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冷疏影静静地站着,看着窗外的林啸怒吼,忽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刘瑾就要死了吗?她不再是影子了吗?那么接下来她该做什么?她不知道。

她做了十三年的影子,她早已经失去了自我,早已经麻木了。一旦失去了自己的主人,她忽然觉得很惶惑,不知道整个人该站在哪儿,做什么。一个人被捆绑久了,忽然被松了绑,她就会摔倒,因为被捆绑的日子里,她已经不会自己站立了。

刘瑾被抓,她接受不到任何的指令,她只有一个直觉,就是再救出刘瑾。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刘瑾由石心道长和林安石这两大高手看守,她根本找不到救他的机会,只好潜入宫中。谁知武宗那次被刘瑾一吓,在宫中加强了守卫,进进出出都防卫得极严密,她一时找不着机会。今日午时三刻就是刘瑾行刑之期,她只有铤而走险。恰好永泰公主刚才因为秋临风林啸两人呕气独自跑了出来,正落入她的手中,她便拟用永泰公主来交换刘瑾。

她做这一切,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直觉之下这么做了。

然而林啸跟了过来,一切似乎都乱了。

她看着窗外的林啸,茫然不知所措。十三年来被禁锢的心,忽然被开释,她反而一片空白。

然而林啸却在怒吼,她的愤怒就像一根针似的刺进冷疏影的心中,那颗冷而僵硬的心,忽然间有了一种痛楚的感觉。

林啸却已经开始一间间地搜寻着冷疏影了:“冷疏影你出来,你看看你自己,你做了十三年的影子,永远站在别人的身后,永远站在黑暗里。你有多久没看见过阳光了,你有多久没有走到太阳底下看看自己,你还会笑吗,你还会哭吗?你去世的父母,你还记得他们吗?你失散的妹妹,你还有没有想找到她和她团聚?你怎么可以继续做一个不见阳光的影子,你怎么还要可继续做一具行尸走肉?”

林啸一边找一边骂,一边乒乒乓乓地踢开门、踢开窗、踢开一切碍着她走路的东西。

忽然间“呀——”地一声轻响,长廊尽头的一扇小门打开了,冷疏影站在门内,静静地看着林啸。

林啸停了下来,一切都静了下来,她向着冷疏影伸出双手:“影儿,来——走出来——”

冷疏影脸色苍白得可怕,神情中带着犹豫,带着惶惑,带着不安,她手中仍握着长剑,但是她的手却在颤抖。

林啸站在庭院中,站在阳光下,她的笑容也像阳光一样明朗:“影儿,来——走到我这里来——走到阳光下——你不再是影子了——”

冷疏影手中的长剑砰然落地,她颤声叫道:“林大哥——”忽然飞奔而出,扑入林啸的怀中。

林啸轻抚着她的头发,笑道:“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咱们慢慢再谈。公主呢?”

就在这时,突然院外一阵乱纷纷脚步急促地响起,就听到一个声音厉声道:“院内的刺客听着,大内侍卫和火器营已经将绛雪轩团团包围,你就算插翅也飞不走了。快快交出公主,听候发落,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林啸脸色一变,骂道:“一群白痴。”

冷疏影猛然推开林啸,转身已经拾起长剑,道:“林大哥,我保护你杀出去——”

林啸握住了她的手:“不,影儿,你已经不再是影子杀手,你不能再乱杀人了。”

冷疏影嫣然一笑:“好,林大哥,我听你的,我不再杀人了。”说着,就扔下了长剑。

林啸见她一派天真,竟如此轻易便将性命交在自己手上,更是怜惜。心中转念一想,问道:“公主呢?”

冷疏影指了指方才出来的房间:“在里面。”

林啸急忙飞奔到房间内,只见永泰公主端坐椅子上,见了林啸,眼睛滴溜溜地直转,却是动弹不得。林啸连忙为她解开穴道,永泰公主手脚方能动,立刻抱住了林啸大哭起来:“呜呜呜——林大哥,吓死我了。呜呜呜——林大哥,我好感动!”

