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怔了一下,心念急转,随即坦然道:“是!”

“你这样教她是何意?莫非也觉得朕不该责怪新泰?”姬深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但牧碧微已经从中听出了恼意。

她顿了一顿,才道:“妾身不是觉得新泰公主一点也没错,只是…新泰公主究竟年幼!”

“年幼?”姬深冷笑着道,“谋害庶母,使亲生弟妹不能降世,朕至今还未曾来得及处置她,你们倒是一个个赶着来指责朕!”

他猛然起身,厌恶的拂袖道,“微娘,连你也这样忙前忙后的为自己贤德名声打量,却一点也不体恤朕了?”

说毕,恨恨的一甩袖子,就待要走!

第十五章 兜兜转转

“陛下既然这样想妾身,今儿又何必过来?”牧碧微按捺住心头怒火,追上两步,扯住了他的袖子,哽咽道。

姬深含怒回头,却见她梨花带雨道,“自陛下将玉桐交与妾身抚养,妾身视同己出,旦夕照拂不敢有误!难道仅仅是因为怜恤玉桐初生即没了生母的缘故吗?其中更多的不是因为她是陛下骨血、是陛下亲自交与妾身的缘故吗?”

“朕说的是新泰!”姬深呆了一呆,恼怒的拂开她手斥道。

牧碧微举袖拭泪,风姿楚楚,凄凉道:“妾身今日之所以提及新泰公主事,难道不是为了玉桐?”

“陛下也知道,玉桐和新泰生于同日,名为姐妹,实则相差无几,在去年之前,陛下膝下还只她们一对姐妹。”牧碧微见他虽然愠色未消,但好歹也是站住了脚了,心头暗松了口气,越发委屈的诉说道,“试问陛下,如今新泰公主犯了错,六宫皆知,可妾身说新泰公主小,玉桐难道就比她大多少吗?何况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说给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听?

“玉桐她至今只知道孙氏去了,新泰公主没了母妃,因此一直想要过去探望新泰,妾身迫不得已带她去了一次,因见新泰公主憔悴,玉桐越发怜惜妹妹,可妾身哪里不知道这回新泰公主不拘是不是被孙氏利用,总是做下了错事,何况听说步隆徽至今不能起床——这个时候妾身频繁带着玉桐去祈年殿探望新泰,岂不是往她心上捅刀子?思来想去,妾身也只能教了玉桐方才那番话,请陛下拒了玉桐之请,因为妾身知道,陛下心疼玉桐,见着她为了做荷包扎了手,怎么还舍得叫她再做布老虎——虽然陛下不常到澄练殿来,可玉桐一向就是最听陛下的话的…妾身…若不是没法子…”

姬深盯着她半晌,目中愠色渐褪,依旧责备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为何不直说?”

牧碧微擦了擦泪对左右道:“你们都下去!”

澄练殿的侍者都默默退了出去,雷墨却留了下来,牧碧微看他一眼,哽咽道:“雷大监也不是不能听,只是请过还请莫要外传。”

也不等雷墨回话,她就对姬深道,“陛下这几日忙于步隆徽之事…”她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凄楚道,“怕是还不知道如今宫中的传言罢?”

姬深皱眉道:“什么传言?”

“陛下,当初陛下将玉桐交给妾身抚养,这几年来,陛下觉得妾身可算尽责?”牧碧微却先反问道。

“自是不错。”姬深耐着性.子道。

牧碧微看出他的耐心也不多了,便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道:“先前因为妾身还没有生下恊郎,只玉桐一个,比着新泰公主,也没人能说什么不好,可如今有了恊郎,不但是皇子,还是妾身亲出,陛下请想,玉桐如今是还小,可再过几年,听多了旁人的议论,会不会也认为妾身待她到底不如待恊郎上心?”

姬深皱眉道:“宫中竟有这样的谣言吗?”说着就看了眼雷墨,雷墨忙惶恐道:“回陛下的话,先前…光猷娘娘还在行宫里的时候,奴婢的确听宫人说,有人私下里说光猷娘娘如今有了三皇子,西平公主未必会再被接回澄练殿里了,只是后来光猷娘娘回来,因当天天色已晚,西平公主已经睡下,才没去华罗殿,次日一早就将西平公主接了回去,奴婢当时忙于打点陛下春狩之物,以为谣言已经不攻自破了,不想…奴婢罪该万死!”

