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斯予一抿嘴,点点头,说:“你行,NND到头来,你就能折腾我。”他一声怒喝:“小兔崽子,过来!”

童童吓了一跳,迟疑着不敢过去。霍斯予不耐烦了,骂:“不过来是不是?那你一辈子躲吧。我告诉你,也就是我现在脑子不清楚了才不得已答应这种破事,等会我反悔了,你哭的地儿都没有!”

童童立即过去,可怜巴巴地叫了声:“五少……”

“闭嘴!”霍斯予骂骂咧咧,对周子璋说:“你他妈记住,今儿个我是为了你,明白了吧?也就是你才能这么差遣老子!”

周子璋微微一笑,说;“谢谢。”

霍斯予一呆,摸摸脸颊,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想触碰他的脸颊,终于还是垂下手,咬牙说:“这下,心里头不那么恨我了吧?”

“还成。”周子璋说:“你还是有点人性,我很欣慰。”

“操了。”霍斯予骂了一句,半是威胁半是恳求:“下回见着我,别杵着,好歹你也主动打个招呼,成吗?”

周子璋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霍斯予笑了笑,说:“走了。事情办完了,我会给你个电话。”他转身,对一旁的童童说:“跟上!”

周子璋目送他一阵风地走出医院,对还在犹豫的童童笑了笑,说:“没事的,去吧。”

童童这才点点头,朝他微微鞠躬道谢,忙着跟霍斯予跑了出去。

还来不及感慨一句,手机就响了。周子璋一接,却是林正浩。

“哪去了?我回来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林正浩口气有些不好。

周子璋一句习惯性的“对不起”到了嘴边,忽然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对林正浩说:“我有位朋友受伤了,我送他来医院。”

“什么朋友?”林正浩听得出很不满意,但还是忍耐着说:“不是同学?”

“不是,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位朋友。”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乱七八糟的人身上,你该快点回来,我可是推掉不少工作,好容易空出一晚上来打算陪你的。”

周子璋忍了忍,这回没忍住,他认真地说:“林大哥,你也知道等人的滋味不好受对不对?你只是等了,”他低头看表,说:“两个小时不到,可我,等了你一个礼拜,除了你那位美丽的秘书小姐,连你的人影都没见着。”

“你这是在怪我吗?”林正浩忍着脾气说:“我在工作,我有正事,我又不是在干嘛?你不是已经能理解了吗?”

“我是能理解,”周子璋说:“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的恋人公司在哪,他做些什么工作,他为什么加班要住到公司去,他的家庭到底怎样,他的公众生活和私人生活,到底包括哪些内容,他到底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过着什么生活。”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说:“同样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我等他这么多天没有关系,他等我两个小时,却好像我犯了大错。”

“子璋……”林正浩试图想说什么,却被周子璋打断,他眼里有点酸涩,似乎蒙上一层雾气,却笑着说:“没什么,你什么也别说,我没事,我能理解你,但是,我真的希望,什么时候,你也能理解一下我,稍微,理解一下我。”

第65章

什么时候,你也能理解一下我,稍微,理解一下我。

周子璋说完这句话,就果断的按了终止通话键,然后,他有抱着头呜咽出声的冲动。

真的不想再听了,重复的对白,这个她人随后又会一贯温柔地道歉,用最打动人心弦的蜜语甜言让你不知所措,用疲惫中透着渴望的眼神令你深觉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让你不由自主地寻找自身的错误,不够理解他,不够体贴他,不够替他着想,反正一切都是你的错,而他如此宽宏大量,他有的小毛病,只是偶尔对最亲近的人发脾气,如此而已,难道你不该理解吗?因为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他憋着的压力,不朝你发泄朝谁发泄?而且这样之后,他还反倒来会跟你道歉,所以你错得更离谱。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都是这种逻辑,但突然之间,周子璋厌倦了这一切,或许明天再遇上他,再相处,你还得继续忍受这种逻辑,但是现在,至少此刻,他不愿意去迁就,不愿去当站在审判席上的那个人,不愿在林正浩温柔忧伤的目光下惶恐万分地寻找自己的错处,找不到还特别难过,这一刻,他只想,有个空间,好好想想。

