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韩清昀抬头看酒店的金顶果然就在眼前了。他说:“要不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跟人约好了去见个面。”

“那你认不认识路?”毕竟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他揉揉她的头:“别人会来接我的。你自己在酒店里的时候把门锁上,我尽快回来。”路子星出发的时候就跟韩清昀保证过,不影响他的正事儿。当下乖巧地点点头:“哥哥放心,我一定在酒店不出来。”

目送着妹妹走上台阶,站在了酒店的金顶之下,冲他挥手。韩清昀弯了弯嘴角,转身向一条小路走过去。

当他走上这条小路的时候,神情就变化了。

本来,他跟路子星一起逛美食街的时候,没有显出对这个城市特别的熟悉感。

此刻,他一个人安静地一步步向上走,神态完全不同。他仿佛清楚这里每一条沟渠,每一条小路。他沿着台阶路朝上走,甚至偶然还会从铁护栏上翻过去,跳到另一边抄个近路。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下来,只有远远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和老人孩子的说话声,显示着这里还是有很多居民的。

韩清昀走到一个转弯处,靠在一根铁杆上吹风。回头看到,热闹非凡的扶苍江畔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脚下。

眼前这些□□十年代旧水泥楼房,组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城市森林。他的目光中满是复杂的光芒。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路子星的:“哥哥,天暗了,你要小心别去小路。刚才宾馆服务员跟我说,俞山城路很难走,外乡人走小路很容易迷路的。导航也不靠谱。”

“知道了,在干什么?”

“叫了点饮料和薯片,在看电视。”她说,“我很乖哦,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这样哥哥才能放心去做事。”

“考试结束,是不是觉得特别轻松?”

“是啊。”

韩清昀一边跟她聊,一边在那些辨认不清方向的山路上转悠着,这些足以让外乡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蛛网路里,他闲庭信步。他说:“等我事情办完了,我帮你解决一下你奶奶的事情,怎么样?”

“你陪我去云南?”

“没问题。”哄完妹妹,他说,“我挂机了,免得别人打我电话忙音。”

子星啧了一下:“啊,一跟哥哥说话就忘记了,没影响你做事吧?”

“没有,我挂了。”韩清昀抬起头,此刻是日落时分,他站在了一个旧炼油厂前。

夕阳西下,给这片旧厂区罩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他把手机线掐了。

这个厂区被废弃的时间至少在十年以上。

但是,这里的厂房和储油罐等都还没有被拆除。前些年,俞山城鹅岭旧厂房改造成为商业文化区,大获成功之后。城市规划局对于这些残留在街道角落里的旧厂区,不再采用那种“一刀切”的拆除了。而是将其生态、文化的价值都做好挖掘和规划之后,才开始进行有计划改建,使得城市的面貌更加丰富。

这家倒闭多年的旧炼油厂,就这样保留了下来。

韩清昀从那些长得乱七八糟的绿树中走过,脚底下是一堆堆破砖乱瓦,绿色的纤维板、碎裂的饱暖材料到处都是。

他经过高吊航车残剩的支架,上面供人攀爬的铁梯已经不知道在哪一年破损了。航车下面,草木繁盛直到人腰间,蜻蜓在上面低低飞行,空气里都是水分。

他走了又走。

最后,韩清昀在那个巨大的储油罐前停住了。这是个水泥砌成的大圆柱形,高二十米不到一点。他走到旁边的铁架梯子上,用力摇了摇,一阵阵铁屑从头顶落下来。

“久违了。”一个声音从储油罐的阴影处传来。

韩清昀看着对方:“久违了,阿畅。”

第八十章

吕畅就是那个带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他的头发特别浓密, 黑沉沉压在头顶。

“为什么要约在这个地方见面?”吕畅扶了扶眼镜, 发现韩清昀头上戴着一顶帽子,看到他带着帽子,他心里浮起淡淡异样。

“我们上去谈。”韩清昀抬起头,示意了一下水泥罐上方。

吕畅迟疑了一下,水泥罐有近六层楼高。厂区废弃的这些年越发破损严重,东北角落上还风化了一大块, 像个黑色有缺裂的巨齿。

他的犹豫,落在了对方的眼梢里。

韩清昀冷笑, 夕阳照在棒球帽檐上, 让他的脸半明半昧:“不敢上去?”