“去查清楚了,再有人这样多嘴,一律处死!”姬深这几日心情都不是很好,便面色不豫的吩咐。

雷墨跪下领了旨意,牧碧微便幽幽道:“也不怪他们这样议论,如今恊郎年幼,妾身不免多哄他一哄,有时候抱着恊郎,却看着西平趴在一边羡慕的望着,虽然她乖巧懂事,并不嫉妒恊郎,可妾身总是觉得对她不住一样…陛下,正因为西平不是妾身亲生的,妾身更是惟恐有了亲生骨肉后亏待了她,毕竟,当年左昭仪也有意抚养西平的,太后也有此意,可陛下却亲自点了妾身照料西平,那时候妾身入宫不几日,不过区区一介青衣,更是从未生育过,根本没有抚养公主的经历!

“那时候陛下信重妾身,不但越级封了妾身为六嫔之首的宣徽,更将皇长女赐给妾身抚养,这些年来,陛下交给妾身的事情里头,最重的就是这么一件了,妾身若是负了圣托,虽万死又怎么能赎己之罪?”牧碧微泪珠簌簌,哀哀道,“所以妾身生下恊郎之后,起初固然欣喜,后来却是惶恐,妾身生怕因为恊郎就疏忽了玉桐,又或者因为刻意重视玉桐又委屈了恊郎,毕竟玉桐是陛下亲自交与妾身抚养的,妾身为她舍了性命也心甘情愿!恊郎…恊郎不但是妾身亲生,亦是…亦是陛下所赐,妾身岂能不疼他呢?妾身就怕自己做不好,反而伤了两个孩子的心啊!”

她这里絮絮的一番诉说,姬深被她频繁的提起将西平公主交与她抚养,渐渐就想起了西平和新泰诞生之日,那一日承光殿里的忙乱与惊讶,西平公主被匆匆抱出来时的啼哭,姜氏的难产,自己在产房外等待头一个子嗣时的焦急与期待…末了,不期然又想起了姜氏尸骨未寒,居氏冲进承光殿的哭诉,自己丢下太后与长女匆匆赶到祈年殿时路上的心焦…

听到太后欲去母留女时的震怒…产房外听着孙氏的哀哭叫喊,不住的安慰,甚至几次几欲冲了进去…居氏含着泪抱上裹在襁褓里的新泰时,自己甚至不及多看一眼就到产房外大声安慰孙氏…不过是两年还是三年前,孙氏抱着新泰,在祈年殿上笑语嫣然的情景…

当时万种风情,夜半相许,终究是情到浓时情转薄,斯人已去,却仿佛如今还有余温缱绻萦绕发间袖底,姬深回忆起宫道上初见孙氏时的惊艳,初次承宠时的羞怯忐忑并惶恐、盛宠之后越发飞扬骄傲的神情,不久前右娥英生辰上清唱那曲《子衿》的哀怨期盼…

他心里到底一软,也没了心思细究,只是顺着话头,意兴阑珊的安慰道:“你把大娘教的很好,三郎如今还小,但朕想你能把大娘教好,到了三郎是第二次做母妃了,自然可以教导的更好。”

牧碧微默念了一声上苍庇佑,面上露出一个欣然而满足的笑,楚楚道:“有陛下这么一句,妾身就是愁断了肠,也甘之如饴了!”

姬深有些怅然的道:“你说朕将大娘交给你抚养,朕想一想,如今也不过过去了三年多,四年还没到,孙氏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此的歹毒!当初她乍进宫闱时,是最仁慈心善不过的,朕还记得,她那时候对唐氏等人的照拂,安福宫里得她恩惠的人可也不少…说起来,她生新泰的时候,不是也被莫氏那毒妇所害,险些送了性命吗?为什么如今还要算计荣衣?”

牧碧微咬了咬牙,上前轻轻抱住他,柔声道:“自古都道人心难测,又说人心善变,妾身与孙氏来往也不是很多,但…好在步隆徽得陛下福泽,好歹人没出事,至于子嗣,好生将养,也许上苍垂怜,会有意外呢?”

说着她自失一笑,“就好像当初妾身还在闺阁里的时候,祖母教导妾身才艺,妾身一个也不想学,若是早知道自己有侍奉陛下的福分,当初又怎么会那么疏忽?”

姬深反手搂住了她,微微展颜道:“微娘如今不好吗?”

他心情才好了些,因颇有段时间未在澄练殿这里留宿了,心中渐起旖旎,手底微微用力,牧碧微顿时察觉。

“妾身因见陛下愁烦,想着若是有林御女那样的歌喉或金御女那般舞技,也许还能为陛下献上一场,即使不能助陛下消愁,也能使陛下分一分心。”牧碧微略低了头,露出丹色宫装之内弧线优美的一抹雪白来,语气却是自嘲道,“可如今,妾身却只能这样看着,徒然心疼罢了。”

“微娘这样体贴温柔,朕已觉安慰。”姬深闻言,吐了口气,到底完全敛了愠意,低下头来,以额抵住了她的前额,轻声道,“何必还要歌舞?”

