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衡笑着道:“奴婢说他们这些不开眼的合该贬官去位,到底还是舍人心仁。”

聂元生淡然一笑,看了看时辰,便起身往东暖阁走去。

他之前约好了姬深,有雷墨提醒,此刻姬深刚从锦瑟殿回来,问道:“是什么事?”

如今两人也有了默契,若不是聂元生无法做主之事,向来就不要姬深操心的,聂元生直言道:“曲夹既然被召回问罪,营州军自然无人做主,诸臣恳请陛下上朝商议此事。”

姬深不以为然:“不过就是个人选,朝臣那么多随便去一个不就行了吗?”

聂元生知道他的为人,也懒得说那些军权、社稷之类的劝言,径自道:“诸臣公推牧令前去,但臣以为不可。”

“牧齐?”姬深思忖了下,勉强想起来牧齐的大致履历,不提牧碧微的关系,他对牧齐印象还是不错的——只要没有劝谏过他远嬉乐勤理政的臣子,他印象都不错。

此刻便道,“子恺为何不赞成他去?朕记得他之前在西北也是领军的吧?雪蓝关么…不过是意外。”

“臣倒不是不信任牧令的能力。”聂元生道,“只是牧令尚且有老母在堂,邺都人人都知道沈太君守寡多年独力抚养牧令成人,当初为国计,牧令守边多年,沈太君每每夜不能寐,如今牧令也有侍奉寡母终老、不欲久离邺都之意!陛下,臣亦是自幼父母双亡,祖父随后也弃臣而去,祖母故去时,臣心疼难耐,即使为祖母守孝三年,如今想起来仍旧忍不住潸然泪下…”

说着聂元生声音里就带进了一丝哽咽道,“因此牧令之眷恋臣极能体会,便是被骂作以私盖公,臣今日也要为牧令请上一请的!”

当年聂元生祖母去世,他极为哀毁,甚至到了连续数日不休不食的地步,连姬深都亲自驾幸聂府探望安慰,朝野对聂元生评价不高,但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孝顺的。

此刻提起来,姬深也有点感慨,道:“那就换个人,你可有人选?”

“臣以为不如请右相前去。”

“楼万古?”姬深想了想,“他倒也的确是武将出身…”

聂元生道:“非但如此,从前宣宁长公主为驸马爵位忧愁,陛下怜恤长公主,所以拜驸马为右相,只是驸马乃是武将出身,于政事上到底欠了些火候,这几年右相做下来虽然没有出差错,但也未做出什么政绩可以封赏,倒不如到营州去试试——算起来,武英郡公也是驸马的姨丈,臣以为驸马前去理当比威…曲夹顺利!”

姬深觉得很有道理,便点头道:“就这样罢。”

楼家是高祖元后的家族,在高祖征伐天下的时候,因为楼皇后已经去世,楼皇后所出的两个嫡子也没活到大梁建立,楼家本身也不是很赞成高祖的起兵,在大梁的建立上并没有出什么力,还是后来高祖念及结发之情,给了楼家爵位——这也是楼万古能尚先帝爱女宣宁长公主的缘由。

只不过楼家虽然也是以武传家,到底被于大梁有功的曲家、后族高家压制,到了楼万古尚主后,虽然每受优待,但军权他是插不上手了,这时候大梁四境安静也没什么仗可打,楼万古自小熟读兵书却毫无用武之地,全要靠宣宁长公主来振作家声,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难免遗憾。

这一点宣宁长公主也是清楚的,所以听说原本呼声极高的牧齐换成了楼万古,十分高兴,还亲自进宫向姬深道谢,姬深便笑着道:“朕原本也觉得诸臣既然都推荐牧齐,便使牧齐去就是,还是子恺道姐夫更为合适…说起来姐夫这些年始终没有一展身手的地方,二姐也跟着委屈了。”

宣宁长公主闻言顿时眼眶一红,她虽然贵为公主,但寻常女子谁不希望得到夫君的庇护与疼爱呢?楼万古和她感情虽然好,然而这些年来到底是长公主这个身份护着楼家,如今楼万古能够有机会表现,宣宁长公主实在是极高兴的,听姬深这么说,跟着对聂元生也很是感激,就先道:“这也是他时运不济,说起来三弟也费心了,这个情做阿姐的定然不能忘记,虽然阿姐没什么报答你的,然而年节总要叫巡郎透郎代他们阿爹多敬你几盏的!”

与姬深寒暄了几句,宣宁长公主便又关心起了聂元生,“子恺与你同岁,西平、新泰都快入住凤阳宫了,他却至今孑然一身,虽然聂慕柏自己子女也多,前不久还病了一场,难免有操心不过来的时候,但咱们也不能不关心关心他的终身大事罢?”

