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为曲氏求情?”回到宣室殿,被小龚氏软语安慰半晌怒火还没完全消褪的姬深吃惊的看着跟前长跪不肯起来的牧碧微,“为什么?”

牧碧微压住胸中翻腾如沸的情绪,楚楚动人的哭诉道:“妾身觉得左昭仪也只是一时糊涂…更何况,妾身当年进宫以来,左昭仪着实是很照顾过妾身的…并且恊郎如今也没什么事情,妾身想着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求陛下饶恕左昭仪这一次,恐怕左昭仪往后就不会这么做了…”

姬深气极而笑:“往后?你还想着往后再被她害了也有前两次这样的福气躲过吗?”

“妾身想着左昭仪之所以对妾身下手也是因为妾身做的不够好,这几年来妾身因为受陛下的宠爱对左昭仪也不是没有疏忽无礼的地方。”牧碧微膝行几步,拉着姬深的下袍依依道,“陛下就准了妾身这次所求吧!”

“微娘,你让朕失望的很!”姬深冷笑着道,“朕已经说过你许多次了,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心慈手软!你可别忘记你如今不仅仅是朕之贵姬,更是三郎的生母!旁人几次三番害过了你的儿子,你不思替三郎报复居然还要来求情?如今三郎年纪小,还不懂得什么是仇,但你又凭什么为他做主不追究曲氏?”

难得听见姬深说出如此符合自己真实性情的教训,牧碧微恍惚了一下才哽咽着道:“陛下教训得极是!只是妾身也想了,之前几次妾身和恊郎被害,那都是险之又险的避了过去的,譬如这一回恊郎不肯吃饭岂不是上天庇护吗?妾身想着许是…许是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如妾身这样当断不断又心软无能之人,上天也多加怜惜呢!”

她恳切的道,“妾身只替左昭仪求一次…就一次,陛下就念在这些年来的情份上答应了妾身罢?”

姬深当然不肯:“朕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了!”

又催促雷墨,“快去华罗殿叫那毒妇速速自缢了事!”

只是雷墨还没打发人去华罗殿传令催促,华罗殿那边卓衡却先派了人过来禀告:“左昭仪不肯自缢,坚称自己无罪,要求召集前朝诸位臣工并请太后出面,许她亲口自辩!”

“没用的废物!”姬深闻言大怒,“这毒妇分明就是在拖延辰光!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何必理会?!”就吩咐,“她若不肯自缢,那便着人上去绞死!莫非这样的事情还要朕来仔细教导了才会不成?!”

不想那内侍踟躇了片刻,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牧碧微,为难道:“陛下…西平公主如今也在华罗殿…新泰公主也在…两位公主抱着左昭仪不许卓奚仆近前,奴婢们也不敢随意靠近,免得冒犯了公主…”

姬深听了这话哪里还不知道是谁干的?牧碧微这是铁了心要保左昭仪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盛怒之下,指着牧碧微大骂道:“蠢妇!”

旁边小龚氏生怕他怒极了对牧碧微动手,赶紧上前几步一把抱住姬深,大声叫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陛下,妾身有话要说,还请陛下禀退左右!”牧碧微趁着小龚氏安抚姬深的光景,思忖着不变一变法子今儿个是不可能如愿了,要是再拖延下去等到右娥英过来那可就更糟糕了,因此用力磕了个头恳切道。

小龚氏抿了抿嘴,呵斥左右道:“没听见贵姬娘娘的话吗?还不都退下去!”说着自己当先就要离开,雷墨踌躇了下,到底不敢公然的与膝下有一子二女的牧碧微作对——姬深倒也没在乎自己身边人被一女官一妃子的话就赶了出去,他在榻上缓缓坐下,冷冷道:“你说!”

牧碧微握着他的袍角,略作酝酿,便伤心的道:“陛下请想,恊郎乃是妾身十月怀胎所生,妾身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有人要害他,妾身怎么能不恨之入骨?”

姬深狐疑道:“那你为何还要为曲氏求情?”

“妾身当初得蒙陛下怜惜抚养了玉桐,再到自己生下恊郎。”牧碧微哭诉着道,“越发明白父母为之不易,因此,又怎么舍得叫阿爹偌大年纪,再受妾身的连累?”

不等姬深回答,牧碧微压低了嗓子,轻得近乎耳语般道,“陛下容妾身说句实话罢!妾身的阿爹乃是独子,祖母也这样大的年纪了,大兄也不过比妾身长两岁,幼弟至今未曾娶妻!妾身蒙陛下恩泽能够有玉桐、璎珞和恊郎,此生再无所求,只盼望家人平安康健、诸事如意…曲家…妾身实在担心阿爹啊!”

