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希音凉凉地看回去:“原来您也知道那是鸿门宴。”

她第一次见到纪湛东,就是在两年前周臣夫妇举办的那场宴会上。

那天于她来说本就不是什么好日子,偏偏一整天又都在走霉运,霍希音晚上去宴会的时候心情极糟糕,甚至有点失魂落魄,加上又从沈静眼神里看出了一点不怀好意,于是还没等沈静说话她便寻了个由头,独自找了个休息室躲了进去。

她在休息室里用发呆消遣时间,这种地方这种灯光,耳边是大厅里隐隐的喧哗声,她独自一人,尚未褪色的往事又一次一点点展开,一种孤单感觉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霍希音捂着双眼,一下子就泪流满面。

梨花带雨这个成语真要演绎起来何其困难,霍希音自认是没有那个本事,她伏在房间的沙发上,无声地哭得一塌糊涂。眼睛被泪水浸泡,几乎就要睁不开。

后来她终于渐渐好一些,打算去趟盥洗室收拾一下,但她哭得双腿发麻,走得跌跌撞撞,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没有留神,便一下子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那天哭得连大脑都有点短路,眼睛虽睁着,可却迷蒙又迷茫,根本不知道面前是哪路人物。霍希音愣怔怔地看着他,眼里布着泪水,她那副表情在纪湛东眼里看来大约十分好笑,她至今仍旧记得纪湛东当时的动作——他微微弯下腰,慢悠悠地看着她,眼里甚至是依旧带着笑意,接着那只修长的手便伸到了她的面前,而指尖是一方素净的手帕。

“不要哭。”

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由着一个陌生人做出来,在那个时候,对于忐忑烦躁的霍希音来说,竟然是莫名的安定人心。

但她没想到后面的状况会那么尴尬。她整理了妆容从盥洗室里出来,只走了没几步,就突然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沈静抓住,然后一直一直向大厅里拖:“得了空就没人影,跑得比兔子还快,找了这么久才找见,刚去哪儿了?该打!”

沈静的话还没说完霍希音就已经再次被拽到了大厅的人群里。而她再次抬头的时候,眼前就蓦然出现了一张陌生却又算是有点熟悉的俊脸。

多么狗血又恶俗的开始。霍希音被沈静暗地里挟持着,全身僵硬地站在宴会大厅华丽的灯光底下,努力让自己弯出一个微笑来,然后伸出手微微致意:“你好,我是霍希音。”

霍希音每次回想起这一幕都有种想撞墙的冲动。那天她的反应绝对是超乎寻常的差,偏偏纪湛东还摆出一副“我没见过你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笑意柔和,眉目沉静,纯良又无辜,看起来甚至不带一点的世俗气息。

实在是装得厉害。

霍希音后来问他:“你当时看我的笑是不是觉得特别假?”

纪湛东想了想,又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挪离她一米远后才点了点头,甚至嘴角还带了一点可疑的笑:“嗯,不是一星半点的假。”

霍希音气得想掐死他。

周日无事,沈静晚上的时候叫了霍希音去吃火锅,两人吃得酣畅淋漓,话题扯到南北东西,沈静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一想到你十个月之后要嫁人,我现在想想怎么有种要嫁女儿的感觉呢?心肝儿疼得跟掉了一块儿似的。”

霍希音夹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豆腐差点就掉了下去:“表姐,别用这种肉麻的调调跟我说话,我又不是周臣,我不习惯。”

“滚。”沈静笑骂,“我是说真的。我突然有点后悔了,怎么当时就会把你介绍给纪湛东了呢,男人长得太好看了缺乏安全感,太有银子了也缺乏安全感。跟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正好相反,挑男人找个差不多就行,太耀眼的东西就跟太阳似的,还是远远看着比较好,近了容易刺瞎了眼。”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有钱有权有貌有品,也无不良嗜好,整个一完美,而且兼容性也好,脾气就跟海绵似的,吸收指数特别强。这不是你当时的原话么。”

“我现在发现这世上最缺少的就是完美,它几乎不存在。”

霍希音终于抬起头来看她:“表姐,你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一周不见,你怎么从空谷小百合变成了沙漠仙人掌,到处扎人?”