姬深虽然不至于一直将聂元生至今未娶的事情挂在心上,但如今宣宁长公主既然提了起来,他也觉得很有道理,只道:“二姐不知,从前几次,朕也和他提起,只是都没有合宜的人选…”

“同昌是不好的。”宣宁长公主极干脆的道,“之前步氏…既然过去,我也不多说了,不过偌大邺都,名门闺秀、高门贵女多得是,还怕不能寻出个适合做他妻子的人吗?这件事情交给我吧。”

“那便劳烦二姐了!”姬深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便打趣道,“若事成,朕必定要他好生谢二姐!”

宣宁长公主心情畅快,嫣然道:“你放心罢,这邺都的女郎,我如今正熟悉着呢!”

“宣宁长公主的长子楼巡如今也快到说亲的年岁了,她能对邺都上下的女郎不熟悉吗?”聂元生一边飞快的批着奏章一边头也不抬的对高七道,“派点人手留意着,她看中了谁家女郎,你就把事情给我搅了!”

高七忍着笑,到底还是撑不住笑出了声:“长公主自以为是给二兄你办了件好事呢!恐怕还等着二兄你去感激她!”

“恐怕陛下也觉得是关心我。”聂元生微哂道,“蒋倘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见他提到正事,高七也不再取笑,正经道:“他如今头疼万分——欧阳家的姻亲遍布朝野,并且苏家毕竟是外家的,右娥英扳倒一个曲家,已经是邺都世家的底线了,若不是高家隐晦的表态,这次替曲家辩解的奏章可不至于只有那么几本了…如今蒋遥、计兼然都已经被欧阳仲礼说动,要替欧阳家出头,但蒋倘也知道,若他交不出欧阳氏与欧阳家暗中来往并商议谋害宫妃的证据,陛下跟前他不好交差不说,何宣徽也绝对饶不了他!”

聂元生放下朱笔,凝神片刻,道:“老武英郡公实在是谋算深刻!”

高七赞同道:“的确,若非苏平娶的是高家嫡长女,即使高家嫉妒曲家已久,这次也不可能暗中帮手!”

“武英郡夫人不仅仅是高家嫡长女那么简单,你看她与太后的差别,可知老武英郡公的精明!”聂元生若有所思道,“不过难道只有苏家有长辈留下的福泽吗?”

高七忙问:“先郡公…”

“祖父自然也料到了苏家的盘算。”聂元生冷笑着道,“当年祖父能够让苏群乖乖待在营州不敢异动,如今苏平都合族移到邺都来了,我若还收拾不了他,简直就是笑话!”

他略作思索,便道,“宣宁长公主不是欲为我说亲吗?如今亲事虽然没成,但她是堂堂的长公主,我却只是区区中书舍人,得到消息也该登门去拜访一下…你看看最近楼万古什么时候空闲,我就选那天去拜谢吧。”

高七幸灾乐祸的道:“二兄,你说澄练殿的那一位知道了此事会怎么样?上次我记得你胳膊上的青紫足足一个多月才褪尽吧?这一次…”

见聂元生盯住了自己看,高七这才哈哈大笑着退了出去。

第八十五章 欧阳氏(老时间加更)

“你没有什么要对本宫说的吗?”锦瑟殿上,气氛沉闷而僵硬,右娥英慢条斯理的喝完一盏羊乳,瞥一眼下首的牧碧微,冷冷的问。

再次来到锦瑟殿的牧碧微这一回没受到任何刁难就见到了右娥英,虽然右娥英当着她的面又是要水果又是喝羊乳,将她冷落半晌才开口,不过牧碧微依旧心平气和,闻言淡淡的道:“右娥英何必明知故问呢?”

右娥英挥手将余人打发了,只留蒯贤人伺候,沉着脸道:“本宫知道什么?”

“左昭仪…哦,如今是庶人曲氏了。”牧碧微放下茶碗,淡淡的道,“右娥英出身高贵,妾身的娘家,可是势单力薄啊!”

“牧齐很得陛下信任,反倒是本宫的父亲,自到邺都来后,除了爵位,一无所有,本宫都不怕曲家,你怕什么?”右娥英下颔微扬,冷笑着道,“更别说曲夹这次被夺爵,曲家声势一落千丈,你也不是头一天进宫,据说从前孙氏盛宠之际都在你手里吃过亏的,拿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本宫,不觉得可笑吗?”

牧碧微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不屑道:“孙氏算个什么东西呢?连娘家都没有一个,无非是靠着美色得了陛下宠爱,只是她又不可能不老,妾身为什么要怕她?”

“那你就这么怕曲家吗?”

