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急多想,先吩咐,“备份厚礼,私下送到高阳王府里去…记得务必仔细些,寻了高阳王身边的旧人,别叫王妃留意到了,那可是苏家的女儿!”

居氏道:“奴婢昨儿个就这么叮嘱了。”

“若不是有温太妃这边肯收好处,本宫这些年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孙氏吐了口气,恨道,“好个武英郡夫人!本宫与她无怨无仇的,竟这样谋害本宫!”

“那右娥英从进宫起就是来意不善。”居氏低声道,“娘娘,咱们往后可得小心了…亏得如今宫权还在左昭仪手上!”

孙氏咬牙半晌,道:“本宫这会亲自去华罗殿到底太过引人注意…还是你去,替本宫向左昭仪赔罪!”

居氏一呆:“娘娘…”

“如今已非本宫盛宠之际,那右娥英也不是左昭仪。”孙氏叹了口气,“还有个武英郡夫人不住在太后跟前挑唆着,太妃能够帮着拦了一次,难道还能拦阻上两次?三次?次次?本宫总有抵挡不了的时候的!右娥英可不是左昭仪,她出身高门,又生的好,陛下对这个表妹也不错,未必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她要了本宫的儿子去难道会好好对待吗?相比之下,不受陛下宠爱的左昭仪,更可信啊!你们没见,连牧氏几次离宫,都是将西平公主托付给了她?”

孙氏做出决定后不几日,行宫里,牧碧微正斜靠在了榻上,隔着屏风问外头的太医:“我儿如何?”

山路被挖穿后,宫里得到消息,高太后担心子嗣,竟是直接派了任仰宽赶到行宫,牧碧微在屏风后,由阿善陪着,只听外头何氏轻声慢语的与任仰宽说着什么,心中实在焦急,忍不住出言询问——这任仰宽医术高明,出生不到半个月的婴孩,究竟是因为未足月显得小,还是因为足月却在胎里受了亏损显得小,他当真看不出来吗?

片刻后,才听任仰宽一把苍老的嗓音道:“光猷娘娘勿要担心,以老臣来看,三皇子一切均安,虽然较寻常婴孩瘦弱了些,但底子并不差,只需善加调养便好。”

何氏跟着脆声笑道:“有劳任太医了。”

牧碧微听不出他这话到底是敷衍还是真心,也只能忐忑着等待。

好容易等到何氏抱着襁褓进来还给她,牧碧微低头看了一眼,立刻问:“任太医…”

“怕什么?”何氏知道她的心思,一边道,“他开了个方子是给乳母喝的…你莫忘记,你从怀孕到生产,中间任仰宽从来不曾与你照面,加上我方才不住的说你孕中这也不舒服那也不好,他哪里会多想?”

说着她又冷笑了一下,“何况你也不替他想一想,这没凭没据的就算看出来些什么,就不怕回头自己给灭了口?任太医年纪大了,却未必就不怕死罢?反正,你是帝妃,生的自然是皇嗣,先前又是赵太医自尽、又是山路被堵,不是为了谋害皇嗣,谁花那么大的代价?”

何氏悠然的点了点襁褓里婴孩的额头,微笑着道,“所以,你啊,就别怪我先前心狠,对你用上那踟躇香了…这才是真正没有后患的法子呢!”

第七十五章 本卷终

太宁八年十二月十四,光猷牧氏于行宫产下一子,母子均安,却因山崖崩塌阻塞道路,一直到了十二月廿六,临近除夕,宫中使者才能抵达行宫,见着这位皇三子。

由于年关临近,气候寒冷,山上山下都飘起了大雪,高太后担忧子嗣,故命牧碧微不必赶回过年,等皇三子满月,翌年气候回暖再归回。

这正中了行宫中几人的下怀——只是何氏与叶氏到底被召了回去,作为补偿,高太后准许沈太君之请,让她在旦日之后带着长孙媳和曾孙一起上山,陪伴牧碧微,又往行宫送了大批赏赐。

姬深这边,喜出望外之余,更是流水也似的送赏赐上山,一时间,光猷牧氏虽然人还远在行宫未归,风头却有增无减,连这大半年来门庭越发冷落的长锦宫也引起了注意。

行宫里,挽袂几个彼此打趣道:“这可当真是接赏赐接到手软了。”

“都是娘娘福泽丰厚,咱们做奴婢的跟着享福,许多好东西,从前连看也没看过几眼,这几日可当真是大开了眼界。”挽襟抿嘴笑,“就是回去的时候,怕是收拾起来不容易。”

素歌在旁边就道:“那就多搬几次。”

“真是眼皮子浅。”挽襟笑着说自己表妹,“咱们娘娘如今哪里还稀罕这些?再说别看太后和陛下这回赏赐的多,真正论起来,好东西还是在宫里呢,许多大件如今可不都是先送到长锦宫去了?何况这旖樱台,难道咱们下回不来了?还多搬几次,没得显得轻狂了去,叫人小觑。”

素歌不服气,对表姐扮了个鬼脸,道:“娘娘如今生了皇三子,谁敢小觑?这满宫里头皇子才几位呢?就是有那说嘴的人,也不过是嫉妒罢了,他们会说,我难道不长嘴了吗?”