“有吗?那估计是最近《第二性》看多了,我也快成了女愤青了。”

沈静想了想,犹豫了好几下,终于还是说:“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要有心理准备。”

霍希音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那你还是别说了,比起慢性折磨,我更比较喜欢一刀来个痛快。”

“我怕那痛快你承受不住。”沈静定定地看着她,“我前天下班看到夏仪和夏未央了。”

霍希音的手一顿,半晌才又慢悠悠地说了个“唔”。

沈静接着说:“看她们那姿态,好像还挺悠闲。夏未央旁边还跟着个男人,看起来两个人还挺亲密的。”

霍希音说:“我觉得今晚的鸳鸯锅还不错,够辣够味,吃得很爽快。”

沈静说:“夏仪还是那副德行,我越看越看不下去。她不应该叫夏仪,她应该叫下流。她不是应该在L市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霍希音说:“这个豆腐真难吃,几乎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了。我们本来应该点一盘小份的。”

沈静说:“其实我看着夏未央那副温婉贤良的样子,我是真怀疑,这样的女儿怎么会有那样的妈,那样的母亲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希音,我对不起你,我虽然不喜欢她,但是我也不讨厌她。你说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她跟你长着一张相似的脸?”

霍希音说:“这的刀削面也不错,还可以。”

沈静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怒喝:“霍希音!”

霍希音也终于再次抬起头来看她:“好吧,我保持沉默。”

沈静的手指曲了又伸,伸了又曲,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只手指在她面前摇摇晃晃:“都两年了,我一提她们你的反应还是没半点长进。希音,不是我说你,你当初真是太让着她们了。霍宅归在霍长清名下你抢不走也就算了,怎么连小姨留给你的东西你都不好好利用?你爸的公司也不小,你就这么任由着夏仪搞得乌烟瘴气?”

霍希音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话依旧还是慢吞吞的:“否则我要怎么办?易主之后再易主吗?我同样也不是捣鼓公司的料。而且,霍家的谣言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再添上一条为了死人的财产第三者和正房女儿大打出手的丑闻。”

“……”沈静估计无话可说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算了,反正照现在这趋势,你爸的公司……哎,霍长清在地狱里如果真有知的话,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不提这个了,吃饭吃饭,下次单请你吃刀削面,吃死你算了。”

霍希音粲然一笑:“干嘛非下次,你现在再多叫一盘我也不介意。”

饭饱之后两人一起在街上闲逛,清凉的风挽起两人的长发,沈静挑了一张长凳坐下,看着前面的高楼林立,忽然幽幽地轻叹了一声,声音似远似近,飘飘渺渺:“我这两天忽然想起了大学一位导师说的一句话,人生就是一个大悲剧套着许多小悲剧。争来争取没完没了,估计到最后连自己争的是什么都忘了。争什么争,争到最后连自己都剩不下。”

霍希音在一边听得毛骨悚然:“你和周臣吵架了?还是工作不顺了?要不就是婆婆又挑刺了?咱要不去那边有路灯的地方坐着吧?你这样让我觉得有点儿恐怖。”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特沧桑?”

“我觉得你这是鬼故事的前戏。”

沈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行了,不吓你了。你这丫头就是太能闷,在我这儿好歹还跟个林黛玉似的,出了门就跟个薛宝钗似的,真不知道你跟纪湛东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霍希音赶紧岔话题:“你冷么?我觉得有点凉,要不咱打车回家吧?”

沈静飘过去一眼,一指头戳过去:“小样儿,转移话题也不用点高明的话。本来还想跟你说说……算了,现在天也晚了,你既然不想提,那就回头再说吧。”

第 四 章

第二天上班,下午的时候霍希音去找陈遇签一份文件,屋内空气正常,过程顺利,霍希音在心里本来轻轻舒了一口气,却在即将退出来的时候被他叫住。

陈遇沉吟了一下,看着她说:“我前段时间只以为你和未央长得像,前两天才知道你和她原来是姐妹。你今天晚上有空吗?三个人一起吃个晚饭怎么样?”

霍希音愣了一下,依旧是笑,声音却一下子冷了几分:“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有事。”她也不算在骗他,她今天晚上的确是要和纪湛东去一个宴会。

“那明天呢?”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夏未央的意思?”