他犀利的笑容刺痛了吕畅,他微微后退了半步。

不再等他犹豫, 韩清昀自顾自面对那一架染满锈迹的铁条扶梯。他的手一伸上去,上面就淅淅索索地掉下剌手的铁屑来。不过他并不在意,身手敏捷地朝上面爬去。

吕畅看着他的身形向着空中越来越高, 只觉得这个人的长相他从来都看不清楚。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是在母校的开学季。

尹教练告诉他, 他有个小师弟叫韩清昀, 考到了他的学校。其实小孩去年在国家队拿了奥数金牌以后, 已经被某校录取了。因为年龄太小,不能适应而退学。

今年, 尹教练让他考到吕畅这边来, 想让他照顾一下。

吕畅看到的是一个矮瘦的少年,穿了一件连帽短袖卫衣, 阔腿的五分牛仔裤,露出细长白皙的四肢。他把卫衣的帽子紧紧兜在头上,额发长到鼻尖,根本看不清长相。

“你好,我是你师兄,你可以叫我阿畅。”吕畅知道,尹教练前几年得了不治之症,此后就开始免费教一些他选出来的高智商小孩,帮助他们通过数学竞赛获奖去读名校。吕畅是尹爸爸最喜欢的一个,现在已经快大学毕业了。他估计这个小孩也是这样的情况。

尹正南说:“阿畅,小昀十六岁还不满。很多事情不懂,你要多照顾他。”

“知道了老师,我会用心的。”

临别的时候,尹正南抱了抱小孩瘦弱的肩背:“儿子,尽量留下。”

吕畅关心着这个师弟,小心地帮助他协调与所有人的关系。但是小孩始终不理不睬,几乎不说话。

有时候,他很想把韩清昀终日扣在头上的连帽衫帽子取下来,看看这个小孩到底长什么样。这小孩15岁就拿世界冠军,这次高考分数也高到离谱,应该很聪明。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孩子就自己退学了。

起因很简单,因为韩清昀去年退学是在军训的时候跟人发生了矛盾。所以这次,尹正南特地跟校方做好交涉,小孩不参加军训。学校对这个高分小孩也挺当回事儿,就把他当特殊人才对待。

开学第十三天,小孩在食堂打饭,一个同学以开玩笑的语气跟他说:“韩清昀,你整天遮着脸干什么?受过伤吗?”

“哐啷”一声,饭盒被扔在地上。

小孩直接回到宿舍,给校方写了退学申请,当天就一个人坐火车回俞山城了。吕畅一听说,从计算机房直接冲出来,啥都没带,买了票一口气也撵回了俞山城。

尹正南见到他什么也没说,跟吕畅喝了一顿闷酒,叹了一顿气,就让吕畅回学校了。

临走,吕畅到尹教练的旧屋阁楼上去,看一看那个小孩。

夕阳斜下,血色从窗户间隙中,在地板上落下笔直的红痕。

小孩一个人坐在满是书的阁楼里,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依然用帽子紧紧盖住自己的头部。吕畅在他面前蹲下:“小昀。想通了就回学校。我帮你把学籍留住。”

小孩抱着膝盖,跟听不见似得。不久之后,尹爸爸亲自去学校给他办了退学手续。

第三年七月,他听尹教练说,小孩又去考学校了,而且又考上了。这次他一定要跟校方做好工作,让那小孩适应社会。

九月,传来消息,小孩又退学了。

这一次尹教练显得有些焦虑,打电话给吕畅:“阿畅啊,我活不了几年了,我儿子怎么办?”尹正南把他带的那些亲近一些的学生都叫做“儿子”,吕畅小一点的时候,也被叫做儿子。而这个“小儿子”韩清昀显然是他最没法放心的。

这一年毕业,吕畅选择回到俞山城。

尹教练和一个新结识的,名叫桑拓的年轻人正在联手创办一个网络课程网站。

尹教练告诉吕畅,他和桑拓是病友,这网站办起来了需要人去做大,这事儿他想交给他。网站域名、法人代表、课程上架都还没开始做,等到一切就位,就以吕畅为创始人,把网站张罗起来。希望他能够带着他们的梦想继续前进。

