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回到澄练殿,还没进去,林甲先迎出来,低声道:“娘娘,焦光猷和戴昭训在里头奉茶。”

“本宫知道了。”牧碧微点一点头,进了殿中,却见两人皆是去了钗环,一身素服,正惶恐的等待着,见牧碧微进来,慌忙起身行礼,仓促之间,戴氏险些摔了一下。

牧碧微随口道了句免礼,到上首坐了,也不罗嗦,遣退左右,开门见山的道:“你们如此惊慌,可是为了太后甍前寝殿里残留的却死香气息?”

她这话问得焦、戴二人都是面色瞬间惨白!

“娘娘明见!”焦氏回过神来,泪如雨下,急得脸色时白时红,哽咽道,“妾身当年留了少许…只是为了好奇罢了,当真没有旁的心思啊!可是不久前忽然没了…妾身…妾身还以为放错了地方,哪里晓得找来找去,还没找到,昨儿个…”

她全身颤抖着说不下去了,戴氏见牧碧微还是心平气和的模样,就壮着胆子替她道:“不敢瞒娘娘,当年妾身和焦姐姐在含光殿的摆瓶里发现…发现欧阳氏所留的那匣子却死香,因为心中好奇,就各自留了少许…怕生出是非来,所以两份一起放在了含光殿…哪里想到不久之前,妾等忽然发现都不见了…”

牧碧微略作思忖,便问:“既然是几日前就不见了,那么昨儿个又是什么把你们吓成那个样子?”

焦氏呜咽着不肯出声,戴氏看了她片刻,才为难的道:“长康公主…”

“求娘娘饶三娘一命啊!”焦氏又急又气又恨又怕——当年却死香之事,是端明皇后为了扳倒曲家和打击欧阳家所设之计,那匣子却死香根本就是何氏拿出来的,不过是利用了焦氏所居的含光殿曾是欧阳氏居处,因此诡称两人习舞取悦姬深,结果不慎打碎了欧阳氏时所留的摆瓶,发现了里头的却死香,因此栽赃给了欧阳氏。

这却死香害人难以察觉,亦珍贵万分,既然经过了焦氏、戴氏的手,两人当时为防万一就商议着一起私下里取了些截下,但考虑到一旦被发现的后果,就一并放在了含光殿的隐蔽处,这样纵然再被搜出,有了之前在太后跟前“揭发”的事情,也可以推到已死的欧阳氏身上去——谁说欧阳氏不能将却死香分开来放呢?

不想这几年来都好好的藏着,焦氏、戴氏也没用到过,不久之前,焦氏的心腹宫女偶然发现,两份却死香竟然都不见了!

焦氏、戴氏自然是大吃一惊!

但她们当初也做过了被发现藏有却死香的预备,因此知道不见后,倒也不是十分紧张,只是暗暗使人查着,也彼此告诉了…到底留有后路,虽然遗憾两份却死香都不见,想想也不至于落下罪名来,因此查到后来没了结果也都没放在心上,只是从此都不再焚香、也不许身边人用香囊罢了。

不想昨儿个家宴上,焦氏看得分明…当时皇嗣按着长幼去给同昌公主敬酒,长康公主敬完,在姬惟上前、皇四女瑶光努力端稳酒樽时,放缓离开的脚步,暗中撞了瑶光一下,将一个匣子塞进了瑶光的袖子!

当时皇嗣们敬酒,自然是各自留意各自抚养的子女的,牧碧微正盯着姬恊,自然没有看见,焦氏是长康的养母,哪里能不看得清楚?她甚至一眼就认出那小匣就是她盛着却死香用的!

却死香在含光殿里失窃…长康公主可不就是养在了含光殿里吗?这正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焦氏当时险些尖叫出声!

她和戴氏本就是相邻而坐,当下将这一幕告诉了戴氏——两个人都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抓了长康问个清楚,哪知长康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幕,她敬完同昌公主酒,又暗中撞了瑶光,跟着就随西平和新泰去和霭阳县主说话,甚至趁着昨晚郎君们误点离恨香,昏倒在偏殿导致和颐殿中乱成一片,缠着西平和新泰答应她先到凤阳宫里住——长康今年也有六岁了,她拿个借口说想去姐姐那里住一晚,当着众人的面,焦氏难道还能把她拖走吗?

所以一直到此刻,焦氏都没寻到机会盘问长康!

牧碧微听罢皱眉道:“那么今早为什么不问?”