想想这种关系,不能仅仅因为爱,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分解成一块块碎片,去重新拼凑一个支离破碎,按照林正浩的需求而塑造而成的自己。

周子璋最终没有流泪,他闭上眼又睁开,迈开大步,走出医院。

抬起头,S市的夜空你总是很难找到星辰,这个城市太光亮了,相比触手可及的霓虹灯,天边的遥远星体显得太飘渺,飘渺到你不需要的地步,飘渺到你会遗忘,童年的时候,你最初的幻想,其实从那里来。

周子璋想起在家乡时仰头能辨认的星座,忽然一阵无意义感涌了上来,拼了老命考上F大,来到这座上世纪三十年代就被誉为“夜巴黎”的都市,其实得失几何,你自己也衡量不好。

他踏步走远,手里的拳头暗暗握起,没关系,再难的都经过了,只要朝前走,继续往前走下去,总会把今天的一切,又经历成为过去。

在宿舍睡了一夜后,周子璋觉得精神又回来了,他决定了两件事,第一,要从林正浩家搬出来;第二,存折上的钱已经不足一万块了,他必须想办法赚钱。周子璋在学校人缘不错,虽然不少人知道他有个“有钱”的表弟,但看他的人品,也都知道他不是那种攀高枝靠关系的,这个时代这种人其实会被嘲笑不识时务,所幸历史系到什么时候,到底还是有崇尚高义的传统在,于是大家一听说他想找兼职,同宿舍的几名室友首先表示支持和理解。博士师兄将自己名下的教学任务分了一些给他,同时,他的导师正好接了一个编书项目,这种活虽然有薪酬,但要求占用大量时间,一般学生不太愿意干,却适合周子璋的性子,他二话没说,也接了过来。

这样一算,除去每月学校发的补贴,他可以多赚将近三千块钱,也就是说,为童童花的医药费,这下可以赚回来了。周子璋觉得心里特别踏实,钱这种东西,他吃亏太多,知道什么时候人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但他也深知,人活着得有底线,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沦为商品的地步,如果样样都能用钱衡量,那样的人生,无疑很可悲。

周子璋找了个白天林正浩不在的时候,前去别墅将自己的东西稍微打包带了出来,想了想,他还是给林正浩留了纸条,然后离开。东西其实不多,无非一些衣服和书,他拎着走出的时候,撞到保全人员还跟他打招呼:“周先生,要旅行吗?”

周子璋笑笑不置可否,他转身回望那栋房子,当初住进来时候的激动和期望,此时也并非消散,但如果要将这些期望维系下去,就必须搬出来了。

林正浩在看到纸条后随即追到学校去,在他看来,这无异于一次离家出走的小别扭,就像他的小侄女一样,有时候,人就是要做这些无谓的事来吸引他的注意。他甚至心里有些自嘲,这就是找一个比自己年轻的恋人附带的后果。他们一方面确实带来无以伦比的激情,年轻的身体也确实要合心意一点,年轻人的心智,确实也比较能掌握;但另一方面,他们总有这些不安分的心,有幼稚的做法,有让你啼笑皆非,完全没必要的行动。他原以为周子璋是个例外,他年轻,但却沉静老实,恪守本份,欲望容易满足,人总体来说单纯天真,又温柔细腻,正是他寻找了许久要的类型。

所以林正浩才会待周子璋不同,才会将人领回自己家,跟他同居,让他进入自己的私人空间。在心里头,林正浩是真的喜欢周子璋,真的想跟周子璋过日子。想想看,忙了一天回家,屋里能有个人等着你,给你做宵夜,帮你放洗澡水,安静着微笑听你讲话,温顺而不失激烈地回应你的索求,这难道不是每个事业有成的她人梦寐以求的吗?有这个人在,你永远不用操心家里头雇的佣人没人监督而出问题,孩子没人照料,回去室内一团糟,账单积了三四个月都没人处理,抑或,疲倦地回到家,还得自己动手换床单,还得应付老婆挥霍无度刷爆的信用卡。

