱,也不想平白公然的得罪了她,便都对牧碧微视而不见,落座之后,姬深先问姬熙:“二兄怎的过来了?可是母后有什么不好?”

他这么问时眉峰微聚,牧碧微如今在这宫里所有倚仗都在他身上,比之已经是贵嫔的孙氏还要依靠他几分,自然全副精神不离姬深上下,立刻注意到了,心想听说高太后虽然有三子一女,但最疼爱的还是次子广陵王,姬深前儿才赶走了萧青衣与宋青衣,今日广陵王过来,姬深开口就问高太后,定然是误会了广陵王是为了高太后与他说了萧、宋二人之事特特过来劝谏的,因此先不喜了几分。

姬熙摇了摇头道:“孤今日先往宣室殿来,打算过会再去母后那里——母后近来不好吗?”

“母后自然是好的,只是早先母后心疼朕,把身边教导好的宫人派了过来,结果甘泉宫里倒是没了伶俐的人使唤,前几日朕晓得了便又把人送了过去,却也担心母后还是不放心朕这里,一会二兄若是过去,正好开解母后一二,免得母后一直悬心牵挂。”姬深闻言,眉头稍展,趁机给他加了一件差使——姬深也是知道高太后一向最喜欢姬熙,先前虽然一怒之下赶走了萧青衣与宋青衣,但高太后到底是姬深的生母,姬深也不想太叫高太后伤心,心想姬熙这回进宫倒是恰好,正好去安抚安抚高太后。

姬熙早先看到牧碧微,又听顾长福说了几句,大概猜到了经过,此刻又听姬深说话之中将牧碧微摘得干净,不免有些不喜,劝道:“陛下既然知道母后牵挂圣体,却为何要将萧青衣与宋青衣都送回了甘泉宫?何不留下其中一人也好对新任的青衣教导一二?”

聂元生使个眼色,牧碧微会意,不待姬深回答,便一脸委屈的跪了下来,双手牵了他的袖子诉说道:“奴婢自知粗手笨脚,远不及萧青衣与宋青衣伺候陛下来得伶俐,因此入宫以来一直谨言慎行,处处留意,虽然至今未能与前任青衣相比,但奴婢定当尽力用心,绝不敢有丝毫懈怠,求陛下万万莫要赶走奴婢!”

说着她松开了一只手拿了帕子轻抹眼角,泪珠儿顿时要掉不掉的挂到了长睫之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弱不禁风。

这么一跪一诉一哭,姬熙不觉皱起了眉,姬深却正宠着她,闻言顿时觉得姬熙虽然说了不是为了高太后而来,其实分明就是因此而来,他心头不悦了几分,先温言安慰牧碧微道:“你服侍朕素来用心,朕岂会不知?那萧氏、宋氏固然是是太后教导,行事利落,那也不过是在宫里伺候久了的缘故,且她们是太后教导出来的人,自然更晓得如何服侍太后,遣她们回去乃是朕的意思,这也是因为你服侍的好,若不然朕又何必将两人都送还与太后?”

牧碧微听了,暗暗在手里换了帕子的位置,拿没沾姜汁的地方重新擦去了泪水,破涕为笑道:“得陛下这句话儿奴婢便是即刻死了也甘心了!”

姬深最爱看美貌少女使嗔撒娇的模样,见状又亲手扶了她起来,这么一闹,姬熙脸色渐沉,那几个礼部官员对望几眼,却都沉默下来,不敢再以不屑的目光去打量牧碧微了——才进宫的时候听说了姬深昨儿歇在了祈年殿,还道这牧氏进宫也才有那么几日的宠爱,却不想姬深与广陵王议事之时她贸然插话哭诉,姬深非但不以为怪,反而温言宽慰,虽然姬深话里没提姬熙,但这番做派也等于是驳了广陵王的颜面了。

姬熙性格宽厚,但见一个区区末等女官居然也敢这样当众扫自己的脸,亦是不快,冷冷的打断道:“陛下,这牧氏闻说进得宫来才几日?从前也是官家女郎,想是在家中亦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的,陛下宽厚,道她服侍得好,然而萧、宋两位青衣皆是入宫多年,也在陛下身边伺候久了,对于陛下的喜好习惯,岂有不比牧青衣更了解的道理?孤说牧青衣当向萧、宋两位青衣请教却不知道有何错处?牧青衣何至于此?”

牧碧微心中暗骂了一句聂元生,面上却作了依依之态,向姬熙一礼,怯怯道:“广陵王所言甚是,萧青衣与宋青衣自然都是比奴婢更好的,只是奴婢正因为担心自己服侍陛下不够尽心,听了广陵王之语,心下惶恐,这才忙忙的求了陛下莫要赶走奴婢,并无他意,还望广陵王明鉴!”

她这么说了,姬熙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但他不屑于对个女子穷追猛打,遂也不理她,只对姬深道:“此事既然涉及到了母后,等孤去过甘泉殿再说。”

姬深神情也淡了下来,道:“那么二兄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大兄欲为其女请封县主。”姬熙开门见山道,“未知陛下之意如何?”

安平王?

姬深立刻想到方才下了帝辇时聂元生所提之事,他倒没有觉得聂元生是反对安平王之庶女为县主,而是以为聂元生也是受了安平王之托前来说情,一个县主头衔对于姬深来说算不了什么,县主份例不过就是那么点儿东西,况且安平王、广陵王与自己都是同母所出,姬深正要爽快的答应,聂元生忽然站了出来,肃然拱手道:“陛下,此事并非朝事,乃是宗室之事,况且县主乃是宗女之封,莫如请问太后娘娘之意,方为正理。”

见聂元生出来横插一手,姬熙顿时皱起了眉:“聂侍郎乃是给事黄门侍郎,司的是传递诏命之责,而非妄议政事与皇室家事!如今出来是不是太多嘴了?”

他一开口,礼部几个人自然也不甘落后,其中一绯袍官员接话道:“聂侍郎,今日我等都已在陛下之前,便不劳侍郎传递陛下之言了,还请侍郎稍安勿躁!”

另一人淡淡道:“陛下乾坤独断,何劳侍郎担忧?”

