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亲事已经是无处挑毛病了。

“宋之这么快就弱冠了,我这都来了府上几日,也没见到你人,在皇上身边当差虽不易,你也要注意身子。”张氏笑道,面容和善。

这一点,萧翼倒是随了她,不管是内心如何尔虞我诈,表面上总能伪装的无懈可击。

萧翼也才二十,正当气血阳刚,需要注意什么身体?

客道话说的太过了,就容易失真了。

萧老太君只是淡淡一笑,自己的女儿是什么心思,她当然清楚。不过萧老太君也盼着萧翼与张素素能喜结连理。

一个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嫡孙,一个是外孙女,这二人都是她的心尖肉。要是能成婚的话,再好不过了。

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张素素对萧翼是有那份情义的。

关键就看萧翼的心思了。

萧老太君觉得嫡孙哪里都好,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出色,偏生就是男女之事上让她操碎了心。

萧翼只是淡淡笑了笑,连敷衍都省去了。

饭桌上,萧谨严感觉面子过不去,张氏是他唯一的嫡亲二妹。两人幼时还常在一处玩耍。但后来一个去了军营,一个远嫁了,从此同胞血亲再难相见。

张氏是在表现对萧翼的关心。

萧翼却是不以为然,态度有些冷淡。

萧谨严轻咳了一声:“宋之,你表妹会在京城住一阵子,你若得空,带她四处转转。”

时下男女大防,订了婚或是芳心暗许的少年姑娘们,也只能偷偷的在暗中见上一面,含羞带怯的塞条帕子,送块糕点,就不得了的。今日晋晓悠也是找了询问有关晋老夫子得病之由,才见了崔洛一面,哪里会有男女堂而皇之的一道出游的?!

萧谨严的意思就是当张素素是自家的儿媳了。

张素素的目光是不是往萧翼的方向看过来,美眸含情。张氏与萧老太君眼神交流,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时,萧翼神色如常的放下了筷子,似乎刚才萧谨严的话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他笑容儒雅:“实在不巧,近日公务繁忙,表妹每年都会来京一次,与隔壁几位小姐也算是熟悉了,用不着我带路出去游玩吧。”他拿了湿棉巾擦了手,接着对萧老太君等人道:“祖母,父亲,姑母,我先回院了。眼下正有一桩案子要调查,我院子里关着十分重要的证人,这两天任谁也不得靠近。”

这话就无比奇怪了。

怎样重要的证人,要关在他的院里!

张素素一直没有等到与萧翼的眼神对视,她倒是见过了那个清秀少年,是个孱弱消瘦的模样,看上去对萧翼还很有意见,并不是很配合。

萧翼言罢,就离开了萧老太君的南苑。

张氏明显不太高兴,她好歹也是萧翼的嫡亲姑母,有这样对姑母说话的么?

萧老太君给了萧谨严一些暗示,萧谨严旋即笑了两声,又问及了金陵张家的事,试图化解尴尬。

张氏自然是看出来萧翼并没有看上张素素,好在他也没有自己的心上人,娶谁还不如娶自家表妹。张氏如此一想,道:“本来我打算先回去的,但素素这丫头性子温吞,我还是多留一阵子教教她礼数,大哥没有意见吧?”

萧谨严巴不得张氏留下,兄妹二人也有太久没有说上话了,“二妹尽说浑话,长信侯府你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就怕到时候张家那边会来请人!”

张氏笑了笑,她知道兄长疼她,占着这一点,张素素的婚事就能多几分把握。

*

崔洛不擅作画,就连八股文章也是熬了一世才练就的本事。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唯有天道酬勤方为王道。

门扇被人推开时,她一抬眼就看见萧翼面色不佳的大步走来。或许是她看花眼了,下一刻他的脸色又变了,调侃式的居高临下看着她,问:“画的怎么样了?”

崔洛心系顾长梅的安危,她没有说清楚崔莺莺身上的标志,但她画了两双眼睛,在那眼睛里点上了红痣,仰着脸如实道:“我见过崔莺莺假扮萧大人的样子,那时候她眼睛里有红痣,但是萧大人本人的眼中并没有。而她假扮我的时候,应该同样有这个共同点。所以我猜这就是崔莺莺与众不同的地方。只要记住这个破绽,下回就容易认出她了。”

那日在崔家,萧翼好像一下就辨别出了崔莺莺,一剑刺了她。但崔洛不能笃定萧翼是不是存心的。

萧翼看了桌案上的画纸,眸色眯了眯,是真的画的很丑!若非她提到了眼睛,他根本看不出来画纸上是何物?!