林啸连忙安慰道:“好了好了,公主,一切都过去了,没事儿了。”

永泰公主扁了扁小嘴道:“我不要你叫我公主,母后皇兄都是叫我永儿的。”

林啸只好听命:“好了,永儿,这样行了吧!”转眼看到窗外,已经自院墙上跃下数名高手,围住了冷疏影攻击。冷疏影却恪守方才对林啸的承诺,哪怕凶险无比,也只是左支右挡,未下杀手。她练的本就是一剑致命的杀手功夫,用于防守却是太差了,眼看只要再跃入几人,冷疏影就要有性命之忧。

林啸暗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着永泰公主好整以暇地微笑道:“永儿,你觉得影儿该死吗?”

永泰公主想了想,摇头道:“她挟持我虽然是死罪,可是…”她抽了抽鼻子:“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原来她身世堪恋。我也不想她死了。”

林啸看着永泰公主,温柔地微笑道:“那好,永儿,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永泰公主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笑脸,心怦怦乱跳,怎么还记得什么是拒绝呀!连忙拼命点头:“好,你说要我做什么?”

院内,冷疏影力拼十五名侍卫,手臂已经见伤,渐渐有些不敌了,心中却想:“林啸说,他不要我再做影子,不要我再做杀手,我答应了他,不能再杀人了。”她心神微分,猛然间右脚一痛,却原来中了那侍卫的一记铁钩,脚下一个踉跄。周围侍卫们一阵欢呼,就要联手杀来。

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两扇门板飞了出去,林啸持剑架在永泰公主的颈间,厉声道:“立刻放她走,否则,我就杀了公主。”

此时秋临风正在兵部,与杨一清、沈白衣等人看着地图。边关急报,蒙古小王子又派兵扰乱边关,秋临风身边镇国将军,自然是责无旁贷了。

与将士们商议许久,忽然听得一声炮响,才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秋临风惊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旁边案桌上放的菜饭都已经凉了,原来大家注意力太集中,竟连中午饭都忘记吃了。旁边的兵部主事忙恭敬地回道:“禀秋将军,今天午时三刻,正是刘瑾受刑的时刻。刚才那一声炮响,就是开始行刑啦!”

秋临风哦了一声:“刘瑾,是剐刑吧!”

那主事道:“是鱼鳞剐,凌迟处死。犯人要挨上三千六百刀,才能死去。一般来说犯人是活不到三千六百刀的,不过这次是剐刘瑾,刑部专门派出最好的刀手,一定要剐到三千六百刀才能让他毕命。”

另一名主事笑道:“今天行刑的刀手可发财啦,京城中人听说要剐刘瑾,纷纷给他下定金,买刘瑾一块肉就给一两银子,他要真的能剐上三千六百刀,可就得三千六百两银子啦。”

秋临风不解:“怎么回事?”

那主事道:“嘿,京城中人,谁不受过刘瑾的害,谁不把刘瑾恨得牙痒痒的,不能亲手杀他,咬他一块肉也解恨呀!”

秋临风皱了皱眉头,他虽然也觉得刘瑾罪该万死,但江湖行事,一刀毙命,这样剐成三千六百刀,每一刀肉再叫人嚼得粉碎这种下场,也实在是残酷之极。但是这是大明刑律,却不是他能干涉得了的。

想到这儿,更是厌恶这官场。他暗中叹了口气,希望今晚能够说服林啸,早早脱离京城这种地方。

方想到林啸,就听得外面乒乒乓乓一连串声音,现任护驾将军卓青阳来不及解释地撞开守卫,像只没头苍蝇似地撞了进来,喘着粗气道:“秋、秋大哥,我找得你好苦…快、快去救小七——”说完一口气喘不过来,一交摔倒。

秋临风大惊,连忙冲过去扶起卓青阳,,右手一股真气度过帮他再顺息,急问道:“小七怎么样了?”

卓青阳缓过了口气来道:“天牢,小七被皇上打下天牢了!”