聂元生被这样一番奚落,却不见尴尬之色,神色平静无波,却是执意不肯退下,仍旧对姬深道:“县主之位乃是宗女之封,按理属于宗正府管辖,况且如今太后尚且健在,便是寻常人家给孙女儿置办些产业嫁妆,总也要与家中老太君说上一声,遑论太后乃为宗室长辈,此事岂可不告与闻?而广陵王虽然亦是皇室中人,却非宗正,至于礼部各位,除非是宗正府通过、太后下了册封懿旨,如此才轮到了礼部行册封之礼——如今却这样上殿议封,莫非是笃定了陛下一定会答应能吗?”

他这一番话说完,殿中众人颜色不一,牧碧微暗暗喝彩,心道聂元生不愧为姬深宠臣,又是连左右丞相都敢于顶撞的,口舌上的功夫的确不俗。他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尤其是直言高太后为宗室长辈,又拿了寻常人家来比,亦是暗扣了孝道,等于是在提醒姬深高太后未必同意此事,否则广陵王既然深得高太后喜欢,却为何要绕过了高太后来寻姬深说此事?另外礼部诸人出现在这里,聂元生那最后一句,却是刺他们有与广陵王一起逼迫君上之心!

礼部诸官一时间都变了脸色,姬熙脸色却比他们都要难看——他性格温和,因此安平王既然将女儿请封之事托到了他的头上,姬熙一则看着兄长的面子上不好拒绝,二则也是了解姬深的为人,区区一个县主,若是兴头上,既是宗女,册个公主也无所谓,在这些上面,姬深一向比高祖和睿宗都大方得紧,因此才默许了安平王叫了礼部诸官一起过来,这是算好了姬深不会介意给自己侄女多点体面,又因为高太后那边的反对,因此最好是还不等高太后反应过来,礼部这边已经把事情敲定,到时候圣旨一下、礼部早早备好了县主册封之物,赶到安平王府上办了,高太后总不至于要逼着儿子们出尔反尔,这一个县主也只能认了。

此事其实安平王觉得自己来也是一样,之所以拖了广陵王出面而自己没来,无非还是顾忌高太后——高太后素喜广陵王,若是晓得此事乃是广陵王所代提,自然也舍不得太过追究下去,这个打算广陵王也不是看不出来,但他亦觉得安平王妃膝下无女,那么安平王想册一个庶女为县主原也是没什么,到底是同母所出的嫡亲兄弟,加上也认为姬深这关最好过不过,这才答应了下来。

哪里想到横刺里却杀出了聂元生这么个变数,而且聂元生这一番话仔细想去竟是句句诛心,姬熙不能不驳:“不过一个县主之位,大兄膝下无嫡女,因此将一腔爱女之心都系在了庶女身上,这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又不是世子册立那么慎重,县主那点份例,大兄要与不要都不无所谓,无非是遗憾没有嫡女,这才想着多给庶女一份体面,权充嫡女罢了,聂侍郎此话说的太过惊心,是在存心离间孤与陛下并安平王么!”

聂元生还没答话,姬深却开口了:“二兄不必疑心,元生亦是一番好意要提醒朕,不过二兄也莫要多想,朕以为元生所言,此事当问过母后之意倒也是有理,毕竟母后乃是长辈,况且县主的册封,还是母后下懿旨比较体面,就是大兄为庶女请封,想来也是希望得到母后的准许的。”

他开了口,又抬出高太后来,姬熙本非聂元生那等擅长舌辩之人,一时间竟无话可答,又觉得姬深居然宁可信一个六品小官也不肯信自己这个嫡亲兄长,委实叫人心寒,抬头向姬深看去,正好见姬深同样若有所思的望了过来…

第七十一章 觐见

被聂元生一搅乱,再加上了姬深的发话,安平王为庶女请封县主之事说不得只能到甘泉宫里去解决了,见姬深等于是默认了聂元生的话,此事属于宗室中事,礼部几人只得讪讪告退,聂元生却毫无退下之意,姬熙心下越发不悦,淡淡道:“聂侍郎仿佛也不是宗室中人,礼部之人退下,侍郎为何还要在此?”

“广陵王此言差矣。”聂元生计划顺利,态度越发的从容,施施然笑道,“广陵王方才还说过,下官乃是给事黄门侍郎,司传递诏命之责,若是太后娘娘也同意安平王之庶女例比诸王嫡女,册为县主,那么自然有诏书下达,下官岂非要随侍陛下左右以传递?”

姬熙淡道:“陛下言册封县主若是太后准许方为荣耀,届时自有甘泉宫中女官如莫作司传旨,却与侍郎何干?”

“太后懿旨册封县主,陛下安能不赏赐安平王府?”聂元生好整以暇,笑道,“陛下,微臣所言可是?”

姬深方才任凭他们两个斗嘴,这会才不冷不热的道:“若母后同意册封县主,朕自然也要有所表示的。”

这就是等于是承认自己是要站在聂元生那边了,姬熙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殿中气氛一时间僵持,直到阮文仪执了拂尘进来,小声道:“陛下,大王,帝辇与王辇都已经备好,可是这会就起驾?”

“走罢。”姬深眯了眯眼,淡淡的说了一句,便站起了身。

牧碧微在袖子里握了下拳,却也跟了上去,见状阮文仪不觉叫了一声:“牧青衣!”

姬深听到,回头看了她一眼,牧碧微怯怯道:“奴婢听闻陛下左右当有人伺候茶水…”

想到方才她回答广陵王的话,姬深眼底寒意略减,瞥见旁边姬熙面有不赞同之色,索性携了她手笑道:“若是不允带上你可是又要傻呼呼的在雪里站着等朕?”

这就是准了自己同去甘泉宫了?

牧碧微心下飞快的盘算着,先前顾长福已经提醒过了,自己以堂堂三品武将之女的身份沦落为宫奴,唯一的好处就是近身伺候姬深,这个近身,不仅仅是指住在了距离宣室殿不远处的风荷院——就说何容华住的平乐宫距离冀阙宫也不近,可何容华入宫以来何尝不是盛宠不衰?若姬深失了兴趣,就是住在了他寝殿之旁又如何?长信宫可不是比平乐宫距离冀阙要近?但范世妇与司御女的例子可是放在了那里的!