挽襟就对挽袂道:“你瞧瞧她,我才嘱咐她两句,她这里就泼辣起来了!真亏得咱们如今还在行宫!这要在宫里,还不得一天和人吵上七八次?”

“就由她罢。”挽袂笑着道,“宫里似娘娘这样膝下儿女双全,又可以自己养的才几个人呢?别说她得意了,就是我都忍不住把头抬高些呢。”

“那你可要留神了。”挽襟打趣,“仔细别撞着了柱子!”

几人都一起笑出了声。

听着外头的笑声,牧碧微对阿善道:“我如今也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

“奴婢也是呢。”阿善心病尽去,就寸步不离的守着那已经被里里外外认定了的皇三子,又是唏嘘又是庆幸,“老太君也不知道几时到?”

“祖母总要在家里过了年,祭祀毕,好在咱们家亲戚不多。”牧碧微吐了口气,淡淡的道,“徐氏也能操持大半,她倒也可以脱身出来。”

阿善知道牧碧微不喜提徐氏,就不接这话头,只道:“这回嵘郎也要过来,女郎惦记着他都几年了,如今总算可以看上一眼。”

“唉,我倒不太放心呢,山路那么滑,他到底还小…”牧碧微感慨道,“就是过了年,也不过四岁,还没西平大呢,可别冻着了。”

“在路上可以坐软轿呢,软轿里也定然会搁上炭火。”阿善笑着道,“女郎别太担忧了,再说,到了行宫,可以叫人打些温泉水来给嵘郎沐浴去去寒气。”

牧碧微想着年后亲人过来,心中喜悦。

除夕之夜,行宫里自然是不及宫里热闹的,但因为牧碧微平安生产的缘故,虽然不热闹,却极为喜庆。

牧碧微这时候也能起身了,阿善不肯叫她吹风,好在产房里的窗子是先前就换成了琉璃镶嵌的,叫阿善在外头发了双份的赏钱,隔着琉璃窗受了众人的谢恩与祝福,几个贴身宫女还亲自进来道谢,她一高兴,又代还在襁褓里的幼子也俱给了一份赏赐,如此到了天黑后,叫各处除了轮值的人,都好生休憩休憩——这却是在宫里所不能得到的清闲,毕竟牧碧微位份高又有宠爱,往年的年节,澄练殿从上到下都最忙碌不过。

宫人们吃过岑平精心预备的筵席,有头脸的大宫女进了产房陪牧碧微守过子时,与外头守着的宫人一起跪拜道贺,牧碧微笑意盈盈,人人都给了极丰厚的赏赐,于是皆大欢喜,除了轮值的人外,都去安置,只留了阿善和挽裳带着几个小宫女还守在产房里。

旦日的一早,因为在行宫里,人人都显得悠闲,清早自有一场跪拜祝贺,牧碧微赏赐了各处筵席,连行宫的侍卫也都有份,到得午后,她才得了闲,与阿善说笑:“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以为这年节就是闲不下来了,盖因宫里人多,宴也多的缘故,不想在这行宫里头事情也不少,单是他们几次拜贺,我就觉得繁琐了。”

“女郎如今有了小郎君,自然是巴不得时时刻刻的看着,哪里还耐烦他们来打扰?”阿善微笑,“只不过这样喜庆的日子正该讨个好口彩,也叫小郎君长得健壮。”

无人的时候,阿善就只提小郎君,有人时,她才说小皇子,仿佛是先前担忧的心绪还没全部平息下去,还不能这么快的接受着这个孩子就这样被认为是皇家血脉——好在如今牧碧微月份也能对上,又是太后亲口下旨,叫她在行宫里再待几日再回去的,这么一来,小孩子又长得快,回去之后,说什么也能够掩盖过去了。

牧碧微也不在意她这称呼里的微妙,只道:“如今宫里还不知道怎么个热闹法?”

“想来和往年也没什么两样。”阿善想了一想,道,“今年宫里新添了许多新人,右娥英也是好热闹的,加上上回他们不是说,右娥英的妹妹、高阳王妃是个舞惊四座的多才之人,估计比往年热闹些罢?”她又笑,“只不过啊,奴婢想着,那些个妃嫔怕是羡慕女郎这里的清净都羡慕不来呢!”