牧碧微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就着他的膀臂藏住眼底抑制不住的厌恶,媚声撒娇道:“陛下…”

雷墨无声的退了下去…

第十六章 痨病

翌日,千娇百媚的送走了姬深,牧碧微的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简短的吩咐阿善:“做份避子汤过来。”

阿善看着她的脸色不敢多话,悄悄去厨房预备了。

牧碧微阴着脸半晌,叫了西平到跟前,斟酌了下语气,道:“你一会去下你皇祖母那里,叫素绣陪你一块去,把花样子带上,给了你皇祖母挑选,就说要给她做个什么,嗯,跳容易些的做,别累着了自己,若你皇祖母挑的太过复杂,你就说你未必能做好…然后再私下里和你皇祖母提一提新泰的事情。”

她叮嘱道,“就说母妃是不许你说的,若你皇祖母问,你就说听底下说,昨儿个母妃与你父皇提了,你父皇不太高兴…别叫旁人听见了,知道吗?”

西平点了点头,有些忧虑的问:“昨儿个父皇怪母妃了吗?”

“一点小事。”牧碧微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这些你不必操心,去你皇祖母那里吧,对你大弟弟关心些——你皇祖母要是问你怎的不陪你三弟弟玩,偏要去寻大弟弟,你就说三弟弟如今成日里要睡觉,你不要吵了他。”

“母妃啊。”西平靠进她怀里,嘟着小嘴道,“儿臣想着,新泰从前也和咱们不好,固然她没了母妃很可怜,可若因此叫母妃被父皇不喜欢,儿臣看就不要为她说话了吧?”

牧碧微一怔,随即一捏她面颊,含笑道:“新泰和咱们是不大好,只是呢,母妃叫你到你皇祖母那里去这么做,可不仅仅是为了她啊!”说着点一点她额,柔声道,“是叫你皇祖母晓得咱们玉桐这个长姐可不是白做的!另外…反正你父皇如今已经知道咱们要帮新泰了,母妃都已经被你父皇责备过了,就好比付了银钱,东西怎么还能不拿过来,乖,去吧!”

西平听她这么说了,才起身去更衣,预备到高太后那里去。

等她走了,牧碧微叫挽袂亲自拿了美人捶过来给自己捶着肩,问:“随驾的妃嫔还有多久回来?”

“奴婢算着日子,仪仗再怎么迟缓,两三天里总要到了。”挽袂轻声道。

“不知道右娥英会怎么办…”牧碧微自言自语了一句,阿善正好端着药来,她接过,蹙着眉一饮而尽,又叫人上了蜜饯,吃了几个,换了一身衣服才进去看姬恊,姬恊却是才睡着,牧碧微在摇篮边站了片刻,心头渐渐平静下来,怜爱的摸了摸他面颊。

回到外头,牧碧微问阿善:“步氏这几日如何?”

“听说一直在休养,不时缠着陛下哭泣。”阿善道,“陛下方才又过去善岚殿了。”

“他要去就去吧,过几天随驾的妃嫔都回来了,料想步氏得安慰的时间也不多了。”牧碧微抿了抿嘴,淡淡的道。

只是牧碧微也没想到——右娥英苏孜纭不愧是镇守营州数代的苏家之女,她跟着仪仗往回走了几日,因嫌弃仪仗太过缓慢,竟甩开仪仗,只带了十数名随从,驰骋而回,就在当天下午回了宫。

回宫之后,先到高太后跟前请安,据西平后来说,苏氏见到她是出奇的和蔼,还赞了她友爱弟妹,又许诺将自己亲手射死的一头貂剥了皮后给她。

觐见完太后,右娥英连雍纯宫都没回,直接杀到了善岚殿,只是她却没有如一些人所想的那样去找步氏的不是,而是一到殿上就落下泪来:“陛下,咱们离开不过十几日光景,怎么…怎么就…”

衬着她满身风尘仆仆,连姬深也不禁动容道:“孜纭怎回来得如此之快?”

“右娥英在陛下星夜赶回宫后,一直忧心忡忡,饮食难进。”蒯贤人就不失时机的代正啜泣着的苏孜纭解释道,“既担心陛下路途颠簸,又担心步隆徽的事情…前日,听人说陛下仿佛很不好,右娥英连饭也吃不下,催促着奴婢寻了马,一定要赶回来看到了陛下才放心!”

她这里解释完了,右娥英就正好啜泣完,珠泪盈盈的望着姬深,痴痴的伸出手去道:“表兄,你怎的憔悴成这个样子?”