所谓的近身之利,便是如从前萧青衣并宋青衣一样,除了晚上侍寝,白日里以女官的身份可以四处跟着姬深这才是真正的好处所在——譬如这一回去见高太后,若是自己独自去,未必能够得什么好的,但今日却不一样,一则姬深如今还宠着自己,以这位君上曾经为了孙贵嫔不惜忤逆太后的做派,可见他这会定然是不肯叫自己太委屈的,二则聂元生方才的言语已经挑起了姬深对两个兄长的猜疑,恐怕高太后今儿也没空同自己计较。

昨儿得罪了欧阳氏,牧碧微最担心的就是高太后对这个甥女的感情到了什么地步,可会为了欧阳氏特特来教训自己,想到这里,登上帝辇前,不免瞥了眼聂元生,心道此人虽然狡诈,自己并未应许就把自己拖下了水,但也晓得投桃报李,按聂元生方才的意思,他是想要搅了安平王为女儿请封,此事其实照他方才的口才来看,哪怕不去甘泉宫也能够解决的,但聂元生却促成了此行,这里面怕是…嗯?牧碧微忽然想到方才姬深还没回殿前,聂元生倒是在回廊上与自己商议此事了,然而自己当时拒绝了,后来姬深到时,也是聂元生故意把话题扯到了安平王之庶女头上,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与自己商议?看来甘泉宫之行,聂元生另有打算,可不是为了给自己个与高太后缓和关系的机会!

这么想着牧碧微顿时警惕起来!

聂元生若是在甘泉宫里再拖自己下水…牧碧微心里忐忑,陪在了姬深身边不免就显出了几分忐忑,帝辇里虽然宽敞,可究竟不比殿中,姬深如何不知?却以为她只是为了觐见高太后担心,他也知道高太后不喜牧氏进宫,便用力握了握她手以示安慰。

牧碧微忙回他一个娇羞倾慕的眼神,就势靠到了他胸前,权当阮文仪不在辇内,心想事已至此担心也无用,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甘泉宫位于宫城之东南,为整个宫城里地气最和暖之地,前魏时的魏昭帝更是为了生母生产时落下了体虚畏寒的病根,不惜劳民动财,从京畿的温泉山上凿暗渠引了一口最沸的热泉至此宫,汇聚入池,恰好冷热得宜,昭太后每日入池沐浴,竟逐渐康复且长寿,此宫也是那时改名为甘泉宫的。

才进了宫中,从辇车帘子的缝隙里望出去,已见朔雪飞舞里处处鲜花绽放的奇景,姬深见牧碧微面色惊讶,甚至从自己怀里坐了起来,索性吩咐阮文仪打起了帘子来让她看着,果然见宫道两旁姹紫嫣红开得郁郁葱葱,许多甚至是只在春夏开放的种类亦欣然盛开,犹如暖春已至一般,若不是帘子揭起后,一阵阵花香夹着冷意卷入辇中,牧碧微简直怀疑自己穿错了时令的衣裙。

因着此刻雪还未停,许多花枝一面被积雪打弯,一面却吐蕊喷芳开得热烈,这相去迥然的场景实在是罕见,牧碧微难掩吃惊之色,抱住了姬深的胳膊娇声道:“陛下可不许笑话奴婢没见识,暖房奴婢倒是晓得的,可这些花儿这样开着上头什么防护也没有,怎也这般的茂盛?”

姬深见她询问之时眼波流转,风情自现,含笑在她腮上一吻,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前魏昭帝时为昭太后之故,由京畿温泉山中引沸泉至此,而本朝初建时将暗渠改了一改,使之绕甘泉宫一周,待水完全凉透再汇入御沟流淌至宫外,如此非但避免了前魏时候温泉偶尔内会渗入宫中其他池渠使不少地方豢养的锦鲤死去,暗渠流过之处的上方,花草也可经冬不凋、盛开如春,便是微娘如今所见之景。”

牧碧微露出真心赞叹之色:“造化奇工,莫能想象!”

正说着,帝辇便经过了一丛开得艳丽的牡丹,牧碧微心道,看来欧阳氏昨儿发上簪的牡丹,许是高太后这边所赐的了。

才驶过牡丹,帝辇就停了下来,牧碧微一怔,阮文仪会意,小声告诉她:“和颐殿到了。”

第七十二章 和颐殿

和颐殿前侍立着数名彩衣宫女,在皑皑雪中格外夺目,为首一人却只着了玄色衣裙,正是早先去风荷院送过避子汤的莫作司代为出迎。

姬深携着牧碧微下了帝辇,见状莫作司的眉头不觉一皱,好在这会随后的王辇并姬深特赐聂元生所乘之辇也停了下来,看到广陵王,许是受高太后影响,莫作司脸色缓和了下来,行了礼,道:“陛下今儿怎的过来了?”

“有一事要请教母后。”莫作司虽然也是被从冀阙宫里赶出去的,但她究竟是高太后的膀臂,况且如今也不在冀阙了,姬深倒也未特别给她脸色瞧,道,“母后如今可在忙?”

莫作司不知几人来意,又见牧碧微跟着,下了帝辇居然还是大大方方的任姬深携着手,眉头又皱了皱,淡淡道:“回陛下的话,方才温太妃过来,正与太后说着几日前霭阳县主进献的绣屏。”

姬深咦了一声,道:“霭阳居然能够绣屏风了么?”

广陵王与聂元生这会都走到了他身旁,闻言姬熙笑道:“陛下忘记了?前年霭阳生辰,陛下赐下了一方精绣,霭阳瞧见了羡慕之极,回头就央了她母妃替她请绣娘教导,母后还劝说过她莫要累着了眼睛,如今怕是终于绣出了成品,因此迫不及待的献与母后瞧了。”

姬深想了一想倒是记了起来,失笑道:“朕还当她这是小孩子心性,却不想她居然当了真。”他如今膝下空虚,虽然觉得自己正当盛年,对子嗣也不怎么着紧,但对侄儿甥女还是有些上心的,霭阳县主是广陵王的嫡长女,如今不过九岁光景,性.子活泼大方,生得也是玉雪可爱,高太后因为长女夭折,存活下来的子女里头只有宣宁长公主一个,孙女辈中安平王只有庶女,高太后自然不太看得上,所以一向疼她,连带着姬深对这个侄女也比其他晚辈印象深些。

这会姬深便笑着问姬熙:“二兄既然都进宫了,怎也不把霭阳带上?”

