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落

一叶落,搴珠箔。

此时景物下萧索。

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

吹罗幕,往事思量着。

——李存朂

以下是正文

上海直达山城的Z909次列车上,四人座的软卧包厢,只一对男女安静对坐。

时值初夏,这趟列车上多是去山城旅游的乘客。往日鲜少满座的软卧车厢,此时已是满满当当。所以当列车员换票到这里,看见空荡荡的包厢时,纵然极力掩饰,也掩不住明显的诧异。

年轻的小姑娘已经在这趟列车服务了一段日子,见过的乘客算不上多,但也绝对不算少。

抛开头顶那两张空着的铺位不论,单是眼前这对男女的神采气质,已足以引人注目到让她忍不住多瞄几眼。

虽然作为一个爱岗敬业的列车员,这样是很不合时宜的行为。

男子靠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一叠文件,正看得专注。两条长腿沿着桌边伸出来,浅咖啡色的裤管修长笔挺,整个人显得无比闲懒,偏偏却又给人一种气质高华的感觉,毫无半点市井流气。

对面的女子却是一身淡紫的瑜伽服,美好的身段纤秾适度,这会儿正盘坐着,一部轻薄的手提电脑摆在膝头,手指灵巧的在键盘上敲敲点点,同样聚精会神。

这两个人并没有讲话,甚至还隔着一段不算小的距离,看在旁人眼里,却恰恰是一幅再和谐不过的图画,美景良辰,美女俊男,令人艳羡。

“呃,两位…的车票请出示一下。”列车员有些迟疑,但仍是轻声催促,虽然很不忍心破坏此时完美的画面感,但规矩摆在那儿,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只能尽量将声音放低,务必让自己成为随时被忽略的画外音。

“喔,好的。”沈醉垂着头,漫声应了一句,又敲打几下键盘,才伸手去手袋里翻找。

褚未染也是一样,目光掠过最后的几行字,嘴角微微轻哂,这才放下文件,随手将车票递出去。

列车员赶忙接过,轻声说谢谢。褚未染抬头朝列车员微微一笑,复又低头,手指轻轻翻过纸页,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仍是专注于手中的文件。

不过是20来岁的小姑娘,工作并没有太久,普通话里还带着山城的口音。此刻被褚未染的笑容所撼,竟讷讷不能成言,手里的对牌亦迟迟未能递出。

沈醉恰在这时候递出车票,轻声招呼了一声,小姑娘方才回过神来。尴尬不已的帮他们换了票,红着脸把两人的对牌胡乱塞到沈醉手里,说了一句“再见”便急匆匆的落荒而逃。

沈醉望着门口有些愣神儿,隔了片刻才转回头,轻轻一哂。仔细瞄了褚未染两眼,单手一扬,将牌子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扔了过去。

待开口时,已经带了些许戏谑——

“褚副市长,请问您以前任职的地方,是不是也这般受妇女同志的欢迎啊?”

看刚才那小姑娘的样子,似乎对褚未染这样的外貌气质没有丝毫抵抗力。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微笑而已,就能让小姑娘神魂颠倒,真不知道,若是这家伙刻意而为,会是怎样的壮观景象?

褚未染的注意力还在文件里,听见响声,下意识的抬起头,反应迅速的伸出手,捞起那枚小小的铝质对牌,脑子里回放着她刚才的话,随口问道,“喔,什么妇女同志?”

沈醉轻扯嘴角,看他一脸的茫然,笑而不答。

褚未染淡淡挑眉,细一思忖,才突然低低的一笑,“这个么…也未见得,”他随手把对牌扔在桌上,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眼前不是就有一位‘妇女同志’,从一开始好像就很不待见我的样子么?”

盈盈笑意突然凝住,沈醉方才还是恶意取笑的眼神,立时化作锋利的眼刀,狠狠的、接连不断的朝着褚未染砍去。

这人!真是一点儿亏都不肯吃的。明明斯文儒雅的像个书生,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偏偏每次回击都切中要害,与他之间仅有的几次针锋相对,她大多被压制得毫无辩驳之力。

这样的经历,在沈醉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可谓稀有!