“你惧怕曲家会因你而报复牧齐等人?”姬深嘿然道,“曲夹的爵位朕已经夺了去,不日飞鹤卫即押解其还都…到时候他见了牧齐还要行礼!你幼弟一直都在朕之御前,难道你以为朕护你不住吗?”

牧碧微道:“妾身怎么会认为陛下护不住妾身?若是没有陛下,妾身哪里还能有今天?只是妾身听说陛下自从亲政以来夙兴夜寐,案前奏章堆积如山,想着陛下日理万机本就十分繁忙了,若还要为了妾身的缘故费心——妾身人又笨,本来就没有什么报答陛下的,如今还要给陛下添事,这…”

姬深听她这么说着,怒气才渐渐平息,道:“微娘还是太小心谨慎些了,朝政之事朕自有处置,你不必担心。”

牧碧微双眉一扬,差点骂出声来,但随即狠狠忍了,依旧维持着楚楚可怜之态,抓着姬深的下袍不肯放,小声道:“陛下,还是放了左昭仪这次罢?若是陛下实在要替恊郎出气…莫如,等恊郎年长一些,着他自己动手?”

见姬深还是不肯,牧碧微真心要号啕大哭了,定了定神复恳求道:“陛下也说妾身心太软,恐怕恊郎被妾身教导得…陛下就当留个人为恊郎将来练练手罢?再说,长康公主往后谁来抚养呢?”

听说姬恊往后也可能会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姬深顿时变了下脸色——他可不会喜欢连蝼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儿子,又被牧碧微连摇带哭,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姬深渐渐就歪了心思…伸手捏住牧碧微下颔,低声道:“微娘这几日是为了恊郎忧愁吗?清减了许多…”

牧碧微一愣,随即咬了咬牙,靠进他怀里依依的抱怨道:“陛下若是不肯成全妾身,妾身哪里丰腴得起来呢…”

外间,小龚氏双手交握腹前,站在窗边仰望着秋日宫城的天色,内室中偶尔传出的声响让雷墨等侍者都默不作声,半晌,小龚氏才转过身,低声道:“差不多了…去准备罢。”

果然没过多久,里头姬深唤人,小龚氏亲自端了水服侍牧碧微,趁姬深不注意的时候,彼此对望一眼,神色都是复杂无比。

姬深穿戴毕,见牧碧微盼望的看着自己,笑着叫她到跟前捏了捏面颊,亲昵道:“莫非还怕朕骗了你不成?”

当下就叫雷墨,“念在微娘求情的份上,免了曲氏死罪,着降为庶人,叫她去冷宫住着罢。”

雷墨暗吃了一惊,极怪异的看了眼牧碧微,才道:“老奴遵旨。”

虽然得了姬深的话,但牧碧微还是不敢放松,趁着小龚氏缠住姬深的功夫匆匆回了澄练殿,一面吩咐阿善做碗避子汤来喝了,一面打发人——挽袂和葛诺虽然只是两个人,一下子被处置了,手边竟仿佛没什么人能用一样,用了也不放心,思来想去只能先着了人将焦氏叫了过来。

焦氏还不知道牧碧微才给曲氏求过情的事情,这回曲家的事情,怎么看都是右娥英联合了何氏、牧碧微等人一起挖了坑埋了曲氏的,所以进了殿来她笑嘻嘻的先恭喜道:“娘娘和三皇子这些日子受惊了,所幸陛下圣明…”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牧碧微打断:“这回右娥英提拔六宫,本宫有意为你设法晋位。”

焦氏一怔,随即大喜道:“妾身多谢娘娘大恩!”

“先不忙谢。”牧碧微沉声道,“今儿个殿上,你也看到了——右娥英更亲近些何氏!何氏与本宫一向就不和睦,偏你与本宫关系向来亲近的…”

“妾身求娘娘指点?”焦氏忙道。

牧碧微凝了凝神,道:“这样,你一会去锦瑟殿里陪右娥英说说话儿。”

焦氏为难道:“可是方才蒯贤人打发妾身等人离开的时候就说过,右娥英今儿个乏了…”

“别人去了右娥英自然懒得在乏时接待,但你可不一样。”牧碧微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提醒道,“你之前可是欧阳氏的宫里人!这一回左昭仪的事情欧阳氏不也有份吗?你确定当年你没听说过欧阳氏和左昭仪或者…尤其是欧阳家往来的蛛丝马迹?并且当时或许是件小事你没留意,但如今…你不定就能想起来什么呢?”