“右娥英可以不怕,因为右娥英在宫里有太后这个姨母,在宫外还有郡公、郡夫人呢,可妾身为什么不能怕?”牧碧微反问道,“妾身家里上有年迈的祖母并老父,中间大兄、幼弟,都尚且没到可以支立门户的时候!更别说当年因妾身的缘故,大兄只能娶了小家之女,连个姻亲臂助都没有!如今阿爹看似身居尚书令之位,但究竟势单力薄!敢问右娥英,曲家难道只有一个威烈伯了吗?这一回他们吃了这么大的亏,岂能不加以报复?到时候,恐怕先遭殃的就是妾身娘家了吧?”

右娥英脸色沉了一沉,冷笑道:“难道你以为你替曲氏求了这一回的情,曲家就会放过你家吗?”

“至少妾身没有把事情做绝,更何况曲氏如今在宫里活着难道不是一个人质吗?”牧碧微哼了一声道,“妾身生母早逝,可是盼望着祖母和阿爹都长命百岁的,更何况右娥英想必也清楚,妾身与曲氏又没死仇!”

“你敢这样与本宫说话?”右娥英冷声道!

牧碧微扑哧一笑,盈盈道:“那么右娥英想妾身怎么说呢?妾身如今位份已经是贵姬,膝下也有一子二女了,又没有旁的想法,只要不犯大过,难道还要再说话做事小心翼翼的到死吗?那可也太无趣了!”

“你以为你是贵姬,本宫就料理不得你了?”右娥英一拍几案,怒斥道!

不想她话音刚落,蒯贤人还不及开口,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宫人惊慌失措的走了进来,不及告罪,便匆匆道:“娘娘!欧阳氏在甘泉宫外自戕了!”

“什么?!”右娥英一惊,蒯贤人也厉声道:“把话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宫人急道:“宣徽娘娘使人来报,说欧阳氏这几日虽然经历刑讯,却始终不肯承认与欧阳家有来往,蒋倘也说没有查到什么,就在方才,欧阳氏终于松口,说在命妇进宫时,曾在甘泉宫外与欧阳家的女眷传递过消息,并且主动要求去指地方,不想宣徽娘娘带着她到了甘泉宫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藏了把剪刀在袖子里,忽然举剪自戕…据说死前还拿手指沾着血写了好几个冤字…这…”

右娥英心急如焚道:“传步辇!本宫去看看!”

“女郎且慢啊!”蒯贤人急得连私下里的称呼都叫了出来,扯住了右娥英的袖子急急道,“既然是方才的事情恐怕地方还没收拾好,娘娘如今怀着身子不能看的!”

牧碧微在旁听着,此刻忽然插话道:“这事情有古怪,欧阳氏被何姐姐审问都好几天了,且不说她哪来的力气跑到甘泉宫外去指地方,甘泉宫又不是多偏僻的地儿,她说个大概,谁不知道?还要她跑去指做什么?再者那把剪刀到底哪里来的?”

右娥英被提醒,便重新吩咐道:“传步辇,从旁的门里绕进甘泉宫,本宫去见姨母!”

………………………………………………

高太后的脸色出奇的难看。

她一言不发的看着跟前盛妆华服的右娥英,半晌才道:“坐罢。”

右娥英还是头一次被这样的甩脸色,面上不禁也有些讪讪,她坐下来后,高太后才问仍旧跪着的何氏:“你对柔娘做了什么?”太后仿佛十分的疲惫,语气很随意也很漠然,但任谁都能听出那丝凉意。

何氏捏着帕子,似乎也有些紧张了,抿了抿嘴才道:“妾身奉陛下之命…”

“不要奉陛下之命了!”高太后厌恶的打断了她,“不就是你本便与柔娘有怨,落井下石趁机求了这个机会折辱于她吗?”

太后说得直白,右娥英忙圆场道:“姨母…”

“你如今怀着身子就少操些心吧!”高太后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不冷不热的斥止了自己最疼爱的甥女,直视着何氏问,“只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公然逼死一位美人?”

“妾身怎么敢逼死欧阳美人呢?”何氏一脸的委屈,“妾身实在是冤枉啊!到现在妾身都不知道那把剪刀是哪里来的!不敢瞒太后,妾身几日前才到兰林宫询问欧阳美人的时候,也担心过欧阳美人气性太大,所以就叫人将她身边尖锐之物尽都保管了起来,今儿个见欧阳美人取出那么一把剪刀来,妾身魂都快没了!那些血…”

说到这里,何氏禁不住瑟瑟发抖,仿佛当真被吓坏了一样。

只是不管她是真的受了惊还是假的,高太后反正也不心疼她,当下不为所动,仍旧问道:“去盘问她的人是你!剪刀从哪里来的不问你问谁?!”