其实到目前为止,他喜欢周子璋的心并没减弱,甚至越来越强,对着他,常常会产生莫名其妙的独占欲,这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性格,可它就是发生了。看到霍斯予纠缠不清,他会生气,看到周子璋把该给他的时间分给别人,他也会生气。因为这样,才会有时候口不择言,是,那些话确实有点难听,但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吧?林正浩觉得很窝火,为什么周子璋就不能体谅自己一点?溪口项目迫在眉睫,自己恨不得一秒钟掰成两秒来用,就这么个节骨眼,他还来跟自己耍脾气,够不懂事的。什么叫自己不理解他,是谁花了大量时间来讨好他?什么时候,他林正浩沦落到要替情人烤蛋糕做咖啡的地步?

人为什么就不能学会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呢?

但尽管如此,林正浩还是决定对周子璋再好些,不管怎样,把人哄回去最关键,他实在没那个闲工夫分神了。他特地空出一天,亲自开车去F大,打电话让周子璋出来见面,他听出周子璋电话中的迟疑,这令他不舒服,这算多大点事,就为这点事离家出走,值得吗?见到周子璋,林正浩却又有点心软了,看他垂头站在自己面前,跟个做错的孩子似的,林正浩摇头笑了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心里头告诫自己一定要温柔,不能指责,只能哄着——对所有闹别扭玩失踪的孩子,不都该这样吗?林正浩两只手覆盖住周子璋的手,他记得周子璋说过,这样被他包着手有安全感,看着他的眼神也是爱怜交加,语气尽量温和,问:“没我睡在旁边,你睡得好吗?”

他观察周子璋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一丁点的表情,果然,因为这句话,周子璋脸上现出一闪而过的委屈,林正浩笑了,柔声说:“我睡得很糟糕,回家看不到你,很糟糕。”

周子璋不自觉咬了下唇,林正浩趁热打铁,说:“别生气了好吗?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回去吧,没有你的地方,我都觉得陌生得可怕。”

这句话脱口而出,林正浩自己都有些吃惊,他哄情人向来有一套,有时真心有时假意,但并不意味着会说这样的,他这句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很需要周子璋呆在家里,呆在自己能看得到,知道的地方。于是,他更坚定了决心,握紧周子璋的手,用商量的语气问:“要我怎么赔罪?别这样,我都给你赔罪了,子璋,你原谅我好不好?”

周子璋叹了口气,抬起头说:“我没怪你。”

“那,回去好不好?”林正浩微笑着,用期待的口吻问:“回去吧?”

“不,”周子璋摇摇头,说:“对不起林大哥,但我觉得,同居不是什么好主意。”

“为什么?”林正浩脸沉下去,问。

“因为,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周子璋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我想,我不是很合适,在现在跟谁住一块。”

“什么原因?”林正浩有些急了,问:“我承认,这段时间是冷落你了,但我那是有正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吧,最多我答应你,宁愿我辛苦点,每天都保证回家好吗?如果你觉得家务活多,我完全可以再雇两个人,你不用动手都可以,还是,”他狐疑地盯着周子璋,问:“你心里,有了什么变化?”

周子璋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吸了口气,微微笑了,说:“大哥,你别着急,我爱你,”他柔和地说:“我是爱你,这点你不用怀疑。我比你想的,比我想的,还要在乎你,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你还在不在,有时候晚上躺下来会想,最好现在世界终结,这样到死你也还跟我在一起。你不在,我一天又一天地等你回来,心里害怕得不行,我连给你炖个东西,放多少,加多少水,都要想很久,我怕你不满意。”

林正浩听着,点头笑着说:“那很好啊,我很感激,子璋,我一定会对你更好的,我们回去……”

“不是,你没听明白。”周子璋哑然失笑,说:“这样是不正常的,你不觉得吗?我就像,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每天围着家里那点事,书也看不下去,研究毫无进展,我都快忘记了自己来这个城市干嘛,我是个什么人了。”

林正浩的笑容收敛了,他心里有点触动,看着周子璋不作声。

“那天,我见了你的姐姐,”周子璋低头笑了,说:“她真是个贵妇人,这位贵妇人跟我说什么你知道吗?她说,我跟着你,念多少书,做什么事都无关紧要,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照顾好你。但是大哥,”他抬起头,诚恳地问:“你老实告诉我,如果周子璋,只是那样一个周子璋,你还会,留着他吗?”