想当年,沈醉的牙尖嘴厉是出了名的。从初中到大学,凡是有她参与的辩论赛和演讲比赛,很少有冠军旁落的经验。即使在工作之后,庭辩环节她也很少有被对方逼得说不出话的经验。偏偏遇到这个看似温吞的褚未染,她开始屡尝败绩。

褚未染被她瞧得有些心虚,尴尬的移开眼,抓了一瓶纯净水,狠狠灌上几口,这才恢复惯有的从容,倚在长长的靠背上,慢声问她:“请问这位‘妇女同志’,在下可是有什么地方惹您不快了?”

看见沈醉脸上浓浓的悲愤,他乐从中来,心情愉快的继续道,“说出来吧,我也好慢慢改进,”特意强调了慢、慢两字,殷勤客气,“不然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这两个身负重任的临时‘情侣’,如果每日里相看两相厌,岂不辜负了李局的一番心意?”

狠狠的瞪他一眼,沈醉的心情更加郁闷。本来是她调戏他,结果被人家反调戏了,挫败的失落压得她内心愤愤,瞧着那人嘴边的笑容愈发觉得刺眼,于是忿忿低头去看腿上的电脑。

没了对阵的对手,褚未染也只好把目光收回,重新盯在手中的文件上。

山城的麻烦已经到了该彻底解决的时候。但真正动起手来,会引出多少麻烦、牵扯多少暗桩?到时候谁有这个魄力承担后果?地方上有能力、有经验的人选一箩筐,上头偏偏点了他这个资历尚浅的新人担纲,目的何在?

他是真的懒得去想那背后的勾心斗角,反正他也有意做点事,也就半推半就的顺水推舟了。至于扫黑不成反被黑的后果,他更是自动忽略——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迎难而上。

褚未染在心里苦笑,李局长的这个主意,别说沈醉不乐意,他也不乐意呀。

李局长不会不知道,他的这趟山城之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底气十足。他需要的是一位有能力、有经验、有胆略的助手,可李局长却这时候硬给他一个“女朋友”?

看向对面的沈醉,褚未染轻叹,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无法拒绝,索性让她发挥所长,人尽其用吧。

不算宽敞的空间里,除了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惟有手提电脑里的CPU风扇,低沉的嗡鳴。

沈醉盯着电脑屏幕,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她一路纠结许久,还是没有想明白,怎么就上了褚未染这条“贼船”?似乎从褚未染出现那一刻开始,事情就开始偏离原本的轨道。

李师兄不愧在官场沉浮数载,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骗人时会不自觉摸耳垂的小伙子了,给人下套儿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都怪她一时心软,才着了道儿。可是,她明明都已经拒绝了,为什么还是被打包上了西进的火车?

想起刚才电话里小助理声声泣血的控诉,心里更是一阵阵的发闷。想她沈律师如今人气颇高,虽然接案子一向精挑细选,手头这个案子又意外中止了,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别的工作要处理啊!

昨天才刚取证回来,来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就直接“萨有那啦”了,也难怪她的助理要尖叫,换了谁都得叫啊…

这次被师兄“卖”到山城去,沈醉是有上诉过的。

沈醉的父母在工作上各有立场,常会在家里为了各种原由“当庭对峙”,关于沈醉的管教和培养,同样采用了这种方法。沈醉也习惯了从他们互不相让的辩论中去体会隐藏其中的关怀和爱心。

不过父母这一次的反应,却让她大感意外。

一直以来,沈教授和岑检察长由于各自的职业立场,常常会在公事上意见相左,也没少在家里各执一词的理论争吵。沈醉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在父母争辩的时候,不为任何一方的收买和高压所迫,坚定的保持中立国的立场。