何氏一脸为难:“可妾身和妾身的侍者也不是这几日唯一接触到欧阳美人的人,妾身…妾身和妾身的侍者当然不可能给欧阳美人剪刀的…”

右娥英听出她话里的暗示,再次开口道:“姨母,既然如此,那…”

“孜纭!”高太后双眉一扬,厉声喝道!

右娥英这次却不肯就这么住嘴了,她嘟起嘴很是委屈的道:“姨母,当初何宣徽审问欧阳柔本是我的主意,姨母若是生气便冲着我来罢,反正欧阳表姐的死我怎么都是要被记恨的那个!”

“你向来就是个好孩子!”在高太后的心目中,她正经、嫡出的晚辈们就没有不好的,就算偶尔有不好的地方,那么也是,“都是进宫之后这起子贱妇欺你年少无知,生生的把你带坏了!”

右娥英咬了下唇,委屈道:“欧阳表姐与曲氏实在是过分了些!我…”

“再怎么说她也是你表姐、我高家女儿生的孩子能坏到哪里去!?”高太后气得拍案骂道,“她有什么不好,你若是自己精神不够料理她,难道不能告诉哀家吗?叫个宣徽去审问——这何氏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责问欧阳家的女儿!?”

说来说去高太后也未必全是心疼欧阳氏这个转了几层的甥女,总是觉得世家之女竟落在了商贾之后的手里受审问是一种耻辱,并且她本来就不喜欢何氏,如今欧阳氏还在她的宫前自戕了,算起来太后今年的寿辰快到了,却闹出这么一件事情来,实在是败兴。

“姨母待欧阳表姐向来就是极好的。”右娥英到底素得太后喜欢,虽然高太后气得已经在拍案了,她仍旧是不遗余力的说着欧阳柔的不好,替何氏开解道,“只是欧阳表姐也实在是太不体恤姨母了!先不说她之前与曲氏来往做下的事情有哪一点是想到姨母对她的爱护的?就说这一回罢,纵然她有什么委屈难道不会说吗?非要闹到了自戕的地步,全然不想想疼爱她的长辈知道后该多么难过?更何况她还一意要在姨母宫前自戕…我可是记得姨母的寿辰近了啊!同为姨母的甥女我不能不说表姐一句——真真是被姨母宠坏了的,这么大的气性,怪道表兄说她不好呢!”

这番话要是旁人来说,高太后恐怕会亲自下手掌嘴了,但右娥英说了,高太后到底舍不得打她,想要大骂她一顿,又惦记着她怀着身孕,不拘是吓着了还是气着了对孩子到底不好的,因为皇长子和皇次子染过天花,虽然在缓慢的恢复,终究不比嫡亲甥女的孩子来得亲切,高太后对右娥英这一胎还是极有期待的,此刻忍了又忍,才冷声道:“怎么你也认为你的表姐被个出身卑贱的妃子折辱到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吗?”

“妾身觉得右娥英的意思恐怕是这宫里的侍卫也该管一管了。”何氏忽然插话道,“欧阳美人隔着重重搜索还能拿到剪刀并且在太后宫前自戕…亏得太后当时不在,不然惊着了太后怎么办?”

听她这么说,右娥英有点迷惑的看了她一眼,但见何氏认真的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略作犹豫,到底还是帮着道:“是呢!姨母,飞鹤卫也太过松散了些!”

第八十六章 统领

话题转到了飞鹤卫头上,高太后究竟不是意志多么坚定的人,虽然对何氏厌恶得紧,到底没抵住右娥英的纠缠,将蒋倘传到了和颐殿上问罪。

只是蒋倘才进殿,见礼毕,高太后还没问罪,姬深便匆匆赶到了,身边除了宫侍还带着聂元生,进了殿后劈面便问:“朕听子恺说有人在母后宫前自戕,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母后可还好吗?”

见姬深关心自己,高太后微露笑容,脸色也缓和了些,和声道:“哀家当时正在殿里,并不碍事,三郎先坐吧。”

等众人见礼后,姬深看见右娥英、何氏并蒋倘都在,就皱眉问蒋倘:“宫中出了如此大事,你可是来禀告的?”

蒋倘讷讷道:“这…卑职以为欧阳美人乃是宫嫔,当属右娥英…”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何氏幽幽的道:“蒋统领,本宫非常好奇,今早你支开本宫与本宫的侍者,单独与欧阳美人说了什么又给了她什么,为什么你走之后,欧阳美人就肯招供,而且主动要到甘泉宫附近指认她与欧阳家女眷私下传递消息、泄露宫中事的地方?并且还多出了那把剪刀?”

她这番话说出来,殿上众人都是吃了一惊!

