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抿唇低头。

崔宫主回头问可莹:“真要一月后成亲?”

他点头不语。

“何必这样着急?”崔宫主皱着眉,有些埋怨之意,“不过本来就早为你准备好一切,没甚大碍。我依上次请柬再送一次就好。”

崔可莹的神色不太自然,随口问了一句:“上次就邀了许多人?”

崔宫主叹道:“上次叫你来看名单你却跑了,自然要遍及各大门派,过会儿叫祁总管把名单给你们送去。”

崔可莹脸色不悦,闷闷不乐地道:“你明知我不愿硬娶南宫铃,强迫也没用。”

崔宫主忧郁道:“是了,如今你越大越爱与我作对。我也知自己活不了几日,索性遂你心愿,免得你恨我一生。”

崔可莹沉默片刻,低声叫了一声:“娘……”

崔宫主又笑笑,摇了摇头:“别在新娘子面前拌嘴,你先退下,我要与我媳妇谈谈。”

崔可莹看看紫竹,见她惊慌,便握了握她手才退了出去。

崔宫主慢慢坐起,叫紫竹也坐下,问道:“你是否喜欢可莹?”

紫竹怔了怔,轻轻点点头。

崔宫主看看她双眸,道:“我患病多年,可莹是我唯一的儿子,真不想他今后一生孤单。”

紫竹手足无措,不知说该说什么。

“你既要做他妻子,有些事他不会讲,我应告知你……”崔宫主望着她,幽幽道,“可莹性格你想也了解,其实他本非如此,变成现在这样,半是因手伤,半是因我。”

来当年崔如星与柯远鸿成亲之后,生下可莹,视若珍宝。

柯远鸿每年回乡探亲,却终有一日路遇一温柔少女,南宫俐。两人缱绻,流连不知返。柯远鸿为她置一别院,常来私会,倒一直瞒住了对他一片痴心的崔如星。

南宫俐后来亦生下一子,待养到四岁,终不慎为崔如星发觉。崔如星大闹一场,三人势如水火。

南宫世家自觉丢脸,逐出南宫俐。她携子渡海寻夫,却遭海难,孩子溺死,她也失踪。崔如星以为她必死无疑,心下放宽。

数月后,觉可莹行迹异常,趁柯远鸿出去,追问可莹,可莹竟道父亲常带他去看望一个女子。女子待他极好,还称他为儿子。

崔如星大怒,告戒他再不准去见那女子。谁知可莹心中反觉那“母亲”更为和蔼可亲,又偷偷跑去见她。

……

那年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一院蜂蝶乱舞,香花满径。

年纪尚小的崔可莹自背后蒙住南宫俐双眼,南宫俐笑着握住他双手:“川儿,你来了?”

“娘,今天我是自己来的,还瞒过了岛上的娘呢。”崔可莹笑盈盈抱住她腰。

南宫俐一震:“你还有什么娘?你就是我儿子川儿啊!”

“岛上的是我亲娘,我只在你这儿叫川儿……”可莹一时高兴,竟忘记了父亲之前的叮咛,将实话说了出来。

南宫俐一脸惨白,呆坐许久,抚着崔可莹的脸,定定道:“你真不是川儿?”

崔可莹忽忆起父亲叮嘱,慌忙改口道:“哦,不,娘,我是川儿,是你儿子。”

南宫俐盯住他,摇头道:“你怎又说变就变?小小年纪就也和大人一样,都来骗我……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崔可莹见她郁郁寡欢,便去追蜂扑蝶。

南宫俐忽然起身,望着孩子道:“你乖乖在这里,把眼闭上,娘要送你件东西。”

崔可莹停在花丛中,欣然紧闭双眼,听得南宫俐进屋翻箱倒柜后,又走到他跟前,不由笑道:“娘,你要送我什么?”

南宫俐却不回答,崔可莹疑惑间才一睁眼,只觉寒光一闪,不禁抬手想护住面门,反被她一斧砍中右腕,喷了一身鲜血,痛倒在地,骇极盯着拎着染血斧子的南宫俐,终不支昏倒。

幸是柯远鸿前来,惊听惨叫声,飞扑进门制住半疯的南宫俐,急送可莹回岛。

崔如星痛不欲生,又恨可莹竟总与父亲一路来骗她。连柯远鸿要去照顾可莹,也被她拒之门外。

可莹躺了三月,终日听见的只是父母在门外歇斯底里的吵架声,又不敢闭眼,一闭眼就见平时温和无比的南宫俐举斧砍来,一地是血。

半年后,南宫俐发疯时投水而死,柯远鸿日益憔悴,只能趁崔如星外出时抱了可莹在院中走走,又教他写字习剑,强

颜欢笑间过了不到一年,也抑郁病故。

可莹外伤虽渐渐愈合,右手却留下旧伤,性格更从此怪异,一是因崔如星一时气愤责打,致使他再也哭不出来;二是因手被最亲近的“母亲”南宫俐砍伤不敢再相信别人,更不愿与人接触,整日孤单独处……

紫竹寒心听罢,崔宫主喟然道:“如今他真心要娶你为妻,我只希望你能让他过得开心点。”

紫竹低下头,喃喃道:“他对我很好,我怎会对不住他?”