焦氏恍然大悟,略作思索,便欣然点头道:“娘娘说得极是!妾身这会就想了起来当年…”

“这些话就不必告诉本宫了,本宫如今忙得紧,哪里有功夫听呢?再说这件事情本宫也不便再说什么了…你且去陪右娥英好生的说一说往事吧,你想欧阳氏虽然不如右娥英尊贵,好歹也是太后疼过的甥女,如今她辜负了太后的厚爱,太后一定很伤心,右娥英素来孝顺,恐怕如今也为太后挂着心呢,你位份虽然不如右娥英,却比右娥英先进宫,到底也比她年长些,很该好生安慰安慰她、为她分忧,这样才不辜负了日后她的提拔之心啊!”牧碧微如今只想找个人去锦瑟殿里缠住了右娥英,哪里有什么心思细听,当下劈头盖脸的一番教训,打发了焦氏。

跟着就匆匆叮嘱阿善几句,也不带人,取了一套宫人服饰换了,连西平和新泰两位公主都等不得,径自扬长而去!

第八十一章 真性(上)今天还是有加更,老时间

何氏大吃一惊!

“曲氏竟然知道了恊郎的身世?!”她整个人都差点从榻上跳了起来,亏得旁边桃枝扶了一把——牧碧微恨道:“不然,我连澄练殿都没回,就匆匆跑到宣室殿里去做什么?”

想到方才苦苦哀求姬深的经过,她又气又恨,道,“我想见她一面,问问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知道恊郎不是真正的皇子又怎么样?!”何氏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冷笑着道,“你先别慌!越慌越失了分寸!毕竟恊郎诞生的时辰可是与先前的脉案对得上的,赵太医和王成都已经死了!并且脉案我也烧了…何况中间太后遣容戡过去为你诊脉时,你不也应付过去了吗?她有什么证据说恊郎不是皇子?”

何氏轻蔑的指出曲氏揭发的一个破绽,“如果曲氏认为恊郎不是皇子的话,那么为什么还要再三的谋害你和恊郎?两次水不干净,可是有众多宫人为证的!若是恊郎并非皇子的话,她大可以直接揭发啊,又做什么还要私下里下手?”

牧碧微深深吸了口气:“你以为我没想过证据吗?但你别忘记,恊郎本身就是证据!”

见何氏不解,牧碧微苦笑着道,“坊间常说滴血认亲…”

“…好个曲氏!”闻言何氏也是哑然,只得同样恨恨道,“不能索性灭了她的口吗?”

“右娥英这次发难极为突然,挽袂和葛诺被抓走时连我都不晓得!”牧碧微冷笑道,“但饶是如此挽袂还是给了一个纸团挽襟转给我…要我先设法保住曲氏之命,你说这个样子我还敢灭口么?”

何氏闻言也没了办法:“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即使挽袂和葛诺当真是她的人,在你身边潜伏良久,但论起来他们也不该知道这件事呀!”

牧碧微咬牙道:“积年下来了一时间我哪里能想到什么?不管这些了…方才我几乎是魂飞魄散,亏得玉桐和璎珞都养在我膝下,指使起来名正言顺,她们年纪也小,先送了她们去华罗殿那边拖住卓衡,在宣室殿里求了又求,如今才改成了废位打入冷宫,可不与她亲自见上一面我心里总不能定…”

“见面之后还不知道她要怎么狮子大开口呢!”何氏冷笑着道,“但如今也没办法…你要我做什么?”

“右娥英是断然不许曲氏继续活着的,我刚才叫了焦氏借口诉说欧阳氏从前之事去拖住了她,但我求陛下饶曲氏一命的消息估计这会已经传到锦瑟殿里去了,到时候…”牧碧微话没说完,何氏就明白了,她立刻起身,吩咐桃枝为自己更衣:“我这就去锦瑟殿,你只管放心去冷宫里与曲氏详谈好了,便是想方设法的我也必为你将右娥英拖上一夜!”

牧碧微吐了口气,郑重道:“我也不道谢了——平安过了这遭,咱们旧帐皆是一笔勾销!往后再不必说谁欠谁!”