右娥英当初就是因为爱慕姬深才甘心情愿的入宫为妃,这会见到姬深憔悴,她是真心真意的心疼了,顺带对步氏当真是恨到了骨子里!

此刻这么一声唤,当真是柔肠百转,姬深不由起身迎住了她,苦笑着道:“先前几日荣衣昼夜难受,朕陪了她几日,加上星夜而返,有些疲惫,昨日母后已经使了任仰宽给朕开了方子,调养几日就不打紧了。”

又说右娥英,“孜纭这一身风尘,路上必定也吃了不少苦头?”

蒯贤人正要替主子表一表功劳,右娥英已经又哭了起来:“为了表兄,我就是再吃些苦头又有什么关系?若是表兄受的苦,我能够替表兄承受,再苦我也是甘心的。”

“说的什么傻话。”姬深怜惜的握住她的手,“这么几天不见,你竟就瘦了许多。”

他们两个在这里互诉别后,情深意重,不远处的榻上,步氏眼神讥诮,冷冷扫了眼不远处的落影,忽然咳嗽起来,落影浑身一抖,忙出声打断了右娥英接下来要说的话,惊慌的叫道:“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姬深一惊,回过头来,恰见步氏咳到帕子上的一口血!

“荣衣!”姬深赶紧要上前,不想右娥英见了那口血,脸色顿变,一把抓住姬深,急道:“表兄千万别过去!”

姬深被她拉住,又见了步氏摇摇欲坠的身影与投来的无助一瞥,怒道:“你做什么?”

“表兄,这咳血之症若是痨症那可是要过人的呀!表兄你身系万民之安危,怎么可以近前?”右娥英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哀求道,“若是表兄实在担心步隆徽,就叫我留下来代表兄照拂她吧!表兄若要过去,且先杀了我再说!”

右娥英说的斩钉截铁,听到个痨字,姬深也不禁变了变脸色,落影更是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药碗都撒了!

蒯贤人如何肯放过了这个机会?当下扑通一声跪下哭求道:“陛下,右娥英乃是夫人嫡亲长女,爱若性命,若是因近身照料步隆徽染上痨病,奴婢合家也抵不了右娥英半根手指啊!奴婢远受夫人大恩,愿代右娥英照料步隆徽,乞求陛下尽快带右娥英离开此处!”

主仆两个一搭一唱,顷刻之间就把善岚殿说得仿佛沾也沾不得一般,痨病在此刻几乎是默认的无法可治,姬深手里来自遥远大秦的底野迦号称善除万病,但也只剩小半瓶了,何况这个善除万病,不过是前朝传下来进贡使者的说法,谁知道是不是当真有效果?

姬深正当年轻,再怎么喜欢怜惜步氏,还没到了冒着染上痨病也要留下来陪她的地步,被蒯贤人这么一哭一催促,姬深不及多想,反过来拉住右娥英,匆匆叮嘱了殿中人一句:“好生伺候着隆徽,否则朕必不轻饶!”

跟着就拉了右娥英三步并作两步的出了殿门——右娥英一出去,就提醒姬深:“还要速召任太医过来给陛下看过了才好,陛下万乘之躯可容不得半点儿意外!”又说善岚宫,“出了这样的事情,步隆徽又才没了子嗣,总不好叫她和旁人一样避出宫去!我看还是多请几个太医来替她治着罢?至多…把善岚殿封了。”

姬深如今正满心的担忧自己,和懊悔这些日子在善岚殿里待久了,闻言正要点头,猛然想到昨日之事,也不及和右娥英说,急急的吩咐雷墨:“朕这几日去了太后的和颐殿和微娘的澄练殿,这两处地方速速也派了太医过去!”

右娥英听到个澄练殿,立刻哎呀了一声:“陛下!牧光猷那里还有西平公主和三皇子呢!”

——高太后那里也养着皇长子、最重要的是,皇次子可是姬深亲自从和颐殿里要出来,抱到善岚殿的!方才只顾拉着右娥英出来…这么一算,三个皇子竟然都有被染上痨病的可能!

一时间姬深也是脸色煞白!再也没心思去想步氏看着自己将她撇下的情景,厉声命卓衡:“速去将二郎抱出来!”

只是步氏若是痨病,在善岚殿里住了两日的姬恒那么小,是三个皇子里头最容易染病的一个,如今却要抱到哪里去好?

姬深正自思虑,就听右娥英自告奋勇道:“表兄,左右我方才也进了善岚殿的,不如就将二郎放到我的锦瑟殿里去,等他没事了再送回姨母殿里!”

“这…”姬深因被她提醒才立刻离了善岚殿,又觉得右娥英为了自己不顾一切的赶回,总不能害了她,因此就迟疑了一下,右娥英情深意重的道:“我只怕不能为表兄分忧…到底我自己没有生养过,怕照料不好二郎呢!”