“王妃昨儿头疼,霭阳要留着侍奉汤药。”姬熙解释得合情合理,道,“再说如今天气尚且寒冷,也担心把病气过与了母后。”

两兄弟一边议论着,一边举步进了和颐殿。

和颐殿在前魏与本朝都是历代太后所居,奢华之不必说,但乍一看去,却只觉得简朴,近乎前朝那些讲究返朴归真的高士居处的朴素,一地一砖皆未纹饰,陈设也不很多,比起宣室殿甚至都不及甚远,却要仔细观察,方能够看出那种简素中的典雅并剖骨方见的豪奢——以牧碧微的眼力,转角处一只摆瓶匆忙一瞥的款识,方惊觉为前朝大家所制的孤品,若是满殿之物皆是这个等级,纵然是皇家也算得上是宫城里头最珍贵的一处殿堂了。

引路的莫作司亲手挑起帷幕,里面融融暖香随即飘来,但见宽敞明亮的大殿之上,靠殿底放着一张六折仙鹤童子的琉璃嵌珠屏,屏前一张金丝楠木雕百鸟朝凤镶有明珠的锦榻,榻之中间搁了一张紫檀小几,两个华服妇人隔几而坐,几上正放了一个不过一尺来高的绣屏,想来就是之前莫氏所言出自霭阳县主之手的绣屏了。

牧碧微悄悄瞥了一眼心道原来只是一个小屏,不过即使如此,以霭阳县主的身份,小小年纪能够按捺下心来绣出这么一座屏风也算得上不错了,就是她如今绣工也是极为一般的。

姬深一行人进了殿行礼,着琥珀色缕花鸟寿纹宫装的妇人待要起身,她对面穿银朱瑞锦对襟宫装的妇人却使了个眼色,指着那张小屏笑着道:“你瞧这喜鹊绣得多精神,怪道霭阳磨了哀家那几匹瑞霞锦去,原是要这样补回来呢!”

听她自称哀家,又故意冷落姬深,牧碧微心道这一位自是高太后无疑了,她微微低了头仿佛正专心致志的打量着面前的绣屏,但见她虽然上了年纪,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秀丽轮廓,尤其气度雍容华贵,迥然常人。如此看来,能与高太后平起平坐的,大约就是那位生育了高阳王姬照、传闻里又与高太后关系极好的温太妃。

却见温太妃和气的拍了拍高太后的手背,笑着圆场道:“霭阳县主自然是聪慧灵秀的,小小年纪的就绣出了屏风来,更难得是有孝心,这头一座屏风还是拿瑞霞锦做的底儿,却是巴巴的送来与太后,太后平日里就疼着她,如今啊越发要疼进骨子里去了。”说着抿嘴复笑着瞥了眼殿下,打趣道,“陛下以后怕也要不及县主得太后喜欢了呢!”

牧碧微落后姬深一步,虽然被姬深遮了些许视线,却可以望见这位太妃虽然衣裙颜色偏深偏素,但容貌犹自俏丽难言,那抿嘴一笑的模样俏媚可人,风情之处,更胜少女,想来温太妃生育了高阳王,年岁总也有三十余了,但望之却不过三旬未足的样子,顾盼盈盈,正是人如其姓,温和而美丽。

被温太妃提到了姬深,高太后也不好继续装作没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进了殿,她果然与温太妃关系甚好,倒未生气,只是嗔了她一眼,这才移开了视线,不冷不热的看向了殿下,淡淡道:“皇帝怎么来了?”看到了广陵王到底脸色也好了些,道,“二郎你前些日子一直病着,如今可是大好了?若不然何必还要起身?”

姬深笑着行了礼,开门见山道:“母后与温母妃既然在看绣屏,原本孩儿不该打扰,只是二兄为了大兄之事特特入宫,孩儿想着这件事情到底还是要母后来做主,因此才带着二兄一道过来,却是扰了母后与温母妃的兴致。”

“兴致不兴致的且不去说。”高太后的目光掠过了他落在牧碧微身上,复又看了眼聂元生,依旧淡淡道,“既然是你大兄、二兄的事情,想来就是家事了?怎的还带了外人来?”

“此事一会若是需要下诏,也免得再使了人去传元生。”姬深先解释了聂元生过来的原因,复含笑道,“这是牧青衣,如今萧青衣与宋青衣都回了母后身边伺候,孩儿这边自然是牧青衣服侍。”

高太后淡淡的瞥了牧碧微一眼,目光漠然。

第七十三章 凤穿牡丹与喜鹊登梅

聂元生乃是姬深伴读,自幼出入宫闱,高太后对他是极为熟悉的,因此入了殿来即使高太后脸色不好看,也只是行了常礼。而牧碧微却是头一回见高太后,此刻听姬深提到了自己,便趁势出列,正正式式的行了礼道:“奴婢牧氏碧微谨祝太后并太妃娘娘万福金安!”

高太后却仿佛未闻未见,任凭她跪了下去,招手将姬深与姬熙叫了过去,指着那张尺高的绣屏淡笑着道:“哀家方与你们温母妃说到这上面的鹊鸟,哀家说瞧着像喜鹊,可你温母妃却说这当是霭阳绣的凤凰牡丹里的凤凰,你们年轻,眼睛比哀家这两个老骨头要好许多,且帮着看一看究竟是什么?”

姬深见高太后这样当众的为难牧碧微,面色不觉有些怫然,姬熙还没接话,温太妃已经假意嗔道:“太后这分明是已经晓得了必是凤凰,故意耍赖呢!谁不晓得陛下与广陵王都是至孝之人,哪有不向着太后的理儿?”被她这么一嗔,气氛顿时活泼了些,姬深到嘴边的话便顿了一顿。

高太后闻言,眼中流露出一丝怅然,口中却笑道:“说起来你不也是他们的母妃?再说不过一架绣屏,莫非哀家还要诈你不成?”

