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洛苦中作乐,心想,将来他要是再弹劾自己,就想方设法把他领到青楼去......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好像朱明礼对她而言,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影响力了。

旋即,崔洛心间有了些许不被察觉的失落,他这样的人.......原来也喜欢逛勾栏。

崔洛突然觉得很冷,冰寒刺骨,冷风从四面八方毫无预兆的吹了过来,她道:“我去去就来,你在外面等着。”也不知道胡勇和顾长梅几人在里面干什么,她得去盯着点,不然再闹出事,就不止是罚抄了。

裴子信进退两难,崔洛转身之间,他最后还是止步在了勾栏院外,双臂环抱,一人在夜风里冻的跺脚。

崔洛走了几步,发现朱明礼已经被人不知领到了何处。

很奇怪,明明不再关注的,还是不由得留意了一下。

她又是自嘲的笑了几声,便顺着顾长梅的背影而去,最后在一间雅阁门扇外停下。

胡勇的脸色难看的可以,雅阁内不时传出女子的娇笑声,还有胡勇熟悉的男音。

王宗耀再度劝道:“胡勇,回去吧,男人嘛,总喜欢逢场作戏,你不也是一样!说不定你姐夫只是一时兴起?”

胡勇自己是一回事,可看着姐夫在外面寻欢,他当真是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洛明白了,原来是来捉/奸的。

胡勇长的高大,与顾长梅和王宗耀的俊逸不同,他浑身上下透着野性。

崔洛感觉不妙,下一刻就见胡勇抬脚就朝着门扉踹了上去,当即一阵爆裂之声响彻走廊。

毫无疑问,雅阁里的人被彻底惊到了。至于旁的屋子里,恐怕无人顾得上这边的动静。

胡勇不问青红皂白就踏着倒地的门扇,大步迈了进去,待崔洛几人跟进去时,他已经摁着暖榻上的衣裳半褪的男子,开始拳脚相向了。

女子如受惊的兔子,窝在被褥中,尖叫连连,崔洛担心在没有拉住胡勇之前,这女子会引来勾栏里的打手,便对王宗耀道:“宗耀,你去制止她。”

王宗耀觉得这个差事有点难,怂恿站在一侧看好戏的顾长梅,道:“长梅,你上!”

顾长梅耸了耸肩,“多大点事,堵住她的嘴就是了。”

说着,他当真上前封住了榻上女子的嘴,让她吐不出半个字。

崔洛此刻有点头疼,道:“胡勇,差不多可以收手了,再打下去会出人命的。”

也不知道他一个少年郎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仇恨的力量无比强大,能激发人深藏不透的潜能。

王宗耀也上前拉架,就在几人以为事情差不多可以结束时,周世怀双手捂喉,面目狰狞的看着所有人,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竟不是愤怒,而是惊愕。

可.......在一刻之前,他还在偷香窃玉。

崔洛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拉了胡勇的袖子,将他往后面拖了几步,而榻上的周世怀随即滚落在脚踏之上,神色痛苦,清瘦细长的身子弓起,嘴里含糊不清的了几声,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崔洛大惊,王宗耀也察觉到不妙,正欲上前检查,周世怀瞳孔中彻底失色。

死了!

顾长梅目睹了整个过程,甚至于胡勇到底打了周世怀多少拳,他都记得。这种程度的殴打,根本不可能将人打死。

而且,方才周世怀的死相,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喉管,并非是因为内脏被伤。

崔洛头一个清醒:“现在谁也别靠近他,尽快报官,不要让任何人破坏现场。”

胡勇这一次是真的吓到了。

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床榻上半遮半掩的美人见状,直接就昏厥了过去,不省人事。

几息后,胡勇转身就要离开,崔洛挡住了他:“你现在走太迟了,有多少人是看着你踏足这间屋子的,而且你已经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现在离开不亚于畏罪潜逃!”

崔洛口吻肃重,尚且稚嫩的嗓音却带了几分凌冽。

闻声,王宗耀和顾长梅同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周世怀不是旁人,是胡勇的姐夫,而且还是朝廷命官的儿子。

此事如果处理不得当,胡勇一辈子算是完了。

王宗耀也上前一步:“胡勇,你姐夫是不是身体有疾?”他也不太信这几拳头能将人打死。

胡勇眸中既惊又恨:“他这人三天两头寻花问柳,就算有病,也是花//柳//病!”