“二郎自有乳母侍者看顾,有什么照料得好、照料不好的呢?”姬深不及多想,脱口而出。

右娥英就趁势道:“那就叫卓衡将二郎给蒯贤人罢…蒯贤人却是照料过我们兄妹几人的,料想只要二郎没…定然不会有事的!”

第十七章 初一

“皇次子被右娥英带去锦瑟殿了?”牧碧微吃惊的道,“此事当真?”

葛诺跪禀道:“奴婢不敢撒谎,而且,太医也快往咱们殿里来了,娘娘,如今咱们该怎么办?”他脸上有着难掩的惶恐之色,其实也不只是他,殿上殿下,除了阿善外,都有着掩盖不住的惧怕之意——痨病对于这些多半出身寒苦的宫人来说是更为可怕,何况,若是牧碧微、姬恊这些做主子的不好,即使他们没有染病,多半也要陪着被封宫,留在里头一直伺候的,若是染了病,那是想都不必想也知道只有死路一条了。

牧碧微哼了一声,道:“太医来便来,你们怕什么?莫非怕了就没事了?”

对于步氏咳血就被判定为痨病,甚至这话还是右娥英传出来的,牧碧微才不相信,她如今更关心姬恒:“先前左昭仪不是说,皇次子才生下来,太后就有意要将他交给右娥英抚养,可右娥英没肯?如今怎么主动把皇次子要了去?若说是为了收买人心…她这么把皇次子一接下来,可有些时候要不能侍寝了,付这样的代价,她想做什么?”

阿善也猜测不出苏氏打的主意,两人商议无果,片刻后果然容戡等两三名太医,被内侍所引,如临大敌的进了澄练殿,行过礼后,从牧碧微开始,挨个的诊脉起来,姬恊更是重中之重,容戡亲自诊过,又换了同行的太医挨个看过,仔细问了成娘子、樊氏等人,这才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牧碧微故作不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光猷娘娘的话。”容戡忙道,“听闻永淳宫的步隆徽咳血,疑为痨病,陛下忧心各宫安危,故此命下官等到各处诊断。”

“痨病?”牧碧微面露惊色道,“步隆徽年纪轻轻,怎的会如此?”

“下官不曾到过善岚殿,也不知道旁的。”容戡显然不想多说——看来他对步氏小产之后就染上痨病的传言也是心里有数,何况步氏这般得宠,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他可不想现在就多话被记了恨,只道,“虽然娘娘和三皇子如今都无事,但下官想,如今正是春季,诸病易发,不如还是开个方子祛一祛时气也好?”

牧碧微无所谓他开不开,便点头道:“有劳容太医了!”就命人取了银铤出来赏赐。

等太医走了,阿善松了口气:“奴婢还以为右娥英要借这次的机会,将咱们长锦宫封了呢!”

“她倒是想!”牧碧微冷笑着道,“只不过她进宫才几天?要命令太医,没太后的支持可不成,太后…嘿,太后固然没把妃子的命当命,但我这里的西平和恊郎可是太后重视的孙女孙儿呢,怎么肯给右娥英随便糟蹋?”

说着就叹了口气,“这就是宫妃也好,寻常人家为妇也罢,都道多子多福,毕竟子女多了,依仗也多啊!”

又问阿善:“刚才那几个太医给恊郎诊断,你可盯住了?”

“女郎放心,奴婢哪里不知道事情轻重?都是不错眼的看着的,没人做什么手脚。”阿善肃然道——正如何氏所言,姬恊虽然不是姬深的骨血,牧碧微却是看成了珍宝的,阿善怎么敢轻忽?

牧碧微点了点头:“这就好。”

右娥英先前拒绝了抚养姬恒,这次步氏莫名其妙被栽上了一个痨病、永淳宫都被封了后,右娥英反而主动把姬恒抱到雍纯宫不说,甚至主动提出要封了雍纯宫,一直到太医确认皇次子和她都无事,再重新许人出入。

这件事情,因为六宫许多随驾的妃嫔还没回来,暂时没在宫里引起轩然大波,但据前朝传来的消息,原本被视为不端庄、泼辣、刁钻的苏氏,因此口碑大改。

牧碧微冷笑着对阿善道:“我是瞧出来她的打算了。”

她拿食指在唇边点了一点,目光沉沉的道,“这一位,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宫权拿到手了呢!”