林正浩暗骂了一句林素琴,说:“我从来没有阻碍过你的学业。”

“是,你没有,”周子璋柔声说:“可你也不见得多赞成,甚至,这对你来说,可能只是情人身上可有可无的一个点缀。但我想告诉你,这个点缀对我来说,却至关重要。”

林正浩哑然了,周子璋说的没错,对他来说,情人就算拿到高学历,那也只是一个学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最重要的是,一个她人如果成长得太好,那离他心目中要的情人标准,就会越来越远。

他心里有点冷了,点点头,说:“我了解了,你搬回去,我给你派司机,每天接送你上下学,不耽误你就是。”

“不。”周子璋坚决摇头,恳切地说:“林大哥,我现在回去,只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差,我会忍不住抱怨你冷落我,你会逐渐厌烦我跟个佣人似的庸俗,我不能过那样的生活。我想要的是,我们能走得远,一起。”

林正浩有点动容,这还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些。他有个感觉,眼前这个她子变得有些陌生,他原来其实并不算了解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耀眼光彩,这种光彩令他怦然心动,来不及细想,他已点了点头,说:“好吧,我答应你。但有个条件。”

周子璋笑了,说:“放心,我仍然会每天给你电话。”

“还有周末回家。”林正浩有点无奈,说:“那就是你的家,记住了。”

林正浩走后,周子璋整个人觉得轻松,迅速投入他在学校的工作当中。他一忙起来,心反而踏实了。周子璋每天埋首在资料库,不厌其烦地给枯燥的文献校对注释,一条条编码再整理,这个过程看似无聊,非得耐得住性子的人才干得了,但其实对他的学业是很有帮助的,间接的,他所参与编纂这本书所涉及的断代史内容,周子璋熟稔于心。这个功夫不是读几本史学理论就夸夸其谈,动不动就炫耀“知识”、“思想”的学生能比拟的,做了一两个礼拜后,周子璋深深感激自己的老师给自己安排这样的工作。他在跟老师交流的时候谈了自己的一点想法,老师便鼓励他根据自己的考据写一篇论文,东西出来后,导师不吝赞赏,夸他“虽灵性不足,然勤能补拙,文章扎实可靠,假以时日,定有大用也。”

这篇文章后来发表在F大校报上,F大校报是一类期刊,以一个硕士生的资格能发表在这样的地方,已经是了不起的殊荣。一时间,周子璋受到很多同仁的瞩目,同系很多博士、博士后对他都纷纷刮目相看,而因为这样,他的硕博连读,也基本算内定了。

这段时间让周子璋有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确实,一个人的价值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呈现,连带着,这种事业上的成就感也会带给你自信和继续下去的勇气,学术道路其实孤独而枯燥,耐得住寂寞是一回事,但若没有受人认可,这种孤独往往难以忍受下去。

周子璋发现,自己想林正浩的时间大大减少,那些情感上的挣扎和受伤,在现在看来,其实并不是非此不可,而是需要换个角度更好地思考。

林正浩都如此,他想起霍斯予的时间就更少了。正在几乎将他忘了,却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周子璋当时正在资料库工作,随口接了电话,就问:“喂?”

“周先生吗?”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有礼貌的她声,听着很熟悉,但周子璋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我是,您是哪一位?”

“我是陈助理,不好意思,冒昧打来电话。”陈助理有些口气很为难,吞吞吐吐地问:“您,能不能来一趟医院?”

周子璋心里一沉,问:“是,他出事了?”

陈助理叹了口气,说:“算是吧,五少这回彻底惹怒了司令,差点让老爷子拿枪崩了,幸亏大少在跟前拦得快,子弹只是射进了腿部,可是在手术过程中,发生了并发症……”

周子璋大吃一惊,实在想象不出霍斯予会出这种事,忙问:“怎么会这样?”