秋临风不及思索,立刻扔下卓青阳,在场诸人还没回过神来,只见到秋临风的身影一晃,就已经失去了他的踪影,杨一清急叫道:“秋将军,秋将军——出了什么事了,怎么走得这么快!”

沈白衣急抓住卓青阳问:“小六,这是怎么回事?”

卓青阳道:“小七——皇上说她勾结刘瑾余党,行刺与挟持公主,已经被打下天牢了。”

沈白衣急道:“小七怎么会勾结刘瑾余党,到底是行刺还是挟持,你说清楚点?”

卓青阳顿足道:“我也不知道呀,当我赶到时,小七已经被抓起来了。我急忙去找秋大哥,谁知你们都在兵部,害得我好找。”

沈白衣摔开他道:“废话少说,小七下狱多久了?”

卓青阳嗫嚅道:“有、有一个多时辰了!”

沈白衣顿足道:“哎呀你这笨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你不知道天牢规矩,犯人一下天牢就要打一百杀威鞭。小七儿要是破了皮伤了肉,你看大伙儿怎么找你算账。”

卓青阳大吃一惊:“什么?”却见沈白衣已经冲了出去,他连忙也跟着冲了出去。

秋临风来不及交待一句,,顾不得会惊世骇俗,施展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向天牢急冲而去。当日刘瑾被抓,他亲手经办为被刘瑾所害的诸大臣平冤的经过,释放天牢中人犯,亲口听那些大臣们说,凡是人犯一到天牢,不管三七二十一,必先打一顿杀威鞭,凡是一入天牢,决无幸免。

蕙儿,蕙儿如此娇嫩的皮肤,擦破一点油皮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怎么能够让她挨上一百鞭,他简直无法想象。

不管事情经过怎么样,蕙儿若是伤着了分毫,他就是拆了天牢,也无法弥补自己的过失。怎么会在这关键时刻不在她的身边呢。

唉,这丫头,这丫头怎么专等他一转身就惹出事来呢。

心中满是痛惜、不舍、懊恼与忧急,秋临风如旋风一般地赶到了天牢,来不及说话先一脚踢开天牢的大门,把守卫天牢的卫士吓得躲避不及,惊骇地看着平时温良谦和的秋将军怎么此时变成一只狂狮。

秋临风拨剑挥开企图阻拦他的卫士们,抓住一名狱卒吼道:“林啸在哪儿?”

那个吓得浑身颤抖,牙齿打战,抖索索地指着里面道:“在、在刑房——”

秋临风向刑房冲去,未到刑房却先听到里面有人数数:“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伴随着鞭子的呼啸声,秋临风一脚踢开刑房的门,叫道:“林啸——”

一个时辰前。

林啸身着刑具,被众侍卫如临大敌似的押进来天牢,天牢中阴暗潮湿,夹杂着阵阵血腥恶臭,如地狱般传来的阵阵幽幽暗暗的哭声,呻吟声,说不清的阴森可怖的气息。

她被推进刑房之中,忽然听到一阵恶狠狠的大笑声:“我道是谁,原来是林指挥使。你不是正春风得意吗,怎么会到我这地方来啦!”

林啸一怔,认得此人正是当年跟在阴无咎面前的二档头封项,他本是阴无咎的心腹,阴无咎死后,料是失去了靠山,再未在刘府见着他了。原来他又另寻门路,竟混到天牢做了典狱长。

林啸微笑道:“是啊,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着熟人。封档头,好久不见啦!”

封项恶狠狠地道:“是啊,的确是好久不见啦,姓林的,想不到你也会有落到老子手中的一天。你今天既然落在这儿来,老子可要好好地招待招待你了。兄弟们,给这位林七爷准备起来!”

第十六章

众狱卒吆喝一声,林啸看着左右,只见刑房两旁挂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刑具,什么铁鞭、烙铁、竹签、夹棍、老虎凳只是平常,更有许多历代酷吏们传下来的什么凤凰展翅、仙猿上天、火瓮、滚钉板等等…饶是林啸胆大包天,看了这些匪夷所思的酷刑也不由得心惊胆寒,怪不得人说天牢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几乎每一个能够活着出天牢的人都是被抬着出来的,基本上已经去掉了半条命了。

封项冷笑道:“来人哪,把他先绑到柱子上去,咱们照规矩,先来一百杀威鞭,算是给你林七的开胃菜吧!咱们的凤凰展翅、仙猿上天就算后面的大菜吧!”