“娘娘可曾留意方才是西平公主与新泰公主一起到的,三娘…妾身后来问了两位公主,说是三娘今早忽然发烧,根本起不了身!她们也不知道太后…没了,只道太后不适,就没强行带她过来。”焦氏含泪道,“妾身刚才出了甘泉宫倒也是想去询问她来着,可思来想去,她一个小孩子…妾身藏那两份却死香的位置也是极隐蔽的,要说是三娘自己的主意妾身绝对不信!不敢瞒娘娘,妾身到底抚养她一场,小孩子不懂事,妾身实在不忍她…”

焦氏一边哭一边哀求道,“求娘娘救救她罢!”

牧碧微沉吟了片刻才问道:“盛却死香的两个匣子宫里可有记档?”

焦氏听这口风不像是回绝的样子,心头一松,忙道:“回娘娘的话,是有记档…但记的是欧阳氏!”

见牧碧微不解,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妾身和戴妹妹当时一时糊涂,就是想留些下来,又怕来日没用上倒先成了把柄,于是趁着欧阳氏当时…当时不大好,使人从她那里弄了两个小匣子出来装了,这样…”

“既然如此,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吧。”牧碧微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本宫若是你,昨晚当着人前不好强行带长康回含光殿,但离了太后、陛下跟前,派心腹追上去,就是将她打晕了,也要拖回去!”

“妾身…”焦氏得到她的允诺,才长松了口气,听到后面一句,怔了一怔,随即脸色大变,几乎没跳了起来,“三娘!”

——正如焦氏替长康公主辩解的那样,才六岁的长康公主不但窃取了养母所藏的两份却死香,而且还趁着家宴的光景利用方三岁的幼妹瑶光传递过去…说背后没人指使怕是任谁也不能相信!

对方既然利用了长康,不拘是为了什么缘故,这却死香竟然都和太后甍逝扯上关系了,谁会相信小孩子可以守口如瓶?

偏偏长康做贼心虚,将却死香塞进瑶光袖子里后还不敢靠近养母,甚至住到了凤阳宫里去!

焦氏刚才说长康称病,只道她心虚得还不敢来见自己…只是…公主生病,太医敢怠慢吗?长康年纪是小,但也不至于蠢到了胡乱装病的地步——清早太后就传了不好的消息,作为孙女,除非病得起不来,不然怎么敢不到?

恐怕,多半是要被人灭口了…

焦氏连告退都来不及,直接奔出殿去!

戴氏也是大惊失色,正叫了一声焦姐姐,还没想好是追上去还是替焦氏赔罪,牧碧微已经皱眉道:“你留下来,本宫还有话要问你!”

她语气甚是严厉,戴氏不敢违抗,那踏出的步伐顿时收了回来,小心翼翼道:“妾身在!”

“本宫其实根本没进太后寝殿!”牧碧微一句话说得戴氏愣住,只是不等戴氏回话,她又继续道,“不过太后寝殿里,十有八.九,今早是点过一炉却死香的。”

戴氏怔怔的问:“是不是…是不是长康公主…”

“多半就是了。”牧碧微转着腕上镯子,淡淡的道,“这却死香来之不易,据本宫所知道的来源,除了欧阳家有外,就是当年让你们转呈太后、后来毁弃的那一份了!”她抬眼看了眼戴氏,“如今这儿没有旁人,本宫也和你交个底!太后,是甍于蛇毒!约是今早起身时被咬到的,能够撑到任太医到,恐怕,不是那毒还有机会可解,而是却死香的效果!”

戴氏听了这话,冷汗几乎是如雨而下!她呆滞了片刻才涩声道:“大高妃…”

长康公主从含光殿里偷了却死香,可是给了瑶光的…怎么可能是两个小女孩子设计这件事情?再加上瑶光敬酒后撒了满身、大高妃只能带她下去更衣,显然那却死香,根本就是给大高妃的!

大高妃…那是太后的侄女之一,太后对她虽然不如当年对曲氏、对端明皇后那么好,总也能比欧阳氏生前的…

可以说太后是大高妃在宫里的靠山之一!她有什么理由要害太后?