“这么好的还债机会你放心罢!”何氏一怔,随即轻笑着道。

冷宫在宫城西北极偏僻的地方,因着宫墙遮挡与屋宇密集的缘故,才入秋的天气,迎面却扑来一股初冬的气息。

先帝睿宗的时候,一来妃嫔不多,二来高太后自诩名门世家出身,又爱惜自己贤德的名声,这冷宫里向来就没住过人,实际上,高祖的时候这里也没住过什么人,高祖宠爱庞贵妃,后来为了济渠王夺储之事贬庞贵妃——庞贵妃被贬后不久就死了,还没来得及搬进冷宫——也就是说从前魏时就一直空旷到现在,自然也没人修葺。

牧碧微紧了紧披风,费了好些功夫,才寻到了曲氏住的地方,这是冷宫里头相对最好的一间屋子了,但看起来仍旧有些摇摇欲坠。

只不过从门上两指来宽的裂缝看进去,已经不再是左昭仪的曲氏却仍旧是一脸的心平气和的挽着袖子,动作优雅的打扫着屋中尘土污垢,她虽然因为牧碧微的哀求免了一死,但侍者包括凌贤人、酣春、酣秋却都难逃死罪,如今被打发到冷宫来,自然也没人伺候她的。

牧碧微沉默了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曲氏抬头看见是她,了然的笑了笑,将面前的桌子擦干净了,才问:“是挽袂告诉了你的?”

“左…”开口说了一个字,随即醒悟过来曲氏如今已经是庶人了,牧碧微便咽下称呼,淡淡的道,“明人面前何必说暗话?我已经来了,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吧。”

曲氏微笑着道:“你若不来,我还真不敢相信所谓的三皇子竟然真的不是姬家血脉!”

牧碧微脸色一变!

就听曲氏狡黠道:“可见当初我替你遮掩也是有好处的。”

“连滴血认亲都弄出来了,我岂能不来?”牧碧微沉默了片刻,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滴血认亲?”曲氏不屑的笑了笑,“你去寻个大夫问一问,随便就能弄到几种方法解决此事!”

牧碧微不禁张口结舌,半晌才道:“当真?”

“这比弄到却死香和盛颜香容易百倍!”曲氏嘲讽一笑,随即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道,“只不过我虽然没怎么见过姬恊,但你就不怕他越长大越神似聂元生吗?”

牧碧微神色复杂的望着她:“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你忘记穆氏了?”曲氏反问。

“当时那个人真的是葛诺?”牧碧微低声道,“可是…”

曲氏看着她,微笑道:“你也怀疑是他,并且担心他已经把消息传递了出去,所以一时间没下手杀他,只是暗中观察,发现他和我并无往来,这才渐渐的打消了疑惑,对吗?”

“疑惑倒没有完全打消,但他的确不曾与你联络过…”牧碧微蹙眉问,“而且穆氏又怎么和葛诺闹到了一起?”

“因为你之前一直在敲打穆氏,因为她对西平公主说的话在你听来是挑唆,你对她不满…”曲氏也不隐瞒,平静的道,“而她心中也不服,所以寻机会和凌贤人搭上了话…打算作为内应,设法曝露出你亏待西平公主,然后让我来抚养西平,她顺势跟到华罗殿来。”

牧碧微微微变色:“好个刁奴!”

“既然要说你亏待西平公主,总也要抓些真正的事实,所以每日装作睡下,却总是悄悄溜到后头去窥探,同在一殿,又有葛诺放风,她又熟悉路径…那次你与聂元生在殿后浴房里相会,便被她看出了端倪!”曲氏似笑非笑的道,“不过她也是糊涂了,觉得葛诺在旁,很可以趁这个机会拿住你的把柄向你漫天要价…却不想你也好,聂元生也好,杀伐果决,岂是她能够威胁住的?还是葛诺见机,劝说不住她,自己先走了,这才逃得一命!”

见牧碧微还有疑色,曲氏又道,“至于你一直抓不到葛诺的把柄也不奇怪,我听了此事后,就吩咐他往后都不必与我联络了,除非我有了性命之危…”她勾了勾唇,无声而笑,“当时不过是留上一手,如今倒当真靠你活了命!”

“既然你当时就已经知道了此事,这许久以来为什么都不说?”牧碧微闻言,神色复杂的问,“我怀孕时…你恐怕就猜到了吧?”

曲氏摇了摇头:“何氏都没能在宫里生下皇嗣,你惧怕不敢回宫生产,也未必就是因为怀了聂元生的子嗣,所以我在今日你过来之前都不能肯定。至于我为什么不说…”

她露出一抹讥诮之色,反问道,“你若是发现戴氏或者焦氏或者哪怕是小龚氏怀了陛下以外之人的子嗣,你会揭发吗?”