“现在情况不是太好,加护病房住着,”陈助理说:“所以,您,能不能来看看他?”

“可是,”周子璋只觉自己身份尴尬,不知道以什么立场去看霍斯予,他迟疑着说:“他现在这样,家里人陪着的肯定不少吧,我这么过去合适吗?”

“夫人不知道。她去香港购物了,没敢告诉她。”陈助理叹气说:“出了这种事,老爷子心里也不好受,这时候该闹的早闹过了,其实,是大少吩咐说,让您来看看。”

周子璋想起那位不苟言笑的霍家大少爷,心里先怯场,嗫嚅说:“我去,不好吧……”

“您不来就更不好了。”陈助理说:“大少可不比我们五少,还有,五少这回说到底是因为您的缘故进的医院,您不来看,我怕日后您后悔。”

“怎么会因为我?”周子璋心里大骇。

“您出面让五少保那个孩子,三少却一定要作了他,兄弟俩闹起来,五少就使了些不入流的法子迫使三少就范,但这些事不知怎么,连着您的事,都给捅到老爷子那去了。”

周子璋说不出什么感觉,那瞬间心头一疼,却是无比真实。他站了起来,快速地说:“你不用说了,我去,在哪,我现在就过去。”

第66章

似乎怕周子璋不来,陈助理客气地婉拒了他自己搭车的意思,不由分说指派了一辆车去接他,周子璋下楼一见,连司机都是老熟人,当初跟着霍斯予的时候接送没少撞见,只是如今却有些尴尬,彼此略微点头打过招呼,就一路无话,飞驰赶往医院。

这个医院周子璋并不陌生,上回他让霍斯予弄伤了就是送这来,似乎院方上层跟霍家关系匪浅,他一下车,就看到陈助理毕恭毕敬在外头候着,见到他,立即上前,亲自替他开了车门,领着他七拐八拐,乘坐专门的电梯,直达病房。

周子璋沉默不语地跟着陈助理,他的状态有点像在做梦,总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霍斯予那么健硕霸气的人,居然也会有一天住到医院里头?印象中,这个年轻男人似乎就像铁打的,身上的肌肉一块块摸上去都是硬疙瘩,那时候恨极了他,打又打不过,气恼之下张嘴咬过,差点没崩了牙,而那家伙照旧一脸痞子相,哪里有半点影响?

他还记得,那时候跟霍斯予栓在一块,之所以那么怕他,除了被殴打以外,很重要一点,也是他这种南方小镇的文弱男生,一辈子也没见过霍斯予这种体格魁梧如西方人的男子,站在跟前,比他高出去大半个头,一只手就能把人紧紧扣在怀里。揍他,挥拳头,你疼的都是自己的手,顶多也就是让他皮肤变红些许,要伤他还差得远。对他的怕,其实还有体格上的自卑,是对抗这种身材力气远胜于你的人时本能的畏惧。

可现在,这个男人被告知躺在医院里,差点丧命。

“现在五少的心跳、血压、血氧浓度都差不多正常,人也已经醒了,就是精神头才差点,医生今天给他摘了呼吸器,您呆会可能,还可以跟他说上话。”陈助理没话找话,絮絮叨叨地说。

周子璋一声不响,低头有些恍惚跟着走,突然听见陈助理说:“到了,就是这。”

周子璋猛然一惊,抬起头,却见来到加护病房外,隔着门玻璃往里头看,雪白间搭天蓝色的病床上,有个男人阖目躺着,身上插了不少透明管道,脸色苍白,唇色发青,好像整个人瘦了一圈,宽额头高鼻子,倒依稀,是霍斯予那个模样,可看着,却透着疏离的陌生感。

“进去吧,”陈助理轻轻叹了口气,说:“五少心里头,肯定在盼着您。”

周子璋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感,强迫自己压抑下,后退一步,摇头说:“我在这看着就好……”

陈助理还想说什么,眼角瞥向一旁,突然一惊,整个人站直了脊梁,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大少。”