此处靠近顺天府,出了人命案子,衙门里的人很快会上门。

崔洛,顾长梅和王宗耀正在极力寻思该如何是好,破损的门扉处出现了几人。

其中一人冷声道:“长梅!你怎么在这里!”是顾长青的声音。

他身边还站着崔洛适才所见的人,朱明礼!

崔洛又是一息的失神,她知道朱明礼现在不认识她,她的视线只是在他锦衣玉带之上一扫而过,再也没有留意他。

顾长梅看到顾长青,当即上前:“大哥,你来的正好,那人被人害了!”他语无伦次,下一刻才理顺:“是这样的,胡勇只是打了他几拳,还不致死,以我看,这其中恐怕另有阴谋。大哥,你一定要秉公查办,不能让胡勇背了冤案。”

顾长梅要是认真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胡勇沉默了,看了一眼脚踏上的周世怀,有种死不足惜之感。

他并不后悔打了此人,只恨下手还不够重。

顾长青冷视了顾长梅,又看了一眼崔洛,见她低垂着眼眸,安静到了极致,不惊不慌,淡定又从容。

他默了默,对朱明礼道:“三殿下,我恐怕要先处理一些事,今日就不作陪了。”

☆、独处 (上)

崔洛视线平缓,看着不远处的几双黑色的皂靴。始终没有再抬头看一眼。

是不敢看?还是不想看?她好像并不能分的很清楚。

这时,就听朱明礼的声音从面前传来:“无妨,我正好闲来无事,且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他说的很随意,好像一条人命也不过尔尔。

崔洛等人是在场当事人,皆被顾长青的手下带出了勾栏院。

一阵寒意袭来,崔洛打了一个机灵,外面又飘雪了,光线照到的地方,满目都是白羽纷飞。

雪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来时悄无声息,能压住所有的尘嚣。

至冷,却极美。

站在石阶下冻成人棍的裴子信看见这架势,诧异又惊慌失措,可他并非是只读圣贤书的榆木脑袋,真到了关键时候,绝不会做出溜走之事,跟着一众人不肯离开。

锦衣卫喝道:“你是什么人?还不快走开!”

饶是裴子信将来如何的令百官头疼俯首,他现在不过是个少年,被绣春刀一吓,根本说不出话来。

顾长梅道:“住手!他是晋江书院的学子!”

顾长青摇头,无奈的挥了挥手,让自己的人不要伤到裴子信,顺道将他一并带走。

他可不是看在晋江书院的份上,无非是嫌顾长梅没完没了的烦他。

北镇府司的衙门格外森冷威严。

崔洛觉得奇怪,周世怀就算是朝廷命官的儿子,也用不着让锦衣卫劳师动众吧。

这个就说不通了。

而且,朱明礼当真会闲到无所事事,半夜踏足北镇府司,和顾长青一起审问人证?

一切都太过巧合,正如那日汪直出现在万花楼外一样。

崔洛明知自己这个时候不该太多留意这些事,但她总是忍不住。朝廷也曾是她的‘江湖’。

顾长梅刚站定,就是用了滔滔之言,将今日的事从头到尾述说了一遍,其中不免添加了辞藻修饰,力求将现场还原的淋淋尽致。

他文章作的不怎么样,说起话来,无人能及。

顾长梅话音刚落,顾长青已经不耐烦的吩咐了手下,道:“来人,将崔洛带过来,本官要单独审问。”

王宗耀有王家做后盾,裴子信又不在现场,而顾长青觉得,顾长梅所言根本不具任何说服性。

故此,崔洛成了首要审问对象。

顾长梅哪能让崔洛一人被审?也想跟着过来,却被锦衣卫挡住:“顾二公子,请您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人!”

王宗耀见状,上前:“长梅!有你兄长在,你还担心崔洛有什么闪失!”