果然,随驾妃嫔跟着被姬深丢下的仪仗回宫的这一日,高太后下诏公然褒奖了右娥英,懿旨里头大肆称赞了苏氏的贤德和为了皇嗣不避艰险,实在是堪为妃嫔楷模。

据说连姬深也是深受感动,几次在雍纯宫外叹息。

“陛下的叹息,与旁人的叹息,又有什么差别?”一路劳顿的何氏,当晚又是趁夜而来,劈头就这么一句,坐了下来,又道,“当然,咱们那真心真意爱着陛下的右娥英许是很感动吧?”

牧碧微这次见到她,倒有几分欢喜,道:“你可算回来了,我这些日子在宫里待得却是怪没意思的。”

“你身边也不是没有能和你说真心话的人,说什么我可算回来了?你可算的那一个另有其人吧?”何氏毫不客气的说道,促狭着朝她身后看了看,牧碧微大喜,回过头去,却见一切如常,何氏笑得直打跌,“喏喏,果然你等的才不是我!”

牧碧微知道受骗,瞪她一眼,道:“如今左昭仪那贤德的名声可是被摇动了?”

何氏见她开始说正事,也不再捉弄她,笑着道:“看不出来先前那只会喊打喊杀克扣妃嫔用度的右娥英还有这么一手!我今儿才回来,就听底下人一边说着强风知劲草,一边赞了右娥英心疼皇嗣,就说左昭仪看着那么贤德,听说了痨病也不敢上前呢!”

“如今也没人去跟左昭仪问罪,左昭仪想辩驳都不太能。”牧碧微沉吟着道,“我就在想着,那步氏不过咳了口血就被污蔑上了,右娥英这会行事也太顺利了罢?”

“其实,华罗殿里还有个长康公主呢,左昭仪哪里会没话说?”何氏悠然道,“只不过啊,现在太后明摆着就是纵容右娥英,左昭仪向来就不得宠,之前地位稳固,全靠了娘家和太后,如今太后转了风向,右娥英的父亲即使交了兵权,底子在那里,她还是高家的外甥女呢!这宫里,跟红顶白,都是无师自通,你等着看罢,只要右娥英继续这样仁慈两回,必然就能把左昭仪那贤德的名声盖下去了!”

顿了一顿,何氏又道,“只不过左昭仪当初才进宫就能够安置下范氏之流,可见手腕和筹算的长远,今日这样的局面,打从右娥英进宫之后,论理她就该想过了的,我在想着,差不多她也该还手了,不然别说宫权了,估计都要牵连到前朝去了。”

两人说了这么一番话的次日,步氏就向姬深提出要移出宫去住。

姬深心头还是有点不忍的,正迟疑之间,小龚氏忽然上前道:“陛下,隆徽娘娘真的是痨病吗?”

“嗯?”姬深一怔,雷墨严厉的看了眼小龚氏,不冷不热的道:“事关宫中诸位贵人安危,尤其涉及到了陛下御体,并太后娘娘及诸皇子、公主,龚中使还当慎言。”

小龚氏怯怯的望了一眼雷墨,却仍旧坚持着道:“奴婢从前在宫外的时候,邻舍家的长辈曾经也是患着痨病才死了的,奴婢因为年幼贪玩,曾进过那长辈所待的屋子,后来为此还被父母送到乡下待了两年…记得痨病之人到了咳血的时候,已经是面目苍青、瘦得一把骨头,可隆徽娘娘前几日还是好端端的,这…”

姬深沉思了片刻,问雷墨:“太医怎么说?”

雷墨心头暗恨小龚氏多事,却不得不答:“太医进了永淳宫,如今还没出来。”

“使个人去问问。”姬深皱眉道,“便是不能肯定是不是痨病,隔着宫门问一声都不会吗?”

雷墨无奈,只得使了人去,半晌,去永淳宫的小内侍还没回来复命,左昭仪却到宣室殿来了。

姬深皱眉:“幼菽过来做什么?”

左昭仪也不介意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心平气和的道:“这两日长康着冷,我成日里抱着她来来回回的哄,却不想宫里竟传出痨病来了,只是步隆徽那里,我刚才去看了下,觉得不像是痨病,问过她身边的人,也只说就咳了那么一次血,反而当天更精神了,连晚膳都多吃了几口,问太医,太医道怕是先前郁结在心,把堵着的血咳出来就要好了,偏赶着叫孜纭看见,孜纭年轻,只听说痨病会咳血,却不知道会咳血的未必就是痨病——说起来,步隆徽是层层采选上来的,一路有人把关,到了邺都之后,更是聂舍人核过、太医挨个诊断过,若是不好的人,怎么会容她带到陛下跟前?”

姬深听得心头一松,到底还有些将信将疑:“当真不是痨病吗?”