“自然不会。”牧碧微面上掠过迷惑之色,“只是…她们与我向来友善,我…我可是从你手里抢过西平公主的!”

“你当我真的很愿意抚养旁人所生的子嗣?”曲氏面上忽然涌现出一抹悲怆,但随即掩饰下去,她低低的笑出了声来,“虽然我比陛下长一岁,可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岁…放在名门闺秀里头自然是老女了,但也未必就不能生养呢!”说着,她覆手于腹,感慨道,“我自己又不是不能生…你说我为什么一定只能抚养其他人的孩子?与我毫无血缘的孩子,却要我来精心伺候照料?”

这番话与曲氏从前大为不同,牧碧微呆了片刻才道:“你…莫非你…”

“所以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揭发你。”曲氏认真的看了她一眼,“这次你不出手,我也不会说出去!毕竟即使将来姬恊便是没有登基,得封王爵,与姬家毫无关系却享受着皇子的一应待遇…我想想就觉得很痛快!实际上…甘泉宫出了天花之事后,我甚至动了…设法说服家族扶持他登基的念头!”

第一千评在何时~~~?

第八十二章 真性(下)

“你疯了?”曲氏这番话与从前那个永远恪守着规矩、娴雅贞静的左昭仪根本就是判若两人,饶是牧碧微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无数准备,此刻也不禁瞠目结舌。

曲氏却只是莞尔一笑,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面颊,悠悠的道:“疯了吗?再在华罗殿里住下去,我倒的确快要疯了!”她放下手,看向窗外一线窄的天空,道,“狩猎你随驾过好几次了,听说你的骑术却只是一般?你可知道,就是西平公主极为佩服的、你那个弟弟牧碧城的骑术,在我跟前也未必够看呢!

“西极山猎场,我还是没进宫前跟着阿爹去过两回,我的两位兄长…包括我长姐广陵王妃,三个人加起来骑射都不如我,从小阿爹是最喜欢我的,他平生最遗憾之事便是我祖父的死,其次就是我不是男子!”曲氏嘴角含笑,眼神却愈发冰冷,“你有试过在原野上、在山中、在林间,恣意驰骋射猎、飞扬纵横的感觉吗?”

牧碧微沉默了片刻,道:“你知道我的骑术不怎么样,并且骑马对我来说实在不能算什么享受,毕竟我的主要目的不过是为了随驾争宠。”

“你若是试过就会知道这宫城有多么狭窄了。”曲氏幽幽的道,“就好像在天空中飞惯了的鹰隼怎么可能忍受终日里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笼子里?”

“虽然我没进宫之前过的只是寻常邺都闺秀的日子,但观右娥英…我想你没进宫之前恐怕和她差不多罢?”牧碧微神色复杂的道,“可你们进宫之后却是截然不同的。”

曲氏淡然道:“唯一的不同其实只有一点,苏孜纭爱慕陛下,而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陛下!若不是为着家族的缘故,我宁愿嫁个太守、司马,也不高兴嫁进这宫里来!”

“虽然我没有过人的容貌,但真正想坐上皇后之位,很难吗?”曲氏悠悠而笑道,“当初刚进宫的时候陛下虽然不高兴我做皇后,但因为从前自小一起长大的那点情份,他对我还是颇为友善的,从那个时候起我若是不遗余力的为他搜罗佳丽美人、对六宫尤其是他所宠爱的孙氏百般笼络甚至是讨好,再处处奉承顺应他的意思…你说,他会不会立我为后?”

不待牧碧微回答,曲氏便冷笑了一声,啐道,“我堂堂世家望族之女!一辈子许给个一点也不喜欢的人已经受够了,还要为着一个虚名一个不仔细什么好处都捞不着的位份百忍成钢…想一想,我就觉得活不下去啊!”

牧碧微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无语,沉默了片刻她才道:“你在宫闱里是一直在忍耐的…”

“些许妃子争风吃醋不过是小事。”曲氏眼中又流露出来嘲讽之色,“你既然与聂元生在一起,还为他生下儿子来冒充皇子,可见两人之间多少有点真心!你难道会很高兴每天见着陛下吗?”

“…”牧碧微不得不承认,曲氏这些年来看似过得委屈,但实际上她的华罗殿在大部分情况下却是最清净的。

“但若非如此,右娥英这回也未必能够将你连同曲家都拖下水。”牧碧微沉吟道,“今日为了保你一命,我已经是不顾一切了,曲家…我无能为力!”

