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抿抿唇,语气稍缓,“李局长,您有没有考虑过,刚才那一幕会被好事者如何演绎?”她朝李进眨眨眼,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要知道,网民的力量很强很彪悍,也许明天就会有人讲,‘某律师背靠大树,出入竟用警车开道’?或者干脆说,‘某警监公器私用,耗费公共资源只为一己之私’?”

李局长的脸色已经不是尴尬所能形容,可这事儿他理亏在先,也只好听着。沈醉的话讲到末尾,已经压不住满是戏谑,李局长这才抬头,刚好看见那双笑盈盈的眼睛里如假包换的促狭。

长叹一声,真是!又被这丫头晃点了!

李局长沉吟着背过手,悠悠叹息:

“沈律师,你还是那么犀利!”

沈醉笑眯眯的挺直腰,浅浅谑笑:

“李局长,您还是那么幽默!”

屋子里有短暂的静默,片刻,李局长畅快的仰头大笑,一扫连日的阴霾,话里话外透着开怀——

“哈哈,小师妹,半年没见,你的毒舌功夫可是见涨啊!”

“呵呵,李师兄过奖,雕虫小技而已,不过是混碗饭吃。”

沈醉回答的谦逊,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与方才的针锋相对大相径庭,让李局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个小师妹,还是那么伶牙俐齿,让人爱恨交织啊…

这间办公室面积不小,有专门的会客区。沈醉跟着李进走过去,在宽大的长沙发一边坐下,随手将电脑包放在脚边。打量忙着泡茶的李进,暗暗思量。

李局长姓李名进,不到四十,本市功勋卓著的公安局长。自上任后破获多宗悬疑大案,整治治安功不可没,刚刚荣升一级警监,风头正劲。

沈醉和他“师兄妹”相称,其实是有些缘故的。李进早年在公安大学进修,恰是拜在沈醉的父亲沈教授门下。虽然沈醉后来没有念公安,但却是从小吊着父亲的衣角长大的,小小年纪便跟着沈教授出入教学楼和实验室,跟父亲的这些学生们熟悉得很。

沈教授是刑侦界数一数二的前辈,既有理论又有实践,后来更成为业内知名的学者,治学育人那是出了名的严谨。沈醉随是他的女儿,可只要在学校里,也是和李进他们一样要喊“沈教授”的,所以沈醉这声“师兄”叫得也是其来有自。

沈教授嗜茶如命,他的弟子们很多都深受影响,每次回来拜见老师都要带些好茶,相互之间见面也习惯了以茶会友。

所以李进一落坐就忙着把珍藏的茶叶茶具拿出来,复杂冗长的一番准备之后,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半年未见的沈醉。

如今的沈醉,早已不是当年瘦瘦小小的模样。浅色修身的套装站在面前,气质温婉,窈窕得体,活脱脱一个美女律师。只在眼角眉梢带着些许意气风发的潇洒,依稀还是那个飞扬跳脱的小女生。

茶香袅袅间,李进一时竟有些恍惚。他还记得头次见到沈醉的时候,小姑娘才念小学,调皮捣蛋伶俐非常,深得他们当时一班师兄弟的喜爱。

说来也怪,小沈醉谁的帐都不买,独独喜欢跟着父亲跑进跑出。上课就在最后一排自己玩儿,下课就跟着一起去办公室,听沈教授和学生们讨论案情。等到年龄稍长,开始对父亲的研究感兴趣,常常会有惊人之语,连沈教授都偶尔要佩服一下女儿的敏锐。

就在大家以为她会女承父业,成为一名屡破奇案的女版福尔摩斯的时候,她偏偏跑去考了律师专业,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沈醉毕业后来到本市,李进责无旁贷要替恩师照拂一二。几年过去,沈醉已经在律界有了一席之地,她的成绩,有目共睹。对这个小师妹的勤奋和坚韧,李进也一直打从心底里佩服。所以当陈子墨找到他,他第一个就想到了沈醉。

不过,李进还是有些心虚的。这小丫头早已今非昔比,联想起他上次、上上次动这个点头的失败经验,李进也只有苦笑了——就算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有老师和师母的尚方宝剑,怕也没那么容易达成目标。这姑娘对这方面的“好心”,一向深恶痛绝。

