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洛很清楚,老太爷很在意这门姻亲。就算崔洛今后万幸入仕,没有靠山也是走不长远的。

这就是现实。

而承恩伯府就是崔家最大的靠山了。

崔洛如实道:“姑父不曾说过什么,只是这次能入晋江书院进学,是该好好感谢姑父牵线。”

这件事只是崔洛猜的,而且她也猜中了。

崔老太爷愈发的欣慰,连连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心,入学之后一定不能辜负了这个机会。书院的老夫子可是翰林院里出来的,桃李满天下,能得他提点一二,也够你细细雕磨的了。”

崔洛轻‘恩’了一声:“祖父说的是,孙儿记住了。”

那位老翰林,崔洛彼时也听说过,致仕之后,就在家中开了私塾,甚至于不少官员也将家中的适龄的子嗣送过来,看重的就是老翰林的名声。

不过,一个耳顺之年的老头......听他讲课?

崔洛其实并不怎么期待。

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真正的东西还是要靠个人的领悟。

这时,外面常嬷嬷求见,小厮直接就带了人进来。

常嬷嬷先是看了崔洛一眼,这才对崔老爷子道:“老太爷,老夫人摔了一跤,您快过去看看。”

崔洛一愣,祖母怎会好端端的摔跤?她记得祖父和祖母的身子都很硬朗,前两世,她死的时候,两位老人还健在。

又看常嬷嬷的表情,好像不太对劲。

崔洛便和崔老爷子一道去了老太太所居的尚秋阁。

原先崔家还有几房姨奶奶,后来被崔老太太弄到庄子里去了,毕竟没有哪一个正室能真心容得下偏房。

加之,那几房姨奶奶并无所出。崔老太太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就将几人送到庄子里眼不见为净。

崔家的府邸还算体面,单单是尚秋阁就有正房四间,前檐抱厦两间,最外侧设有暖阁。

崔老太太就住在正房中央的那间。

一个总角的小丫鬟见崔老爷子和崔洛过来,忙掀开了厚布帘子:“老太爷好,少爷好!”

崔家下人的数量不算多,有好些小丫鬟都是刚买回来的,老太太养在身边,打算调教好了,等上几年,送到崔洛院子里伺候的。

里屋很安静,崔洛看见了柳姨娘和崔倩立在床榻边,神色焦虑。

常嬷嬷给崔洛使了眼色,她这一趟去了杭州,又一路上跟着洛十娘和崔洛回京,大抵摸透了母子二人的品行。大概是觉得洛十娘为人老实,容易被有些别有心机的人踩着肩膀爬上去。

崔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会小心。

“这是怎么回事?”崔老太爷开口问。

屋子内的丫鬟一个个低垂着脑袋,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崔倩嘴巴动了动,像是想说话,犹豫之后却是没张嘴。

崔洛没有回府之前,她是崔家唯一的大小姐,比旁人家中的庶女都要自诩清高一些。

崔洛走到脚踏上,看着坐趟在床榻上的崔老太太,喊了声:“祖母,您摔了跤?”

崔老太太这些年都在思念在儿子,现在儿子不在了,所有的念想都在长孙身上,她拉了崔洛的手,放在被褥里捂了捂:“好孩子,昨个儿晚上,你没回来,祖母就想的紧了。祖母无事,你安心读书就行。”

崔倩看着这一幕,咬了咬唇,之前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祖母一直很疼她,但还没这般疼过,突然觉得有人分了她的宠爱。

这时,柳姨娘开口了:“少爷,老太太就是摔了一下,应该无事,你别跟着忧心了。”

崔洛回头看了柳姨娘一眼,她穿着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身配着翡翠撒花洋绉裙,模样比不上洛十娘水灵,但也算颜色中等,年纪瞧着还比洛十娘大了几岁。

原先是崔范的通房丫头时,年纪就比崔范大。

妾室是没有资格在老太太屋子里逗留的,但崔家又不是高门大户,加之崔范又过世了,便没有那么多规矩。

柳姨娘不是一个善类,崔洛一直都知道。

她前世都没有好下场,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崔洛一开始对科举一窍不通,前两世都在忙着考试做官,崔家后院本就简单,她根本就没花过心思。

柳姨娘胳膊肘碰了崔倩一下。

崔倩似鼓足了勇气,道:“是......是母亲推的!”