高太后、姬深几乎是同时严厉的看向了蒋倘!

蒋倘也是目瞪口呆,愣了一愣才撩起衣袍跪下,慌忙道:“太后、陛下!卑职冤枉!”

何氏膝行几步,庄重道:“太后、陛下!今早蒋统领尝要求与欧阳美人单独说几句话,因他说事关欧阳美人与欧阳家来往之事,妾身因为几日问下来,欧阳美人都是抵死不言,妾身恐怕有负陛下所托,想着蒋统领乃是陛下所信重之人,因此便信了他的话,将人都叫走,任凭蒋统领与欧阳美人单独说了大约一盏茶光景的话…随后欧阳美人便肯招供,当时妾身还觉得多亏了蒋统领…”

她话说到这里,蒋倘又惊又怒,也顾不得在御前,大声打断她道:“宣徽娘娘请慎言!今早卑职的确去寻过欧阳美人!但这只是照常询问罢了,却是娘娘主动将侍者都带开,当时卑职还请娘娘留两个宫女下来,但娘娘却说欧阳美人不想看见娘娘与侍者,因此卑职只匆匆和欧阳美人说了两三句话就告辞了!却不知道这个盏茶光景,难道将卑职见到欧阳美人前与娘娘寒暄的辰光也算了进去吗?”

“本宫与你很熟悉吗?”何氏突兀的问道,不待蒋倘回答,何氏便冷笑起来,“本宫与你又不熟悉!做什么要和你寒暄?难道你向本宫提出要见欧阳美人,本宫思忖之后准了,这也算寒暄了多少辰光?”

她不屑的看了蒋倘一言,转向姬深道,“陛下,妾身虽然愚昧,但蒙陛下抬爱,册为宫妃,岂能不知庄重之理?怎么会和一介外男随意嬉闹取笑?更别说欧阳美人接连数日不肯招供,妾身心中忧愁得紧,哪来的心思和人寒暄?再者蒋倘也不过是一介侍卫罢了,妾身乃是下嫔之首,难道还要讨好他不成?!”

蒋倘惊怒交加道:“宣徽娘娘你…”

右娥英忽然道:“蒋统领你说你与欧阳美人说了几句话…却不知道说了什么呢?”

“卑职奉陛下之命追查欧阳美人与欧阳家来往之事,因此前去询问欧阳美人可曾与欧阳家有所来往…”蒋倘话还没说完,何氏已经冷笑着道:“妾身询问了欧阳美人近百次,也不及蒋统领询问这么一次呢!蒋统领询问了这么一次就再也不必询问欧阳美人了!如今还说什么追查不追查?”

姬深被提醒,森然喝道:“那把剪刀是哪里来的?!”

欧阳柔之死在右娥英和何氏的一再坚持下,到底被定为畏罪自尽——飞鹤卫统领蒋倘因为涉嫌帮助欧阳家劝说欧阳柔一死保家族,被姬深下令去职流放,高太后原本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新上任的统领高七是她的族侄——经过了上次高七禀告高阳王夫妇与曲家冲突事后,高太后也渐渐注意到了这个侄子,又有武英郡夫人后来进宫劝说她道:“那蒋倘是先帝安排过来的人,虽然一向忠诚,但怎么比得上咱们自己家里的孩子可靠放心呢?高峻这个孩子向来老实诚恳,之前高清绾受到十一娘和嫡母的打压,险些都活不下去了,求到他头上,他便帮着安排清绾进宫,到现在芮氏、十一娘都耿耿于怀!但叫我来说,这岂不是证明了他对族中姊妹都怀怜悯之心吗?不然他为什么要冒着得罪芮氏和十一娘的风险帮个庶出的堂妹?”

又说,“说起来高峻自己也是庶出呢!他那嫡出的弟弟高乔,你可有印象?”

高太后皱着眉想了一想才道:“是六房里那个病糊涂了的孩子?”

“可不是吗?”武英郡夫人道,“因为嫡弟病成那个样子,六房不免高看他一眼,可他嫡母却不舒服了,为着叫嫡母和嫡弟放心,他啊向来就什么都不争,娶的文家女儿,也是个病歪歪的,就是这样,高峻成婚四五年了,连个妾都没纳——这样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你不抬举,护着蒋家的人做什么?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来呢!”

武英郡夫人因为善妒,最喜欢的就是忠诚于妻子的男子,别说高峻还是她侄子了,就算不姓高,冲着高峻对文氏的口碑,武英郡夫人也会给他说上几句好话。

高太后向来就耳根子软,对这个长姐最是信任,被她说来说去也渐渐的动了心思,道:“就怕他太年轻撑不住场面。”

“有你在,谁敢说咱们家孩子撑不住场面了?”武英郡夫人不以为然,“我倒是听说那文氏身子不好,总是要用燕窝、阿胶之类的好东西养着,反正这些东西对咱们来说都是小事,你不如赐他一些,也叫里里外外的人都长点眼色,免得蒋倘留下来的人小觑了他!”