温太妃掩口而笑:“我啊倒不怕太后耍赖,只是陛下手掌乾坤,广陵王呢又是饱读诗书,都是我北梁大好男儿,却怎么会晓得绣工呢?要说看这个,还不如叫那边的牧青衣过来。”

牧碧微因行了大礼未得高太后准许起身,如今还跪在了地上,借着低眉垂目的掩饰,微露讶然,这温太妃似有替自己解围之意?然而接着又一哂,这也不奇怪,温氏到底只是太妃,而且还不是姬深的生母,如今高太后与姬深置了气,她若是聪明人当然只有不遗余力的劝和,姬深亲自带了自己过来,足见这会对自己的重视,而高太后却偏偏要打自己的脸,温太妃当然要从中圆场了。

听温太妃这么说了,高太后便露出厌烦之色,倒是姬熙惦记着安平王所托之事,担心高太后若因牧碧微与姬深冲突起来便没工夫提起了,接话道:“温母妃说的极是。”

姬熙本是为了不欲高太后生气才这么说的,没想到他说了这句话后高太后脸色却更难看了,冷笑着道:“二郎倒是想得出来?堂堂县主,你王妃嫡出的长女的手艺,是个青衣能够品鉴的吗?”

见高太后反而发起怒来,姬熙连忙请罪道:“是孩儿思虑不周,不过孩儿以为霭阳到底年纪小,况且学刺绣的时候也是得绣娘品评好坏的,因此并无他意。”

旁边温太妃也带着歉意道:“是我想得欠妥了,太后莫要与我计较,却是我连累了广陵王。”

高太后见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并一向交好的温太妃都纷纷赔罪,这才怒色稍敛,一旁姬深淡淡开口道:“莫作司说的霭阳所作的绣屏就是这一件么?若是想知道这上面的鹊鸟为何,何不寻出了礼单来看看?”

姬深到底是皇帝,他这样转了话题,高太后虽然没有顺着温太妃并广陵王之意叫了牧碧微起身,但也不能不吩咐莫作司去取礼单,只是一时间殿中气氛冷淡下来。

温太妃有意缓和,笑着向太后道:“太后这一回可一定会输与我了!”

“温母妃可未必会赢,孩儿瞧着也似喜鹊登梅的样式呢。”姬熙也晓得温太妃的用意,温言说道。

却听姬深淡笑着道:“霭阳年幼,绣走了样子并不奇怪,朕倒是觉得温母妃说的有理,应是凤凰之属。”他说这话时压根就没看绣屏一眼,任谁都能够看出是存心赌气。

牧碧微心下略安,到底姬深有过为了孙贵嫔顶撞太后的前科,有他在和颐殿,自己觐见太后虽然还是免不了被为难,到底轻松多了。

高太后如何听不出姬深的意思?顿时皱起了眉,温太妃也有些诧异,忙对太后道:“到底陛下仁心,惟恐我独自若输了不好下台呢。”

牧碧微心道这位太妃难怪会得高太后喜欢,又是睿宗皇帝的后宫里头除了高太后外唯一生有皇子的太妃,单是这份反应机敏就不是寻常人能够有的。姬深分明是觉得高太后偏心及不叫自己起来扫了他的面子,因此高太后借口与温太妃赏霭阳县主的绣屏似真似假的争执以忽略自己,姬熙接温太妃的话不过是觉得殿中气氛僵持,有意缓和罢了,而姬深这么一开口,还站在了温太妃这边,却仿佛是有意与高太后对峙一样了。

即使高太后平素里很喜欢温太妃的机敏灵巧,但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站到了旁人那一边,哪怕并非什么大事,到底心头不快——究竟高太后才是姬深的生母兼嫡母,况且姬深还是皇帝,便是高太后晓得姬深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与自己斗气,又岂有不迁怒温太妃的道理?而温太妃当然也不至于糊涂到了认为姬深这么一站便是拿自己这个庶母看得比生母还重,她这么一说倒是举重若轻,将姬深原本的赌气说成了不忍见她输得太难看,隐隐间又捧了把高太后,高太后闻言,眉头到底松了些。

莫作司亲自去取了单子,折回后高太后命她当殿念了,却听她清声道:“这是霭阳县主亲进凤穿牡丹绣屏一件!”

她话声刚落,温太妃已经笑出了声:“太后现下该认输了罢?”

“当真是凤穿牡丹?”高太后虽然是知道姬深带了牧碧微往甘泉宫来后有意为难,这才拿了霭阳县主的绣屏说事儿,但与温太妃的争执倒也不假,这会诧异道,“霭阳的刺绣究竟是谁教导的?还是拿错了样子?”

姬深闻言,瞥了眼几上绣屏,果然是一只不伦不类的鹊鸟卧在了一团分不清楚什么种类、只看着花花绿绿的花草里,他虽然不可能去钻研绣工,但身在宫闱又享受惯了身边人的体贴,总不至于连好坏也分不出来,霭阳县主到底年幼,又是宗室嫡女,身份尊贵,凭她绣什么总也有一群人叫好,姬深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倒未觉得霭阳县主失礼,然而如今绣屏就放在了面前,姬深到底觉得有点啼笑皆非,对姬熙道:“二兄,这绣屏可是霭阳亲手所绣,你居然也认差了?”

姬熙也有些尴尬,道:“孤只知她前段时间说要绣个东西与母后表一表心意,只是却不晓得她要绣什么,早先还问过了几次,她只是不肯说,想着是要头一个告诉母后,便也未为难她。”又解释道,“送进宫来霭阳也未要孤插手,却是趁着王妃进了些吃食时一并送进宫的,不想她倒是记得写单子。”

温太妃忍笑圆场道:“或许县主原本想绣一个喜鹊登梅,结果中间又觉得凤穿牡丹的花样更合适,不论怎么说,到底是县主对太后的一片孝心。”

高太后有些意兴阑珊:“罢了,哀家当初便该多看一眼礼单,今儿可就不必输了!”

姬熙有心要为安平王办成事,这会便凑趣道:“都是霭阳绣艺不精,才叫母后输了这一回,却不知道彩头是什么,便算孩儿头上罢?”

高太后本就疼他,因方才为牧碧微责了他几句,心下颇有些舍不得,这会便嗔道:“不过是与你温母妃玩笑,拿了一串天青琉璃珠子赌她今儿戴的红蜡珠子,哪里就要你来代还了?”

