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从未这样失魂落魄过。”紫竹急道。

柯莹道:“倒让你好笑了?”

紫竹知他素来爱说怪话,也已习惯,只道:“你别瞒我。”

柯莹静了一会儿,道:“年纪尚轻便如此罗嗦,老了可怎好?”

紫竹赌气道:“我是等不到老那一天的。”

柯莹却作色:“不准胡说。”

紫竹淡淡一笑:“你也这般忌讳?我这样到处流浪,今天活着,却又谁知明日下场?”

柯莹呆了呆,道:“紫竹,将来替你安个家吧。”

紫竹转脸看着窗外夕阳如血,幽幽道:“我不配有家的,有了也过不长久。”

第二天柯莹扶紫竹上马要走,却见南宫钰与一个粉衣少女并骑而来,再一细看,原来是南宫铃。

紫竹向二人笑笑,南宫钰道:“我去江南找到了小铃,你们也要走了吗?”

柯莹道:“我要带紫竹回家。”

紫竹一惊,瞠目结舌,心潮澎湃。

南宫铃笑道:“真要带小媳妇回去了。”

南宫钰不解地看看柯莹,道:“柯公子家在何方?”

柯莹上马,与紫竹并肩而行,缓缓道:“山

东。”

“哦?”南宫钰道,“那与在下正好顺路。”

南宫铃道:“山东柯家庄的柯景同老前辈,你认识吗?”

柯莹道:“你这是打探我家底吗?”

南宫铃道:“哪敢呀,除了他,我想不出山东还有什么姓柯的练武人家了。”

柯莹斜睨了她一眼:“还不是在旁敲侧击?”

南宫钰急忙打圆场道:“小孩子好奇心重罢了。”

柯莹重重哼了一声。

一路上南宫钰兄妹随柯莹紫竹而行,盛情款待。南宫铃早已受不了柯莹冷僻性格,无奈有求于人,也只得强言欢笑,倒令紫竹十分不安。

一日她悄悄拉来柯莹问:“你是否真能帮她?若是耍着玩,岂不害了她一辈子?我知道这样问你你肯定会生气,可我又不能不问。你告诉我实话行吗?”

柯莹上上下下打量她道:“你现在越发像个好打抱不平的女侠了,怎专为南宫世家着想?怕是被十一少迷住了吧?”

紫竹一路上早觉他对南宫钰戒备森严,便道:“随你去说。”

柯莹气冲冲而去,一连几日对南宫钰愈加刻薄,终惹得南宫铃拉了南宫钰要走,扬言说:“先前只是不会待人处世罢了,现在又多出一样毛病,二哥你可知是什么?”

南宫钰皱眉抽回手,低声道:“算了,小妹。”

南宫铃不理他,继续大声道:“就是吃醋呀!”

南宫钰与紫竹心里均不宁静,柯莹看也不看二人,反而笑了:“那正好了,我素来不喜欢多人同行,小姐赶快回去准备嫁妆,不几日崔少主便要去迎亲了。”

南宫铃不屑道:“我也想通了,连你这样的人我也忍了好久,那崔公子还能比你更差劲?”

“我又没见过他,怎会知道?不过你只需忍我一时,却得忍他一世。”柯莹冷眼看她,语带讥诮。

南宫钰道:“小妹,别意气用事。难道你真愿嫁过去?”

南宫铃瞟了一眼柯莹,冷笑道:“关于崔公子的事也只是大家传来传去而已,又没有谁真的见过他。说不定他其实年轻英俊,温柔体贴呢!”

柯莹淡淡道:“我怎从未听到有人这样说他呢?别的倒听了不少,小姐要不要多了解一点?像什么身患重病,久卧病榻,容貌吓人,脾气暴躁,一日打死好几个仆人,还专以虐人为乐……”

紫竹骇然,见南宫铃脸色发白,泪水盈盈,忙道:“柯莹!你别再吓她了!”

柯莹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南宫少爷可以做证。”

南宫钰忙安慰南宫铃,南宫铃索性大哭,引得路人驻足。

待到午后,南宫钰一个不留神,南宫铃便自己溜出了

客栈,等到傍晚才红着双眼回来,掉了魂一般,只推说生病便锁上了房门。

南宫钰颇觉不定心,拍门不应,硬闯进去,南宫铃已一刀割破手腕,血溅一地。南宫钰强按住她,替她包扎止血,斥道:“怎么这样糊涂?!你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吗?现在就犯傻了?”

南宫铃挣扎得一脸是泪,一身是血,泣道:“我问了很多人,都说前些天护花宫已将聘礼强送上门了。下月十六就要迎亲!我是要他们知道,我情愿死也不嫁!”