曲氏似乎对家族并不很担心,轻蔑道:“无非就是夺爵…我家又不靠爵位吃饭,这么多年了,总也不肯听我的…你放心罢,我对你没什么要求了。”

她这样好说话,又与从前判若两人,牧碧微实在难以相信,并不敢就这么离开,狐疑道:“你一点也不担心曲家?”

“高祖时候我长姐嫁了广陵王,先帝的时候,我阿爹告诉我,我将是大梁的皇后。”曲氏冰冷一笑,“那时候我就告诉阿爹,曲家危矣!可阿爹始终不肯听我的,仍旧是一心一意要竭力的亲手报仇…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说的含糊,牧碧微便试探着追问:“能仔细说说吗?”

曲氏瞥她一眼:“右娥英那边被你设法拖住了?可靠么?”

“想来是可靠的…”牧碧微沉吟道,何氏向来精明,她既然说了一夜,右娥英今儿个晚上恐怕还真没功夫顾及过来,再说如今外头的曲家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有功夫管个冷宫里的女儿?右娥英也没必要这么急。

曲氏颔首道:“那倒是可以细说——其实也不是多高明的眼光,只不过盛极必衰乃是世上普遍的道理罢了,你看聂临沂,就连他,高祖倚为膀臂之人,又是寒族出身,按说不该受到什么忌惮了,但他当年也是竭力避过嫌的…曲家本来就号称大梁世家第一,连出了皇后、如今更成了太后的高家都不能相比,皇家、高家心里焉能服气?

“高祖时候,已经赐了我长姐为广陵王妃,且他们琴瑟和谐,这已经是一份荣耀了,先帝却还要许诺以我为后,这分明就是因为当时先帝御体不安,担忧陛下年少所施的缓兵之计!若是换作了我是阿爹,当时就该辞官挂印设法避嫌了,可阿爹却硬是惦记着祖父的仇…”

牧碧微忍不住道:“既为人子,这样的大仇怎么能不报?”

“曲家号称大梁第一世家。”曲氏反问,“若是曲家迅速衰落了,高家是太后娘家,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就陪着先帝经历风雨,再说高家也没什么惊才绝艳之人!你说,只要曲家一倒…先帝下一个担心的会是谁?”

牧碧微一惊:“…苏家?”

“自然就是营州苏家!”曲氏轻蔑的道,“论声望他们当然不是曲高之下第一族,但在皇家眼里声望算什么呢?兵权才是最紧要的!我曲家不就是因为在邺城军和飞鹤卫里根基太远所以才被忌惮吗?”

她施施然道,“当时我便建议阿爹举族收敛势力,叫苏家到前头去惹眼!毕竟邺城军和飞鹤卫都在邺都,还有高家作为牵制呢!苏家可是远在营州,距离南齐只一川之隔啊,若是先帝在时曲家就衰落了,你以为苏家在先帝手里能够得到我曲家的待遇?”

牧碧微听着,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苏家…”

“陛下登基的时候只有十三岁。”曲氏惋惜道,“苏孜纭是武英郡公的长女,她现在是十八岁,当年是十岁,比陛下小了三岁,但陛下出了孝十六,苏孜纭也有十三了,当时我就劝说阿爹推了我的皇后之选,叫苏家上…奈何武英郡公可是个明白人,死活不肯,还将苏孜纭说得一塌糊涂,说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中宫!加上我阿爹也舍不得放弃族中出个皇后!所以,他只是交还了兵权,若是按我说的,他也坚辞了皇后人选,哪怕是如高十一娘那样给我设法弄点污名我也不是很在乎…我若不能再为中宫人选,先帝必然要点苏家女郎…”

她冷笑了一下,“报祖父的仇,又何必亲自动手?”

牧碧微沉声道:“但你莫要忘记!先帝享寿不永!”

“当时谁都不太看得出来陛下的贤愚。”曲氏从从容容的道,“假如陛下是个贤君,自然不可能容忍如曲家、苏家这样的世家挤兑皇权!假如陛下是个昏君…嗯,你如今也看到了,武英郡公有武英郡夫人乃是太后嫡亲长姐这层关系在,想要以家势压倒苏家报仇,谈何容易?哪里比得上捧杀见效呢?”

她点了点唇,“若陛下是平庸之君,便是维持着先帝去世前的局面…但曲家想报仇的指望也不怎么样,所以我进宫不进宫,意义根本不大!”