陈遇停了停,回答:“未央的意思。”

霍希音点了点头,笑容却越来越冷:“那请你转告她,只要是她,我一直都没空。”

“等一下,”她正要退出去,又再次被他叫住,陈遇看着她,慢慢地说,“你们两人不合,这可以理解。但是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知道今天这样问你有点唐突,但未央是真心诚意,还是希望你仔细考虑一下。”

霍希音盯着他,微微动了怒,表面却仍旧只是在静静地笑:“那就再请你转告她一句,真心诚意换不来我死去的母亲。您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去工作了。”

她也不等他回答,兀自打开门,出去。

霍希音一直到下班都还有点心不在焉,纪湛东来接她的时候,霍希音在车上一直歪着头看窗外。纪湛东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笑:“这两天除了见你绷着脸就是面无表情,谁这么大能耐,还能给你气受?”

霍希音回头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唇,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又是直接看窗外。

“亲爱的霍希音女士,”纪湛东伸手过来,不轻不重地在她的耳垂上捏了一下,“说点话成么?你这样我都快没辙了。”

霍希音忍了忍,终究还是笑了出来,看着他说:“昨天沈静表姐说,好看的男人不能要,有银子的男人也一样。尤其是像你这种还长了一双桃花眼的,多情又薄情,就更加危险。”

纪湛东莫测高深地瞥过来一眼:“最后一句也是你表姐说的?”

霍希音看着他,表情很认真:“是。”

“说谎。”他的手移到她的鼻子上,又是一捏,“你表姐前两天还跟周臣说,如果他长了一双像我这样的眼,她绝对不会考虑那么久,肯定当时就嫁给他。”

“……”霍希音把他的手拿开放到一边,“好吧,是我说的又怎么样。我昨天突然就想不通了,我当初怎么会答应和你结婚,你这双桃花眼,如果按照算命先生那种玄乎其玄的话来说,就是和很多人将有着或者曾经有着显而易见而又难以揣摩的关系。”

纪湛东哼笑了一声:“照你这么说,长着桃花眼的男人们就都找不到老婆了是么?”

霍希音无视他:“纪湛东,你以后有了外遇一定要告诉我。”

“这是什么话。”纪湛东的手再次伸过来,在她的脸颊上重重一捏,“我怎么可能会有外遇。”

晚上的宴会照旧没什么新意。纪湛东总是有着各式各样的宴会酒会和聚会,名目繁多,无穷无尽偏偏又无聊透顶。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如果霍希音不来,纪湛东也不会强求。如非必要,也不会总叫上她陪同。而她上一次和他去一场晚宴,似乎还是在一个多月前。

从小到大,霍希音一直没对这些以各种名目操办起来的聚会产生过什么兴趣,如今依旧如此。这里的精英已经升级为人精,不够纯善却也不够阴险,诚意薄弱,清白不足,与其说是什么慈善晚宴,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场面具舞会。霍希音挽着纪湛东的胳膊走了一圈,无聊沉闷的感觉升上来,压都压不下去。这种千篇一律的壁花工作,果然就不是她的强项。

于是霍希音便分外佩服纪湛东这份以假乱真到无可挑剔的本事。明明是同样的百无聊赖,他纪湛东就能把一个好看的微笑自然维持十分钟,不管对话有聊无聊,他都能平静而专注地倾听,耐性极佳风度极佳修养极佳,于是理所当然地赢得了众人的赞许以及各式美人各式不动声色的投怀送抱。

他俩好不容易从一位善谈的长辈那里脱身出来,四下无人,霍希音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说:“纪湛东,我真是同情你。如果让我每天和这些人打交道,我觉得我的情商肯定得干枯掉。”

他淡淡地笑了出来,清咳了一声,反手握住她的,语气调侃,表情则更是戏谑:“假如你把不喜欢的人的脸都想象成一张张红色人民币,你就会觉得其实这种交谈也不是特别乏味。”

“……”

后来他们又去拜见晚宴的主办方,霍希音一见便觉得那人必定是个话篓,而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偏偏纪湛东待人的态度又一直是一成不变的微笑微笑微微笑,表情淡然还没有棱角,他这副姿态似乎给了那位主办方莫大的勇气,于是两人的话题从当日的天气谈起,而后便像中国铁道般绵延到了各个方向。