高太后到底是向着自己娘家人的,隔日便叫安贤人亲自赏赐了高七一回,高七跟着就到和颐殿里谢恩——

他生得俊郎清秀,穿着新制的飞鹤卫统领服饰,虽然入殿前解了佩刀,仍旧显得英武不凡,那生机勃勃的模样,高太后看着喜欢,便和颜悦色的与他寒暄,又应诺会让任太医去为文氏诊断,高七口齿伶俐,亦将太后说得开心,高太后就觉得飞鹤卫统领换个人做也是件好事。

因为高太后的赏赐,朝野上下遂明白了高家的态度,曲家越发的没人帮着说话,虽然曲夹还在押回邺都的途中,但邺都曲家却格外的沉寂起来。

曲家的沉寂多多少少让高家松了口气,连带高太后也安下了心。

只是没过几日,就在太后寿辰前三天,高七再次到和颐殿求见,带来了一个让太后险些当场吐血的消息!

第八十七章 家丑

“三郎私下出宫与人私会?”高太后先听到这声禀告的时候还没当一回事,究竟姬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不是不清楚,当年那个颜氏不就是这么进的宫吗?只当是姬深旧病复发,如今姬深膝下有儿有女,宫里还有嫡亲甥女怀了孕,高太后虽然疼爱右娥英,但也没疼爱到了为了她让自己儿子守身如玉的地步,觉得只要不是再弄个孙氏、步氏回宫就好,所以就皱眉道,“三郎就是这个性.子!你且多派些人手,好生保护,得空再待哀家劝他一劝…只是市井之中常有些卑贱之人是不宜靠近圣驾的,你们也要看好了免得三郎被蒙蔽!”

太后一面叮嘱着高七一面想着究竟族侄管辖飞鹤卫比蒋倘贴心得多,从前姬深出宫寻花问柳带回颜氏的时候,自己可不是最后才知道的?那蒋倘哪里会像高七这样略有风吹草动就主动禀告自己呢?

只是高太后还没在心里夸完高七,就见高七一脸难色的道:“只是陛下私会的那个人…”

见他这个样子,高太后心生不妙,屏退了左右才问:“是谁?”

高七吞吞吐吐了半晌,被高太后催促着才小声道:“卑职看着陛下到了宫外,距离宫城不远处的一座宅子,里头开门迎接陛下的人很像是…很像是安平王妃的贴身使女!”

“芙娘?!”高太后大吃一惊!

但她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问,“可是她身边哪个胆大包天的使女?!”

高七为难道:“不瞒太后,卑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所以亲自翻.墙入内,却见…”

说到这里,他张了张嘴却说不下去了,高太后心猛然下沉,勉强道:“你说!”

“却见安平王妃装扮一新,亲手剥了葡萄…喂与陛下!”高七极为尴尬的说完这句话,便深深的低下头去。

高太后差点当场吐出一口心头血!

她颤抖着声音问:“你确定是芙娘?”

“卑职既是庶出也非长房子弟,但安平王妃卑职在族中还是见过好几次的。”高七低声道。

“这件事情如今有多少人知道了?”高太后闭了闭眼——之前安平王妃已经怀孕堕胎过一次,高太后这次好歹没有再次昏过去,死死掐了把掌心,低声问道。

高七知道她的意思,小声道:“因为只有卑职一个人翻.墙进去探看…除了陛下的近侍之外,料想没有旁人知道了。”

姬深身边的近侍,都是朝野上下熟悉的,偶然死上一两个,都要引人猜疑了,若是全部灭口,姬深私通长嫂这件事情那是怎么都瞒不住的,高太后心思转了一转,用颤抖的手整了整袖子,问:“三郎去过几次?”

“卑职这还是头一次…”高七尴尬的道,“先前,都是蒋统领陪着陛下…”

蒋倘如今已经被流放了,早已离开邺都,但他姓蒋不姓高,高太后到底放心不下,姬深跟前的侍者不好动,一个流放的前任统领么…她沉声道:“你看着办吧!”

高七松了口气,忙掩饰住大喜过望的神色,恭敬道:“太后放心!卑职一定不让太后失望!”

等高七走了,高太后用力掐了掐掌心,吩咐安氏:“去…告诉武英郡夫人,让她设法带芙娘进宫来见哀家,告诉武英郡夫人,别让其他人起疑心!”