思前想后,李进决定还是以退为进——该忽略的忽略,该夸张的夸张,不说一句假话,也不说一句废话。反正他是“有选择”的实话实说,就算日后沈醉知晓了实情,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有些迟疑的扯了扯嘴角,李进摆出慈爱师兄的范儿,对小师妹展示殷殷关切之情——

“阿醉呀,最近是不是瘦了?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呀,师母前些天还嘱咐我要多关照你,你可别害我被师母骂啊——”

沈醉双手捧过师兄递来的茶,慢慢啜饮,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一眼,垂眸应和,“放心,我会注意的。不过,话说岑检察长只会为一件事情责怪你吧…”

李进干笑两声,嘴巴张张合合,赔笑道,“小师妹——”

一斛珠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

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

以下是正文

——师兄上一次露出这种狼外婆的表情是为了什么原因来着?

沈醉的脑袋警铃大作,不是她敏感,而是事实太残酷!每回李师兄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都意味着接下来她会被算计得很惨。嗯,她还记得上次、上上次…

李进整整被她打乱的思路,打算先迂回一下,“小师妹呀,最近的工作忙不忙?案子做得还顺利不?要不要师兄帮忙…”

他的关心不可谓不真诚,语气不可谓不和蔼,可沈醉越听越感觉到一股阴谋的味道。搓了搓手臂上不断冒出的小疙瘩,沈醉斜睨他一眼,冷静的摆手,打断了师兄的苦心铺陈,“师兄,要是你还像上次一样想介绍谁谁谁的谁,我劝你还是趁早打住吧,不然可别怪我上报领导,告诉沈教授说你不肯关照我,打算把我扫地出门…”

“啊?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感觉额头上嗖嗖冷汗直冒,李进这个郁闷啊!

沈教授疼女儿,从来不讲原则。哪怕面对岑检察长——那个,沈醉她娘——的强势压力,可没少在背后给他下狠手,谁让他惹了沈教授的宝贝疙瘩不高兴呢?所以这次,李进憋了一股劲儿,一定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也算对得起这些年夹在他们一家三口两大派系之间,受的夹板儿气啊…

不待她说完李进就举手投降了,“知道,知道,得罪你一次还不够,我还敢二进宫呐?”

沈醉瞟他一眼,心说,什么二进宫?你都举一反三了,还装…

说起来,沈醉也很无奈。李师兄什么都好,对她更是照顾,只有一点,他和母亲大人一样,对她的终身大事极为上心,生怕她一心想着工作,把自己蹉跎成齐天大圣。

对岑检察长和李进师兄的热情,沈醉除了无奈接受,就只有想方设法的躲开。实在躲不过,就只好硬着头皮应付一番,应个景儿交了差才算完。

可有人偏不肯放过她,每每执着,越挫越勇。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叹气,接受现实,“师兄,说吧,找我来什么事儿?”李进师兄是大忙人,这半年忙得人影都难见到,今天这么大手臂的抓她过来,肯定不是小事。

记得上次,师兄接着工作之便把得力下属介绍给她,小伙子英俊挺拔,业务精熟,绝对算得上警队精英。

可惜,警察和律师一样,都是没有正常作息表的行当,两个忙起来满天飞的都市男女,除了在一起工作的短暂日子,两个人连见面的时间都空不出来,更别提朝夕相处培养感情了。

于是在李进惋惜的目光中,两人退回朋友之交。

上上次,李进提供的人选是同僚的子侄辈,精明强干的海龟博士,才貌俱佳,家世显赫,堪称天子骄子。可惜,这种背景强大的世家公子在沈醉看来,值得欣赏,但绝非良配。

且不论这样的人才摆在身边会招来多少妒忌和觊觎,单单所谓上流社会的生活套路就让沈醉避之唯恐不及,怎可能自投罗网?