南宫钰无言以对。

紫竹闻声而来,也不由落泪。柯莹见状,抛下句“直要这般寻死觅活”便走了出去。

第二天四人忙于赶路错过了投宿,只得露宿郊外。南宫钰带紫竹去砍柴,让柯莹留下看好南宫铃。

南宫铃面色苍白,倚坐在枯树边,山风阴冷,吹得她不住发抖。

柯莹看看她,拿起南宫钰留下的火石,但单用左手自是不便,弄了几次也不成功,一时气愤,将火石掷到地上。南宫铃白了他一眼,拾起来忍痛击了几下便点燃了篝火,道:“我还以为你真无所不能呢。”

柯莹面色寒白,甩手将手中树枝扔进火堆,溅出一串火星,猛地侧身揪住她衣领,狠狠道:“还嘴硬?!信不信我一刀就能要了你的命?”

南宫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敢直视他寒冷如冰的双眼。柯莹又忽地松了手,道:“你这脾气不能容于江湖的,还是乖乖回家当十四小姐吧。”

南宫铃深吸一口气,道:“十四小姐?只有大难临头就才会有人想到我。谁叫我爹娘死的早,没了依靠。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没出嫁,谁都不愿嫁进护花宫,难道我就心甘情愿?我现在想好了,我是该回家,死也死在他们面前,让崔家再选人!”

柯莹看着她,道:“真是小孩子性情,这么冲动。你还是再等等吧。”

南宫铃绝望地伏在树上,气道:“太迟了,聘礼都送上门了,难道他们还会自己取走?”

柯莹望着远方,道:“你这是信不过我了。我和你打赌,你肯定能逃过这一劫的。”

南宫铃含泪看了他一会儿,半信半疑地道:“你是安慰我吧?怕我再自杀?我大哥二哥连护花宫主也见不到面,你有那么大的势力?”

柯莹怫然不悦:“又看不起我?你以为只有南宫世家才天下第一吗?”

南宫铃忽眼睛发亮,一把握住他手道:“你要真能帮我逃过这次,我便答应你,答应你……”

她说到中间,又不知该许以什么酬谢,想了半天,才拿眼瞟着他吃吃道,“你很喜欢紫竹对吗?我就帮忙劝她嫁你吧!”

柯莹却冷淡起来,抬眼望向天

边残云,道:“劝她嫁我?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任何人来操心。更何况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她?又干吗要娶她?”

南宫铃颇觉意外,刚要再问,南宫钰与紫竹已说笑着回来。柯莹见两人亲密欢跃,竟不动声色,当他们透明一般。南宫钰见他与南宫铃难得没有吵架,南宫铃甚至还拉着他的手,更觉惊讶。

紫竹亦都看在眼里。

次日早上,南宫钰见紫竹与南宫铃并肩骑在后面,便问柯莹道:“柯兄此次带紫竹姑娘回家完婚吗?”

柯莹看着前方路边淡淡柳色,道:“哪有这事,我只当她妹妹一般。”

南宫钰怔了怔。

柯莹道:“你若喜欢她便说是了,何必顾忌我?”

南宫钰尴尬地笑了一笑:“柯兄这话怎说的,小弟没什么非分之想。”

柯莹面不改色,只望着前方道:“什么非分有分,她又不是我门下妻子,她想跟谁走就跟谁走,我还能拦她不成?”

南宫钰心中一动,正色道:“但柯兄前些天分明对我一直心存不满,现说这话岂不矛盾?”

“我不满是我自己的事。”柯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侧过脸道,“她是活的,自己可以走。”

第七章斜阳影里忍别离

稍后面的南宫铃道:“紫竹姐,他们在说什么?会不会是在说你?”

紫竹绯红了脸,道:“说我干吗?”

南宫铃笑了笑:“你还装傻。”

紫竹不应。

南宫铃轻道:“我二哥待人处世你也知道的了,最是平和稳重,长相又俊,家世又好。紫竹姐,你说这样的男子能不让人动心?”

紫竹更觉脸烫,拢起肩前长发,轻斥道:“你真是做媒做惯了。”

南宫铃叹道:“我实在是觉得,姐姐要是就这样错过了我二哥真太可惜了。”

紫竹定定望了望前面的柯莹与南宫钰的背影,良久才道:“你不是要柯莹帮忙吗?怎说这番话?叫他知道又要发火。”

南宫铃看了看她,低头道:“我以后自会报答他。只是柯莹总对你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叫人看不明白。我说了你也别生气。昨晚我问过他了,他居然说他从来不曾喜欢你,他都这样说了,你还留恋他什么?”

紫竹陡然听到这话,倒吸一口冷气,不知为何,心竟如被人用力挤捏一般又酸又痛。

她实在没想到柯莹竟会对南宫铃说出这么直白的话,仿佛打了她一耳光一样。但又想到他平日常爱正话反说和他对南宫钰的种种防备,她一时分不清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只觉心乱如麻。

对南宫钰,虽相处不久却觉他甚为体贴和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像柯莹,相处虽已有些日子,却总猜不透他的心,心情阴晴不定,无法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紫竹正在出神,忽听柯莹在前面叫她,只好策马上前,南宫钰见她上来,便放慢速度,退到后面去了。

紫竹问道:“什么事?”