何况大高妃膝下无子…一个皇四女连公主都没封呢…

难怪长康公主会在家宴上冒险传递东西,即使不小心被人发现了,大高妃尽有理由可以脱身!甚至反污焦氏指使长康公主陷害她们母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牧碧微指点戴氏与大高妃亲近,戴氏虽然心存疑惑,但也确实与大高妃走近了点的,只是大高妃性.子清冷,戴氏和她到底走不到康容华那么投契,反而与焦氏倒亲近了许多…戴氏觉得大高妃实在不像是会对身为姑母的太后下手的人…

可这宫里有几个人是表里如一的呢…

问题是大高妃即使下得了手,可她有什么理由害高太后?高太后门第之间极深,但对自己的晚辈却是极为爱护的,这位太后做太后也许能力心胸有不足之处,可她做姑母、做姨母绝对是好的了!

反过来想一想,能够让大高妃将自己靠山害了,这是什么样的诱惑?

宫里,如今又在汹涌着什么样的暗流?

戴氏简直不敢想下去!

第三十一章 人心

牧碧微换好素服,再回到和颐殿的时候,高节已经在接手主持葬仪了,见到牧碧微,这位世家子出身的尚书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颔首为礼,道:“贵姬娘娘是在寻左昭仪么?方才家母悲痛过度,左昭仪陪家母在后殿少坐。”

“原来是这样,那本宫也去看看。”牧碧微正待要走,忽然想了起来,问道,“敢问高尚书,皇子公主们在什么地方?”

“正在堂上哀哭。”高节轻声道,“三皇子亦在其列…还请娘娘劝慰几位殿下节哀。”

牧碧微看了看他,道:“本宫知道了,多谢尚书见告。”

她让素丝等人去看姬恊,自己则直接到了后殿,守在附近的侍者忙提醒里头的人,等牧碧微进去时,就见何氏居上首,对面坐着掩面哭泣的荣昌郡夫人,两人都已经换好了一身缟素,看到牧碧微进来,荣昌郡夫人就要起身行礼。

牧碧微忙拦阻了,劝慰几句,这才婉转的问:“方才看见高尚书在前头…”

“荣昌郡公亲自去请了旨。”何氏使个眼色,轻轻的道,“陛下如今心里想来也是乱得紧。”

这话是明着给姬深掩护了,如今六宫都去饰去艳一片缟素,姬深却从召了聂元生等人到宣室殿后就没管过高太后的后事,不出意外如今身上还穿着朱色常服…这事传出去,朝野上下不能不骂一句不孝。

荣昌郡夫人心里也清楚,自然不会多嘴去问前头还没搭好的灵堂上为什么只有皇嗣和部分妃嫔在。

“怎么不见武英郡夫人?”牧碧微垂了垂眼帘,问道。

“武英郡夫人进宫仓促。”何氏看着她,淡淡的道,“竟公然驰骋入宫…飞鹤卫呵止无果,本想射杀马匹的,哪知道不小心误伤了夫人…唉!”

荣昌郡夫人轻咳道:“大妹妹与太后向来姐妹情深,若是进了宫来看到这殿上,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她等于是明着说武英郡夫人受伤不能进宫吊唁实在是大快人心了。

“这真是…”牧碧微叹了口气,对何氏道,“何姐姐,我想太后从前最是看重武英郡夫人的…如今夫人受了伤,是不是…先让任太医过去照顾几日?到底夫人年纪也长了。”

何氏抿了下嘴,道:“牧妹妹与我却是想到了一起去了,方才任太医醒过来——也真是…却还惦记着要为太后诊断,我实在不忍心看…就叫飞鹤卫按了他回去休憩…虽然太后…但任太医也是尽了力的…”

牧碧微接口道:“武英郡夫人与任太医本也颇有渊源,如今太后…任太医若能救治好武英郡夫人,想来心里也能好过些。”

两个人提都不提和颐殿宫人和任太医的处置,在荣昌郡夫人跟前说这一番话,荣昌郡夫人自然是心领神会,对左右使了个眼色,轻声道:“前头朝臣怕要来了,却不好为妾身耽搁两位娘娘…”

何氏与牧碧微也知道是要出去哭灵了,客气几句,整了整孝服,向前殿走去。

哭灵就没有不辛苦的,无论何氏还是牧碧微,皆是养尊处优多年,对太后她们又没什么感情,虽然备了姜汁里泡出来的帕子,不愁不能泪落纷纷,但单是长跪在那里,就叫众人心里都有点吃不消。

深夜的时候,何氏暗拉了一把牧碧微,两人趁着没人注意,到后殿说话,少不得叫几个宫女进来捶腿捏肩的伺候,松快了片刻,把人打发了,只留许氏和阿善,何氏叹道:“她也真是恨咱们!连死都不叫咱们安生!”