安氏方才陪着听了高七的禀告,她不像莫氏、宋氏既是高太后的陪嫁,又侍奉太后多年,深得信任,并不担心被灭口,这会正忐忑着,听了高太后的吩咐,方松了口气,低声答应了,匆匆而去。

武英郡夫人进宫的很快,只是却没带上安平王妃,面对太后的质问,武英郡夫人很是无辜道:“芙娘说她前儿个感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你,我想你这儿还养着两位皇子年纪都不大,又是个三灾八难的身子,到底小心点好…只是安贤人亲自走了那么一趟,怕你见不到人心急,就自己先来看看,却是怎么了?”

这样的事情叫太后怎么说得出口呢?即使是对着嫡亲姐姐。

只是不告诉武英郡夫人,难道要去找温太妃商量吗?高太后打发了左右,到底掩着恨意将经过大致的说明,武英郡夫人闻之大惊,失声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打从上回西平和新泰生辰…”高太后觉得简直没法开口!可既然说都说了,如今姐妹两个都姓高,安平王妃是两人共同的侄女,索性从头说起,“连恞郎都亲眼看见了呢!那次还能说是十一娘做下来的事情,后来芙娘竟然有了…”

安平王妃堕胎之事,武英郡夫人虽然不在场,但透过右娥英多少听到些风声的,这会便急急道:“那也是意外——两边都是咱们亲近的孩子,不是说好了就这样了吗?”姬深是皇帝,不论他做了什么,高太后到底不能拿他怎么样的,安平王妃呢?她王妃的身份不去说,太后嫡亲侄女,荣昌郡公和荣昌郡夫人的嫡长女,荣昌郡夫人对这个女儿可是极为疼爱的,就是太后自己,叫她灭了这个侄女的口,也有些不忍——高芙不同高家其他女郎,因为她年岁和安平王相近,又是长女,等于是高太后和先帝看着长大的,尤其太后和先帝的嫡长女夭折,有段时间,连先帝都拿她当公主疼爱。

几十年相处的情份,高太后对亲人本来就不是狠心人,就连高十一娘她都没说出个死字,再加上荣昌郡公和郡夫人的关系,虽然觉得两位公主生辰上发生的事情叫安平王受了委屈,但不算了还能怎么样呢?

“可如今芙娘竟然和三郎来往起来了!”高太后恨道,“真亏她做得出来啊!不提她比三郎长了十多岁,所谓长嫂如母…恞郎如今都快娶亲了,她这个做阿娘的…你说哀家还能说什么?”

武英郡夫人飞快的思索了片刻,问道:“那你要叫她进宫来想怎么样呢?到底咱们大兄和大嫂这些年来为她操碎了心的。”

高太后道:“还能怎么样?她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哀家还能给她一杯鸩酒不成?”

她凄然一笑,叹息道,“就叫她去陪同昌吧,念在她也姓高的份上…速速给恞郎娶了亲,让她自己提出来要离都祈福,这辈子都不要回邺都了!”

相对于安平王妃做的事情,这样的处置已经可以说是仁慈了,但武英郡夫人却有旁的猜测,含蓄的提醒道:“只是芙娘了断的话,陛下那里…”

“三郎是个喜好惹花惹草的性.子这个哀家清楚。”高太后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但如今宫里的人还不够多吗?就算他还嫌弃不够要到外头去添补,难道非要寻着芙娘?再者芙娘离了邺都,难道他还能追上去不成?!他们两个…这样的事情,哀家…”高太后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她疲倦的往后靠了靠,“这到底是作的什么孽?”

见她这心灰意冷的样子,武英郡夫人也觉得有些难过,劝道:“小孩子家不懂事,难免有糊涂的时候,如今哪一边都是咱们的正经晚辈,便是家事,咱们处置了也就是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么说着就叹了口气道,“好在芙娘和安平王的关系也不是很好,不然安平王也要跟着伤心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太后,太后更愁了:“只是这又怎么跟大郎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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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橘子

太后和武英郡夫人正为如何安抚安平王而头疼,安平王府却先闹出了事情来——深得安平王宠爱的庶女姬恣,被安平王妃的侍者发现于后院与人私通,与奸夫一起被抓到了王妃跟前,只是王妃才盘问了几句,得到消息的安平王便赶到,当众将王妃踹倒于地,要带姬恣离开,偏世子姬恞随后赶来,见状赶紧护着王妃——加上王妃被踹倒后怒骂安平王不止,最后竟闹到了安平王再次公然拔剑刺杀王妃的地步!

这一回可不比上次闹得满城风雨那么简单了,因为世子护着王妃,姬恞是个温良恭敬的少年,既不忍看母亲死在父亲手里,又不敢与安平王动手,混乱之中,竟被安平王刺成重伤!