可在电话里,他们竟然难得的统一口径,异口同声的叮嘱她好好努力,不要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这让她委屈莫名,天知道她为什么要为这事儿努力?又该怎样去努力?难道要她努力当好别人的冒牌女友?不是她矫情,褚未染这样的男人,从纯欣赏的角度她不讨厌,从工作的角度她不反感,可若是从情侣的角度…恕她无法想象。

或许是突然跳出来的“情侣”这个词让她有些烦躁,于是皱着眉合起电脑,把目光放在车窗外疾速掠过的山景。

早春的时节,青山翠柏,泛着淡淡的青色,远远望过去如同茶树上软软嫩嫩的嫩芽,青翠可爱。湛蓝的天空浮着大朵的云,在夕阳中显得温暖柔润,好像绵软的糕点,被涂上了亮晶晶的果酱,十分诱人。

沈醉忽然小小的恍惚了下,记忆深处的几个零碎的片断,渐渐清晰起来。似乎也是这个时节,她也这样和别人搭过火车,轰隆隆的车厢里,笑语不停,漫长枯燥的旅程因为心情的愉悦,也变得轻松起来。

她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整张脸孔都浸润在暖暖的阳光中,嘴角缓缓的拉起,笑容柔软…

一落索

杨花终日空飞舞。

奈久长难驻。

海潮虽是暂时来,却有个、堪凭处。

紫府碧云为路。

好相将归去。

肯如薄幸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

——秦观

以下是正文

火车在山岭中盘旋,偶尔穿过一段隧道,笛声隆隆。窗外的风景突然转变,厚重的水泥墙壁迎面逼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褚未染摘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单手按压着眼部周围的穴位,疲倦的合上双眼。手边厚厚一沓文件,被他轻轻的扔在桌面。直到巨大的隆隆声响渐渐远去,才睁开眼,目光落在沈醉线条柔和的侧脸,凝神半晌。

手指轻轻压在桌面,出声轻询:“沈小姐,你对这趟山城之行有何看法?”

沈醉正在电脑上翻阅从前的卷宗,神情极是专注。忽然听见清清冷冷的祈使句兼疑问句,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眨眨眼,抬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的褚未染,决定用反问句来表达心中的疑惑:

“你不是,已经下了决心么?”

当时在李进的办公室里,他把山城的情况分析得透彻明了,结论早就呼之欲出,怎么现在却来问她?虽然答应了师兄在他任职期间提供帮助,但是,即使算上那见鬼的“情侣”身份,她也从未想过越俎代庖。

类似他这般精明的世家子弟,自然与李进那种打拼多年才上位的官员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魄力,最泛滥的就是勇气,反正哪怕最后结果不如预期,也会有人出面收拾。

她与他的出身不尽相同,却也不缺乏这方面的体会。

褚未染重新将眼镜架上鼻梁,沉沉的目光扫过来,周遭的气压立刻降低了几十帕,“沈大律师,我只想听听你的意见,全方位、多角度、不隐瞒的!”没兴趣看她打太极,他继续紧逼,“别找借口,也别推托,我知道你不是没有主见的人。”

在动身前,陈子墨曾嘱咐他,官场之上步步为营,万不能小看任何人,不管是对手还是朋友。虽然他对沈醉的能力持保留态度,但对李进还是有几分信心的,毕竟,能得到陈子墨称赞的人,必有其过人之处。

至于沈醉——他仔细回想过,从见面到现在他们之间的交谈不多,大多数时间是在相互攻击,唔,或者说调侃。沈醉的应对很有分寸,她不主动攻击,也从不退却,即使他偶尔的挑衅,也能轻松的反击回来,而且是打在最让他难受的七寸,每每让人哑口无言。

这样的沈醉,似乎也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无用…

沈醉的笑是从鼻孔里钻出来的,有点冷淡,有点无奈,有点轻讽。眼前这个人并不相信她,却又要做出一副广开言路兼听而明的态度,让她很不适应。不过褚未染确实有一句话说对了——她还真的是,有点儿想法。

“褚副市长,请问你需要哪方面的意见?刑事、民事、还是经济的?”沈醉弯眉轻轻一挑,嘴角欢快的翘起,“千万别跟我说全都需要,我才不信!”