牧碧微知道她说的是太后——高太后对两人实在谈不上好,这位太后没了,两人虽然不至于说感到松了口气,但绝对没什么难过的。

就道:“除非咱们不在了,不然她去了咱们哪里能好过?”

何氏凝眉道:“真没想到太后竟然是高家动的手,我原本一直以为是曲家。”

“是曲家。”牧碧微喝了口浓茶,淡淡的道,“广陵王世子牵的头。”之前聂元生也说过曲氏必然要迅速对太后下手,但何氏提到那只转心壶——牧碧微记得,从前姜氏提醒过自己仔细何氏以转心壶相害的,姜氏本是高家侍女,正是因为当时参加采选的高家女郎、姬深的嫡亲表妹没叫姬深看上,反而看中了她,甚至还一举封了顺华,高家颜面扫地,才有牧碧微进宫时,偌大六宫竟没一个妃子姓高的场景…

关于姜氏出身的传言里,说姜氏是跟着主母进宫的…那么,多半是荣昌郡夫人了…那转心壶,怕也未必是高家之物,多半是荣昌郡夫人的陪嫁,否则,太后怎么可能不认识?

曲家联手高家…即使苏家有任仰宽,想要证明太后乃是死于被害,也是极为困难了…

何况那还是一条白蛇…

“但进献转心壶和动转心壶的是小高妃。”何氏吐了口气,看着她感慨道,“人心啊!”太后对侄女实在不能说不好的,可正是她所信任的侄女,进献了要了她命的转心壶、也是这个侄女,趁乱潜入寝殿,亲手转开了那条白蛇的生路——太后的死路!

而太后的另一个侄女大高妃,则是利用女儿从长康公主处不动声色的拿到了却死香…预备在寝殿中,使太后在中毒后,能够拖延到任仰宽赶到,迫得任仰宽解毒耗费过度、生生累昏过去…

这些过程,两人连起来想一想,就心知肚明,牧碧微懒得说废话,直截了当的问:“姬惟你打算怎么办?”

何氏无所谓的道:“这该问高七才是。”顿了一顿,她又道,“别看武英郡夫人今儿被高七得了手,苏家…嘿嘿,未必就这么认命呢!”

“曲家如今在拼命加砝码,但看今日太后甍后陛下的脸色和他至今都没过来吊唁…这步棋却是走对了。”牧碧微沉吟了片刻道,“如今就等那个消息了。”

何氏还是有点不放心:“别叫倪珍跑了…还有,安平王有把握么?”

“倪珍跑不了。”牧碧微淡淡的道,“我阿爹在西北的心腹、聂临沂的人手…高七的飞鹤卫,如今都盯死了他,他就是想畏罪自尽也休想!”

“安平王呢?”何氏不放心的问。

牧碧微看了她一眼:“所以太后必须先死!不然,安平王再不堪,你当太后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长子去死么?”

“这是条件之一?”何氏皱眉道,“我对曲氏总是很不放心啊!”

牧碧微望着她微微一笑,道:“曲氏也未必放心咱们…这次太后甍逝,我事先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说着说着她脸色阴沉下来,“那离恨香…嘿!”

何氏慢条斯理道:“原本就是各取所需…自然也要彼此提防了。”说到此处,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牧碧微,“你可是决定了?”

“早就决定了。”牧碧微平静的点了点头,看了眼宣室殿的方向,“如今,就等那个日子了。”

何氏默然颔首,想了想又道:“陛下如今是急了,安平王…这么看来倒是很有些把握,但我总觉得太便宜了他!”

牧碧微笑了一下,道:“数年前子恺也这么说呢,但如今他都不怎么在乎了…说起来现在倒是我想杀他更多点。”

“他如今有你有子,财权之心倒比从前淡漠了许多。”何氏淡然道,“我却不然的。”

“你可有什么想法?”牧碧微沉吟着问。

何氏道:“昨儿个,广陵王世子硬是拖上了楼巡,无非是将楼巡拖下水后,即使将来太后甍逝被苏家揭发,宣宁长公主为了自己的长子,也必然要竭力否则太后是被害…如今营州军可是在楼万古麾下!朝臣为了社稷安稳,也不可能为了个已死的太后大动干戈,必然是将之算成糊涂帐…更别说如今朝中诸臣九成九都被牵进来了!”