“这会和颐殿里怕是闹成一团了。”牧碧微一边亲手喂着姬恊吃糖水炖梨,一边笑着与何氏说话。

何氏悠闲道:“安平王府自来就不安宁也不太平,打从太宁五年起到现在,安平王和王妃都闹了多少次了?叫我说啊,也亏得王妃有个好出身,不然就凭安平王当年那宠妾灭妻的做派,十个王妃子也不够死的。”

“你可知道这一回,安平王府这捉奸的戏码,是谁挑起来的?”牧碧微哄了姬恊喝完最后一口糖水,拿过一副九连环给他玩耍,腾出空来接话。

“莫非是云梦如吗?”何氏眼珠转了一转,道。

牧碧微就笑道:“你怎知道?”

“与安平王府能够搭上关系,又乐得看他们闹腾、还会叫你知道的也就是她了。”何氏催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还是右娥英细心。”牧碧微笑着道,“自她怀孕之后不是就不能侍寝了吗?可咱们陛下却是个闲不住的,起先还肯在锦瑟殿里陪着她,但陪不几日,就动起了心思,右娥英也没办法…挑来挑去看中了小龚氏的出身不高,就常哄着陛下临幸小龚氏,结果陛下连着在宣室殿里过夜,她又醋上了,便私下里叫了高七过去盘问。”

何氏安然而笑:“真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大的精神?”说着又若有所思道,“近来瞧她眉宇之间也没了忧愁之色,苏家若是寻到底野迦,她也该用上了!按着聂子恺所言…她小产怕就是这几日了吧?”

“所以我昨儿个就借口西平玩闹过度乏着,预备这几日足不出户了。”牧碧微道,“如今宫里没有了孙氏、步氏,恐怕最碍她眼的就是我了,偏我前几日还得罪了她。”

何氏冷笑了一声道:“右娥英的心胸你可不能小觑了去!恐怕如今她最该琢磨对付的是瑞庆宫和长信宫的那两位吧?尤其是瑞庆宫,那一位别看是庶出,怎么说也是姓高的!”

“高凝晖看着不声不响可也不是不精明。”牧碧微微微颔首道,“不过她这一胎怀的的确不是时候,偏左昭仪去了位,孙氏、步氏身死,这后宫里隐隐是右娥英一人独大,苏家花了那么多的心血离间了曲高,才得以在邺都勉强站住了脚,又怎么可能容忍宫里出一个高姓妃子所出的皇子呢?右娥英在高家人跟前再受宠说到底也是亲戚!”

何氏转着镯子道:“更别说那高充华视她如仇雠,指不定哪天一个发疯,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照你这么说我倒也不必很担心自己了?”牧碧微笑了下道,“继续说右娥英罢!陛下和安平王妃往来,仿佛是前几日就开始了,高七故意瞒着没报,这回被右娥英问起来,他…”牧碧微有些啼笑皆非道,“他讹了右娥英足足两对价值连城的白玉璧,这才告诉了她。”

何氏也有些好奇道:“陛下在宫外看中了什么人?”想到孙氏、步氏她也有点头疼,“别又弄个孙、步之流!”

“这一位料想是不可能进宫的。”牧碧微吐了口气,微蹙着眉道,“是安平王妃呢!”

何氏闻言瞠目结舌道:“当真?!”她倒不是觉得叔嫂通.奸意外,而是,“安平王妃虽然保养极好,到底年岁也有三十多了罢?比陛下足足长了十岁的人…如今宫里的戴氏、焦氏都还年轻,陛下就不怎么上心了,连我如今都比不得高凝晖这般人…安平王妃…这…”

“谁知道他是不是就喜欢这偷偷摸摸的滋味呢?”牧碧微冷笑着道,眼角瞥见姬恊要拿九连环往嘴里塞,赶紧抢了,姬恊见状张嘴就要哭,何氏眼疾手快,拿了个橘子塞他手里,姬恊得了新的东西,先不忙哭,好奇的打量着手里的橘子。

牧碧微就继续道,“不然安平王妃还能绑了他去吗?”

何氏抿了抿嘴:“也不知道太后如今是什么心情?该不会一个狠心就要杀了安平王妃吧?”

“太后向来很拿高家的人当人的,尤其是嫡出的子侄。”牧碧微淡笑着道,“再说荣昌郡夫人的嫡亲女儿,郡夫人能不疼爱吗?若是杀了安平王妃,恐怕高家难免要和太后生出罅隙来了。”

何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道:“虽然私下里咱们说起来总归觉得安平王妃情有可原,毕竟安平王待她也不好,只是这七出之条…何况还是叔嫂?荣昌郡夫人能说什么呢?若是闹大了整个高家的女郎都跟着丢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