“当时谁也没想到陛下根本不到你那里去,你无法生下皇子吧?”牧碧微思索着,道。

“生下皇子指望皇子来对付苏家吗?”曲氏摇头道,“太久远了,变数也太大!何况你也看到苏家如今是自己主动交还兵权的,真以为曲家号称所谓的大梁第一世家,就真的可以不将其他世家放在眼里了?嘿!”

曲氏傲骄的看着众人:之前说本宫真心爱着姬某人、因为爱而不得所以因爱生恨的人站出来!!本宫好歹也是个富N代,所谓三代为官才懂穿衣吃饭,会跟姬某人这个爆发户皇帝那么没眼光吗?!

第八十三章 怀疑

牧碧微离开冷宫时,拿着曲氏给的用来应付滴血认亲的方子,匆匆回到澄练殿,阿善已经心急如焚,见到她回来,长松了口气,赶紧先禀告道:“两位公主已经几次求见女郎,奴婢说女郎如今心绪不佳,正在休憩,但…方才小龚氏也来过!”

“你先把这个收好!”牧碧微用力揉了揉面颊,将曲氏给的方子给了阿善,自己忙不迭的进宫更衣,又重新上了个淡妆,将鬓发略拍松,这才叫人传西平和新泰过来。

两位公主都是重新换了衣裳梳洗过的,看着皆有几分疲惫,显然刚才在华罗殿里护着曲氏,到底也是费了许多精神哭闹。

看到她们萎靡的模样,牧碧微心中不免有几分愧疚,忙叫到跟前,一边搂了一个低声安慰。

虽然精神不济,但两人却都有许多话要说,难免就要疑惑姬深为什么忽然要杀曲氏,西平公主对曲氏的印象是很好的,到底她几次三番被托付给曲氏抚养,在她的印象里曲母妃为人和气又体贴,华罗殿的侍者也好,还给她打扮给布老虎,又送过她小马…如今曲氏落难,她最是担心,此刻拉着牧碧微的胳膊依依的问:“母妃,曲母妃到底怎么了?做什么父皇要赐死曲母妃啊?”

新泰公主和曲氏虽然谈不上亲近,因为孙氏向来与曲氏不和睦的缘故,之前她对曲氏隐隐还有点敌意,但到底是经历过生母之死的,如今虽然努力掩饰,脸上还是透露出来兔死狐悲之色,听了西平的话便低声道:“我看多半是被人污蔑。”

“这话不可乱说。”牧碧微轻声道。

新泰一惊,看了眼牧碧微,牧碧微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小脸郑重道:“如今你们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很多事情便是心知肚明也不要多嘴,不然对咱们上上下下都没好处,知道吗?”

“…是!”新泰赶紧回答,西平也应了,复纠缠道:“那曲母妃…”

牧碧微神色沉重,半晌才道:“你们曲母妃…如今已经被废为庶人,也不是你们的曲母妃了,往后不要提,免得你们父皇或旁的母妃生气,尤其是苏母妃跟前,知道吗?”

西平不依道:“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牧碧微今儿实在是没耐心多说,点一点她眉心,喝道,“等你们长大点再说!如今只要听话就成!”

见她板起了脸,西平到底不敢很闹,委屈的嘟着嘴道:“儿臣知道了!”

看到她这个样子牧碧微又心疼起来,便缓和了语气道:“不是母妃呵斥你们,但今儿的事情太大,不仔细的话,你们曲母妃的下场,也会是母妃的下场…你们要母妃好好儿的吗?”

闻言两人都吃了一吓,双双抱住牧碧微的袖子,差点落下泪来:“儿臣要母妃好好的!”

“那就听话,乖!”牧碧微神色复杂的摸了摸她们的头,也担心吓坏了她们,强打精神,问了问她们今日功课并在华罗殿的经过,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就叫人伺候她们下去安置…阿善见她也困得紧了,轻手轻脚的进内室铺好了被褥,出来正待告诉牧碧微,却见她就那么靠在几上,这点儿功夫就睡着了。

阿善眼中流露出难过与怜惜之色,挽起袖子,正待上前摇醒她,不想外头传来一声轻咳…

牧碧微忽然惊醒,眼前已经是天光明媚。

她才坐起身,阿善恰好也捧着水进来,轻声道:“女郎再不醒来奴婢也要叫醒女郎了。”

“可是有什么事?”牧碧微一边穿衣一边问。

“锦瑟殿的蒯贤人方才过来,说右娥英请娘娘起了身就过去。”阿善眼中有着难掩的担忧。

听说是右娥英,牧碧微皱了下眉,随即道:“她是几时过来的?”