“我自己都恨不得在这里多住几日。”牧碧微感慨的轻抚儿子的面庞,“好看着他快快的长。”

阿善笑着道:“小郎君长大说快也快,一忽儿就能满地跑了呢!只怕女郎到时候又觉得他长的太快,不及回味他还在襁褓里时的可爱,届时淘气起来,女郎又会觉得小郎君还是如今这样子安安静静的惹人喜欢。”

她感慨道,“先前夫人带着大郎的模样就仿佛是在眼前一样,一忽儿女郎也为人母了。”

“几年前我不就养了玉桐?”牧碧微莞尔道,“说起来我也有几个月没见着她了。”她脸色有些严肃起来,“这些日子,宫里赏赐流水也似的送了过来,怕是她也晓得了,可别叫她心里难过上了。”

阿善不以为然道:“公主殿下年纪还小呢,就算被谁说了挑唆的酸话,回头回了女郎身边,再教过来就是,若是当真心思歪了,女郎反正已经有了亲生骨肉,一个公主,养上几年大了,到了下降的时候不就成了?”

牧碧微哭笑不得道:“当初,玉桐才过来时,你不也是认认真真亲自养着带着?怎的一忽儿就不心疼她了呢?”

“那也是为了女郎。”阿善理直气壮道,“如今女郎有了亲生骨血,在奴婢眼里,自然小郎君要比公主殿下重要得多的,如今宫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小郎君呢!哪里有太多精神去管西平公主?若非为着女郎的名声不得不接了公主殿下回来,奴婢觉得左昭仪若是待公主殿下好,就在华罗殿里养着也没什么!”

“你呀!”牧碧微摇了摇头道,“玉桐是不大,如今还在需要人照料的时候,可是到底养了这么几年,就这么给了左昭仪,即使左昭仪待她好,我可也不放心,你莫要忘记,左昭仪如今可是正经的抚养着长康公主呢!哪里还能够把玉桐放在了第一位上头?再说她本是叫了我这些年母妃的,平白送人,哪有这样的事情?”

她沉吟着道,“不过,回宫之后的人手却是的确要预备起来了。”

“先前公主殿下身边的樊氏和邓氏这些日子看着是谨慎知机的人,奴婢看着樊氏比邓氏更有主意。”阿善道,“回去之后,不如就调了樊氏看顾小郎君…”

“不仅仅是这样。”牧碧微道,“从今天起,玉桐也有五岁了,她身边的人须得正式配了起来,虽然如今伺候她的人也不少,但真正跟着她的贴身宫女也只有那蝶儿一人,总要配齐了才好。”

阿善道:“要说这个的话,如今兰蕙馆没开,宗室里头也没有合适的县主进宫陪读,奴婢在想,是不是给公主殿下选些年岁仿佛的玩伴?”

“五岁太小了。”牧碧微摇头道,“至少要八岁,还得要伶俐知趣的,不然,岂不是叫邓氏她们多看几个人?”

“要说八岁的话,前几日,岑平倒是与奴婢提过了两个人选,都是九岁。”阿善微笑着道。

牧碧微笑着问:“他倒是见巧,我还没想到,他竟先惦记上了?”

阿善道:“原本他是想推荐了伺候小郎君呢,我与他说,小郎君如今定然是跟着女郎亲自带的,到小郎君长大些后挑选服侍的人,怕也是更加精心,而且按着宫里的规矩,皇子到了岁数,都要搬到麟止宫里去住,到那时候伺候的主要是内侍,他若是想替亲戚谋算,女孩子还不如跟了公主,只要用心伺候,到了年岁还怕没个好前程吗?岑平就求奴婢说项,想叫他的堂侄女去伺候西平公主。”

“哦?是什么样的?”牧碧微因听说是岑平所荐——这回行宫生产,岑平虽然是有所求,但也实在是尽心尽力了的,只要合适,她也不介意给岑平个体面。

阿善笑道:“两三日前就接了过来的,昨儿和今日大家给女郎磕头她们也在里头,不过跪得远,要么叫过来看看?”

牧碧微点头:“看看。”

阿善传下话去,不多时,两个八九岁模样、穿着干净,梳着双丫的女孩子双双到了产房外,隔着窗跪下来请安,又道贺,看着很有规矩的样子。

牧碧微站在窗前叫了免礼,使她们到回廊上站着以避风,叫阿善传话问了几个问题,也是口齿清历的模样,她给阿善使个眼色,阿善悄悄道:“高七的人去查过,都是岑平堂弟的女儿,他堂弟有几个儿子,预备过继一个给他将来养老的,因此对堂弟家的子女前程不免特别上心些。”

“那就先留下罢。”牧碧微道,两个才九岁的女孩子,料想也折腾不起什么,她问,“都叫什么名字?”