吕畅白天做一名培训班的数学教师,晚上和尹正南他们一起研究网站,准备接过老师的梦想,进行创业。

那段时间有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韩清昀又考上新的学校,又再次不能适应而主动退学。而这么长的时间里,吕畅依然没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韩清昀几乎不下阁楼,吃饭也是桑拓端了饭碗上去跟他一起吃。他就像一条被遗弃在深海的鱼,一点声息都没有。

哦,他有过声息。

有那么不多的几次,吕畅听到阁楼里传来男孩子歇斯底里地疯狂嚎叫,就好像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心肺,让他痛苦不堪。

每当这个时候,桑拓和尹正南都会马上扔下手里正忙碌的东西,迅速冲到楼上。

吕畅过去的时候,看到尹正南抱着小孩的头,眼睛红红地安慰着他。小孩已经长成为少年了,手脚很长,摊在尹教练的怀里不住抽搐,要好久以后才能平静下来。然后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兽,蜷缩在自己的床铺里,昏睡上好几天。

吕畅事后问过尹教练那小孩怎么回事?

尹正南不肯说,桑拓也保持沉默。

这些年,吕畅虽然被韩清昀逼去了海外,但他一直在关注着极点网站的成长,关注着韩清昀。

他已经完全不能把这个意气风发、笑容自信的年轻人,和当年那个羸弱脆裂的凄惨少年联系在一起了。

韩清昀…

他…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变化的呢?

吕畅的手指按在了铁栏杆上,铁屑立刻嵌满了他的手掌。他咬咬牙一步步往上爬。爬底下的七八米还好,当到达了十米以上,就开始心慌了。不过他还是坚持爬上了水泥罐的顶部。

这个废弃的水泥罐是空心的,一圈水泥壁围着,水泥壁的上缘只有一米多宽。而且因为年久暴晒,不少水泥块已经开始疏松,呈现出条条令人心悸的龟裂。普通人站在上面都会觉得心虚气短。

吕畅蹲下来,以免自己失足坠落。

韩清昀已经坐在旁边了,腿垂在罐壁上。

吕畅盘了腿坐在里侧,风从两人间隙中吹过,高空的风显得特别狂暴,身上衣服鼓风。

韩清昀一把将头上的棒球帽取下来,回头一笑:“有点胆子嘛?”

吕畅看到他取下帽子的那一瞬间,头发、眉宇都在夕阳下显得线条清晰。他忽然心里砰得跳了一下。

他记起韩清昀是从哪一天开始突然变化的。

那是六年前,桑拓在尹正南去世之后,又坚持了半年多,身体越来越虚弱,即将离开人世。打电话给吕畅,让他按照尹教练生前的嘱托,去他那里拿“极点网站”的所有资料。

可是,在那个老街的旧屋前,吕畅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人,就是韩清昀。

那个用连帽衫把自己紧紧包裹的少年,站在吕畅面前告诉他:“‘极点’从今天开始归我了。”

吕畅不信:“你让我去见大桑!极点不可能归你!”尹教练逝世之前还在担心他的这个“小儿子”,怕他因不能适应社会而自杀,要让吕畅照顾他。怎么可能把自己所有的思维结晶、智慧心血,都交给这么一个“弱者”?

当然,将近一年的时间合作下来,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们三个人之间,桑拓才是最强的那个人。他处事冷静果断,虽然长期在山区学历几乎没有,但是他通过自学完全可以弥补这些知识。只是他是尹正南的病友,蛰伏在他体内的肿瘤,注定了他无法带着“极点”走下去。

但是无论如何,“极点”都不可能跟当时尚未成年的韩清昀有关!

吕畅愤怒地去推他:“你让我见大桑,你把大桑怎么了?他不可能这么昏聩!‘极点’那么多资料,不可能交到你一个小孩手里!这是他们的心血!你懂不懂?心血啊!”