林啸惶急之下,忽然哈哈大笑。封项正向着她走去,见她大笑,反而惊惶地退了一步,怒道:“姓林的,你笑什么?”

其实林啸心中慌得要命,怎么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这段日子在刘瑾府混出的经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大笑三声把对方吓倒再说。

见封项果然有点被吓住了,林啸信心大增,一边急速地思考着脱难之计:“老封呀,怪不得阴无咎说你是盏省油的灯。我问你,你混锦衣卫多少年啦?”

封项不明其意,答道:“十年了,又怎么样?”

林啸笑道:“你十年了混来混去还只是个二档头,现在还混成狱卒了。七爷我进京才半年,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了。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在哪里?”

封项嫉恨地道:“哼,爬得高跃得快,你混到都指挥使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落到我的手里!”

林啸冷笑道:“你封项也算得见风使舵啦,姓阴的一倒台你就攀上了别人,混到天牢里了。可惜小人物终究是小人物,纵然会见风使舵,也只见得一寸的风向。遇到大风大浪就把你打得粉身碎骨啦!要学就学学七爷我,刘瑾活着我是首席军师,刘瑾一死我反而升做都指挥使。我不必见风使舵,四面八方的风得都向着我吹!”见封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林啸得意起来说话更溜了:“你以为我进了天牢就翻不了身啦,真是鼠目寸光。一个翻身我又能够出去,到时候,哼,得罪我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你自己想想!”

封项怔了半晌,忽然大笑道:“哼,姓林的,老子差点又被你给唬住了。进天牢的家伙,哪一个没有威风的从前,可是一进天牢,管你在外面是爷爷,到这儿来就是孙子。老子可不是给人唬大的!”

林啸鼓掌道:“这话说得倒有几分气势呢。哼,常言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象你这么个傻大胆儿能活到今天倒真是奇迹。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赌我会不会鲤鱼翻身?告诉你,七爷我到天牢不过是逛逛而已,三天内就能出去。要是你等不得三天,那三个时辰也行,我赌这三个时辰里,就会有一位你得罪不起的,绝对能够要掉你脑袋的贵人来天牢看我。你赌不赌?”

封项冷笑道:“少来,你这套老子见多啦,进了天牢的总也有嘴上能说会道的。老子能叫你给哄住啦!说来说去,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我告诉你林啸,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拖延时间想迟一点皮肉受苦,老子不信这一套!兄弟们,动手!”

林啸大急,忽然又是一阵大笑:“好、好,难得遇上个玩命的主儿,你家七爷就陪你玩到底。你姓封的敢拿命来换我一顿打,我合算得很!来来来,要头一颗要命一条,武林中人受点皮肉苦算得了什么! 只是——”她的声音却变得阴森森的:“我想整的人怎么死,姓封的你自己可想好啦,阴无咎万箭穿心,刘瑾凌迟处死,你姓封的想必比他们更高明,不怕七爷我的手段!”

封项打个寒噤,不由得心里发毛,可是当着手下们的面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至于被这小子这么吓住啦!可是此刻林啸的话可还真的吓住他了,想到阴无咎的死法,想起刘瑾的死法,那当真是叫人胆寒。封项咬了咬牙,故作悠闲笑道:“好,今儿老子没事,就陪你林啸玩玩!你敢跟老子打赌,你一个天牢人犯,拿什么跟老子下注!”

林啸暗中松了口气,一拍桌子,叫道:“好,咱们就等三个时辰,若是没有我说的贵人,我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管你叫爷爷;要是我赢了,你就得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叫爷爷!”

封项哼了一声,道:“到了天牢里一用刑,哪个犯人不跪下来给老子叫爷爷,你说了等于没说!”

林啸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来,道:“好,若我输了,这五万两银票就归你;要是我赢了,哼哼,便宜你这小子,只要磕头叫爷爷就成!”