“陛下这几日都在善岚殿里陪着步隆徽,如今可以叫太医来说一说痨病的症状,甚至找本医术来对着看,毕竟痨病也不是难确诊的病。”左昭仪平静的道。

于是容戡就被召到宣室殿,将痨病的症状一说,当下有内侍取了医书上前,姬深一一对照,回忆片刻,脸色便缓和下来,有些尴尬与不快:“看来孜纭弄错了。”

这时候去永淳宫询问太医的小内侍恰好跑了回来,被雷墨使了个眼色,便上前跪禀:“回陛下的话,太医说隆徽娘娘不大像是痨病,不过为宫中诸贵人计,还需再看几日。”

姬深如今已经有大半相信步氏没有染上痨病,但太医所言他也觉得稳妥,就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必移宫了,按着医术所言再看上两三日,是不是痨病总该有定论了罢?”

容戡道:“回陛下的话,足够了。”

左昭仪见状,便告辞道:“事情既已查清楚,那我就先回去了。”她走的干脆利落,也不居功也不自夸,姬深正觉得被右娥英吓唬了一番有些面上无光,也不去留她,倒是回头看见小龚氏乖巧的站在旁边,便柔声道:“初一越发的细心了。”

小龚氏眉眼平淡的道:“奴婢只是尽己之责,当不得陛下称赞。”

姬深近日难得这样留意她,一下子就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疏远冷淡来,却是不怒反笑:“怎么初一如今还要怨怼着朕吗?”

“初一哪里敢?”小龚氏听了这话,眼眶就红了,也不再自称奴婢,几乎就要泫然而泣——姬深含笑携住了她的手道:“朕知道你心里委屈,嗯,这些日子因着荣衣也委屈你了,只不过她如今也很不好,你比她先进宫,该让着她些才是…”

小龚氏安安静静的听着,慢慢擦着泪,听完了,露出一个卑微而纤细的笑:“只要陛下不再赶初一走,就什么都听陛下的!”

“真乖…”姬深抚了抚她的鬓发,雷墨等人都识趣的退下。

第十八章 寄叶

虽然因为小龚氏和左昭仪的进言与辩白,隆徽步氏没有被移出宫去,各宫也免了才回来就赶上痨病的惶恐,但因着妃嫔们的归来,姬深对善岚殿到底不及痨病之前上心——既然没有痨病这回事,皇次子又送回了太后身边,右娥英没了步氏这个主要的争宠对手,当真是如鱼得水,一时间,连能歌的林音灼和擅舞的金泠,也鲜少能够得到侍寝的机会。

旁的人里,也就投靠了右娥英的雪隐最得意,如何氏、颜氏这般人,却是明显被冷落起来。

只不过冷落最明显的到底还是善岚殿。

夜晚,雍纯宫方向的丝竹声犹自未歇,善岚殿中侍者均已沉沉入睡,只留了一个小宫女伺候着“小产”后脾气越发乖张的步氏,小宫女点了一炉子香放到外间,等了片刻,进到内室,却见步氏正百无聊赖的拿着一卷书看着,她不禁皱眉道:“陛下已经连着半个月没过来安置了,就是看,也才过来了两次,你倒还有心情看书?”

“你也不想想我如今还在坐着月子,怎么侍寝?”步氏随手把书抛开,懒洋洋的道,“陛下那性.子你还不清楚吗?侍不成寝,他的兴趣就去了大半,半个月能够过来两回,说明他至少没全忘记我,算很不错了的。”

“莫要忘记你如今能够在这里做着这个隆徽,无非是因为帝宠!”小宫女皱眉,“别摆出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来!你若当真什么都不在乎,当初还进什么宫?”

步氏一下子沉了脸:“少说这种教训我的话!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家主子跟前的一条狗,善岚殿上一个小宫奴,也配对我说三道四?”

“哟,你还真当自己是主子娘娘了呢?”小宫女哼了一声,“我可告诉你,主子对你这一回很不满意,巴巴的被右娥英一句痨病污蔑得差点翻不了身,甚至还要自请移宫,你可是后悔了?”

步氏冷冷的道:“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再说你家主子不是到底还把我保了下来?”

“可我家主子也是冒了险的。”小宫女怒道,“如今太后那边怕是已经开始怀疑你和我家主子的关系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莫非你家主子还以为可以瞒上一辈子不成?!”步氏轻蔑一笑,挑衅的道,“再说她说的这个痨病,你又怎么知道没有好处?”

小宫女一呆:“你做了什么?”

步氏也不理她,冷哼着道:“叫你家主子好生看着去吧,耐心好一点,别一出点事就忙不迭的叫人来教训我!我虽然就剩那么一个弟弟了,可也不耐烦一个劲的给人做奴才!当真逼急了我,大不了一家子到地下去团聚!”