这一句问得高了些,外头两个女孩子都乖巧道:“奴婢出身粗鄙,贱名恐有辱娘娘清听,还求娘娘赐名。”

牧碧微正自琢磨,忽然见到后窗似有一个人影,她心中一动,随口道:“就叫歌青、歌天罢!”

打发了歌青、歌天,果然是聂元生身上染着酒气赶到——牧碧微见他神色激动的站在远处看着襁褓,目不禁就噙了泪,两人相对半晌,她才带着哽咽道:“他很好!”

“我知道。”聂元生眼眶也泛起了红色,他用力握拳,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足足片刻才能说下一句话,“何氏都告诉我了。”

“邺都如今正歌舞升平,往年那些歌声舞影,看惯了并不觉得什么。”牧碧微举袖掩面,轻声道,“可如今看到他,我就没来由的觉得万物俱天籁,天青万里!”

聂元生亦含泪而笑:“我借口午宴喝多了,要出城祭祀祖父…去坟前匆匆烧了些纸钱过来,就是放心不下,想看一看你们,如今便是叫我立刻死了也甘心了!”

牧碧微立刻放下袖子,怒道:“旦日你说的什么话?你若死了,叫我与他将来去依靠谁?”

“是我错了。”聂元生苦笑着道,“来的太匆忙,竟忘记了换件衣裳,却不便抱他。”

牧碧微不禁笑着掉下泪来:“这人真是傻了…你外头穿的衣服上沾了酒气,如今这屋里又不冷,你怎不会脱了外袍来抱他一抱?明后日,我祖母嫂子就要过来,等回了宫,你…”

不待她说完,聂元生已经迫不及待的解了外袍走了过来,笨拙而小心的抱起,牧碧微一边擦泪一边道:“你这边高些、托着点儿…”到底聂元生头一回抱孩子,虽然牧碧微在旁指点,没几下就将孩子弄得哭了起来,等他重新抱好,已经是满头大汗,牧碧微知道阿善在外守着,也不怕谁会撞进来,取了帕子给他擦汗,脉脉片刻,忽然惊讶道:“这里是产房!”

“谁管那许多?”聂元生不错眼的看着襁褓,轻声慢语哄着,头也不抬的笑道,“咱们什么样的孽没做过?区区一个血房又能冲撞了什么?嗯,明儿沈太君要来了,叫我多抱他一会,多与你说说话罢…”

第四卷 飞在青天端

第一章 母女重见

牧碧微端详着多时不见的西平,却见她几个月便已经拔高了一段,眉眼也更舒展开了,身上穿着丹色描金凤纹半臂,牙色窄袖织金上襦,下面是橘色罗裙,腰间一条锦带,嵌明珠、玉勾搭,这身衣服是牧碧微没见过的,想是长高之后曲氏替她新做的。

几个月不见牧碧微,西平却也没怕生,行礼毕,就扑到她膝边迫不及待的诉说起在华罗殿的生活来,说的最多的却还不是自己,而是长康公主:“…三妹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曲母妃说她得再过些日子才能开口呢,若是要陪儿臣玩耍,还得几年…”

牧碧微极有耐心的听着,一直到她滔滔不绝的说完了一段,回头问樊氏要茶水,满殿的人才一起笑了起来,凌贤人含着笑道:“究竟是光猷娘娘养大的,咱们娘娘当成长康公主一般看着,见着了光猷娘娘,殿下还是要自己的母妃呢!”

“妾身多谢左昭仪代为照料玉桐之恩!”牧碧微忙起身离座,郑重的施了个大礼,西平公主忙也跟着行礼,曲氏在上首,面上微有笑色,也不避,安然受了她一拜,才道:“起来罢,我也不过顺手为之,何况西平也是极可爱的。”

西平公主闻言,就趁机道:“那么曲母妃,可爱的儿臣可以不可以多吃一块那种绿色的点心?”

这次连曲氏也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拿袖子遮了一下,才恢复了端庄,笑着道:“你若喜欢,那方子我叫人给你母妃抄上一份,你母妃若准你多吃,我自然不拦着。”

说着不待西平说话,就对牧碧微解释,“她说的是薄荷糕——本是还热的时候做来消暑的,避暑归来,不是还有些躁气么?我怕她才从行宫回来会嫌热,就叫人做了一回,不想她就喜欢上了,没事就嚷着要吃,后来天气凉了,我就叫她一天最多吃一小快,还是正午时兑着热茶吃,不然凭她怎么闹,我总不给的,今儿个想是见你来了,觉着有了依靠,故而又讨了起来。”

牧碧微听见薄荷就嗔道:“玉桐不许胡闹——薄荷性凉,一天一块给你解馋还不好吗?”

西平公主闻言就十分的失望,然她眼珠一转,问牧碧微:“母妃一天也给儿臣一块吗?”