“奴婢进来前才走。”阿善轻声道,“奴婢与她说,女郎这几日担忧三皇子,所以精神不济,如今还起不来。”

牧碧微吐了口气:“叫人进来伺候罢。”

挽襟带着素丝、素绣进来,三个人今儿都格外的沉默,包括向来爱说爱笑的素绣,显然挽袂和葛诺的事情给她们打击不小,之前她们是见过牧碧微因为一个林良人至今对长锦宫的宫嫔都一力打压的,难免担心同样的事情也会落在她们身上,尤其是挽襟——她本来和挽袂差不多时候进宫,明年两个人都要出宫,连婆家牧碧微都已经许诺好了…

若不是见牧碧微到今日还是一副忙碌的模样,挽襟早就开始请罪了。

牧碧微此刻无心理会近侍们的心情,匆匆梳洗更衣,略用了点早膳,便传步辇赶到了锦瑟殿。

不想到了锦瑟殿,却有一个宫人出来阻拦,话说的很客气,但态度极为冷淡:“贵姬娘娘,真是不巧,右娥英昨儿个乏了,到这会还没起呢,烦请娘娘在外头略等一等吧。”

牧碧微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是吗?”那宫人显然是奉了右娥英的意思要她在殿外久站了,只是牧碧微忌惮右娥英,却不至于处处都一定要让着苏氏,面色就不太好看起来。

那宫人见她面色变化,态度又冷了一点:“娘娘若是不肯等的话,奴婢也没办法。”

“右娥英如今怀着身孕,孕中之人要休憩,怎么能够耽误?”牧碧微轻描淡写的道,那宫人还以为她要服软,不想牧碧微紧接着就道,“本宫也不敢在这里等,不然右娥英听说本宫在这里,若是急着起身,岂不是反而是本宫的不是了?”说着也不理那宫人错愕的脸色,扶着阿善的手重新上了步辇,吩咐道,“先回澄练殿罢,什么时候右娥英不乏了,本宫再来求见不迟,总不好一直站在这里和催促右娥英有什么两样?本宫也是生养过的人,晓得如今右娥英的不便!”

阿善使个眼色,澄练殿的众侍便抬起步辇,就要扬长而去!

见这情况那宫人到底撑不住了,紧追几步叫道:“且慢!”

只是澄练殿的人压根就不理她——右娥英闻讯勃然大怒,拍案叱道:“她好大的胆子!”

“女郎快点息怒!”蒯贤人看着她已经隆起的小腹心惊胆战的劝说道,“女郎如今有了身子可不比从前!”

右娥英面上掠过一丝黯然,下意识的抚了抚肚子,到底压抑住怒火,冷冷的道:“着人去澄练殿,将那牧氏给本宫拖过来!”

“女郎,不可啊!”蒯贤人虽赶紧劝,“牧氏如今乃是贵姬,膝下还有子女傍身,非同一般的宫妃!而且女郎请想,她的父亲牧齐乃是如今的尚书令,官声也好,若是女郎为点子小事就对她动手…那…外朝难免会影响到郡公…”

右娥英恨道:“难道叫我就这么忍了她吗?”

“奴婢从昨儿个起就一直在想着,这牧氏起先答应的好端端的,之前曲氏在殿上被拖回华罗殿赐死时,也没见她出言,怎么一个转身就为曲氏说起了话?”蒯贤人轻声提醒,“女郎今日叫牧氏过来为了什么她心里还不清楚吗?如今这样骄横,依奴婢看恐怕是心虚而欲盖弥彰呢!”

“难道曲氏抓了她的把柄?”右娥英怔了一怔,随即自语道,“只是…若如此,那牧氏做什么还要答应我一起算计曲氏?”

第八十四章 楼万古

虽然经牧碧微求情,左昭仪曲氏只是去位谪居冷宫,到底留了一命,但前朝曲夹被夺爵并星夜召回邺都,朝野不能不震动!

由于涉及宫闱阴私,曲幼菽的罪名又那么的悚然,连蒋遥、计兼然也不能说什么,何况曲家占据大梁第一世家之名已久,蒋遥也好、计兼然也罢,身后总也有家族的,姬深又不是从曲家开始要打击世家…再加上高家的隐晦活动,朝野在惊讶之后却一起沉默,只有寥寥几人上了不痛不痒的奏本,为曲夹分辩了几句。

这些奏本姬深根本就没见到,聂元生随手翻了翻,就吩咐卓衡:“丢下去!这几人随便打发个偏僻的地方去醒一醒脑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