他撩了袍子落坐,见她将托盘上的晚饭都吃的差不多了,惊讶于她的食量。这般能吃,却是不长?还是当真饿了?

“恩.....好,我知道了。”萧翼淡淡道,他坐姿悠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但也没有往下说什么。

崔洛心里打鼓,她并不想与萧翼靠的如此之近,试探性的问:“那我可以走了么?”

萧翼冷笑了一声:“不可以。”她是在故意躲他么?为什么?若说他曾经做过混账的事,那也是因为不知她的身份,后来他已经在补偿了。如今,她没有理由躲他!

崔洛可能有些杯弓蛇影,明知前尘不该去想的,可她没法面对萧翼这张脸,还当作若无其事,又问:“为什么不可以?我将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萧大人,我下月要参加府试。我虽命运不济,出身乡野,好在家中不弃,才得进学科举的机会,这时候正当关键,我必须得回书院。”

萧翼目光直直的盯着她,颇有耐心的等着她说完。

要说起崔洛最为可恶的地方,除却她这张招蜂引蝶的脸,那便是她的嘴了。

怕是从来就没在他面前坦诚相待过吧。

府试?

她会担心府试!

萧翼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半是可怜,半是懵懂的样子,明知她内心此刻是怎么想的,他就是不想如了她的愿。

而且,他不能保证崔莺莺不会找她的麻烦。

萧翼觉得将崔洛关在自己身边才能让他安心,且看着她这般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强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觉得甚是解气。

二人各怀心思,彼此都将对方算计了一番。

萧翼的左手置于桌案上,五指很有规律的来回敲击,声音有力浑厚,好像还挺好听。

“呵呵......府试?崔少爷今年才十三,用不着这么急吧。”萧翼似笑非笑道。

崔洛需要萧翼一个理由,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便道:“那就劳烦萧大人尽快将学子们救出来。哎,如若那妖女一开始没有从崔家逃脱,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

萧翼脸上的淡笑不见了。

敲击桌案的五指同样止了动作。

她是责怪他那日没有尽力而为么?

还是激将法?

转眼天色已黑,月华透过窗棂照了进来,隐隐灼灼的,落了一地斑驳。

美婢走了进来点燃了屋内的蜡烛,视野突然想了起来,彼此都能清晰的看清各自脸上的表情。

“世子爷,您要的书已经送来了。”美婢抵着头,将几本书册陈放在桌案上。

崔洛:“..........”她没想到萧翼早有准备,他是什么时候让人备书的?他是提前就知道自己会找这个借口?还是有心让她好好温习?

肯定是前者!

奸诈!

崔洛一脸霜色的表情,显然取悦了萧翼。他起身,双手朝后,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她:“万一我有事需要找你核实,难道还要特意去一趟书院?崔洛,还是好好看你自己的书吧。你的那些同窗们也一定会救出来。”

丢的朝廷命官家中的子嗣,其中一半人还是独子独孙,麋鹿学堂一听到风声就宣布休学几日,连半个朝堂都给惊动了。皇上对汪直勃然大怒,让顾长青协助其两日之内必须将学子们揪出来。

崔洛如被堵住喉咙,一时间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萧翼了。

这人嘴上说要走了,却还是站在那里,目光如铸。

“那就多谢萧大人了。”崔洛道。她不明白他怎么还不离开?

崔洛移开了视线,当真开始翻阅起了书本,是四书里面的几本,还有一本《天工开物》。

奇怪,他怎会知道她最近在研读这本书?!

萧翼怎会相信崔洛会如此老实的听他的话

她从来就没真心信过他。表面上的服从,内心怕是将他诅咒了千百遍了吧!

萧翼沉吟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桌案上没有吃完的烤鸡上。

以前只爱吃鸡胸铺上的肉,现在倒是反过来了,独独那里的肉是剩下的。

萧翼离开屋子之前,眼前的余光瞥了崔洛一眼,见她面容沉静,五官端凝,仿佛沉浸在书本之中不可自拔。

萧翼唇角一抽,走了屋子。他甚至可以想像此时此刻里面的人又会换了一张怎样的面容?