温太妃笑着道:“这是广陵王孝顺呢,霭阳县主绣了头一个屏风就不忘记太后,多半也是与广陵王学的。”又说,“这会我可知道陛下做什么要站在了我这边了,既然赢了哪有不分彩头的道理,可太后这一串天青琉璃珠恰好十八颗,俱是一样的,若是拆了实在是暴殄天物了,再者我好歹也算陛下的长辈,总不至于赢了赌约却不给陛下分红罢?竟是赢了也只能给陛下,如此陛下再孝敬给了太后,横竖太后猜对了赢了我的红蜡珠子去,输了呢也有陛下在这儿兜个圈子与太后截住了赌注。”

她这么说着高太后与姬深都不禁缓了颜色,高太后嗔道:“你也晓得你是他们长辈,当着晚辈们的面也说的这样可怜,便仿佛哀家是特特叫了他们一起来帮着讹你一般!”

温太妃笑道:“虽然不是太后特特叫了来讹我的,可广陵王与陛下都是太后亲生骨肉,心意相同,一齐儿帮着太后哪里就要叮嘱了?”

高太后固然对牧碧微再厌烦,这会也展颜笑道:“你这话说的,莫不是怨四郎今儿不在因此没帮上你么?”

“四郎亏得今儿不在这里,若不然怕是还要输出东西去,太后忘记从前四郎与陛下斗蛐蛐儿了?”温太妃眼波流转,盈盈笑道,“四郎啊打小到大都是赌什么输什么的,若他在这儿,我才不与太后赌呢!”

高太后想到从前眼神越发的软了下来,再瞥一眼牧碧微,见她这些时候被刻意冷落无视,但眼角却留意到她始终跪得端正,神色平静不骄不躁,心道到底是个出身不低的,这份沉稳便不是小门小户养得出来。

温太妃常年陪伴于她,如何不晓得高太后的心思摇动,便又悄悄拍了拍她的手,看了眼姬深,意在莫要为了一个青衣使母子生出罅隙来。

“你便是牧齐之女?先起来罢。”高太后虽然心下还有些不悦,到底开了口。

第七十四章 往事

甘露宫不比其他宫室,此宫独引了城外沸泉,冬日无须炭火也是一片融融暖意,牧碧微跪在了微温的殿砖上并不觉得冷,如今总算等到了高太后问起自己,心下暗松了口气,从从容容的起了身,复行了个常礼,又请了一回安。

见她虽然进宫才几日,却礼仪无缺,高太后倒是歇了几分迁怒之心,但到底还是淡淡的:“你才进宫来不几日,伺候皇帝即使用心怕也有不懂得的地方,要好生请教方贤人,不可自恃陛下对你的怜爱而生出骄横之心,可知道么?”

牧碧微神态自若的谢了她教导,复道:“奴婢谨记太后教诲。”

温太妃和善的笑了一笑,对高太后道:“太后瞧她这模样,像不像当初牧齐才进宫的光景?”

牧碧微听了此话却是一怔,牧齐虽然如聂元生一般也是做过皇子伴读的人,但他与聂元生又有不同——聂元生是姬深幼年时候就伴随左右,陪着他一路读书习武,末了得封太子入主东宫最后登基的人,而牧齐被领进宫中为所谓的伴读时,事实上先帝睿宗那会已经开始议政,而牧齐这个伴读说起来还是高祖皇帝指的,不外乎是因为牧寻早逝,高祖有意照拂牧家这根独苗,特特给了他一个体面罢了。

算起来牧齐入宫为伴读的时候年纪与聂元生才进宫的时候也差不多,牧齐与睿宗年岁很有些差距,论起来比睿宗的嫡长子安平王也才长了不到十岁,这温太妃若是那会就进了宫,那么如今岁数怕是不止三十余岁了,倒是这般的年轻。

听了温太妃的话,高太后倒也有些诧异,复看了几眼牧碧微才摇头道:“不像,牧家固然人丁单薄,况且牧齐这几年驻守边关未曾还朝,哀家也是许久未见他了,却还记得牧齐便是幼时也是极强壮的,当时高祖并先帝见了他还甚为宽慰,毕竟牧寻去的早,沈氏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如今看的这般娇怯怯的,怕是沈氏早该哭开了!”

温太妃笑道:“太后说身子骨,男子与女子究竟不同的,太后且看牧青衣的眉眼,我倒是觉得与牧齐当年一般透着沉稳之气呢,毕竟都是沈太君教导出来的。”

高太后听了又眯起眼打量,旁边姬深有些好奇道:“牧齐进宫那是什么时候?”

“那会大郎啊还没有呢。”温太妃拿袖子掩了嘴,代高太后答道,她眼神温柔,含笑道,“还记得那会高祖皇帝也在,听说牧齐进宫,先去觐见高祖皇帝,高祖皇帝见他幼时生得可爱,偏生又端着一副严肃的架子,便逗他说,要留他长住宫闱可好?结果牧齐却背了一段孝经,道他要回家陪伴寡母…高祖皇帝故意为难,责他尽孝却未尽忠…”说到这里,温太妃飞了眼高太后,笑道,“太后可还记得牧齐那会怎么答的?”

高太后闻言,饶是上了年纪,也不觉面上一红,轻啐道:“也不晓得哪个教了他——那会这孩子板着一张脸充着正经,偏偏说了那么一番话,幸亏哀家不在场!”

姬深与姬熙都好奇起来,皆问道:“母后,那牧齐说了什么?”

“这个太后不说,我来告诉你们。”温太妃眼中露出笑意,也不管高太后阻拦,揭发道,“牧齐为难了片刻,道,他进宫来是为了做先帝的伴读,只是先帝当时已然大婚,恐怕不出年余就要有子嗣了,到那时候先帝怕是忙着教导嫡长子,自己这个伴读想来也是清闲,因此做先帝的伴读与他回家陪伴沈太君并不冲突。”

温太妃面露了一丝促狭笑道:“便是他说了这番话后,还未在高祖皇帝跟前退下呢,太医院就着了人传讯过去,道是你们母后诊出了身子!”

高太后按住了她手臂嗔道:“多少年的往事了还要拿出来说了做什么?”然而这么一提牧齐,又想到了自己初嫁的光景,高太后的神情到底柔软了下来。

姬深心下一动,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从前牧齐才进宫觐见,母后就有了大兄,这会牧氏进宫不过几日光景,承仙殿也传了好消息,却不知道是否也是个皇儿?”