“你!”小宫女气急,却也不敢过多的逼迫她,恨恨半晌,道,“我会一字不差的禀了主子!”

“那还不快去?”步氏讥诮道,“免得她等急了!”

澄练殿。

牧碧微扶窗而立,廊上刻意熄了灯,使她可以抬头就看见满天璀璨星子,夜色凉如水,一件披风轻轻的落在她肩头,她也不回头,就那么往后一靠——聂元生俯首在她腮上一吻,低笑道:“怎的知道我来了?”

“我叮嘱过不许人进来。”牧碧微靠在他胸前得意的笑了笑,“我猜你这两夜总是要过来的。”

“闻说你受了委屈。”聂元生环抱着她,轻叹道,“还难受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牧碧微眼神就又冷了冷,片刻才轻笑着道:“如今也只能忍耐他了,你别记在心上…人生在世哪里有处处随心如意的时候?”说着就向旁边看去,柔声道,“如今有了恊郎,难受了看一看他就好了。”

聂元生吐了口气,道:“总是我无能…”这话才说了一半就被牧碧微捂住嘴,轻嗔道:“这样的话就不要说了。”

聂元生就势在她掌心吻了吻,待她移开了手,含笑道:“好罢,不提…嗯,宫里莫名其妙的传一回痨病,仿佛太医也到你这里来了?”

“右娥英同左昭仪斗法呢。”牧碧微冷笑着道,“先前右娥英学陛下星夜驰骋归来,见了太后之后就到善岚殿里探望步氏——其实就是冲着陛下去了,当时步氏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故意吐了一口血,想来还指望陛下上前怜惜,不想右娥英先声夺人,嚷着是痨病,拉着陛下几乎是逃出了善岚殿不说,甚至当场就劝说了陛下封了永淳宫,又不避不让的抱了皇次子过去抚养,趁机传出自己才是真正贤德、左昭仪不过是装模作样的话来…哪知道左昭仪直接叫太医到陛下跟前与陛下说了痨病之症,又取了医书叫陛下自己对照…”

说到这里,她一点聂元生胸前,道,“总之,如今两个人暂时还看不出来谁会占上风,不过皇次子倒是又回了太后那里,左昭仪这一回的打算可落了空…只不过,陛下至今还没提宫权的事情,更没要就步氏小产之事罚左昭仪,我倒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和我倒有些关系。”聂元生笑着道,“左昭仪虽然有所盘算,但还不至于到了公然克扣宫妃的地步,苏氏太过跋扈,何况她还是太后嫡亲甥女,一旦得势,将来恐怕对你我不利,所以陛下回来之前,我就叫雷墨几次三番提醒陛下,左昭仪与孙氏从前向来都是不好的,孙氏专门挑着陛下离宫期间下手,又是利用了新泰公主,正是防不胜防,也是有害了左昭仪、使长康公主没有母妃照料的打算…陛下当时正恨着孙氏,自然不肯叫她的盘算得逞。”

他道,“而且又劝说陛下,右娥英年轻,先前在行宫里管着事情,就叫妃嫔们叫苦连天,若是在宫里也来这么一回,不但陛下不得安宁,要不断被妃嫔进言,于右娥英名声也无益,陛下一向不大在乎这个,就没提这事。”

牧碧微道:“原来如此,我就奇怪,陛下这回连我都迁怒了,竟没迁怒到左昭仪,她果然是命好。”

“大家嫡女,进了宫便守起了活寡,有什么好?”聂元生笑着道,“何况陛下不夺她宫权,无非是因为向来就拿她当个管家看罢了。”

“这管家来头可也太大了些。”牧碧微靠住了他身上,嫣然笑道,“咦,你今儿又是借了什么理由出来的?”

聂元生不在意的道:“陛下不在宣室殿,我随意走走…最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除了威烈伯上过几本弹劾的奏章。”

“我倒有些奇怪。”牧碧微依偎着他问,“威烈伯做什么不喜欢武英郡公?莫非两个人有仇?总不可能是为了女儿在后宫而争吧?”

聂元生笑着道:“你不知道?嗯,看来牧令没告诉你,威烈伯之父威烈侯,在高祖的时候尝因南下之事大骂苏群,哦,就是如今的武英郡公之父,结果当时苏群新降,营州军闹起了请命,高祖只得将威烈侯捆到阵前痛打三十军棍平息事件——你知道曲家的门第,一向自诩风流出众,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羞辱?回去之后,虽然高祖私下里有所安抚,到底连气带恨,没多久就死了!”

“这个仇倒是不浅啊!”牧碧微道,“真难得当初武英郡夫人见到左昭仪还能那么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