于是在岑检察长扼腕叹息中,这段金玉良缘无疾而终。

几次失败的鹊桥会李进当然印象深刻,不过在这一点上他和师母的看法一致——以沈醉的性子,如果不施以外力,还不能是太小的外力,绝对不可能指望她自己能找得到姻缘良配。

不是对她的魅力没信心,而是环境太恶劣——每天接触的人除了同行就是罪犯,哪一样是靠谱儿的?

所以李进,宁可被小师妹抱怨几句,甚至报复一下,也要把他认为的五好青年介绍给她,反正也没什么损失,万一哪个就看对眼了,那不是赚大了?

李进托着茶杯呵呵笑,那副样子看起来纯粹是闲来无聊找人八卦的轻松惬意,出现在整日忙个不停的李局长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啊?师兄就是想你了,嘿嘿,找你过来喝茶聊天的。”

沈醉不以为然,惯于雷利风行的人,哪怕极力伪装悠闲,笑声中也带着几分犀利。李进如此表现,只能说明一件事——这次的坑,他挖得不小!

对这位李师兄,沈醉很感激,自从她来到本市,无论工作生活样样都能照顾到,而且火候拿捏恰到好处。既不让她产生压力,也不会给她惹来麻烦,总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以一种最得体的方式给她帮助。对此,沈醉一直非常感激。

李进是父亲最得意的弟子,既无背景也无门路,毕业后被分配到三线小城,以雷霆手段反黑除恶,平暴安民,身先士卒打拼多年,才凭借自己的努力登上高位。之后调任本市,位高权重。

沈醉还记得当年的李进,业务能力强悍,凡事较真儿,不畏流言秉公而断,深得沈教授真传。后来再见,身上的锋芒已经内敛为沉稳爽直,虽然不复当年意气,却是更能成其大事的稳妥。不过,官当久了难免官气重,就算李师兄这样的人,避重就轻的本领都已经炉火纯青。

官场这只染缸,端的强大。

律师这个行当,多得是怀才不遇的高手,不是他们没有本事,而是找不到出头的机会。李进给沈醉的,不过是一个能让她发挥所长的机会。

对来自各方的关照,沈醉没有一概拒绝。虽然她选择离开父母的身边,靠自己的努力打拼,却不能不顾情面的拒绝来自各方隐蔽的、恰如其分的帮衬。尽管如此一来,与那些没有背景的同龄人相比,她可能胜之不武,但她认为,那是亲人和长辈的爱护,是她的幸运,她不能拒绝。

沈醉的性格继承了父母的优缺点。既有沈教授的耿直执拗,也有岑检察长的坦诚直率,岑检察长当初曾断言,她不适合走律师这条路,因为她骨子里其实是疾恶如仇的,而律师则要游走于正义与罪恶之间。

可沈醉这几年的成绩却是有目共睹,沈律师的名头在本市早已响当当。其实岑检察长不知道,女儿不但继承了他们夫妻俩的性格特点,更受到外公和几位舅舅的影响,比起她和丈夫来,中庸许多。

岑检察长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不但按着自己的意思当了一名检察官,还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了家里安排的结婚对象,坚持嫁给当时默默无闻的小警察,也就是后来的沈教授。俩人的婚事闹腾得轰轰烈烈,岑老爷子一怒之下要与不孝女断绝关系,倔强的岑检察长当然不会因此让步,哪怕几位兄长拼命斡旋,父女俩的关系还是僵了。

直到小沈醉的出生,才算稍微缓和。

岑老爷子本就是老来得女,岑检察长又是晚育模范,所以沈醉跟其它表兄弟姐妹的年龄差了不少。加之沈醉小朋友模样生得招人疼,小嘴儿又甜,岑老爷子对这个岑家最小的外孙女,简直宠上了天。

岑检察长并不常回娘家,但沈醉在上小学之前,一年里倒是有大半的时间是跟在外公身边,深得岑家上下的耳濡目染,性格中融入了岑老爷子的大气沉稳,和几位舅舅的世故圆滑,当然,还有表兄弟姐妹们的精怪诡诈。

即使李进此刻故作轻松,刻意表明立场,见惯了阴谋诡计的沈醉又岂会轻信?只不过她不会直接出言反驳就是,只慢悠悠的品茶,等着李进主动切入主题。

李进终于还是开口,却再次转换了话题,“阿醉,你还记得那次的‘飓风行动’吗?”