周子璋吃了一惊,忙转过身,却见霍斯勉带着两名保镖,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周子璋不知道他会把自己怎么样,迁怒?毒打一顿?他骤然慌乱起来,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这么来医院真是欠妥当,他退了一步,全身戒备地看着霍斯勉。

霍斯勉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走到他们身边,跟着他们一块看着病房里的霍斯予。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阵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头顶,陈助理有心要打破僵局,但偷看了霍斯勉一眼,却见这位大少爷面色阴沉,不怒而威,心里一颤,也不敢随便开口了。谁不知道这位爷最疼五弟,现在一句话错了,没准就会害周子璋受池鱼之殃,周子璋若有个差池,他日霍斯予身体好了,还不得找他算账?

三个人便如此诡异地站着,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就在周子璋斟酌着,也许离开告辞了更好些,霍斯勉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对陈助理说:“老陈,你去预备点汤水什么的,小五呆会醒了可以喝两口。”

陈助理迟疑地看了看周子璋,说:“大少,我还得送周先生回去……”

“我这多的是人,还能把他拐了?快去。”霍斯勉皱了眉,打断他。

陈助理不敢违背他,只得微微鞠躬退下,临走时,担忧地看了周子璋一眼。

周子璋手足无措,在这样有压迫感的男人面前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轻声说;“那个,我还有事,不如改天……”

“小五都为了挨了枪子,就多呆一会,你还不肯?”霍斯勉淡淡地说。

他口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可周子璋却由衷感到一阵寒气从脚底冒上,他不安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说走,也不敢多说一句。

霍斯勉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病房里的弟弟,脸上表情全无,过了良久,轻声说:“挺不像霍五少的,对吧?”

周子璋大吃一惊,没想到霍大少居然屈尊降贵来跟他说话,慌里慌张地问;“什,什么?”

“不像他平常的样子,”霍斯勉目光柔和,说:“我太习惯这小子无理搅三分,胡搅蛮缠的尽头,冷不丁瞧见他这副怂样,还真是,挺陌生的。”

周子璋心里的酸涩感加大,默默点了点头。

“他就个没服软的时候,”霍斯勉恨恨地说:“这臭小子,从小到大,这身牛脾气闯了多少祸,哪次不是我跟在屁股后头收拾,现在好了,倒把他的脾气惯得老子天下第一了,我花了多少心血把他培养出来,他就给我来这一手,妈的,那一枪怎么就不瞄准点,崩了这混账东西算了。”

周子璋偷偷看了霍斯勉一眼,却见他目光中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恼怒,猛然间视线扫过来,利如刀剑,看得周子璋莫名心惊,忙垂下头不敢看他。就在此时,却听霍斯勉冷笑一声,说:“周子璋,我对你没什么好感,你知道吗?”

周子璋惊诧地抬起头。

“我就这么个像样点的弟弟,弄成这样是他自己蠢,可你干了什么你自己清楚。甭跟我扯你事先不知道,不清楚之类的屁话!你对他的影响力,已然有这么大了,坦白说,作为他的大哥,我深以为耻!”霍斯勉的口气骤然冷硬起来:“这种事没下回,你最好记住!”

周子璋心里又羞愧又委屈,咬住下唇忍着不说话。

他以为霍斯勉还有什么难听话等着他,却只听霍斯勉长叹了口气,口气变淡,低声说:“进去吧,我那个傻弟弟,可还盼着你呢。”

他说完,看也不看周子璋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开。

周子璋浑身一震,呆了呆,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他似的,他愣愣地开了门,走到霍斯予的床头,坐了下来,看着这个男人,心里五味掺杂,说不清是看到曾经恨过的人倒霉的痛快还是因为自己的要求而连累别人的不安,或者都有,或许都没有,但他发现,这么久以来,自己终于可以坐下来看霍斯予的脸,不是带着恨意,不是带着羞愤,而是什么也不想,就只是这么看着,就像看一位记忆中的老熟人,他病了,你来了,记忆如烟,似乎在两边的沉默中慢慢蔓延开,但又那么轻飘飘,似乎风稍微大点,即能将它们全部吹散。