崔洛神色一凌。

柳姨娘只是个妾,没有资格当的上‘母亲’这个称呼,那也只有洛十娘了。

崔老太太打住了崔倩的话,声音有些严厉:“不要再提了,你们都出去吧,洛儿留下陪我说会话就行!”

崔倩这个庶女当的,比旁人家的嫡女丝毫不差,她是在老太太跟前养大的,五岁之前一直都睡在老太太隔壁的暖阁里,何曾被这般训斥过?

崔倩当即就红了眼:“祖母!我说的都是实话,您就是被母亲推了才会摔倒的!难道就因为二弟的缘故,母亲她就能为所欲为了么!我要是个男孩,您是不是也这样偏袒姨娘?”

这话就有些过头了!

洛十娘就算如今被崔家承认了,当初也是跟着崔范私奔出来的卖豆腐的女子,没有家族根基,也没有三礼六聘,稀里糊涂就成了崔家的正室,很难让旁人打心底的看得起她。

柳姨娘脸上愠怒,喝道:“倩姐儿,你胡说些什么?还不快跟你二弟道歉!夫人又不是故意推倒了老太太!”

柳姨娘有些居心不良啊。

崔洛诧异了。

洛十娘胆子很小,又很敬畏崔家二老,怎会好端端的,刚从承恩伯府回来就推了老太太?

她再怎么愚钝,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崔老爷子也疑惑,崔洛这时起身,先对老太太道:“祖母,这个事情,孙儿一定会问清楚,您先歇着,真要是母亲做错了。孙儿一会带母亲来向您认错!”

崔老爷子想息事宁人,主要还是为了崔洛着想。崔洛是家中唯一的嫡子,没有一个体面的母亲是不行的。故此,崔家不会轻易当着下人的面责罚洛十娘。

但崔洛势在必行,“祖父放心,孙儿心里有数。”

她神色镇定的走出了屋子,体形纤细,穿着夹袄也遮不住那份消瘦。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极为稳重内敛的。

崔老太爷纳罕了,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倒是给他生个一个好孙子!

☆、身份

崔洛从老太太的屋子里出来,就直接去了黛品轩,她这个娘从来就没让她安生过。

黛品轩里的小丫鬟见崔洛进来,低头打了招呼就不再敢多看她一眼。

洛十娘身边原本没有下人伺候,入了霍府之后,崔老太太指派两个贴身的大丫鬟给她。这二人就是春夏和秋冬。

崔洛将二人单独叫了出来,问:“说!怎么一回事?”

春夏和秋冬皆是一凌,被少爷的冷喝声吓了一跳,二人年纪大约都在十四五岁的样子,比崔洛还大了一两岁。崔洛脸上尚有稚气,但此刻冷然的样子已经有家族嫡长子的威严了。

春夏先开了口:“少爷,今个儿这事虽说是夫人错在先,但其实也怨不得夫人。”

说了等于没说。

崔洛又问:“给我说清楚了,夫人是怎么冲撞到老太太的?”

庭院里的树叶早就落了,光秃秃的显得空旷无比,唯有一棵落了霜的柿子树,上面还零零星星的挂着几只冻皱的柿子。崔洛就站在柿子树下,脸色肃重且严厉。

这件事这要是洛十娘的错,那她也不能躲在屋里不出来可,反倒让一个妾室在老太太屋子里伺候着。

如果不是她的错,而是另有缘由,那就更要将事情理清楚,谁错了,谁就得站出来担责。

春夏胆子稍大,秋冬暗示让她去说。

崔洛直接点名:“春夏,你来说!”

春夏是个典型的南方姑娘,当初就是人牙子从扬州买来的,而后转手到了崔家。几年下来,已经算是崔家的老人了,做事规矩老练,才被安排在了洛十娘身边。

这也是崔老太太的一片苦心,可惜了,洛十娘这样的女子,只能看到旁人对她表面的好。

春夏如实道:“本来夫人今日刚从外面回来,是要给老太太请安的。没成想柳姨娘也在尚秋阁,夫人瞧见柳姨娘正帮衬着老太太归置大爷生前的遗物,一时没忍住就上前将柳姨娘拉开,说是大爷的东西,旁人碰不得。这一来二往,就误推到了老太太身上......少爷,您说这到底是算谁的错?”

柳姨娘曾经占着自己生下了崔家的庶女,一味自高一等。要知道,崔家一开始并不知道崔洛的存在,到了后来崔范病逝的消息送到京城,崔家人更是以为从此绝后了,还打算让崔倩招婿的。

试想一下,如若没有崔洛,崔家今后到底是谁掌家?