说到此处,她忽然话锋一转,道,“这几年我一直在使人打探柔然的消息。”看了眼牧碧微问,“你可知道,当年与倪珍、安平王有约的那部柔然人,是什么来路吗?”

牧碧微摇了摇头,何氏轻笑着道:“他们的首领是新任柔然可汗的兄长,名字又长又乱我也不怎么记得住,事情呢也希奇也不希奇,却是出在了柔然的风俗上,他们是幼子承家,旁的儿子长到十六岁,就分些产业远走他乡自行闯荡,只留幼子来守业,那个柔然的…嗯,就说他是大王子罢,这大王子十六岁的时候往雪蓝关走,偶然与些汉人来往,学了点咱们中土的东西,发现偌大中土竟是以长为贵,心中自然不平,不过柔然历来风俗如此,他也没办法…后来趁着倪珍、安平王的算计,阴了雪蓝关一把,有了钱财,召聚帮手,蛰伏到去年老可汗重病,他自以为有了机会…”

何氏顿了一顿,深深看了眼牧碧微道,“可惜这大王子不知道,中土的聂临沂早几十年就算计上柔然了!”

“聂临沂在大梁初建时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法子,竟在可汗身边插了人手,早就留意到了大王子,所以老可汗临终前,聂临沂的人假传汗令,道是可汗已去,大王子高高兴兴的去抢夺汗位,却被杀了个死去活来,若非要他去揭发倪珍、安平王,他连逃走的命也没有!”何氏轻描淡写的道,“老可汗经过长子背叛之事,本来就重病,于是也死了,新任可汗今年才十五岁,已经拜了聂临沂的人为师…”

牧碧微蹙眉道:“那人在柔然之中竟然显赫至此,即使是汉人,但聂临沂已去,恐怕子恺未必支使得动他…”

柔然可汗身边的人手——这么个探子可是非同小可!毕竟柔然人与汉人面目迥然相远,聂元生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么个人…牧碧微想到他说过,聂家在西北的人手,在聂元生的祖母接手、和他自己接手,都一直在流失,估计这个人,聂元生也未必控制得了了。

哪知何氏微笑着道:“谁说是汉人?那可是柔然人!不然焉能在老可汗重病时代新任可汗调动兵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知道这个理的可不只是咱们汉人啊!”

她看着牧碧微,心平气和的道,“我听说那人之前听聂临沂的话也是有缘故的,他本是被贩卖到中原的柔然奴隶,聂临沂对他有活命和教导之恩,活命还在其次——关键是没有聂临沂对他权术上的教导,恐怕回到柔然后也是奴隶…所以他曾对着他们的…嗯,天知道他们拜的什么,反正起誓要为聂临沂办三件事,我想,苏群当年随手帮了把任仰宽,结果就得了任仰宽一生卖命,聂临沂的手段,可是公认在苏群之上的…”

牧碧微抿了抿嘴:“说你的目的罢,你知道如今子恺忙得紧,若是太过荒谬我直接不和他说了。”

何氏微笑道:“其实,这对你们牧家也是件好事…”她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说来。

第三十二章 白虹贯日

太后的葬仪很是盛大,高节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怀愧疚的缘故,葬仪结束后,他生生憔悴了一圈,只是虽然葬仪极尽隆重到底难掩凉薄——姬深在整个葬仪中都不曾出现过几次,几位御史看不过眼,上书呈章,提醒他当尽人子本份,却皆被盛怒中的姬深处死,连聂元生求情都未能活命。

过了这么一场,人人自危,再不敢多言,纵然人心不服,却也只能在私下里议论…

一时间,邺都街头坊尾,窃窃私语者不计其数。

只是姬深根本不管这些——自雷墨被逐后,再无人敢在他跟前多嘴,也不知道聂元生给他出了什么主意,他却是极放心的重新开始召幸六宫起来,太后尸骨未寒,宣室殿却不断笙歌美人,可荣昌郡公都用称病来搪塞,不肯去触这个霉头…众人都心照不宣的沉默。

初夏的清晨,宣室殿的笙歌似乎还袅袅传来,牧碧微站在窗边看着外头姬恊围着池塘逗鱼,问阿善道:“是曲夹?”

“荣昌郡公称病,阿郎、苏平皆有争议…据说是聂侍中推荐了曲夹。”阿善轻声说道。

“曲夹啊。”牧碧微叹了口气,“对了,长康如今怎么样了?”