崔宫主缓缓点头:“那就好,他若过得不好,我会为他做主。”

紫竹倒抽一口冷气。

待嫁心情甚是复杂,日子却在紫竹思绪飘渺间飞快流逝,还未等她想清一些事情,赫然已穿上嫁衣。

流水般的银子,婚宴豪奢得令她透不过气。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护花宫更我行我素,崔如星早听闻传言说可莹如何不堪,直形容得人不人鬼不鬼一般,便借此次有心夸耀,命新婚夫妇出来敬酒。

灯火辉煌下,好似神仙眷侣,众人咋舌。

紫竹透过眼前凤冠上垂下的珠帘,看无数道羡慕目光,听一串串恭维,有从未体验过的快感。

真似梦幻。

----少夫人风采照人,赛过天仙。

----一看就知是的小姐啊。

----高贵典雅,胜过在下见过的任何一位世家小姐。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她挽着可莹欢快周旋人间。

深深陶醉,如饮甘酿。哪怕是梦,惟愿一梦不醒。值得拼却一生换一瞬。

却觉崔可莹走得渐慢,抬头看他,见他脸色不太好,便拉他到帘后,轻问道:“你不舒服?”

崔可莹强笑了笑:“我没事。”

紫竹不信,想起崔宫主的话,便问道:“你是不是怕在人群里?”

崔可莹神色变了变,急切道:“怎么会?你听谁说的?我母亲?”

“你若受不了可别再勉强。”她没有回答,只是柔声道。

“今日是你我成亲,我怎好扔下你一人?”崔可莹尽量放低声音,眼神和缓。

紫竹讷讷道:“那就告诉母亲,我陪你回房休息吧。”

崔可莹看看不远处的华灯闪耀,道:“你没看见每个人都在称赞你吗?明天一早,江湖中便会传扬你的美丽。我不会让你扫兴的。”

紫竹眼中一湿,崔可莹拂开她脸前珠串,替她拭去泪花,轻声道:“不准再掉眼泪,大喜日子怎可这样?我可不想今后你也不快乐。”

紫竹紧紧握住他的手,喃喃道:“可莹,你真是我夫君了吗?”

他笑着道:“你还以为在梦中?”

紫竹却神色幽然,怔怔道:“只怕梦醒,你仍是你,我仍是我,互不相识。”

崔可莹无奈地将她拉至身前,道:“你怎么老是乱想?我们又

怎会变得互不相识?”

紫竹伏在他胸口,轻声道:“你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他怔了一怔,轻轻点头。

第十一章 故人情怀总惆怅

繁华过后回复宁静,崔可莹终日伴着紫竹,紫竹渐渐习惯少夫人身份,万事不用亲历亲为。日子久了,也不觉稀罕,处处得心应手。忽忽两年有余,样样都好,却只无孕。

崔宫主常常颦眉,紫竹忍气吞声,一旦回房便发作,又恐崔宫主怪罪,只紧闭了房门不吃不喝,崔可莹无计可施,两处不得好脸色。宫中事务已由他处理,他本就不爱这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加上心烦,便扔在一边。

紫竹气消后,颇觉无趣,竟对这些事情大感兴趣,央可莹教她处置,他自求之不得。教了一段日子,紫竹倒步上正轨,减轻他不少压力。两人乐得一个满足,一个自在,只瞒了崔宫主。

没过冬天,崔宫主病势加重,不久故世,临终只无言,两道如霜目光直直盯着紫竹,害她数夜不眠。

崔可莹成了护花宫主人,各路英雄来谒,又由紫竹代他出面接待。紫竹原本长袖善舞,对人好言相待,众人回去后尽传崔夫人林氏美名。

一日,紫竹照例在楼上听人回禀一月来江湖动静,那探子说道:“南宫世家十一少爷南宫钰的妻子多病,现又有孕,卧床不起。南宫世家想求借我宫珍藏医书,为她治病。”

紫竹心中一痛,自己也觉不解,怎么已过了这几年,还为听到他的事而伤神?

崔可莹上楼。听了也一怔,向楼下道:“此事再议吧。”

探子要走,紫竹却硬控制了情绪,喊住了他:“等会儿,这是南宫钰自己提出的吗?”

“是,只恐我宫不肯。”

崔可莹看看紫竹,紫竹坐在床前支颐,表情却是淡淡的,仿佛心中平静,看不出波澜。

探子见主人不做声,又道:“听说南宫铃想亲来我宫求书。”

“她?!”紫竹扬眉,“南宫钰为何不来?自己有求于我,还不登门?!”