已经完全长高的韩清昀,稳稳地站在他面前,根本不想让道。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抬起手,把那顶永远罩在头上的连帽衫帽子,一点点撸下来。

在吕畅震惊不已的目光中,韩清昀露出了他的脸。

吕畅一直以为他是脸上有疤才不愿意见人。

谁知道他肤色晶莹,五官匀称。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个非常美貌的少年人。而他的眼睛,更是夺目如剑。

“阿畅。”他的黑色瞳仁又亮又大:“有我在,你拿不到‘极点’了。”

第八十一章

吕畅的回忆结束。

眼前依然是这个五官清秀的年轻人的脸, 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既然上来了, 那就抓紧时间。”他轻松地垂着脚,足底是十几米的凌空,“说吧,你能给我什么条件。”

“十个亿。”

“呵。”

“我已经尽力了。”吕畅说,“你把‘极点’交给我,我保证能够…”

“放屁。”韩清昀淡淡地出口成脏, “网站市值在四十七个亿以上,我联系的卖家可以给我五十个亿。你他妈能保证个什么东西?!”

“我能让尹爸爸的心血不白费!我能让他们做的课程, 始终去往他想让它们去的地方!我可以帮助很多人!我可以让‘极点’的梦想不变质!”

“五年了, 你只拿得出十个亿,还是挂着‘极点’的名头去融出来的资金。”韩清昀冷着脸, “别给我打什么感情牌。在我眼里,你我那几年的感情,填不了这个差距。”

“可是, ”吕畅愤怒地嘶吼起来, “极点是我的!是我的!当初说好的!”

“是吗?”韩清昀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略淡薄, 站在水泥罐顶, 像个随时会飘走的风筝。此刻夕阳最后一线血红都已经沉入地平线,远处的扶苍江上鸣笛阵阵, 无数人家华灯如星。

他被天上月、地上灯, 勾勒出的身影,莫名有着一种令人发软的威慑力。

他向吕畅走近一步。

吕畅紧张地用手扶住旁边的铁梯边缘。

“阿畅你说得没错, ‘极点’是你的。你现在想要拿回去,其实不用花钱…”他冲着对方略微弯下腰,声音里带着蛊惑,“你看这是什么?”他的手上拿出一张纸,“这是大桑的遗嘱。上面写得很清楚,‘极点’的所有权一直在你手里。”

吕畅愣住。

韩清昀说:“不过,只要我活着,我是不会把遗嘱给你的。”

“你…你把‘极点’骗过去的?你骗了大桑,他只是让你保管资料对不对?!”吕畅忽然明白了当年的来龙去脉。

“对,我把‘极点’拿在手里五年。你看看,五年它变成了什么?”韩清昀疯狂地举起手臂,“五十个亿!你能行吗?能行吗?!你个窝囊废!当年交在你手里,你早把它搞残了!”

“韩清昀你个畜生!他们把你当亲人,你却这样骗他们!”

“亲人?”韩清昀声音黯哑,“他们不也骗了我?我以为他们会和我在一起很长很长时间,所以才把我带出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一次次地退学就是想跟他们在一起。我以为会从此岁月平安。结果呢?!结果他们自己就没几天活了!”他嘶吼,“既然这样,来招惹我干什么?让我死了一回,再死第二回吗?我凭什么把他们当亲人?!”

“他们也是无奈。那时候你还小,生病的事情怕你接受不了…”

“不提他们了。”韩清昀打断他,“说眼前的事情。”

“你要怎么样?”

“吕畅,你还想要极点吗?”

“我当然想要。”吕畅说,“你要把它卖了,你要辜负它!我当然要它!”

“那就好,你过来。”韩清昀拨弄着那张纸,“把我推下去,拿走这张遗嘱。极点就是你的了。”

“你要干什么…”吕畅完全跟不上这种疯子的思路。

“把‘极点’让你啊。”他微笑。

“让给我?你你你,让给我…为什么要我杀你?”吕畅慌乱地看一眼他脚下十几米的高空。

“傻瓜,我活着怎么会那么轻松地送你五十亿?”韩清昀笑,“你当我跟你一样蠢?”他已经接近他,胳膊慢慢抬起,手指轻轻按在吕畅颤抖不已的肩膀上,“你看…你只要把我轻轻一推…什么证据都不会留下来…‘极点’就到你手里了…”

吕畅筛糠似的颤抖起来,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肩膀上一下子甩开:“你个混蛋!你个混蛋!!”

“来啊!”韩清昀继续在黑夜中,如妖魔一样诱惑着他,“你可以说是跟我发生口角,我自己跌下去的。十几米的地方,足够让我头颅碎裂。”他带着恶意的笑容,“再教你一个方法,把我往里面推。那就会过很久才有人发现我的尸体。这两天就会下暴雨,现场破坏了你就更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