“嗯,就一块,多了一个角也没有!”牧碧微原本是想说索性给她断了的,毕竟如今也才二月里,邺都还冷着,好些殿里都没歇地龙,只是想到曲氏准她吃一块,自己这会就给她断掉,很有显得曲氏对西平不够用心的嫌疑,如今高太后仿佛偏心向了右娥英,没准这么一块糕点也能生出事情来,再者,西平那恳求的目光看着也心软,当下就板着脸道。

就听西平公主很是委屈的对曲氏道:“那曲母妃的那一块也给儿臣留着呀,儿臣每天过来吃!”

众人都又笑了起来,凌贤人就道:“两位娘娘好好想个法子安慰安慰殿下罢,奴婢听着就怪可怜的。”

“我如今最怕听见她想吃什么,盖因她想吃的十个里头有九个是不宜多食的,偏生她就喜欢。”曲氏也不禁对着牧碧微诉起苦来,“有一回就哄她,说等她长大些就能吃了,于是隔日起,她一天问我十七八遍她是不是长高了,正月里,太后说了她一回,仿佛长高了许多,当天回来就一口气将平常不叫她多吃的东西点了二三十种——真难为她记得住!”

听出曲氏语气里的亲近,牧碧微亦含笑道:“娘娘可别怪妾身得了便宜还卖乖,依妾身说呢,玉桐在澄练殿里是极乖巧的,妾身带着她时可从来没觉得这样麻烦过呢,如今在娘娘这里过了几个月,就要这要那了,怕还是娘娘待她太好的缘故。”说着怜爱的刮了刮西平的鼻梁,笑道,“宠得玉桐呀,要求越发的多了!”

西平公主听出两位母妃都在抱怨自己,也不生气,笑嘻嘻的朝她们扮个鬼脸,脆声道:“母妃都说了,这些都是曲母妃宠出来的,既然有母妃们宠爱儿臣,儿臣做什么不受着呢?”

曲氏和牧碧微都笑,牧碧微就问她:“可是你曲母妃宠你是因着喜欢你的缘故,如今你倒越发的叫你曲母妃为难了,这可怎么办呀?”

西平公主天真道:“儿臣年纪小,许多东西吃不得,儿臣便是知道,也忍耐不住,曲母妃虽然疼儿臣,可也坚决不给的,至多叫人陪着儿臣去玩耍分心呢,等儿臣玩着玩着就该用膳了,用了膳儿臣当然什么都吃不下啦!”

牧碧微抿嘴一笑,又逗了逗她,曲氏使个眼色,那蝶儿就上来一步,含笑道:“殿下,长康公主快醒了呢,殿下可要去跟长康公主玩?”

西平左右看看,拉着牧碧微的袖子就有些舍不得走,曲氏便打趣道:“如今你母妃回都回来了,你自然就要跟着她回澄练殿里去,到时候天天时时的就可以烦着她,也好叫你曲母妃看一看她的笑话呢!倒是你曲母妃和长康妹妹,往后啊见起来反而就不方便了呢!”

西平想想她说的话也对,便吐了吐舌头,笑着告退去看长康。

等她走了,凌贤人与阿善都是心照不宣的将两边小宫女都打发了,只留了几个心腹下来伺候,牧碧微重又谢了曲氏,曲氏摆手道:“我方才说的是真心话,与长康一起带着有个伴,也不麻烦,何况西平可爱,追在膝边成日里说这说那,被她念叨几句,我就觉得这世上也没什么事情可烦心的了。”

说着,自失一笑,“当年我虽然没能抚养她,看来到底还是有些缘分的。”

牧碧微尴尬道:“当年妾身…”

“过去的事情就不必提了,左右如今我这里有长康了。”曲氏和蔼的道。

知道她这就是明说出来把事情揭过的意思,牧碧微松了口气,又道:“娘娘总是这样体贴,奈何妾身从前不懂,到了危急的时候,思来想去,这满宫里头,却只有娘娘最是可靠。”

曲氏淡然一笑:“体贴么…未必每个人都这么想罢?”

“那都是贪心太过的缘故。”牧碧微诚恳的道,“实际上,娘娘待六宫可谓是问心无愧,可六宫的许多人却因此得寸进尺,对娘娘每多怨怼,反而如孙氏、何氏之流,怨怼者即使也不少,却只敢私下里议论,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娘娘心仁,她们胆子才大起来的缘故!”

“是吗?”曲氏若有所思,微笑起来,“你说的,倒与西平差不多呢,不过她们哪里有西平可爱?”她仿佛漫不经心的问,“可我就是这个性.子,你说,这些人,该怎么办呢?”