封项一拍桌子:“好,就冲着你这五万两银子,老子赌了。”

林啸大笑着,一按桌子跃上来,大刀金马地坐在桌子上。

封项看了极为不爽,在一旁故意吆喝着摆弄着各种刑具,什么凤凰展翅如何摆弄、仙猿上天如何行刑、火瓮如何烧红等等…

林啸看在眼中,听在耳里,要说不怕是假的,可是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唬住对方。她干脆横卧在桌子上,口中更是哼着小曲来对抗来自封项的噪音:“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中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她口中唱得悠闲,眼见进来将近半个时辰,居然外面毫无动静,心中早把秋临风连同兰亭六友骂了个遍,她可不知道此时卓青阳正满世界地找着秋临风呢!

当林啸正唱着:“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宴作、会吟诗、会双陆…”时。封项已经忍不住了:“哼,一个时辰过去了,居然毫无动静。林啸,你还有什么花样可玩呢?”

林啸白了他一眼:“有点耐心好不好老封,象你这样怎么在官场上混呢?”

封项气得没办法,顺手抓了个人犯先来抽上一百鞭子。林啸心中也不由得有些紧张,神情却是更加不屑,口中小曲唱得更是欢快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间中伴着皮鞭声,封项的吆喝声,那犯人的惨叫声,林啸自问有史以来唱小曲儿从来没有这么多奇异的伴音来着。

封项听着她的小曲儿,气得更是用力地抽打犯人,直打到五十来下,那犯人便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了。再看林啸,竟是横卧在桌上呼呼大睡了。

封项打到第七十九下,忽然听到外面人仰马翻的声音,封项不由地住了手,惊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了?”

林啸一听到外面的声音就立刻不装睡了,坐了起来笑道:“你管外面做什么,天牢不是你的地盘吗?”她挑衅地看着封项,道:“才打到七十九下呢,怎么,手软啦!留着点力气打我吧!”

封项狞笑一声,道:“不错,老子是得留着力气侍候你七爷。”把鞭子扔给一旁的手下,道:“你来打!”

那狱卒接过鞭子,才打得几下,忽然间呼喇喇地一声巨响,像是天牢要蹋了一般,秋临风已是一脚踢开刑房的门,叫道:“林啸——”

才见林啸懒洋洋地自桌上慢慢爬下,应道:“我在这儿呢!”

封项一见之下,吓得腿都软了:“秋、秋、秋大将军,您、您、您老怎么、怎么来了?”

秋临风正眼也不看他,一个箭步冲到林啸面前抱起她,仔细地上上下下察看了一番,见她浑身上下连半寸皮也没破,这才放下心来,有余暇看到眼前鞠躬作揖的人。

秋临风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林啸的身上不敢移开,正眼也不目的地封项,沉着脸道:“阁下是谁?”

林啸已经抢先回答道:“他是这儿的典狱长,叫封项,现在是我孙子。”

秋临风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

林啸已经从秋临风的怀中一跃而下,伸出双手道:“还不把我的手铐打开。”封项忙不叠地抢上前去掏出钥匙,将林啸的手铐打开。林啸将袍子下角甩开,右脚已经踏上了板凳,右手在桌子上一拍,冲着封项喝道:“哼,孙子,磕头叫爷爷呀!”

却见封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地,秋临风问道:“怎么回事?”

林啸得意地笑道:“哼,你来得及时嘛,这小子不信你会来救我,居然跟我打赌说输了管我叫爷爷。”

秋临风这才明白过来,见这封项一脸尴尬,不欲生事,忙打圆场道:“算了算了,彼此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

林啸却指着秋临风道:“不关你的事,你走开!”方才虽说秋临风来得及时,有惊无险,到底是受了惊了。况且越是小人,越怕恶人,这等小人若是轻易放过,反教他们失了畏惧之心,生了轻视之意。

秋临风见她已是刁蛮性子大发——唉,女人生气的时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还是避避风头,省得她把气撒在自己身上,到时候可没人为他求情了!只得退后一步不响了。

林啸闹起脾气来不依不饶,秋临风也只得自求得福,却不知这封项的头磕是不磕?