在他面前假装?还想骗他多少次?!

不过,这回应该恨他了吧!

但总比漠然无视要来的好!

*

学子们被掳的六个时辰之后,汪直与顾长青在城东郊外找到了白莲教的临时窝点。

不过,顾长青怀疑,这是崔莺莺故意留下的线索,不然之前怎会一直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如今有学子们做人质,朝廷也不会轻易对他们出手。

此时,玄月斜挂于空,枯树上有乌鸦啼鸣,场面极为不吉利。

顾长青骑在马背上,身上的飞鱼服已经被汗浸湿了一半。在此之前,他命锦衣卫将整个京城郊区差不多翻了一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被掳的学子。

顾长青踢了几下马腹,走到汪直身侧,冷不丁的问他:“汪厂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崔莺莺的目标就是刑部关着那位?”

白莲教在中原根深蒂固,已立世几百年余年,朝中也有他们的细作。原山西布政司就是其中一员。他是被汪直拉下马的,现在正关在刑部,只可惜被抓捕之前,此人咬舌自尽未遂,已经不能开口说话,而且拒绝与朝廷合作,宁愿端了手筋也不欲写下有关白莲教的只言片语。

人是汪直抓的,崔莺莺又与汪直有仇在先。

顾长青不得不多疑。

汪直‘呵呵’的笑了两声,他一贯的好脾气,这个时候也冷声道:“顾大人,难道你还不清楚一开始这桩差事落在杂家头上的原因?杂家以为你与萧侍卫私交甚笃,他伙同顾大人把这个烂摊子推在杂家身上,就是想看着杂家腹背受敌啊。杂家也很冤枉,不过是为了朝廷效力,揭露了反贼的真面目,谁知会惹来这么一个大麻烦。”

顾长青:“.........”他一开始只是觉得白莲教难缠,没有必要花心力去对付,正好萧翼提出来,将差事推给汪直,让他去劳心劳力好了。

原来萧翼早就是有计划的。他知道崔莺莺此番入京如今的目的是为了救人?而正好那白莲教卧底就是汪直所抓?所以那日才将捉拿逆贼的事推到了汪直身上!

萧翼到底想干什么?

汪直与顾长青正在等着与崔莺莺交涉,身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即近,待萧翼出现在火把光亮中时,汪直与顾长青同时看向了他。

“萧侍卫怎么来了?”汪直挑了挑柳叶眉,笑问。

顾长青却是沉默未语。

萧翼道:“汪公公,我是奉皇上旨意而来。”他抬手做了一个动作,少顷。便有人押了一辆囚车过来,里面关押这人正是白莲教的卧底。

这人还活着,却等同于一个废人了,只不过是拖着一口气而已。朝廷一日不让他死,他便死不了。

无人知道白莲教大费周章将此人救回去是为了什么?还不惜得了罪朝廷众多官员?

汪直又是一阵温如四月暖阳的笑,“呵呵.....难为萧侍卫跑这一趟了。”

他话音刚落,从林子深处出现十来号人,为首之人相貌柔/媚/,雌雄莫辨,与汪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崔莺莺这次扮作了汪直。

萧翼‘呵’了一声:“汪厂公不必介怀,她没你好看。”

顾长青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也附和一句:“假的终归是假的!”

汪直完全没有理会二人的揶揄,笑意如常:“哈哈!是啊,杂家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的。”

崔莺莺骑在一匹棕毛高头大马上,她自然听到了这几人所说的话,好看的一副皮囊此刻也阴郁了。

萧翼之所以每次都能辨别出她,并非是因为她瞳孔中的红痣,而是她身上的味道与崔洛不一样。更重要的是,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待崔莺莺一走进,顾长青冷声道:“妖女!还不速速将人质交出来,若有一人伤了分毫,你休想活着离开京城!”

顾长青态度冷绝。

崔莺莺也不恼,她看了几眼萧翼,美目流转,这之后才与汪直对视,眼神立即就冷了下来:“我要的人,你给我带过来了?”