牧碧微恭敬的道:“妾身看娘娘先前待西平就是很对的,凭她怎么胡闹,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情,娘娘的身份资历放着,既然不稀罕和小孩子计较,那么再怎么闹,左右也当真不能妨碍到娘娘的,不该给的,总不给就是。”

“给是自然不给的。”曲氏深深看她一眼,沉吟道,“不过你说的是妨碍不到我的小孩子,若是能够妨碍到我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小孩子凭她怎么闹,除非大人不与她计较,不然,不打算给她的东西,放得高一点,她就拿不到了。”牧碧微微笑着道,“既然能够拿到,那多半,是另外有大人帮她拿的吧?”

曲氏又问:“若是这个大人,连我也不能随意呵斥呢?”

“那就先拿旁的东西引开了小孩子的注意,再与这个大人交涉,大人么,总比小孩子讲理罢?”牧碧微从从容容的说道,“娘娘也看到了,玉桐方才也是知道道理的,不过是年纪小管不住自己。”

曲氏却仍旧不放松,又问:“若这个大人也不讲理,或者她就是偏爱那小孩子呢?”

“既然如此,那么小孩子恐怕也要被惯得不知道道理了。”牧碧微转着腕上镯子,微笑着道,“可要多加小心了…依妾身之见,这样的小孩子,还是不能叫她太过恣意太久的好,免得,把其他小孩子带坏了,永无宁日呀!”

曲氏凝神片刻,淡淡一笑:“说的不错。”

说着话锋就是一转,问起了行宫里的事情,“闻说,一直给你安胎的赵守义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收买了?你可有头绪?”

对这个问题,牧碧微早有准备,当下就冷笑了一声,又带着丝无奈道:“娘娘请想,当初才到行宫的时候,妾身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就立刻想到了宫闱里头子嗣诞生艰难,派了阿善赶回来禀告了娘娘,同时,又借口重病,硬将赵守义扣在了旖樱台附近,陛下使了王成照料赵守义,妾身也派了人…那王成固然不是澄练殿的侍者,但想必娘娘也知道,当年妾身才进宫的时候,尝在宣室殿伺候,与他乃是旧识,素来关系不错的,何况妾身有了身孕,他自然也想沾点光,想要收买到他们,哪有那么容易?”

曲氏沉吟道:“那么…”

“说起来也是妾身自己没料到有身孕,想着在行宫里头生产可以避过许多算计,不想,妾身却忘记了,妾身可以躲到行宫里去,可旁人也不是没有脚的。”牧碧微切齿恨道,“也是叶寒夕才进宫不久,又不够聪明,竟将那何氏引了过去!”

曲氏严肃起来:“当真是她?”

“不敢瞒娘娘!”牧碧微正色道,“那何氏才到行宫的时候,成日里往妾身的旖樱台跑,那时候妾身有些乏,又疑心她不安好心,就渐渐的不肯见她,她几次想与赵守义说话,都被挽裳等人拦阻了,后来,就是那次太后使人去召何氏回邺都抚养新泰公主,那何氏一狠心,自己从旖樱台上摔了下去!扭伤了脚!因当时行宫里头就赵守义一个太医,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她好歹也是六嫔之首,妾身也不能说不给她看…兴许,就是那会,她不知道许诺了什么,收买了那赵守义!”

说到这里,她眼眶就红了,“妾身也不知道赵守义后来的药里给妾身做了什么手脚…后来许是迟迟不见妾身有什么不好,那何氏还忽然过来与妾身说了赵守义给妾身换了药的事情!妾身大惊之下生产…亏得命大!”

曲氏叹息道:“果然…当时太后责问我此事,我想着多半是何氏——既然是何氏,太后都派过人去,怎的何氏还是留在了那里?”

她望着牧碧微,缓缓道,“你可知道,去年十月,孙氏生的皇二子,太后本有意给右娥英抚养,不想右娥英却嫌弃孙氏身份卑贱…倒是提过你好歹是三品之女?”

牧碧微立刻变了脸色:“太后…她竟想去母留子吗?难道那何氏?”

曲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宫中慎言!”

第二章 歌青、歌天

许是因为在华罗殿的时候就很喜欢长康公主的缘故,对于同样在襁褓里的皇三子——因为牧碧微生产时差点遭了“毒手”,连行宫山路都被弄得坍塌,皇三子的出生和满月都是在行宫里头,姬深自觉亏欠,除了大肆赏赐之外,在满月那天就赐了名,比起皇二子姬恒生于十月,却到年关才得了名字,皇三子姬恊算是恩宠了,这个名字据说是他仔细斟酌难定之下,聂元生从旁建议的,道是三位皇子年岁仿佛,又为兄弟,既生天家,可见福泽,因此只盼他们彼此和睦友爱,恊为同心戮力之意,姬深因此欣然同意。

对这个新到的弟弟,西平公主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一点也没觉得这个弟弟将会分走也许是大半的母爱,她背着手,站在摇篮前,好奇的打量着闭目呼呼大睡的姬恊,小小声问牧碧微:“这便是三弟弟?”