探子道:“他妻子不让他出门,说自己时日恐已不多,怕他走后不能见最后一面。”

紫竹冷笑,用鲜艳的长长指甲狠狠刮着床栏金饰:“小家子气。”

崔可莹一直沉默,此时不由开口:“既不愿听就算了,何苦为难自己?”

紫竹愤愤然:“有什么了不起,我会为他为难?就让南宫铃来!”

崔可莹无言,只是一叹。

南宫铃跟在引路侍女后走在护花宫中,只觉处处精雕细琢,奇花异草,比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南宫世家更胜一筹,心中不禁微寒。

自爷爷去世后,南宫世家虽无大变故,却总没了锐气,好似冬日太阳,虽有余温却终惨淡。如今更要低头向护花宫求书,但若不这样,万一二嫂故去,二哥定会一蹶不振。眼见已没几个能

撑门户之人,若二哥再垮,后果更惨。大哥也时常有病,这一脉除她再没旁人能为二哥奔走。

别支亲属听说她要去护花宫,口上不说,那眼神却告诉她许多:一个被护花宫退亲多年而仍未嫁人的小姐,如今还有脸去登门求书?

南宫铃只好装傻,笑盈盈辞别兄嫂,独自渡海而来。

她进了大门后等在一边,侍女到楼下向紫竹夫妇回禀:“南宫小姐已等了许久,请公子夫人见一见她。”

崔可莹向紫竹道:“你去见见她吧。”

“你怎能叫我去?”紫竹讶然,不悦道,“她会以为我是有意向她一家示威。”

崔可莹迟疑道:“我去也不妥。当日退了她亲事,谁知江湖中人当作笑柄,再没人愿去向她求亲,令她始终没嫁。她若知道我就是崔少主,心中会怎么想?”

“你怎不早说?如今来都来了,总不能不理她,她当日对我不错的。”紫竹背转了身子,低声道。

崔可莹无奈,只好下了楼去:“我去取了书,叫祁总管给她就是,虽有点怠慢,总免了场尴尬。”

紫竹只好应允,通知祁总管随后就去取书。

崔可莹穿过花园,亲自到书库翻找出那部书。正要等人将书送过去,却听身后脚步声响,不由回身,惊见南宫铃在花丛中彷徨,他急欲闪避,怎躲得过她目光。只来得及把书藏在身后,便见她呆了一下,随即惊呼起来:“你,你是柯莹?!”

崔可莹暗自叹气,只好装作吃惊的样子,回应了一声:“南宫铃?”

南宫铃一个轻跃,掠过一地花草,翩然落在他面前,抓着他右臂,急切道:“你怎么在这儿?这几年你到哪里去了?我找过你好多次!”

崔可莹怔了怔:“我……我四处流浪,你怎能找到我?”

南宫铃看着他,道:“我还去过柯家庄,可他们说不认识你。”

崔可莹有些愧疚:“我也没说我就是柯家庄的。”

南宫铃这才缓缓松了手,笑了一笑:“我一直想当面谢谢你,帮我解除婚约。”

崔可莹怔了怔,淡淡道:“不用了,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要不是你,我可能就不在这世上了。”南宫铃扬起脸看他,目光执着。

崔可莹惊道:“为什么?”

南宫铃伸出左手,腕上伤痕犹在:“你忘了?我当年还打算在拜堂时死在护花宫的。”

崔可莹楞住,良久才道:“何必呢?你就这么讨厌他?”

南宫铃正色道:“我最恨这种仗势欺人的恶少。”她忽又皱眉,不住打量他,“你和护花宫关系很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会是那崔公子的朋友吧?”

崔可莹只笑

了笑:“很是熟悉,但我不会在他面前告你状。”

南宫铃看着他的穿着样貌,不禁道:“我发现你变化好大。”她扬起唇角,又想了想,“比以前正常了些。”

崔可莹无奈道:“你这是夸奖我吗?”

南宫铃哼了一下:“现在这语气,就又回到了从前……”话说了一半,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四人同行冷冷热热情景,恍若已褪色的画,淡淡的,已模糊了……却又忆起他与紫竹的种种,以及紫竹心丧如死的样子,不由脱口道:“你见过紫竹吗?”

话才出口,才觉自己冲动,但见他虽有震动却不伤心,又十分疑惑。

崔可莹沉吟了一会儿,道:“见过……”

“真的?她怎么样了?现在住在哪里?”南宫铃又惊又喜,连珠炮似的发问。

崔可莹移开视线,道:“她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了。”

南宫铃还想问,却见不远处匆匆走来一个男子,向柯莹跪拜道:“公子,属下一时被事务缠住,来得迟了,请恕罪。”

崔可莹心一凉,又不及阻止他说话,只好无奈道:“知道了,我已见到南宫小姐,你回去吧。”

祁总管不解地看看南宫铃,便返了回去。

待祁总管退下,崔可莹转身,见南宫铃已目光如针,只得将书递到了她面前:“你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