一愣,“当然记得。”

所谓“飓风行动”,以打击黑恶势力和团伙犯罪为主,由李进主导,声势浩大,震惊全国。

那次行动不仅效果极佳,李进还首次尝试了新的办案模式。沈醉有幸以律师的角色介入整个办案过程,在提起公诉前,对案件的证人证言证据及侦办过程进行审视,从另一个角度寻找漏洞,务求将每个案子都办成“铁案”。

如此一来,进入诉讼阶段的案件定罪比例提高,也少有被驳回重审的情况。被告的律师再厉害,也找不到破绽。他们剩下的唯一的辩护空间,只有以认罪态度良好、争取成为检方证人来争取从轻判罚而已。

这种模式不仅能从严惩治犯罪分子,也提高了公诉机关的效率,避免重复举证导致的公共资源浪费。

事实上,正是从那此的行动开始,沈醉才真正体会到法律的严谨和公正。

小小的沈醉,曾一度怀疑法律的公正。家里一个老公安,一个检察官,都是最接近法律的职业,也是最接近罪恶的职业。

越是了解,越是怀疑。每次起诉被驳回,每次案件发回重审,都让威严赫赫的法律看起来脆弱不堪。

原来公正也会被律师的诡辩和口才打破,原来靠着煽情和诡辩也能为被告争取一个“人性化”的判决。铁面无私的法律条陈,最后却演变成了律师的诡辩和煽情的表演,不是不令人叹息的。

为了这个理由,她决意做律师,她要知己知彼,跟法律玩儿一次“无间道”。

忽然听李进提起这个,沈醉有些激动,豪气顿生,双眼亮晶晶的望着李进,莫不是又有类似的行动要开展?

参加这样的行动对她而言,具有绝对的吸引力。且不论对她的事业是多么难得的助益,但是那种小时候就熟悉的侦破气氛,就让她血液沸腾。从各种不起眼的蛛丝马迹里搜寻突破口,逐层抽丝剥茧,最后掌握住有力证据,把罪犯钉死在十字架上,着实快慰。

沈醉渴盼的样子落在李进眼里,不禁有些得意。嘿嘿,他就知道这丫头肯定会上钩儿,拿这个做引子一定所向披靡,哪怕她明知道他挖好了坑等着,也肯定会毫不犹豫的跳下来。

李进敛眉,欲擒故纵的轻咳一下,正要再卖个关子,门外,有客来访。

他闻声转头细看,脸上立时笑容大盛,笑呵呵的跟来人打招呼,“小褚,你来啦——”

沈醉跟着他转头,看见半开的门板旁,立着一个清俊挺拔的男子,正单手搭在门柄上,面孔微微含笑,无框眼镜恰恰挡住眼中光华流转,向他们静静望来。

李进熟稔的招呼着,走向门口,与那人握手之后,随即转向她的方向,手臂一抬,笑道,“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沈醉,本埠著名的美女律师,我的小师妹!”

只见那人,眼波淡淡一转,稳稳的望过来。目光在她两上略停了两秒钟,这才扬唇浅笑,淡淡颔首,“沈小姐。”

沙发与门口隔着繁茂的富贵竹和罗汉木,密密的枝干绿叶间,掩了一地光影斑驳。

许多年后,沈醉依然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褚未染穿花拂柳,踏过满地光影,笔直的向她走来。

一枝春

竹外横枝,并栏干、试数风才一信。

么禽对语,彷佛醉眠初醒。

遥知是雪,甚都把、暮寒消尽。

清更润。

明月飞来,瘦却旧时疏影。

东阁谩撩诗兴。

料西湖树老,难认和靖。

晴窗自好,胜事每来独领。

融融向暖,笑尘世、万花犹冷。

须酿成、一点春腴,暗香在鼎。

——宋?张炎

以下是正文

褚未染的身份,让沈醉小小惊讶了一回。不过,貌似沈醉一整天都处在连续的震惊和意外当中,神经大概早就麻木了,实在给不出太多的表情。

这位即将上任的山城副市长,竟然如此年轻。据说是这一次干部轮调当中最年轻的一位,之前不过是在北边的一座小城做县长,这次直接由上边指派到山城。年轻得让人心虚,位高得让人嫉妒。

沈醉也见过不少官员,不是她偏颇,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位高权重者多半奸猾老道,精于算计,连李进这种从一线打拼上来的人,日子久了也多了几分圆滑世故。可这个褚未染,斯文俊雅,看上去更像学者,哪里像官员?