“正是你三弟弟。”牧碧微怜爱的望着他们,含笑摸了摸她的小脸,“三弟弟比你三妹妹还要小,要到年底才能会说话呢。”

西平歪着头,小心的伸出手指碰了碰姬恊的脸,见他不觉,兀自呼呼大睡,不禁笑出声来:“三弟弟比三妹妹还能睡呢!”

“能睡才能长。”牧碧微抿嘴一笑,拉起她道,“由着他快快长呀,以后才能被咱们玉桐带着玩,对不对?”见西平点点头,就哄她道,“你如今也有五岁了,母妃决定给你把人手配起来,这回在行宫里,遇见两个女孩子倒不错,俱比你长四岁,是一对双生子,咱们出去看看好不好?”

西平公主听见双生子,眼睛就是一亮:“就是大弟弟和三妹妹那样的?”

“可不是哟。”牧碧微一捏她面颊,含笑解释,“你大弟弟和三妹妹呢是一男一女,来伺候你的可是两个小女孩子,嗯,倒仿佛先前那冷美人同雪美人一样的。”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西平出了特别收拾出来安置姬恊的屋子,到了正堂,叫阿善把歌青和歌天带上来。

牧碧微眼角就瞥见蝶儿有些忐忑的模样,心念转了一转,并不点破,只和西平笑着说了几句闲话,歌青和歌天就被素丝带了进来,两个女孩子生得一般模样,一眼望去,就如同当日那冷美人并雪美人一样,难以区分,虽然生得不及冷美人和雪美人那般婉转妩媚,却眉目端正清秀。

因为要给西平公主做玩伴兼小宫女,都是按着西平公主的喜好收拾过的,望着干净乖巧,偷眼看向公主也显得并不呆板,西平公主如今正是想要年纪仿佛的人陪着玩的时候,当下就点了头:“这两个人儿臣很喜欢,多谢母妃!”

“你们从今儿起就伺候本宫的玉桐了,须记得殷勤谨慎,只要玉桐道你们伺候的好,本宫自不吝啬赏赐。”因有岑平的面子,牧碧微很是和蔼的说道。

歌青和歌天都谢恩道:“奴婢能够伺候西平公主乃是三生有幸之事,奴婢多谢娘娘、殿下赏识!”

就都起身侍立到西平身后,对蝶儿也极客气谦逊,到底在牧碧微跟前,蝶儿竭力掩饰住了听到牧碧微说话和蔼时的惊讶,也对她们笑了笑。

牧碧微不去理会小宫女之间的勾心斗角,又叫人取了在行宫里特别打赏赐里头挑选出来带给西平的东西,从吃穿用度到玩具应有尽有,还又拿了个手工做的更大些的布老虎出来:“这是你大舅母知道你喜欢先前那个,又嫌那个小了,在行宫里时特意做的,就是她不会把猫儿眼弄上去。”

说着朝西平眨眨眼,“回头你去看长康公主时,把这个老虎带上,再讹你曲母妃一对猫儿眼去!”

西平笑嘻嘻的道:“再叫凌贤人给儿臣照样做两个,一个给长康妹妹,一个给三弟弟。”

牧碧微笑出了声,对阿善道:“回头华罗殿上下指不定要怎么说本宫呢!一下子讹诈了左昭仪三对猫儿眼也还罢了,还要凌贤人做两个老虎来给她做人情…哈!”

阿善忍笑道:“还是奴婢来做罢,只讹诈左昭仪三对猫儿眼就成。”

“善姑姑要照顾三弟弟呢,哪里有空?”西平公主很体贴的道,“凌贤人也要照料三妹妹…”她想了想就回头问自己身边的人,“你们会做么?对着这个样子?”

樊氏、邓氏倒不是不会,只是她们得看着人、管束小宫女,却哪里有空?蝶儿盯着那只布老虎看了片刻,露出沮丧之色,却是歌青和歌天两姊妹对望一眼,因见无人答话,这才道:“奴婢们在家里时也给弟弟妹妹做过差不多的,若是殿下不嫌弃奴婢们手笨,奴婢们试试?”

“你们会?”西平可没想太多,高兴道,“那正好一个做一个。”

见歌青、歌天姊妹一来就出了个风头,蝶儿越发有些不安,牧碧微只作不见,又和西平说了些话,给她看了许多东西,正母女两个和乐融融之际,外头有人来报:“娘娘,陛下来了!”