顾长梅觉得在理,就留了下来。但看着崔洛纤细的背影,总觉得不放心。

而此时,胡勇也已被单独扣押,堂内只剩下王宗耀,顾长梅和裴子信,另有面无他色的锦衣卫数人。

冰寒的冷风无孔不入的灌了进来,裴子信此刻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在这种场景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直接问出口。

几人便老老实实等着。

号房的石壁上挂着数盏油灯,腾起的火苗呈明黄色,顾长青与朱明礼坐在上首,另有一人引起了崔洛的注意。

她身形窈窕,着赤红色束腰锦袍,墨发高高梳起,手握镶翠玉的宝剑,剑柄上面系着墨绿的缨络,静静的站在朱明礼身侧,秀丽且清贵端凝。

是尧羽!

崔洛心头微喜。

在此之前,她只留意到了朱明礼,却没看到这个丫头。她现在也才十几岁吧,没想到这么小的时候,也是性子极冷的。

尧羽还是老样子,安静如夜雨清荷,年轻的面容却是淡寡到了极致,好像无情,无欲,是无意落入这尘世的修道人。

不过,崔洛知道她和那些争权夺利的人不一样,只是从来都不曾明白,她怎会在朱明礼身边。

粉白的桃花唇不经意间微微莞尔,却被顾长青捕捉到了,他问:“崔洛!,你因何而笑?”

崔洛一凌:“啊?”这纯粹是无意识的反应。她不过是想起了前两世的故人。

顾长青态度冷硬,崔洛一度怀疑他除了对顾长梅有一份同胞兄弟情义之外,旁人于他而言皆是无关紧要。

她和他好歹也是‘表亲’,这人却是丝毫人情温度也无,严肃如常的审问她。

崔洛收了笑意,目光在尧羽身上一扫而过,倒是有些想她了。

崔洛也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回大人,我不曾笑什么。那大人到底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她反问道。

这时候,朱明礼爽朗的声音笑了两声,如夜半琴弦,好听迷惑,“呵呵.....有点意思。长青,这位就是你从杭州接回来的表亲?”

顾长青离京两月有余,他一般绝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消失这么长时间。

朱明礼一开始还觉得奇怪,现在一看顾长青对崔洛的态度,他更是奇怪了。

顾长青的沉默代表着默许,这厢又问崔洛:“你们几人是如何在周世怀寻/欢的屋中出现的?”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崔洛也是如实答话了,甚至将秦先生罚诸位学子誊抄书册百遍,以至于少年们才出来散心的事也说了一遍。

朱明礼闻言,以拳抵唇,清咳之余,又笑了两声:“呵呵......的确有意思。”

崔洛:“.......”她不明白整件事情到底哪里有趣了?像他这样的天潢贵胄,大概永远也不知道罚抄百遍圣贤书的痛苦。

顾长青身侧的属下在记录口供。

而顾长青本人并没有再说什么,崔洛愈发起疑,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今日的事却是漏洞百出,便问道:“大人,您就不想问问胡勇如何殴打周世怀了?仵作尚未验尸之前,胡勇的罪行根本不能断定吧?书院快要锁门了,我们几人能回去么?”

记录口供的锦衣卫停下了笔,一脸茫然的看着顾长青,这可不在事先计划的范围之内。

顾长青端坐在那里,双手置于黑漆桌案上,他面前横摆着绣春刀,只是盯着崔洛看,半晌没说话。

朱明礼又是一阵朗声大笑,拍了顾长青的肩头:“长青啊,你这个表亲思路丰富,你不如听听她如何说。”

顾长青侧目看了朱明礼一眼:“殿下,时候不早了,我看就这样吧。”

崔洛皱眉。

就这样?

是不是太草率?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周世怀到底是怎么死的?!

☆、独处 (下)

朱明礼是顾贵妃所出,顾家是他的母族,他与顾长青走近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崔洛总觉得二人今日谋划了什么,而顾长梅,王宗耀,胡勇,包括她自己,都是无缘无故的卷入了这场是非中。

纯粹巧合,却正好碰上了。

可一个无名小卒周世怀而已,他的存在能对朱明礼的前程有什么影响?朱明礼没有那个必要弄死他吧?他自己不也是出现在了勾栏院?