姜氏之孕乃是姬深后宫里头一个有身子的,姬深两年前为了孙贵嫔,最近又为了牧碧微,正与高太后有了隔阂,这样的喜讯当然是要赶紧派人告诉了高太后以缓和母子关系的,高太后今儿故意不给他脸也有点是为了他虽然派了阮文仪到甘泉宫说了此事,自己竟继续留在了祈年殿上与孙贵嫔一干人宴饮取乐,晚上更宿在了祈年殿——若是姬深不曾亲自过来是为了陪伴姜顺华,高太后倒也不屑吃这一口醋,但姜顺华腹中乃是姬深的长子或者长女,姜氏本身的位份不低且不说,就说她这个人,当初何尝不是姬深顶撞了高太后硬留在了宫里的?结果如今姜氏有了身子,尚且挡不住孙氏继续纠缠着姬深,倒把她独自打发回承光殿里去!

高太后本就觉得孙氏那样身份卑微之人就是个媚惑君上的主儿,如今越发笃定了她是个祸水,本想着姬深过上两年对孙氏兴趣淡了就好了,不曾想这会连子嗣都难拢住姬深的心,本朝虽然到姬深也才位传了三代,但前魏国祚不算短,除却了魏朝开国的几位明君,魏室历来内宠不少,后宫争宠之事层出不穷,高太后乃是邺都望族出身,高家在前魏的时候就是世家之一,族中也是出过皇妃的,哪里还不晓得宫闱之中的龌龊?

因此今儿姬深一行还没到甘泉宫前,先听人禀告了帝驾往甘泉宫而来,且还带了牧碧微后,却是将对孙氏的忌惮与恼怒发作了几分到牧碧微身上,被温太妃提了牧齐当年这才转了几分心意,这会又听到了姜顺华,忍不住道:“不是哀家说皇帝,但姜氏那身子素来也不是很好,昨儿又是与人斗了气,跑到祈年殿去还晕了过去,这才诊出了身孕,陛下怎还叫她独自回承光殿?就算有了身孕不便伺候你,你也很该多陪她一陪,在承光殿用个膳又能耗费你多少光景呢?”

第七十五章 母子(上)

姬深昨日倒也不是不想去承光殿里陪伴姜氏,奈何他这两个月都没召过姜顺华,又有了牧碧微这个新宠,到底对姜氏有些遗忘起来,加上孙贵嫔在旁娇声软语的劝着酒,喝到后来想走也走不了了,这才不得不顺势住在了祈年殿,为了孙贵嫔,他私下里没少和高太后争执,如今高太后虽然没提到孙氏,但姬深已经警觉了起来,瞬息之间想到了借口,笑着道:“母后说的极是,其实倒也不是孩儿昨日故意叫姜氏独自回殿,亦未曾陪她用膳,只是她昨日到祈年殿时,孩儿因一时贪杯已经多喝了几盏,后来太医诊出姜氏有孕,叮嘱禁忌时便提过了须得禁了酒,孩儿当时满身酒气,担心若与姜氏同辇回承光殿熏着了她,这才使帝辇送了她独自回转,后来也是不胜酒力,这才留在了祈年殿。”

他虽然有意摘出孙贵嫔,但高太后对孙氏一向不喜,对昨日祈年殿之事也是有所了解的,这会便不冷不热的道:“听闻你昨日到祈年殿去是因为一个美人的生辰?这真是个笑话!如今已经出了正月,却依旧大雪连绵,前朝正为了春耕忧心忡忡,哀家都要动节俭的心思了,皇帝后宫里有正式位份的三十多人,高位份的且不去论,若是美人、才人、良人这些散号也要挨个的庆贺生辰,举办宴饮,每年都要劳动多少财货?原本皇帝纳她们是为了延续子嗣,如今仅仅下嫔姜氏有孕,这些个人可谓毫无功劳,这铺张奢华倒是学得快!”

说到这里,高太后冷冷道:“哀家若没记错,这事一个美人还没这胆子,是孙氏提得罢?到底是宫奴出身,没见过世面,一点儿轻重也分不清楚!皇帝你不必为她说话,念你份上,哀家也不叫降了她的位,只叫她这几个月的份例扣了,以儆效尤!”

姬深皱了皱眉,然而高太后说得句句在理,何况只是扣几个月的份例,心道自己私下里补与孙氏便好,左右孙氏那边素来赏赐不断,原也不缺这么几个例钱,虽然如此,到底辩了一句:“茂姿深居宫闱,孩儿也不曾与她说过前朝之事,如何得知?这也是她待人诚挚,那美人从前服侍她用心,茂姿方与了她体面罢了,孩儿这便回去告诉了她,下回定然不会如此了。”

牧碧微这会方晓得孙氏小字茂姿,心道这名字倒是不俗,孙氏既然是因为家贫至于饿死才被卖进宫里的,家里定然起不出这样的名儿来,怕是进宫之后改的,也许还是姬深亲自改的。

高太后见姬深虽然为孙氏辩解但也没驳了自己的处置,虽然心头还是不快,但想着他这样迷恋着孙氏,到底还是要徐徐图之,总不能为了一个低贱宫奴出身的妃嫔倒害得自己母子失和,便也放缓了语气复看向一旁的姬熙,道:“你们方才说一道过来是为了大郎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他怎也不自己过来,反而二郎在这里?”

姬深瞥了眼姬熙,淡淡笑道:“此事还请二兄告诉母后罢。”

“此事其实大兄也请求过母后。”姬熙心里叹了口气,之前安平王到高太后跟前为庶女请封的时候,他并不在场,但也知道高太后为了此事不高兴,还斥责了几句安平王的,高太后虽然更喜欢自己些,然而她又不是那等偏心偏没了边的人,恐怕今儿提了也是白提,但他重诺,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道,“是为了其膝下唯一之女请封县主之事…”

话还没说完,高太后果然沉了脸道:“真是荒谬!上回大郎到哀家跟前说过,哀家已经斥责了他!怎么他竟然还不死心,居然哄了你们两个替他出面?”