霍希音一直保持着微笑倾听的姿态,只觉得脸几乎都僵硬成了一个标准面具。那位主办方讲的笑话冷到了极点,霍希音自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她在百无聊赖之中觑了一眼纪湛东,他却依旧是耐心倾听的模样,温和清雅,脸上挂着的那点笑容简直比她自然了一百倍。

后来他们终于远出了那位主办方的视线,霍希音轻轻舒了口气,一抬头,却见到纪湛东也轻轻舒了口气,然后他伸手摸了摸领口,想了想还是放了下来,并且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霍希音乐不可支,真难得还能看到他有这么一副不耐的模样,此刻很有一点幸灾乐祸:“我看你俩刚才聊得似乎还是挺进行的,话题扯出去十万八千里,什么都能说上两句,怎么现在就这么不耐烦了?”

纪湛东低头看着她,明显是没好声气,突然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食品区,对她说:“你知道那排一共有多少酒杯么?二十一只。”然后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花瓶,“你知道那里面一共装了多少朵花么?四十五只。如果再和他聊上五分钟,我还能把那边窗帘上的流苏数目报给你。”

霍希音笑得更加厉害:“你刚刚不是还说可以把不喜欢的人的脸想象成一张张红色人民币么?现在就觉得无聊啦?”

纪湛东扶了扶额头,轻叹一声:“做人果然不能太铁齿。谁让刚刚那位是张伪币,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霍希音觉得自己今晚运气背到家。喋喋不休的绅士们遭遇了一重又一重,霍希音总算被磨没了脾气。她在又一次交谈完毕后终于不厚道地撇下了纪湛东,提出要自己去走走。满眼的衣香鬓影华而不实,她连笑容都快摆不下去。

她记得大厅前面有一处喷泉,水花激溅,凉爽而安静。霍希音慢慢踱到那里,一人坐在凉椅上走神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女声响起,带着一点没有料到的意味:“霍希音?”

她的动作一顿,慢慢回头。

霍希音没想到面前的人会是夏仪。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臂已经合抱到了胸前,她的注意力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集中过,霍希音眯着眼看着面前这张未见沧桑却让她极度讨厌的脸,感觉是说不上来的如鲠在喉。

时隔两个春秋,夏仪依旧保养得宜,全身上下是当季最时尚的主流品牌,而且妆容精致,几乎看不出真实的年纪。

她倒是把遗产挥霍得十分到位。

若是搁两年前这样看到她,霍希音相信自己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冷静。看来时间的确是一剂良药,把她的自持力和对夏仪的憎恶感觉一并加深加厚。

霍希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看来夏仪也没想到会是她:“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她突然笑了一下,目光也是紧紧锁着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感情,“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一声准纪太太?”

霍希音皱了皱眉,还是没有说话。

夏仪从上到下地打量她,看得霍希音浑身都不自在。然后她收回视线,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这么贵重的手袋,纪湛东倒是真舍得。”

霍希音眉目紧蹙,抬腿就走,却在路过夏仪身旁的时候被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手腕,霍希音动作不大地甩开,一抬头,正对上夏仪那双嘲讽的眼:“只说了两句话而已,你怕什么?”

霍希音清清冷冷地笑:“我跟你无话可说,我只是怕浪费时间。我也不想和你废话,这里是宴会,我同时也不想和你起冲突。你想撒野霍宅里有许多宝贝可以砸,砸完了你还可以用霍长清留给你的那些钱买了再继续砸,再用完了,还有公司的那些股份,你可以卖掉,随便你怎么办。但我不想看到你,夏仪,你把我当成陌路对谁都好。”

“霍希音,”夏仪抿着唇轻轻地笑,“你爸的公司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就算它垮了你也一点不在乎?”

霍希音心头一凛,眼神闪了闪,又绽出一个清冷的笑意:“这不关你的事。”

“好吧,我只是希望你别后悔。”夏仪束手优雅地站着,脸上的笑和她的妆容实在是不怎么般配,“你爸爸今年的忌日,你是不是又不打算去?真亏得他把你养这么大,他再怎么样,到底还是你的父亲,你没必要恨他到现在吧?”