这一点,比他的样貌更令沈醉吃惊。

没错,褚未染长了一副好样貌。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沈醉只想得到一个词来形容——蓝颜祸水。他很英俊,尤其那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眼角微微翘起,仿佛月色之下盛满美酒的青玉盏,水波摇曳中倒影着冷冷余晖,美丽得惊心动魄。

沈醉觉得,褚未染就像新鲜出炉的可颂面包,软糯喷香,让人忍不住想捏起一只狠咬一口。事实上,沈醉的确“咬”了——

头脑一热,那句“真是好颜色!”已经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在场的两位男士脸色已经变了。褚未染当时正伸出右手打算与她相握,听见她的这句低语,几乎是立刻就收了回去。脸上覆了一层薄霜,一双桃花泛滥的眼隔着薄薄的镜片,凉浸浸的压过来,那目光就像早春时节突然刮起的一阵北风,凉寒冷厉。

至于李进,除了开始时小小的诧异,很快就回转过来,冲她连连摇头,脸上的笑容却怎么看怎么有点儿不怀好意的味道。

其实话一出口,沈醉就后悔了。

任何一个男人被旁人这般夸赞外貌,都会觉得不舒服。所以她能理解褚未染的不满,虽然在她看来,褚未染的确当得起“好颜色”。只是,说都说了,还想她怎样?若是道歉的话,只怕对方会更尴尬吧…

不过,被一个陌生人如此不留情面的瞪视,沈醉也心有不甘,虽然是她失礼在前,但这不能阻止她在心里慎重的加上一笔:妖孽!睚眦必报的小人!

对面,褚未染的心里更是不满。

他自小便生得俊俏,没少得到长辈的喜爱,再加上其它因素的影响,更没少了女性的青睐。

步入仕途后,过于英俊的相貌反而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于是他刻意的淡化因外貌而产生的影响力。尽管平时对部属基本板起脸,在人前则摆出和善的笑脸,仍不能掩盖他外貌上的优势,类似的惊艳目光,他早就习惯了。

可偏偏眼前这一位,如此直白的夸赞他“好颜色”,理直气壮,面不改色,让他着实的应付不来。

粗粗打量几眼,褚未染只感觉这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而且是毫不矫揉造作的那种漂亮。性格大概比较直爽,外加一点小急躁,不然,也不会这么口无遮拦了。

他看一眼身旁笑得意味深长的李进,心里的不满又深了一层。

他来这里,本是源于陈子墨的提点。陈子墨是堂兄褚凤哥的好友,与褚家关系匪浅,如今仕途顺遂。

自从得知他的调令,陈子墨便与他有过几次交流,也对他此次的山城之行,有了一番计较。

在陈子墨看来,当地的势力在山城盘踞已久,难免对某些官员有所渗透,甚至相互勾结也是可能的。想在山城做出成绩,稳定当地的治安、扫除涉黑势力是首要的一点,重中之重,便是要有一个值得信任的帮手。

他推荐了李进。他们相交并不久,却一见如故。几年前,李进曾在沿海某市做公安局长,作风果敢,成绩斐然,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当时任行政一把手的陈子墨的支持。如果不是陈子墨帮他顶住压力,争取时间,某些敏感案件很可能被有心人永远的“埋”起来,不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李进也不会有今天。

当然,以李进今时今日的地位,不可能亲自出马去帮这个忙,但至少也能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就是这个道理。

有了陈子墨的担保,褚未染没再犹豫,立刻踌躇满志的来了。他对陈子墨推荐的人很有信心,甚至去山城的车票都已经提前订好,只等与李进推荐的人见了面便启程。

谁料,李进推荐的人,竟是个娇小柔弱的小姑娘!还一开口就夸他“好颜色”?