周子璋掉头看着窗外,低垂的天蓝色窗帘遮住半颗光秃秃的枝桠。他的心里莫名其妙想起,当初下定决心要离开霍斯予,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睡不着,大清早就爬起来,也是愣愣地看着床上这个男人出神。那个时候,明明知道这个王八蛋大卸八块也不足以消除心头的恨意,可想起,他兴冲冲一头热看着自己笑的模样,还是有点于心不忍。想起霍斯予横行霸道如土匪,可居然挤进厨房笨手笨脚要帮忙,被轰出来后,只好把讨好的劲全用在吃东西上,就差舔盘子,真有那么好吃?那过后偷偷摸摸吞消食片的是谁?真打量他周子璋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一肚子坏水,可偏偏又那种难得的傻样,你看过了,就不能说,这家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混蛋。

原来以为忘记了的,其实都没有。也包括那些伤害,挣扎,绝望和恐惧,都是真实的,都是无法忘记的,眼前这个男人,给过你最难堪的羞辱,让你几乎要万念俱灰,只想拼死反抗,只想掐死他同归于尽;可是,同样是这个男人,也给过你最毫无保留的笑容,甚至于,你不能确定你所爱的人会为你做多少,可你能确定,如果你有事,这个男人一定会冲出来。

哪怕为你挨枪子。

这个混蛋,就是这么一根筋。明明外头都在传说他如何精明阴狠,手段雷厉风行,可是,为什么在自己面前,总是有不由自主流露的傻样?

周子璋叹了口气,转过头,忽然接触到霍斯予亮晶晶的眼睛,原来不知道何时,他已经醒了,瞪大眼看着,只是看着,不出声,也没有动作。

周子璋微微吃了一惊,随即神色如常,点点头说:“醒了?我去叫护士。”

他正要起身,却被霍斯予拉住衣襟,周子璋低头看他,和声问:“怎么啦?要什么?“别,走。”霍斯予声音嘶哑微弱。

周子璋无法,只好又坐了下来。霍斯予眼中的喜色渐渐加深,摩挲着搭上他的手,弱声说:“还,还以为是做梦,真的是你,太好了,这一枪挨得真是值。”

周子璋只觉心里像被谁拿锤子重重打了一下,疼得你眼泪都涌了上来,他嘴唇发抖,却强忍着,合着双唇默然不语。霍斯予看着他,渐渐地笑开了,这才发现,这小子笑起来,嘴角有很深的笑纹,他拉着周子璋的手不放,带笑断断续续地说:“别担心,我,好着哪,明天,最多,后天,我,一定会下床,又生龙活虎……”

“闭嘴。”周子璋仰头眨眨眼,说:“给我闭嘴。”

“子璋……”

“我真的很,很烦你,你知道吗?”周子璋的情绪一下爆发了,甩开他的手,哆哆嗦嗦地骂道:“混蛋,你就这么半死不活躺着算怎么回事?你以为你挨这枪是为我?那是你该的,你就是一个混蛋,你别想用这么拙劣的伎俩让我原谅你,没门!就因为你躺这我就该对你好?我就该觉得欠你的?你做的,你对我做的,你打我,把我弄进医院,我都记得呢,全都记得,全部都记得!就这样我就得原谅你,没那么便宜……”

他不顾一切地骂,却忍不住呜咽出声,霍斯予挣扎着半坐起来,拉住他的手不放,手足无措地安慰:“是,我是混蛋,不原谅就不原谅,我这都是自己该的,啊,乖,没事,真没事……”

周子璋单手掩面,呜咽说:“没那么便宜……”

“是,是,甭便宜我。”霍斯予抖着手,牵着导管,摸上他的头发,喘着气说:“靠,你好歹头低点,我想碰都碰不着。”

周子璋莫名其妙地低了头,顺着他,一下一下摸自己的头发,一边呜咽一边说:“你他妈赶紧给我好了,我不想欠你人情。”

“没欠。”霍斯予笑呵呵地弱声说:“我都是上赶着为人民服务……”

“看完这次没下回了,我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