“寄生虫一样的人,你没资格说这些话。我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霍希音终究还是没忍住,恶毒的话谁不会说,诅咒这东西更是信手拈来,“夏仪,我告诉你,第三者就是第三者,永永远远都是,生前你入不了正门,死后下了地狱,你也休想能与他合葬。”

夏仪双眼蓦地睁大,伸手过来就要拧她,却被霍希音轻轻巧巧地躲了过去,她的一个重心没有稳住,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霍希音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嘴角扯出一丝讥嘲的笑,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活该。”

夏仪的眼里全是愤恨,几乎就要尖叫:“你这个妖精!”

“只是说了两句话而已,你叫什么。”霍希音扬起下巴,低眼看着她,清清淡淡地笑,“你的脸色真吓人,还是在这里休息一下吧,省得出去让别人以为遇到了鬼。”

然后她收起那点笑,转身离开。

霍希音再次回到大厅的时候,纪湛东竟难得的没有被人搭讪。见到她过来,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她的身后,接着冲着她微微一笑:“累了?”

霍希音越发的面无表情:“还行。”

后来舞曲响起,霍希音被他拖着开始一圈圈慢悠悠的旋转。她有点心不在焉,高跟鞋也穿得不舒服,此刻不但步子懒懒散散,连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倾斜在了他身上。

两人贴得很紧,纪湛东松松地抱着她,他的手掌传过来一点薄薄的凉意,霍希音把头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舞曲缓慢,环境适宜,她的神经终于渐渐放松,差点就要叹出一口气。

纪湛东敛眉看着她,嘴角依旧挑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外面到底有什么,就出去这么几分钟,你竟然能累成这样?”

霍希音换了一个侧脸靠着他的肩膀。

他闷闷地笑,脚步越发的慢,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传过来,既轻且低:“累的话,我们马上就走,嗯?”

“纪湛东,”霍希音突然开口,声音比纪湛东的还要低,“大后天我要去一趟L市。”

“嗯,好。”他低下头,什么都没问,只是吻了吻她的头发,“我陪你去。”

第 五 章

霍希音去L市的那天,阳光依旧明媚得没心没肺。

车子直接到达郊外的墓地。山上太安静,即使阳光普照,霍希音依旧觉得寒冷。她抱着一大束马蹄莲上山,连脚步都刻意放轻。

她最终在一座墓碑前停下,站定。那座墓碑上面有一行最醒目清晰的刻字:霍长清之妻张彤之墓。

而这座墓碑的左边,便是她的父亲霍长清的长眠之所。

霍希音常常想,母亲那样忍耐了二十多年,到底是值不值得。假如她是母亲,她绝不会那样委曲求全。

她的母亲争了一辈子,除了一个正妻的位置,以及死后这个并排而立的墓碑,大概什么都不曾得到。

和霍长清那样的人玉石俱焚,实在是对自己生命的挥霍。

在霍希音的右手手心里,有一条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那是霍希音在十岁那年,失手打碎了一套骨瓷茶具造成的。

从她记事起,那套骨瓷茶具似乎就一直放在那里,淡雅的花纹,细腻通透的杯身,隐隐还泛着温润的光。奇怪的是,明明摆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却是除了父亲谁都不能碰。

她偏偏不信邪,偷偷去摸,却被后面父亲的一声呵斥惊吓到,手缩回去,却没想到会带落了那一套的茶具。

霍希音从未见过父亲那般生气,近乎咆哮,手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她也从未体验过那般疼痛,钝钝的麻,绵绵密密地通过她的后背传到四肢百骸,她几乎立刻就掉了眼泪。

“哭,你还知道哭?那是什么茶具你知道不知道?”