柯莹道:“刚才有人向我求亲了。”

“求亲?!”紫竹心中大惊,不由脱口而出。

柯莹看看她慌乱不定的眼神,别过脸去,道:“自是你的婚姻大事了。”他不顾紫竹错愕,径自说了下去,“他还以为我是你丈夫,怕我恼火杀他,旁敲侧击的,真是可笑。”

紫竹勉强笑了笑,自觉脸已僵硬。

柯莹静了静道:“你并不欠我什么,若你也觉得那是个好归宿,便去安个家吧。我说过要替你安家的,现在有这么好的人选,别错过了。”

紫竹心头一寒,泪水涌了出来。

柯莹却一策马,飞奔出好远。

南宫钰此时才策马上来,赧然道:“紫竹姑娘,我,我没别的意思,柯兄是不是生气了?他的态度变来变去,我搞不懂。”

紫竹抹去泪水,低声道:“他没有生气。”

南宫钰望着她,低声道:“再过三五日我们就要分道而行了。”

紫竹心绪纷杂,不由抬头

看他,南宫钰迟疑了半晌,方才道:“我很舍不得。”

紫竹震了震,路边柳枝拂在她扬起的长发上。

南宫钰折下一枝柳叶,勉强笑道:“自古以柳相留,只不知我能否留得住紫竹姑娘?”

紫竹缓缓伸手接过柳枝,任白马前进。

此后几日,柯莹经常一人外出,对紫竹愈加冷淡,南宫铃又借故走开,南宫钰独自陪伴紫竹,有讲不尽的博闻广识,南宫世家的种种传说一一在紫竹眼前展开,如看不完的画卷。紫竹自流浪以来还从未这样开心过,眼见不日即将分道扬镳,竟真挂心不已,觉得才获得的东西马上就要永远失去。再想想重新回到与柯莹两人寂寞前行,半晌无言,说了就吵的境况,更不知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犹犹豫豫间,分别的日子真的到了。

时已日暮,柳色涂金。

南宫钰勒住缰绳,望了眼十字路口,道:“真要分手了。”

紫竹心跳如鼓,见柯莹仍离她远远的,便道:“柯莹。”

柯莹似在出神,怔了怔才道:“做什么?”

紫竹涩声道:“有话对你讲。”

说着,策马缓缓向路边密林而去。

柯莹掉转马头,跟在她后面。紫竹行了很远才停下,回头望着他:“这里没别人了,你可以对我讲几句话吗?”

柯莹道:“不是你有话要讲吗?”

紫竹咬了咬唇,道:“你对我讲吧,你知道我等你讲什么的。”

柯莹低下头,沉默许久,寂然道:“我没话可讲。”

紫竹一直噙着的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掩面而泣。

柯莹闭上眼,落寞道:“你怎好逼我说?”

紫竹指缝间不住流落晶莹泪水,声音也为之颤抖:“你说啊!柯莹,求你说一句我想听的话,哪怕骗我也好!”

柯莹道:“我不愿骗你,更不想你骗我。你若强留在我身边,心却随他走了,又有何益?若你心中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他却硬拉,我定会阻止,只是……”

紫竹哽咽道:“我只想要你对我好一点,我从来不知你任何心思,一直全靠自己去猜,这样太难了。柯莹,你知不知道,我觉得和你相处真的好累!”

柯莹呆了呆,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和他不是一类人,谁都会喜欢和他在一起。”

“但我不能这样对你!”紫竹强忍着悲痛道,“你救我一场,又带我走到这里,我却要随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走,对你太不公平!”

柯莹抬头望了望天,微笑道:“不公平?这种事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早说你不必介意那日救你,我也从不愿你将此看成负累,苦你一生。”

说着,他慢慢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银戒:“那日你还我的银子,我去打制成了这个,今日分手了,你拿去做个纪念也好。从此你再不必挂念什么回报了。他也救过你,和我扯平了。你选他没有错。”

紫竹坐在马背上痛哭,柯莹策马过去,轻轻将戒指戴在她右手中指上,道:“你告诉南宫铃,我答应她的事一定会做到。”

说罢,执鞭用力一抽紫竹那匹白马,紫竹尚不及反应,马已负痛疾奔,转眼出了林子,跑到了路口。南宫钰和南宫铃正苦苦等着。

柯莹在阴暗林中见三人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无尽斜阳间,才慢慢掉转马头,选择了另一方向。没走多远,忽觉手背上有水滴落下,怔了半晌,甩去,又落,甩去,又落。

忽然想起上一次落泪。

犹在七岁。

手腕伤处疼痛钻心,母亲疯了一般冲到床前,随手抓起桌上木尺劈头盖脸砸下,砸下,嘶声喊道:“叫你不要相信那狐狸精!你偏不听我这亲生母亲的话啊!她是骗子你懂不懂?她要拆散我们一家你懂不懂?被人砍伤了,还有脸回来?怪谁?你是自作自受!真正的自作自受!”

他痛得发抖,眼泪打湿了被子。

母亲一下一下打着,狂怒道:“不准哭,听见没有?!你这没用的废物!再哭一声我打十下!不准哭了!”

婢女们面如土色,早已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