长康公主在太后甍逝当晚染病,一直昏昏沉沉的不能清醒…焦氏昼夜看护,中间还要守丧哭灵,太后梓棺没出宫,焦氏就先病倒了,如今戴氏在含光殿帮着手,何氏、牧碧微各有事务要忙,也只能每日使人探问。

阿善沉吟道:“难说得很…据容戡私下里说,公主这样一直烧着,最怕的就是…”她指了指头,“据说坊间许多孩童便是烧得这儿坏了…至于旁的…宫里向来不缺好药的。”

“真是…”牧碧微叹了口气,长康公主既不是她生的也不是她抚养的,感慨了一句就要放过,阿善倒是又补了一句:“闻说小何世妇这几日一直在德阳宫外转来转去,到底没敢进去。”

牧碧微皱眉道:“打发人去告诉她,若想长康公主死的快些不妨继续转悠!戴氏在那里照料无非是看在了与焦氏的交情,并借这个避风头!长康到底也不是焦氏生的!如今还给焦氏惹下来大麻烦…她是惟恐自己女儿不被养母憎恨吗?”

正说着,素丝进来,禀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娘娘,据说祈福的安平王妃去了。”

“安平王妃去了?”牧碧微挑了下眉,忽然问,“如今天气热了?”

“是呢,不知道今年可还避暑不避暑了…”素丝以为她要说这个,不想牧碧微却摇了摇头道:“如今已经热了,那么尸体也难保存…怕是安平王世子未必能赶上王妃的遗骸…”

阿善心知肚明,吩咐素丝道:“按着例子,备礼罢。”

“到底是王妃,届时你去一下吧。”牧碧微对阿善道。

阿善抿了抿嘴:“奴婢晓得。”

——两人都暗松了口气,安平王妃死得如此巧合,不让安平王世子见最后一面也能够圆过去…这是什么去了,多半就是假死遁世…

王妃祈福有几年了,在这时候遁世而去,一则是太后甍逝,否则若高太后还在,断然无法让安平王妃如此轻易的脱身的…二则,高家已经舍弃了安平王。

牧碧微和阿善庆幸的,自然是后者。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高家连太后都舍弃了,一个安平王,又算什么?

姬深再不孝,太后对他来说总比大兄更有威慑些的。

牧碧微捏了捏拳又放开,半晌才道:“辰光仿佛也差不多了。”

“拖到避暑怕是麻烦。”阿善淡笑着道,“据说,风向是在十月最好。”

“十月啊…”牧碧微吐了口气,“也没多久了。”

两人说着素丝一头雾水的话,眸光暗沉。

三日后,天现异象,白虹贯日!

朝野为之震动!

聂政刺韩傀、荆轲慕燕丹,都尝出现过白虹贯日之象——这样的大凶之兆,再加上不久前堂堂太后居然在寝殿里中了蛇毒而死,一时间谣言铺天盖地!

天现凶兆,人主自然不能推辞其责。

南齐承平帝仓促的下了罪己诏,又宣布大赦天下,秋皇后为了陪同承平帝,甚至宣布终身茹素来为国祈福…

大梁这边,许多人私下议论,天现凶兆,与姬深之前不理朝政、不孝太后极有关系…自然,这样的话,是绝对不能到姬深跟前说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姬深可以不将凶兆不放在心上,他难得的、几乎是头一次主动上了大朝。

——在巍峨的承天门上眯眼仰望,明亮的白色长虹,威严浩荡的贯穿了灼热的金乌,虽然日头仍旧光明,可那道寓意不吉的白虹却仿佛一柄去势恢弘的长剑,将象征人主、帝王的日头整个穿透!

这一幕景象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却赫赫高悬…似高高在上的苍天无言的俯瞰辽阔大地,预兆着天意的不祥——仰望的时候,可以发自内心的感觉到那种威严浩大面前,人力犹如蝼蚁尘土般不值一哂!