他什么颜色不需要旁人议论,更不要说对方还是个女孩子。他要找的是得力助手,可不是邻家小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能干什么?

褚未染从打过招呼后一直坐着一言不发,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间很是尴尬。李进不断的转移话题,指着茶几上一盆造型精巧的盆景跟他闲话家常。

上海天气湿润,与京城不同。各色植物非常容易养活,连沈醉这样能把仙人掌养到枯死的人,也养活了两盆生机勃勃的绿萝在桌上。李进的办公室里摆了许多繁茂绿植,大枝大叶大片的绿。若不是早春的寒意仍在,几乎可以让人感觉置身丛林当中。

沈醉就曾经玩笑地说,李师兄一定是在非洲特训的时间久了,爱上了热带雨林的调调,才把办公室当温室来布置。李进当时小小呆滞了下,然后瞪着眼睛乐,“小丫头,你把师兄当成人猿泰山啦?”一屋子人哄堂而笑。

李进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褚未染十分捧场的点头附和,却决口不提此来的目的。沈醉则巴不得他们多说多聊,最好把之前的窘事一笔带过,解了她的尴尬才好。所以她此时只管轻轻垂眸,将捏在手中雪白的骨瓷杯细细把玩,抿唇不语。

闲话没有几句,便转到了李进的本职上。这位彪悍的局长时不时的抱怨: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社会乱了,治安不好管了!

褚未染对此深表同意,于是两人的话题围绕着最近频见报端的“黑社会性质团伙”、“打黑除恶”,以及各地形式徐徐展开。

当话题转到山城,两人的语气都有些沉重。山城的地位,说起来是有些尴尬的——地处腹地,交通纵横,经济发展却不温不火,尤其是,这样一个地方,偏偏治安并不好。

究其根源,恰是黑社会在作乱。

沈醉从他们的话题扯开就没打算加入,弯腰从脚边拿出笔记本电脑,轻轻摆在膝头。

屏幕上出现一连串的登录和验证界面,一边敲密码,一边在USB口插上一个小巧的密码狗。熟悉的界面load出来,沈醉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耳朵里听着他们时而轻松时而沉重的“闲谈”,熟练的调出资料细细研看。

他们的只言片语,对照着屏幕上的资料,渐渐在沈醉的脑海中连成一个模糊的梗概。

沈醉不是温室的花朵。父母的职业,使她从小就比别的小朋友更能认识到社会的黑暗面。

她曾亲眼看到父亲参与侦破的案件,历尽千辛万苦才告破,结果因为证据不足或者程序有瑕疵被驳回重审。也曾见过母亲作为检察官提起公诉的被告人,聘请了经验丰富的律师,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抓住法律的漏洞让犯罪分子依然逍遥法外。

何况,她这律师也不白当的,黑道白道见识过一些,风风雨雨也经历过一些,对那些事情不是一无所知。

她接案子以经济纠纷为主,不乏一些背景复杂的案子——诸如涉黑、涉贪、涉赌、涉黄的情节屡见不鲜,她的当事人也不都是尊规守纪的普通商人,甚至有所谓的“大哥”。不可避免的,她接触过一些社会的阴暗面,或者说,一些灰色地带。

更何况,她在李进的要求下,参与过大规模的清剿行动,对涉黑犯罪与官员腐败,并不陌生。

他们此刻谈到的,有些沈醉曾有耳闻,有些则毫不知情。

李进的观点没错,十年前大陆也有“黑社会”,但那不过是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仿效港片里的帮派和蛊惑仔有样学样,吓唬吓唬无知群众而已。

现如今,海峡两岸都包机直航了,黑社会当然也学精明了。以往躲在角落不敢露面的小混混,早就在耍勇斗狠积累了原始资本以后,将上不得台面的钱财漂白,转而顶着合法外衣招摇过市。所谓的黑社会老大,早就从人人喊打的街头混混,摇身一变成为社会栋梁。

真是疯狂!

俗话说,黑恶势力有社会性,也有地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