姬熙正要说话,却见姬深一脸惊讶,失声道:“大兄已经向母后提过此事?今儿二兄带着礼部诸官到宣室殿与孩儿提及此事,孩儿还当母后已经准了!本想在宣室殿就直接下旨册封的,只是元生提醒孩儿既然是县主册封,到底是母后下懿旨更名正言顺,也更光彩…却不想母后居然没有同意?”

这话一出,牧碧微嘴角抿了一抿,低头不语,聂元生也是全当与己无关,高太后却是气极反笑,一指姬熙怒道:“哀家当日明明就回绝了大郎此事,当时净娘也在殿上陪着哀家,还劝了哀家几句,莫非她回去不曾告诉过你?!却不想你竟帮着他糊弄起了自己弟弟来!”

饶是姬熙素来优雅,又在高太后跟前得脸惯了,这会被高太后斥责了也不觉汗出如浆,满面惭愧的跪了下来请罪道:“是孩儿糊涂了,只想着长嫂无女,大兄膝下就这么一个女郎,况且也非世子之位,帮大兄一把也无妨,再者也是自恃了母后的爱子之心,并非有意算计三弟,还求母后原宥!”

姬深这会在旁却是叹了口气,摇头道:“一个县主,莫说是大兄的骨血,就是外姓臣子,封了又如何?只是大兄此举早先已被母后驳回,二兄明明知道,却还带了礼部之人到宣室商议县主册封之事,若非朕想着此事总要禀告母后一声,传了出去,朕岂非要落一个忤逆之名?”

高太后虽然震怒姬熙帮着长子蒙蔽自己,但究竟不忍他们兄弟生了间隙,如今听姬深话里的意思似有责备姬熙之意,惟恐他心头不喜责罚了姬熙,即使不怎么重,总也是拂了颜面,却也不肯继续斥责姬熙下去,反而帮着姬熙劝起了姬深道:“皇帝也不要太过生气,你们乃是嫡亲兄弟,如何不知彼此秉性?你二兄断然没有故意害你的意思,也是因为却不过你们大兄之请,此事是他糊涂,也是你们大兄做差了事!哀家回头定然好生训斥他们两个!”

温太妃见状,自然也要帮着圆场,笑着劝道:“一家子人哪里会想那么多?我看啊多半是大郎膝下只此一女,虽然是庶出,但也是当嫡出养着的,如今算一算年纪不几年也要出阁了,大郎怕是为了叫她面上好看些,这才特特想为她请封,此事虽然不太合规矩,奈何大郎一片爱女之心,又想着太后一向仁慈,陛下也是待兄弟们大方的,故此在太后这儿没成功,就想着求了陛下帮着说话,只是此事究竟有瞒过太后之意,大郎心里头惭愧自己不曾来,便托了二郎传话,二郎呢,怕也是误会了,只当大郎是要陛下直接下旨——如今弄清楚了,也只是几句话的事儿,况且陛下仁孝,这上上下下哪个不知?去年秋狩陛下猎到的最好的一头火狐,可不是一回宫就送到了太后跟前?”

温太妃这番话说的巧妙,姬深虽然心下不快,但也知道高太后疼爱姬熙,便是知道自己受了委屈,骂几句是可以的,若要当真罚起姬熙来,高太后定然是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他到底受过高祖皇帝并先帝睿宗两任帝王的教导,并非毫无城府之人,此刻便顺势收了不悦之色,对高太后道:“母后,孩儿无意惩罚两位兄长,只是兄长们这般行事,若孩儿今日不曾到甘泉宫来请母后作主,怕是回头两位兄长心意俱成,可罪名却全是孩儿一力承下,当然孩儿倒也不是不愿意为兄长们担此罪名,只是此事明明是母后所反对,孩儿如何肯逆了母后的意思?两位兄长这一回,实在伤了孩儿的心!”

高太后心中暗骂长子糊涂,又怜恤心爱的次子无辜受了牵累,也知道幼子这回受了委屈,因姬深自小被高祖亲自抚养,后来又是睿宗一力教导,再加上与安平王、广陵王的年纪差距,三人虽然同母所出,其实却不太亲近,惟恐因了此事叫他们彼此生出怀疑,忙道:“皇帝这回的确是受了委屈,这都是他们不好,哀家这便使人出宫,召了大郎过来处置!”

第七十六章 母子(中)

高太后这么说着便对莫氏使了个眼色,莫氏会意,正要出去,却被姬深摆手拦住,姬深神色淡淡的道:“母后,孩儿已经说了并不怪两位兄长,否则又何必公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不过是觉得有些委屈罢了,所谓长幼有序,此事归根到底是大兄一片爱女之心引起,然而县主册封自有规矩,即使霭阳知礼不计较与媵妾所生之女并行,但也要为表姊考虑一二,母后以为如何?”

高太后也不是很情愿责罚长子与次子,到底安平王与广陵王都已长大成人,膝下子女都有了,高太后也不希望太过驳了他们的面子,如今见姬深主动把话题转回了安平王欲为庶女请封县主之事上,自然是巴不得,也不再提着莫氏召安平王进宫的事,点头道:“皇帝说的很是。”

——安平王的正妃乃是高太后的嫡亲侄女,高王妃的父亲,可是高太后同父同母的亲生兄长,王妃比安平王不过小了半岁,高太后虽然生了两个女儿,却只活了宣宁长公主一个,对这个侄女一向疼爱,再加上早先睿宗皇帝与济渠王争储,并后来立后,高氏功不可没,虽然高太后的父亲已然去世,可如今主持高家的正是高王妃之父。

高王妃的子嗣不丰,只有一子,还不是长子,是因为入门一年无所出,那会姬深已经被接到了高祖皇帝身边抚养,只是高祖尚未流露出立其为储君之意,安平王当然也有意一争,在这种情况下,高王妃出阁不到一年,便含恨允诺了他纳妾,谁曾想一个妾室才将庶长子生了,又因此被晋了侧妃,另一个妾室也怀了孕,这会高王妃也断出了身孕,便是如今的世子。虽然有高太后在,除非高王妃无子,否则世子之位再来十个长子也夺不走,然而这件事情究竟叫高王妃心下不满——高、曲两家乃是前朝至今的望族,高氏若不是年纪长了几岁,高太后又存心要为儿子笼络住曲家的话,以她的身份本也有资格入主中宫的,如今嫁了安平王,却叫自己儿子被夺了长子之位,高王妃哪里能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