褚未染微微一哂,剑眉斜挑,回答简明扼要,“经济。”

他此行的目的,无论举着打黑除恶的大旗,还是打着整顿治安的名义,最紧要的无非是让社会稳定下来,把当地经济搞上去。所以无论情况多复杂褚未染的目标只有一个,除掉经济发展的桎梏。

以山城现在的境况,只怕麻烦少不了。如今都提和谐社会依法行政,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依靠法律手段铲除毒瘤,既清除违法势力,又不会引起恐慌,一切都能以正常的经济运行轨道处理。

“很好。”沈醉笑,眉眼弯弯。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才是关键。

眼睫微垂,扫过电脑屏幕上红红绿绿的表格,冷静的开口,“不法行为的实施者都会有掩盖真想的本能,尤其是经济类型的犯罪,更具有隐蔽性。所以我想,褚副市长此次的山城之行,大概真的要像李师兄说的那样,以静制动,乱中取胜。”

“沈律师是想建议我——浑水摸鱼?”褚未染墨黑的眼中光芒细碎,隔着平平的镜片,更显深邃,“只怕是山城的水太深,若真的搅浑了,怕是,不好收拾。”

“唔,水至清则无鱼。”沈醉轻笑,淡淡反问,“若非水浑了,哪会那么容易抓到鱼?若非水够深,又怎么会有大鱼?”

褚未染目光灼灼的望向她,久久不语。

她说的不错。他们在明,对手在暗,许多事情又是见不得光的,肯定有多深藏多深。如果他们就这么大剌剌的追查,不仅什么线索都查不到,搞不好直接被某些人从背后下了黑手。所以,想方设法让对方放松警惕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沈醉干脆的把电脑合起来,右手中指习惯性的摩挲着小小的银色LOGO,来回抚弄,“放心,不管对方隐藏得有多巧妙,总会有线索。经济犯罪,必定离不开经济活动,只要他们还需要赚取利润,就必定有迹可察。”

核反应堆埋得再深,也有泄露的可能。终归是披着的合法外衣,骨子里的劣根性又怎能掩盖得住?

所谓天道昭昭,不足惧矣。

“可是——”褚未染深井般的眼底泛起波澜,长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语气轻缓,“可是鱼儿却深知渔船的行动安排,每次都能赶在渔船到达前逃之夭夭,时机拿捏得,天衣无缝。”

所谓沆瀣一气,便是如此。

不是计划不够周密,不是行动不够隐蔽,只是,敌人太狡猾,且有如神助。至于这尊“神”么,谁都没办法去喜欢。

沈醉杏目缓缓眯起,望着他的脸,有意探究,“这么说,你的前任便是如此落败的?”

“唔,不止。还有前前任,和前前前任。”褚未染的眼中滑过一抹深意,缓缓扯开嘴角。

“如此。”沈醉点点头,忽然有些雀跃,“那么,你在山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吧?”

褚未染清冷一笑,缓缓扫过那张幸灾乐祸的俏脸,没说话。手腕一转,手中的文件“啪”的扔过来,绷紧的下颌朝她努了努,示意她看过再说。

沈醉伸手接过,大略扫过第一页的内容,眉头不由得收紧。

沈教授的得意弟子们如今混得大多还不错,在各地都有些成就。沈醉这两年跑案子,也受到不少师兄师姐的帮衬,比别的律师方便许多。比如一些公安系统的内部资料,她可以拿来参考。

虽然这些东西不能直接拿过来作为证据,但也给她办案提供了不少帮助。至少,能让她在决定是否接下案子之前,提前预判一下辩护结果。虽然为当事人辩护是律师的职责,但从小在嫉恶如仇的父母言传身教的影响下,沈醉很难真正去罪有应得的嫌犯辩护,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一般来讲,沈醉能了解到的讯息都是比较准确而且深入的。但是,褚未染给她的这几页纸上,许多情况她却知之甚少。

杏眸扫过男人的清俊侧影,淡淡的惊诧涌起——原来在倜傥风流的表象之下,掩藏的竟是这般犀利峰锐。

不知那双满含笑意的桃花眼背后,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之的心思?或许是因为她自小看惯了父亲醉心学术,实在不能理解有人会对政治这东西执著如斯,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他肯为此付出良多?