崔洛只一眼就看见朱明礼谈笑风生的样子,她陷入沉思,也同时也告诫自己切不可干涉太深。

他们这些人的尔虞我诈,很多时候都是像她这样的普通人遭殃。

崔洛不太想回忆前两世是怎么炮灰的,但此刻对朱明礼,萧翼等人本能的排斥,心理阴影一时半会消不了。

她现在看着这些人,都会有所怀疑戒备,到底是谁杀了她?

有人在朱明礼面前递了一杯热茶,腾起的水雾渐渐萦绕在半空,崔洛觉得时隔一世再看着他,已经全然不同了,虽然她上一次临死的前一日,她还见了他。

顾长青起身,随后握了绣春刀,对身侧笔官道:“都记下了?”

那人恭敬道:“回大人,已经记下来,人证的确看到周世怀被殴打致死。”

崔洛:“.....慢着!我并没有这么说!”她并不是有心维护胡勇,只是是非公道总不能轻易就某些掌权的人颠倒了!

这不是她将来入仕的初衷!

顾长青的目光投了过来:“你先回去吧!”他已经在暗示崔洛不要多管闲事。

朱明礼随后起身,俊颜依旧如若无事的荡着浅笑,他待别人好时,能将一个人捧上天,却无法让人真正靠近他,中间始终隔着遥不可及的鸿沟。

崔洛突然觉得,她曾那样了解他,又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朱明礼笑道:“崔洛是吧?他日承恩伯赏梅宴,你也一并过来吧。”

他这是抛出了一个诱人的条件,不管是已有功名在身的士子,还是像她这样准备科举的普通人家的‘少爷’,都会巴望着与朝中权贵结识,甚至拜入其门下。

崔洛无视朱明礼,她看向顾长青,在她的认知里,顾长青不是那种为了一己私利就摒弃一切道义品德的人。

顾长青却移开了视线,对朱明礼道:“三殿下不如先回,此事我会处理妥当。”

崔洛:“.......”这两人是以为自己傻么?出了人命案子,顾长青也用不着跟朱明礼特意交代!

朱明礼手中折扇一收,发出‘啪嗒’一声清脆的声响,随着他的动作,一大股凉风扑了过来。让崔洛又清醒了几分。

这时,尧羽多看了崔洛一眼,朱明礼意识到了,转身时道:“小羽今年十四,是该有女儿家的心思了!”

尧羽清丽的面容微微一顿,闻言后,道:“殿下,您说错了,是她总是看着我,我这才看她。”

朱明礼疑惑,离开之前侧身看了崔洛一眼,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峰微蹙之余,淡笑:“呵呵.....咱们小羽秀气端庄,谁见了都会喜欢,崔家少爷并没有旁的意思,无非是单纯的仰慕。”

尧羽愣愣的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哦!”随后,她便跟着朱明礼走出了号房。

尧羽是个武学奇才,幼时流落街头被朱明礼捡到,一直养在身边,不出几年就练就了一身的本事,成了朱明礼的贴身女侍卫。

朱明礼此人算不得良善,但对尧羽一直关照有加,可谓是宠爱了,到了后来,崔洛才知道了其中缘由。难怪尧羽也长了同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只是尧羽的眼睛清透,纯而亮。朱明礼太过朦胧,让人琢磨不透。

崔洛:“........”她此刻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来表达,适才这两位是曾今与她共游大明湖,同饮清酒的知己么?

罢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前尘过往早就淹没在上辈子里了。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才被灭了口!

崔洛疑神疑鬼的毛病愈发的严重,整天都觉得人人想害死她。

这是个心病,她自己也很清楚!

紧接着,号房里最后剩下来的笔官也被顾长青挥退了下去。

崔洛干脆直接就问出口:“大人还有话要问?我知道的都已经说过了,而且周世怀之死,的确存了嫌弃,大人应该细查。”

顾长青重新落座后,阖上了眸,胳膊肘抵在桌案上,伸手揉了揉鼻梁,像是疲惫了多时的样子。

“崔洛......”片刻,他抬眸,突然开口。

他的双眸本就幽深,里面像是藏着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一眼就能让人陷入进去。

崔洛不是没吃过他的亏,当年她参加春闱,他也不知为何临时取代了考场搜身的衙役,至于他到底是搜出来了什么?还是没察觉?崔洛就不得而知了。

“大人?”她其实并不怕他,无非是不知如何跟这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