还不是柳姨娘她们母女!

春夏又道:“老太太一直舍不得动大爷的东西,直到少爷您回府,老太太才打算将大爷的书房腾出来,给您读书用。小竹轩冬暖夏凉,是府上最好的院子,老太太心疼少爷,这才开始挪动了大爷的生前所用的物件。”

闻言后,崔洛心中彻底了然。

她让春夏和秋冬留在院外,独自一人走入了内室。

见到洛十娘时,她正伏在床铺上抽泣,妖娆的身子一颤一颤的,看来是真的伤了心了。

崔洛走近一看,见洛十娘手里还紧握着一块黄玉镇纸,她捏的太紧,手指已经发白。

都说傻人有傻福,洛十娘的前半辈子也不知道走了运?还是倒了霉?

崔洛轻抚着她的后背:“娘,您别哭了,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您这是容不下柳姨娘?还是.......”舍不得崔范?

她是真舍不得崔范么?前两世,洛十娘嫁给长信侯之后,可从未有过怨言,几乎是掉入甜罐蜜饯里了。

洛十娘平复了一会,直起身子,“洛儿,你爹是咱们娘儿两的,那个女人......她凭什么碰你爹的东西!”

崔洛揉了揉眉心:“娘,柳姨娘为爹生了一个女儿,这是无可厚非的事,而且还是在您之前。今日,您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误推了祖母。您知不知道有些人正为此事高兴呢。”

洛十娘一双凤眼透亮,闻言后,当即就想到柳姨娘,“你是说那个女人?要不是她,我也不会碰到老太太的身子,我明明要抢她手里的东西,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撞上老太太了。”

洛十娘看着崔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结结巴巴道:“那我该怎么办?洛儿,娘心里不服气,你爹当年说过,他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过旁人,要不然我也不会一门心思就跟着他走了。”

崔洛有些累了,沿着床榻坐了下来,神色严肃道:“娘,您没听说过一句话么?男人若是可信,母猪都能上树。您也知道,当年爹是流落在外,他若不骗您,您怎会跟他离开出走?还生下了我?爹走了,您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总不能为了一件东西,就跟所有人过不去。”

洛十娘的注意力全在崔洛的话上了,“你是说......你爹他.....他一直在骗我?他不曾真心?”

崔洛没有过感情经历,更不懂男女之间的风花雪月,但她知道一件事。她爹和她娘本是天生的一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一个擅长花言巧语,一个喜欢听花言巧语。

她安慰道:“爹当然是真心的,只是男子说的话是不能全信的。这个世上又有几人是在说真话。”所以,今后听到长信侯的甜言蜜语,千万别上当!

洛十娘安静了下来,崔洛这时开始说正事了:“好在祖母伤的不严重。您现在是正房,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何必在意一个妾?将来崔家是儿子当家作主,您就是当家主母,要主持中馈的。庶女过几年就要出嫁了,到时候您将姨娘送到庄子里便是。”

经崔洛一番细说,洛十娘突然觉得将来的日子明朗了起来。

但心头还是如被堵住,不是很痛快。

崔洛不知道她还念着崔范,还是容不下柳姨娘?

她口吻加重了些:“娘,您身为祖母的儿媳,这个时候您哭有什么用?真要是想将爹的东西都拿回来,你自己去争取。”

洛十娘越发觉得崔洛的话有道理:“那.....我现在去给老太太请安赔礼?”

崔洛点了点头,其他的也不想再多说,全由她自己去争了。

原先,洛十娘所待的地方,民风淳朴,勾心斗角的事少之又少。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总归要自己尝一下内宅诸事,不是崔洛说几句话,她就能自己明白其中道理的。

很多事,不真实体会一次,永远不会领悟。

*

次日一早,崔洛带着书童五郎去了晋江书院。

书院在皇城下边,离着崔府约莫三个时辰的车程,一大早从府上出发,快至晌午才到。

崔洛一下马车就看见顾长梅在书院大门后等着,冬日的暖阳晒的他面色潮红,他身后跟着三三两两的少年,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一行人朝着她走来。

崔洛:“.......”感觉不太妙。

顾长梅人未至,声先到,他对身侧几个少年郎说:“这位就是我表亲,崔洛!你们要多多照顾她。她是刚从杭州乡下过来的,对京城很多事都不甚了解。”

少年们对崔洛充满了兴趣,见惯了达官贵人家中的公子哥,还没见过从乡野之地跑来的少爷。又听说崔洛是她父亲离家出走之后才生下的她,更是好奇打量。

其实,这些少年郎内心多半是看不起她的。只是碍于顾长梅的面子,没有人在表面显露出来。

崔洛:“........”真想跟顾长梅绝交啊!