沈醉淡淡垂眸,翻阅的速度越来越快。

匆匆翻过最后一页,不免心中惆怅,看向褚未染的目光惊疑不定。却见那人仍是一副事实即是如此的淡然神情,瞧着她静静颔首。

他的笑容平静,语气淡然,仿佛在说明天的天气,波澜不惊,“是不是很惊讶?小小一个山城,竟然牵出这许多事体,也难怪没人能压得住。不过,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大部分是坊间传言,拿到法庭上是作不得证的。”

沈醉将文件放回桌子,一瞬不瞬的看向对面的男人。他此刻肃静无波的表情,却给她一种莫名的信心,比起初见时优雅含蓄的笑容,她更愿意相信此刻的褚未染。

想到那里面的桩桩件件,沈醉不禁头痛,“你预备怎样?”

“唔,如你所言,以静制动,上兵伐谋。”清冽的嗓音和着铁轨的撞击声,沉沉传来,明明未见波折,隐有金石之音,仿佛有着无比的穿透力,轻而易举的蛊惑人心。

“不过,还有一点,”褚未染黑眸如墨,“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小小的山城,人均GDP不过中等偏下的水平,却有着一大批长期盘踞在建筑、矿山、餐饮、娱乐、交通运输、农副产品批发等领域的黑恶组织,将本就不太繁荣的市场牢牢控制在少数人手里。

他们不但在生意上打压对手,还通过放水、设赌、敲诈等手段疯狂敛财,肆意榨取资金,以致山城的银行贷款总额一直处于惨淡经营的水平。

凡此种种,触目惊心。

生活在这样的社会,山城的百姓该如何压抑和痛苦,眼看着临近省市一个个崛起,自家却外强中干,空有大好形势,却奋起乏力。就像一个久病体虚的病人,表面上看来尚可,内里却早被病痛抽干了精血,空有一副架子,却无论如何使不上力气。

他们所要面对的挑战、困难和诱惑也都是前所未有的,人们在这些前所未有的事物面前迷失,也情有可原。虽然毒瘤的存在短期内可能并不会影响社会的正常发展,但长此以往,却会耗费掉整个社会的生机和活力。褚未染说要将其连根拔起,也是唯一的出路,只是这条路,并不好走。

希望这一次,他们可以,不虚此行。

褚未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划过一个弧度,落在她的脸上,“这些人很会利用法律上的漏洞,清楚案件侦破的惯例,也下足了功夫,所以才拿他们无可奈何。”

“你想我帮忙?可是,你怎知我一定帮得上忙?”沈醉挑眉,她当然知道,越是幕后的黑手隐藏越深,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根本动不到对方的根本。

“我并不知道。”褚未染剑眉斜飞,自信而张扬,眼角微微上挑,丝丝笑意盈然眼底,“不过,就算帮不上忙也没关系,小醉,你大可以乖乖做我的女朋友,什么也不必多想。”

沈醉狠狠剜他一眼。这人,没一句正经!