那个时候的她自然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尚有骨瓷碎片握在手心,却是站在那里不敢动,直等到父亲走后,她才慢慢松手,碎片应声而落,她的血迹留在上面,犹如点滴的梅花瓣,夭邪而醒目。

在父亲收藏过的珍品中,那套骨瓷茶具显然并不是最名贵的,也未必是最惹人注目的。当时的霍希音只觉得委屈,直到后来,她才明白,那件东西之所以珍贵,只在于人心。

这份遥远的定情礼物,只因为物是人非,才会被愈加珍惜。

霍希音继承了父亲绝大部分的容貌,也继承了他绝大部分的脾气。然而在她的印象里,父爱却一直很吝啬,没有夸奖,没有关注,霍希音甚至在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见不到他。她从小就很想知道为什么,却又不能去问母亲,因为她只向她提过一次,便招惹了母亲大半天的眼泪。

但即使家中死气沉沉没有生机,即使父亲不闻不问,即使母亲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沙发上发呆,起码那个时候的霍宅尚且平静。霍希音努力地一个人做完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她的要求很少很小,一张银行卡一个佣人就能打发掉。她的成绩很好,家长会即使没有人去,也不会招致班主任太大的疑问。

转折发生在她二十二岁那年。那天霍希音度假回家,拖着行李只走进了大门,便远远地听到了来自大厅的争吵。

在她的记忆里,那似乎还是父母之间的第一次争执。在她的眼中,母亲一直端庄典雅,虽然郁郁寡欢,却总是举止得宜,从不乱发脾气。她从未听到过母亲那样决绝的口吻,几近声嘶力竭:“霍长清,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夏仪就休想踏进这里半步!想要离婚,你做梦!”

然后便是父亲大声的怒喝:“那我也告诉你,你们休想从我这里拿到半分财产,当年张家欠我的,我会一分不差地全部讨回来!”

“你少忘恩负义!张家什么时候会欠过你?你的公司当初是怎么建立的?你自愿放弃她跟我结婚,还不就是因为看上了张家这座靠山!我和希音还到不了必须靠你来接济的地步,你那点东西,我半分不屑!”

“你们当初告诉我什么?夏仪过得很好,呵,好到未婚生子,好到带着孩子一个人远走他乡?如果不是前两天我在T市见到她,你们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是又怎么样?当初她既然接受了张家的条件,她自然也没有亏到,她没有你照样过得很好!”

“好?孩子出生就没有父亲算是好?一个人带着孩子异乡求生算是好?”

“孩子出生就有父亲又怎样?希音也是你的女儿,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她?”

霍希音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她不是没有猜想过事实到底如何,却没有想到竟然会这样简单而老套。父亲怒目圆睁,表情几近狰狞。母亲寸步不让,脸上却挂着两行清泪。那个叫夏仪的人的出现,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轻轻地拨了一下,这座宅子的平静便终于失衡。

二十多年的夫妻,竟然敌不过一场重逢所带来的震撼。霍希音冷眼旁观,只觉得可悲。

自此家中再无安宁,连佣人都战战兢兢。从早到晚的争执,仿佛没了休止。父母不再隐忍,彼此间针锋相对,话语尖锐得像是淬了毒。霍希音三天不得安眠,终于在第四天又拖着行李离了家,打定主意一个月内不再回来。

现在的霍希音回忆起这段往事,常常在想,假如她当时没有离家,假如她能稍微加以阻止,那场车祸还会不会发生?

在她离家的第八天,她的父母在一起去民政局的路上,车子突然撞上了路边的栏杆,双双遇难。

那一天距离今天整整两年。

没有人知道在车祸的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而霍希音尚未消化掉完整的事实,就又得知,她那亲爱的以儒商着称的父亲果然说到做到,在他不知何时已经拟定好的遗嘱里,简洁而干脆地写明,如果他去世,他名下的财产将全数归夏仪及其女儿所有。

而她的父亲留给她的,除了一个巨大的丑闻,别无所有。

连霍希音都没想到自己会自始至终地维持着平静,平静地听遗嘱,平静地接受所有的事实,平静地在亲友的帮助下料理着后事,平静地每晚在沈静的陪伴下听话地睡觉,然后每夜失眠。

直到她那天从外面疲惫地回来,在霍宅的大厅里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两个人。

夏未央一直漠然地垂着眼,而夏仪正坐在她的母亲生前最钟爱的那组沙发上,挑衅地看着她。冷淡的脸,讥嘲的嘴角,闲适的坐姿,以及手里的热茶,在客厅依旧华丽的灯光下,统统都刺眼得让她想晕眩。

霍希音盯着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茶,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全部泼到了夏仪的脸上,盘旋在嘴边的脏话有生以来第一次未经加工便脱口而出:“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