从承天门下来后,虽然是夏日,姬深却无心卸下严冠华服,他挥退众侍,独自在宣室殿沉吟良久,方召见高节,命他往安平王府宣读一卷早已拟好的圣旨。

这是太宁十二年的夏日,季正葳蕤,却有无数人心凉如冰,有些人心热如炭。

“倪珍、安平王。”牧碧微看着纸上朱笔所写的五个字,微微一笑,将宣纸揉成一团,丢进身边的香炉内,看着烧得干净,舒然笑道:“阿爹如今一定很高兴。”

阿善轻笑着道:“阿郎自是欣慰。”顿了顿她又道,“奴婢想西北诸多冤魂也很高兴。”

牧碧微嫣然笑道:“叫寒夕晚膳过来一起用…罢了,不要叫她了,让她独自呆着去罢。”

天降异象,白虹贯日,这样不祥瑞的征兆,别说朝野上下见之惊恐,连事先听到些许风声的姬深自己都寝食难安…旁的不说,先前康容华被逐出宣室殿,甚至连雷墨都受了连累,不就是因为康容华不知就里,索取的牡丹偏偏是“白玉版”、“霓虹焕彩”占了“白”、“虹”二字吗?

不过是有口无心,康氏好歹也是宠妃呢,竟也叫姬深勃然大怒——可见他心里的担忧惧怕到了何种地步!

聂元生旁征博引的密奏并钦天监推演的结果,都指出了此兆若出,必须镇压!否则,不只是大梁,连姬深都恐怕也要遭遇不测…太后莫名其妙的被蛇咬死,还是白蛇——当初在和颐殿里,姬深几乎是听说白蛇二字,就想起了贯日的白虹!

及至他亲眼看见了白虹贯日的一幕…高太后的死,无论苏家怎么旁敲侧击,他也不肯相信是有人谋害了!

这样的天降之灾,根本不是精锐的飞鹤卫所能够庇护得了的!

再说,皇室中人自有上天庇佑,否则天下泱泱之民,为何偏偏皇室能够得享富贵荣华?当年魏亡之后天下烽火四起,惟独梁、齐能够裂魏土称国建朝——这些难道不是命数吗?

姬深向来对朝事不上心,他深信自己既然命中富贵,朝事不管又如何?终究自己才是至尊!

但若命中注定有这样的灾祸…他可只有一条命!

钦天监推演不镇压的结果他只看了几眼就下定了决心,太后的甍逝,更是坚定了他的打算——这个镇压的办法…自古以来就有例子…

倪珍本是国之重臣,又有了勾结柔然之罪,姬深下诏将天象异常的罪责都归了他…到底还是不放心…

所以他还是取出了那封早就写好的奏章传了下去…那是赐死安平王的奏章,以重臣及宗室的性命来镇灾,本是中古就流传下来的法子…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但好在,姬深是相信的,这,就够了!

牧碧微仔细回想着事情的经过,她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简直不能再满意了。

沉吟了一下,她问道:“听说璎珞如今三不五时的往华罗殿跑?”

“打从何氏将姬恢和姬恒带到了华罗殿起,新泰公主就很不放心。”阿善道,“原本她还提过几回,要让姬恒到咱们殿来,奴婢借口娘娘如今忙得紧推了。”

“倒是个好姐姐。”牧碧微笑了一下,想了想道,“着她过来罢,我劝她一劝。”

晚膳的时候,新泰公主独自被请到了澄练殿。

她一身素服,头上别着雪色绢花,站在那里整个人晶莹剔透得犹如雪之精冰之魂,美丽得耀人眼目。

牧碧微让她在身边坐了,赞叹道:“怪道当年端明皇后怀孕时最爱叫你到跟前,日日看着个小美人儿,心情想不好都难。”

这调笑让新泰公主的紧张消除了些,也抿嘴笑道:“母妃就会作弄儿臣,儿臣哪有那么好看?”

“咱们宫里的公主都好看,但谁不知道论容貌无人能及你?”牧碧微心情极好,调侃了她一句,也不罗嗦,直截了当的道,“闻说,你这几日常常到华罗殿?”

新泰公主咬了下唇,才道:“回母妃,二弟…嗯,大弟弟和二弟弟向来养在皇祖母膝下,如今忽然换到华罗殿住,儿臣担心他不知何母妃的性情,所以才去提点了他几回…若是母妃觉得这样不好,儿臣就不去了。”

牧碧微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道:“你可知道,为什么阿善没有允你将恒郎带到咱们澄练殿来?”

见她如此开门见山,新泰也不能只说场面话,她抿了抿嘴:“儿臣知道事事烦着母妃不好,再者前些日子母妃也的确繁忙。”

“你是个聪敏的孩子,不像玉桐和恊郎那样天真。”牧碧微淡笑着道,“但你到底年纪小,许多事情…难免想不周到!”

新泰公主垂着头道:“求母妃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