崔莺莺恨着汪直。

汪直同样恨着她。

汪直看着十几步远处一模一样的自己,他的桃花脸紧绷:“恩!人是带来了。你若不交出人质,你的二师兄恐怕要永远留在京城了。你放心,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而这时,萧翼与顾长青对视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旁人或许看不明,但顾长青经常与萧翼打交道,知道他这人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事,他大约猜出了萧翼已经着手命人去包抄崔莺莺的后方了。

没有找到学子们之前,谁也不会轻举妄动。

崔莺莺的目光掠过汪直等人,隔着几十丈的距离看了一眼囚车内的人。此人在山西贪墨巨额,又是白莲教的人,先是被关东厂,后又转移到大理寺定案,早就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崔莺莺道:“我怎知那是我要的人!”她这话是对汪直所言。

要说这世上最为狡诈的人,除了师傅之外,那就数他了!

崔莺莺似乎很不信任汪直。

这厢,萧翼与顾长青都没有插手,二人骑在马背上,在一侧静静旁观。

汪直不耐烦的让手底下人拿着火把照亮了囚车内人的脸,方道:“你现在看清楚了?里面坐着的就是你的二师兄!如假包换!”

崔莺莺咬了咬牙,眸露狠色,可能是今日□□贴的不是很服贴,面部表情狰狞。

与汪直互视了几眼之后,她突然抬起手中的箭矢正对着囚车射了过去。

速度之快令人眼花撩乱,但一声闷响从囚车那边传来时,已经为时已晚。

人死了!

众人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顾长青凝眉:“.........”所以,崔莺莺不是来救人的,她是来灭口的!

锦衣卫和东厂联手都没有审问出任何线索,她却依然要灭口,这背后到底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顾长青多看了汪直几眼,总觉得他很不简单,甚至是深不可测。

汪直扭头,看了看背后的囚车,又看了看崔莺莺。最后面向萧翼和顾长青,做了一个摊手耸肩的动作。表示自己对这个结果也是没有料到的。

崔莺莺愤然:“汪直,是你害死了二师兄!”

汪直不接受这种诽谤:“我?到底是谁方才下的手?”

崔莺莺的表情实在难以辨别,但嗓音略带哭腔,她举起手对着长空发出了信号,狂笑道:“哈哈!二师兄死了,总得有人陪葬吧!我这次真不打算放了那些公子哥,你们就等着收尸吧!汪直,如果没有你,二师兄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

言罢,又是白莲教惯用的伎俩,顷刻间浓烟四起,呛人心扉。

一片迷雾之中,顾长青准确无误的抓住了萧翼的缰绳:“你的人有把握找到人质么?”他不能让顾长梅出事。

萧翼应了一声:“恩。”

顾长青此刻对萧翼起了疑心。前阵子,是萧翼提议将捉拿白莲教逆贼的差事推给汪直,莫不是他一直在暗中查探?否则怎会这么快就找到了关押人质的具体方位?

这次如果成功解救了人质,汪直会是有功的那个人,萧翼就这么不在乎名利?

他不像是这样人!

五更未到,梅长梅等人陆陆续续在一座破败的庄子里被找到。

都是衣裳完整,没有受到半分迫害。

顾长梅看到顾长青的那一刻,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了,却是堪堪忍住了,他个头高大,已然是个成年男子的体格,就是心智尚且还在十三四岁。

“大哥,崔洛呢?”他开口就问。被掳之后,眼睛一直是被蒙住的,他也看不见周围的人。

顾长青命属下带着他出去,“你先回去吧,崔洛无事!”

这次被掳的人当中还有胡勇,顾长青命人盯紧了胡家,几个时辰之前的确有人去胡家索要赎金,而且数额巨大,高达两万白银。

就算是胡家开了钱庄,这么短时间之内也不能立即凑齐这么多银子,单是搬运也会引起轰动,但胡家照样派人送了钱过来。

顾长青派人跟着胡家的人,也摸到了此处,却没有发现这个地窖,适才领着众人进来的还是萧翼的人。

也就是说,他连这个窝点也查的一清二楚!

而更让顾长青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四处寻找崔莺莺的下落时,发现萧翼和汪直也一同不见了。

*

遍地的绿色麦穗随风摇曳,夜风里除了淡淡青草香,还有明显的血腥味。

汪直与萧翼二人将崔莺莺围困在中间,天边月朗星稀,再过一会就该天明了。

几刻之前的打斗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此刻,唯有风声,乌啼声,呼吸声,循而不绝。

萧翼手上的人//皮/面/具在风中晃了一晃。一切宛若静止。

崔莺莺一手捂着脸,那双美眸里惊现震惊与绝望,片刻之后歇斯利底的叫了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