谁知那封项却真的走上前来,双膝着地跪下,叫道:“爷爷!您老真是手眼通天,这么快就能够跟秋将军这样的新贵攀上好交情,这才真真是人中豪杰。我封项也算得是会见风使舵的人,却总也交不上好运来。我要学得您老一成,就飞黄腾达了。虽然您比我年轻,不过有道是: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难得您老真认我作孙子,您老以后可得多提拨我这个孙子!”说完,竟真的欢天喜地地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向身来。

林啸料不到他竟有这一着,原以为封项不过会迫于权威,勉强磕个头罢了。想不到她真的低估了这人的无耻,倒弄得她自己一只手举在空中忘了下来。

秋临风更是目瞪口呆,想不起世上竟真的有这么无耻的人,想不到自己能亲眼看到这变色龙的一幕来,瞧着这人一张恬不知耻的脸,居然还笑着向自己走来,道:“秋将军,您跟七爷是好朋友,我该给您老也磕个头,您老以后多关照我爷爷跟我!”说着就要磕下头去秋临风暗运内力,阻住了他,沉着脸道:“封典狱长,本官可跟你没什么交情,不必了!”笑话,这人要真的冲着他磕下头去,他不连昨夜吃下的饭都会给吐出来。

封项见着他神情严肃,倒有几分惧意,讪讪地站起来,不敢再多说什么。秋临风道:“我与林指挥使还有要事商议,能否行个方便?”口气虽和,但他的脸色却叫人先惧了七分。

封项原在刘瑾门下,如今刘瑾一倒,此时朝廷中以杨一清为首,内廷中以张永为首,两人都封了候爵。而秋临风虽然未曾封候,是以他在短短几月而一跃成为二品镇国将军,升迁之快,本朝罕有。更何况人人皆知,虽然杨张二人权势赫赫,但是平安化王叛乱、刘瑾叛乱这些事却全仗秋临风这个镇国将军立的功,撑的底。故而被人称为朝廷新贵,不是没有道理的。朝中那些一时失势的人,无不想着与这位秋将军套点近乎,拉点关系,无奈此人滴水不进,无缝可入,人人见之畏惧三分。谁知林啸竟与他有这般关情,封项心中倒对这位昔日刘瑾面前的红人更添了几分莫测高深的敬意。

封项忙道:“不敢不敢,秋将军,唉,这里太污秽了,原不适宜您二位贵人。这这这天牢上面一层有个单间,决对无人打扰。您两位请移步如何?”

两人上去一看,何止是单间,里头高床软枕,桌椅器具俱全,若不是外头粗如儿臂的铁栅栏,简直就是客栈的上房,此时封项还忙忙地叫人泡了壶碧螺春来。

原来天牢之中也是三六九等,有的暂住,有的长住,也有的就死在天牢之中了。王候将相有些本是朝廷红人,偶而言语触犯着的,进来时便已经知道出去的日子了,便进上房好吃好住;有些罪名本不大要紧的、上头有人的、入狱之前就已经关照过,走走过场,家里人多使点钱,便也能衣食无忧,不必受刑。这等关节之事,原是处处都有,便是天牢也不例外。

林啸进去一看,原来这牢房在这一层的最后一间,三面土墙,狱卒们守卫也都在另一边的尽头,最大的好外是不受打扰。甚是满意,对封项道:“好了,你带人出去吧,我与秋将军有事要谈,不可打扰!”

封项满口答应着退出去,当真比孙子还乖。

转眼间牢房内只剩下两人,秋临风不觉好笑,看着林啸道:“恭喜你了林七爷,收了这么一位殷勤的孙子。”

林啸的脸也红了,口中却不服软:“哼,秋临风,你是少见多怪,官场上似这等有奶便是娘的家伙多了,我早就见惯了。只是没想到让这家伙顺杆爬上,真是晦气极了。不过,”她看了秋临风一眼道:“你倒比我算计着的时间来得快!”