少年们,耐不住好奇心,开始问东问西。

“乡下不用做农活么?你怎么比我阿姐还白?”

崔洛:“天生的。”

“我听说你们没有白面大米吃,那你们吃什么?”

崔洛:“靠着渔村,吃鱼虾。”

“对了,你识字么?”

崔洛:“......会背《大诏》。”

蓦的,众少年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发现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并不是崔洛满足了他们所有的好奇,而是《大诏》堪称国宝。

此书是太//祖/皇/帝颁赐于国子监以及天下府州县,甚至于将《大诏》作为科举考试的参考书目,让各级儒学士子熟读。当时有一种盛况,天下府州县设里社之学,置私塾,聚生徒,就是为了诵读《大诏》,三年后大批涌入京城诵读,然后由礼部考核奖励。

民间有传言,家有《大诏》,若犯罪,可减一等判刑,而且太//祖/皇/帝还曾亲自在午门外,对着满朝文武讲解《大诏》。

可想而知,《大诏》的地位在时人眼中是有多么重要!

崔洛会背《大诏》,那么,这些少年郎还能说什么呢?!

众人纷纷散去,顾长梅压根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做了不好的事,笑眯眯的上前给崔洛提包裹:“崔洛,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跟我同住一屋,你是我表亲,我不照顾你,还能照顾谁。”

崔洛:“......长梅。”她眼神幽幽的看着他:“多谢。”

☆、拜师

入冬已经有些日子了,崔洛算是中途进学,早就错过了一开始要走的拜师形式。

谁让她是个关系户呢?

晋江书院的老夫子只能命了一个教书先生暂任了崔洛的老师,他并非是看重崔洛本人,而是念在承恩伯的面子。

束修礼节过后,就是三叩首之礼。坐在上首的徐夫子捋着胡须,脸上无半分收徒的喜悦。这些读书人其实最为自持清高。可能不太喜欢崔洛这样背景不太强大的走后门的学子。

崔洛的老师,也就是徐夫子是一个双目狭长到几乎看不到眼珠子的中年男子,个头不高,褒衣博带,听说还是个秀才,前年还参加了秋闱,却是与举人无缘,屡次考不上。

而书院的院长老夫子姓晋,源于姬姓,单名一个江字。晋江书院便是以他自己的名讳而命名的。

晋老夫子悠长低沉的声音道:“崔洛,这位便是徐夫子,今后就是你的老师了。”他言简意赅,似乎也没有需要特别交代的事情。

崔洛从蒲团上起身,恭敬的应下,“学生知道了。”

拜师结束之后,已经是晌午,到了用饭的时辰。

顾长梅一腔热情无处安放,等崔洛从启圣祠拜了孔子出来,拉了她就往饭堂走。

晋江书院所收的学生都是天资极高的人,否则就是达官贵人家中的子嗣,故此,伙食非常可观。

像酱鸭,鲈鱼都是常见,因着书院几位夫子极为喜好猪头肉,这一道菜也是常年必备的。

崔洛在小方桌下落座之后,顾长梅就给她介绍了一人,“崔洛,你看那人!”

他手持筷子指了指崔洛身后右侧的位置。

崔洛一回头就看见一个清瘦的背影,蓝色粗布的长袄,头戴深褐色小方巾,他坐的笔直,独自一人一桌,动作不疾不徐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崔洛心头涌上一层熟悉感,但看不见这人的面容,她认不出是谁:“怎么了?”她问。

顾长梅并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加之周围少年们熙熙攘攘,他觉得对方肯定听不见,接着给崔洛解释:“他是从宝坻过来的,明叫裴子信,是咱们书院离的神童,今年也是十二,来年就要考秀才了。”

崔洛一僵。

裴子信?!

那个曾今与她同科的竞争对手?后来又同是一甲高中,一并分在了翰林院观政的裴子信!

这人一向视她为同行冤家,因为一次诗友大会,输了一次,便日日缠着她再比。

是好胜心极强,且从不服输的一头倔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