牧碧微皱了下眉,才展颜笑道:“陛下这会怎的过来了?”就带着西平去迎驾。

姬深含着笑亲手扶了她起来,又对西平道:“大娘长高了许多。”

听了他这话,牧碧微心下不满,心道这话太后正月里就说过,那还是因为曲氏照料着两个公主,无暇常往和颐殿里去的缘故,姬深竟是连节宴上都没注意下自己的长女…好在西平没想这么多,她正是小孩子心性恨不得一夜之间长大的心思,闻言雀跃道:“那儿臣可以不可以吃…”

听她说个吃字,牧碧微也头疼了,果断道:“不可以!除了你樊嬷嬷给你的吃食,不许设法多吃!”

姬深本想随口答应,听牧碧微拒绝,也晓得西平要的东西怕不合宜,在他眼里自己宠爱的这些妃子就没有不贤德的,因此对于子女的抚养他放心的很,也不细问,就笑着留了一句:“大娘要乖,听你母妃的话。”

——这样敷衍了西平公主,就迫不及待的进去看姬恊了。

第三章 长大

牧碧微暗骂姬深公然的重男轻女,又见西平果然露出难过之色,忙拉了她一起进去,见姬深正弯着腰不错眼的看着姬恊,就上前问姬深:“陛下今儿怎的有空过来?妾身记得今儿正是右娥英的生辰呢?”

“她生辰反正晚上过去就成了。”姬深不太在意的说道,“朕趁现在这功夫过来看看三郎——噫,三郎这眉眼长大了定然是三个皇子里头最俊俏的。”他得意的笑了起来,“像朕。”

牧碧微笑容一顿,心想:容貌倒也罢了,若是连性情也像了你,那我跟谁去哭?

一顿之后才转为自然,就含笑道:“陛下春秋正盛,将来还怕没有更俊俏的皇子吗?到时候怕就嫌弃三郎不好了。”

姬深笑着道:“朕的血脉,朕怎会嫌弃?”又道,“你与三郎这回受苦了,奈何事先也没想到居然山崖会崩塌,后来挖掘之前,邺城军那般废物,只顾着挖,竟也没留意查一查谁做的手脚…”他说着笑容渐敛,恨道,“朕膝下子嗣不多,竟有人如此公然的加害,实在用心险恶!若是查了出来,必当重罚!”

“妾身如今与三郎平平安安的见到陛下,又见左昭仪把西平也养得极好,妾身此刻却是什么人都不想罚了。”牧碧微飞个媚眼过去,抿嘴笑道,“不过呢,所谓功赏过罚,这罚的事情既然陛下接了过去,妾身这里可要给人讨一讨赏了!”

姬深道:“朕倒是差点忘了——你宫里的人,这次在行宫里侍奉你的都有功,每人皆赏半年俸禄,留下来的,也给他们两个月例银沾一沾你的喜气,嗯,你宫里人也都各有赏赐…”

他一口气说完了,含笑问牧碧微,“如何?”

“妾身先代长锦宫上上下下谢陛下之恩!”牧碧微脉脉的望着他,嫣然道,“只是陛下只顾惦记着妾身,旁的人就忘记了呢!比如说行宫里头,那些个侍卫固然是尽其职守,但陛下连长锦宫上下都叫他们沾了喜气,行宫里的侍卫怎能不一视同仁?”

说着,她又抿嘴一笑,“还有岑监,这回在行宫里,尤其是赵守义之事,可亏得是岑监…”牧碧微说着说着就渐渐露出了黯然之色,“王成也是可惜了!”

王成的尸体是在山涧里头发现的,因发现时已被野兽啃噬了大半,也不知道是自己摔下去还是被人所害,姬深也知道王成本来和澄练殿关系是不错的,牧碧微这么说,就是认为他是被人所害,未必就和赵守义一起联起来谋害宫妃皇嗣了,姬深觉得自己身边出去的人竟被人收买绝对是件没面子的事,听牧碧微这么说了,心下也有些感慨,道:“固然查不清楚了,但既然微娘怜惜他,朕也着人抚恤了他罢。”

又命赏赐御泉行宫里的人,说到岑平,牧碧微就趁机提道:“往年过去只觉得这岑平是个能办事的人,这一回才觉他才干也是极不错的,如今回了宫来,倒觉得葛诺许多地方不及他了,到底是积年的老人,不过呢,妾身如今也只是个光猷,总不能叫他来领了澄练殿的差使…”

姬深听着就笑了:“这有什么难的?你既然觉得他伺候得周到,也是做了多年监的人,就调他回内司来任职就好,反正内司里也有缺。”

牧碧微嗔道:“到底陛下想的周到,不过陛下还是漏了一个人没赏赐!”

“锦娘和寒夕,朕可是在之前就赏赐了的,连你祖母并大嫂,朕也有所褒奖。”姬深笑着道,“你说朕还漏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