秋临风没好气地道:“拜托你呀蕙儿,你便要闯祸也要看有我在的场合,这次居然把自己玩到天牢里去了,若不是卓青阳及时找着我,我看你这一百杀威鞭是逃不过啦!”

林啸不好意思地道:“没办法,来不及啦,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一朵牡丹花儿,一朵寒梅花儿,折损了那一朵,都是教人惋惜的事呀!”

秋临风长叹一声:“你这样子,当真教人恨不得把你藏在家里,谁敢放你出来,真是嫌命长了。”

林啸白了他一眼:“藏在家里,你是教我扑蝶还是绣花?”

秋临风也摇了摇头道:“便是扑蝶绣花,也好过教我一日一惊。可是,你若是肯在家里扑蝶绣花,你便不是紫星剑林啸了。罢罢罢,我真不知是哪辈子惹上你这魔星来着!”

林啸看着秋临风关切的眼神,想起他一向神闲气定,温文尔雅的他方才几乎差点拆了天牢疯狂,不由地微生歉疚之意,嫣然一笑,倚在秋临风的怀中道:“好啦,我以后再也不会闯祸了。”秋临风轻抚着她的秀发,微微一笑。林啸说得好听,他却不敢这么乐观,经验告诉他对于这类事,这丫头一向是勇于认错,决不悔改的。

正说话间,封项小心翼翼地在外面道:“爷爷,沈大人,卓将军他们来看您了!”

秋临风大笑,林啸涨红了脸,怒道:“叫他们进来就是了。”

紧接着,沈白衣、穆俨、卓青阳等兰亭六友陆续赶到,一时间,把小小的牢房单间挤得转不过身来。

林啸拍手笑道:“哟,今儿人到得真齐,比下贴子还快,看来以后我得把客厅设在天牢中了。”

秋临风又好气又好笑:“刚才是谁差点挨鞭子,这会儿倒说便宜话。”

林啸立刻沉了脸,沈白衣见状忙对众人笑道:“好了,秋大哥既然已经在此,看来我们都来得多余了,快些儿自动走吧,免得小七儿赶人。”

秋临风道:“慢着,我还有事,要请诸位分头行事,早点把蕙儿救出天牢。白衣,你与穆俨去联络一些臣子上书为她求情。洪三弟与齐四弟设法找到影子杀手,朱五弟你去把整件事的来垄去脉弄清楚,卓六弟你现在是护驾将军,可以进入大内,快去找公主求情。”

沈白衣道:“秋大哥,那你呢?”

秋临风道:“本来这应该是我的事,可是…”他停了一下,看着林啸一字字道:“我得在这儿守着这个闯祸精,现在真是不能再让她惹出半点事来了。”

林啸缩了缩脖子,能够造成这么多人鸡飞狗跳的,她的本事的确不小。眼见兰亭六友各自领命而去,她忽然叫住了卓青阳:“对了六哥,你去见永儿时,帮我带一串天桥的糖葫芦给她。”

卓青阳不解地问:“永儿?”

林啸笑道:“就是永泰公主啦!”

秋临风只觉得头大如斗:“永儿,你什么时候跟公主都可以这么亲密地称呼了?”

林啸笑道:“就是早上救她那会儿的事。”

卓青阳应了一声就要走,秋临风忽然心中一动,叫住了卓青阳,附耳低声说了一阵,卓青阳怔了怔,问:“这、这就能救小七?”

秋临风不动声色地道:“对,你只要照作就行。”

兰亭六友一散而去,牢房内又只剩下林啸与秋临风。

掌灯的时候,封项殷勤地送上一桌酒菜,见秋临风仍在牢房内,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心中诧异,秋临风板着脸道:“刘瑾余党仍未清除,我今晚要留在天牢之中,以免意外。”封项哪敢有什么意见,连忙诺诺地应着退下。

天黑了,天牢中忽然静了下来。

一灯如豆,林啸倚在秋临风的膝上,秋临风为她轻揉着被手铐弄得红肿的手腕,夜深人寂,连秋蝉的鸣叫都格外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