褚未染的嘴角淡淡勾起,浮起一丝戏谑,“本来,我以为李局长会推荐一个公安局长人选给我,可他却推荐了你。”

沈醉挑眉,他则视若无睹,悠悠一笑,百媚横生,“沈醉,你并不是我的选择,但是,我却希望你能够成为我的选择!”初初相见,他不喜她的直白,不信她的稚嫩,然而他愿意接受她,愿意拿这样一次关系前途的机会信任她,不仅仅为了李进的保证。

他的嗓音清冷低沉,仿佛三月的微风,柔和中犹带些许凉意。“李局长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若我身边带着大批人马杀过去,对方一定早早望风而逃。他们躲上个一年半载的没有关系,我却没有这个时间。”

把笑意收进眼底,他面色平静的看向她。“而且,有你这么漂亮的女朋友陪着,我也很有面子。”

沈醉冷哼,见鬼的面子!若她真的没有一点用处,怕是天仙下凡也打动不了他吧?漂亮的女朋友?见鬼,他还会缺女朋友么?

一萼红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粘鸡,金盘簇燕,宽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姜夔

以下是正文

山城火车站刚刚扩建过,崭新的展台和候车室,与阴霾灰暗的天气形成强烈的反差。只可惜那崭新分明是一种毫无特色的艳丽,仿佛流水线上走下来的人工美女,美则美矣,却失之灵动。

热闹扰攘的广场上,褚未染和沈醉两个人,沉默对峙。

沈醉的行李随意扔在脚边,却蹙了眉去看对面立着的人。她此刻眼眸半眯,声音里满是凉意涔涔,“你是说,今天没人会来接站?”

褚未染点头,“我想我认识路。”

他的手臂上搭着一件短款风衣,单手提着极轻便的行李,悠然而立。即使在嘈杂混乱的场合里,他依旧挺拔俊逸,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沈醉眯着眼看了看阴霾的天,心情也灰暗下来。此地常年潮湿阴冷,虽是早春,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股粘腻的湿气,让人浑身不舒服。

“你认得路?”抬手,拨开耳边潮腻的碎发,轻轻重复。她以为他是头一次来这儿,而且,他是即将上任的市领导,应该是要住在市府大院或者招待所的吧?他说他认得路?“他们提前通知你了?”

“我自己的地方,要谁来通知?”他习惯性的挑眉,淡淡反问。

“自己的地方…难道不是市府安排的住处?难道你没上任就有福利分房了?”真是腐败啊,想她老爹沈教授如今也不过是三室一厅的待遇,那可是拿了多少项成果才换来的。难怪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不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连待遇都有天壤之别!

褚未染把唇角慢慢向两边扯开,“唔,或许有吧。不过,他们给‘褚副市长’安排的住处要半个月后才到位,所以…”

“半个月?”沈醉惊讶的把尾字高高扬起,上挑的腔调里有种糯糯的绵软,掺杂着不确定的质疑。

褚未染闲闲耸肩。没错,他提前来这里确是另有目的,当然不会通知那边。有些事,他不喜欢被人摆布,也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

沈醉的胸腔突然有股闷气在四处游走,窜得她心火上升。悄悄紧了紧手指,回头狠狠把他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一个够,然后深深皱眉,“难不成,褚副市长想效法康熙,打算微服私访?”

褚未染低头轻笑,手臂轻轻抖了抖,把风衣理顺,“有何不可?”而后他抬头,狭长的眼角斜斜上扬,说不出的潇洒意气,仿佛此行的险恶于他,不过是一场颇有趣的游戏,而他是玩家,且是大神级别的玩家,再如何艰难的对峙在他看来,不过是信手拈来。所以,有何不可?

他的举重若轻在沈醉看来,已经与挑衅无异。她本来就是强忍着气恼,听了这话,干脆连表面的客气都懒得维持,语气更是差到恶劣,“褚未染,你成心的,是不是?”

想到要在这个连空气都湿嗒嗒让人憋闷的城市带上那么多日子,沈醉的心情就好不起来。更何况,还是跟这样一个阴险狡诈的人共事,连这点小事都要隐瞒,早知如此,她宁愿去山区做法律援助的案子,也好过在这儿与他大眼瞪小眼。

褚未染像是根本没听出来她恶劣的口气和隐忍的怒火,竟然还赞许的点点头,“唔,沈律师果然于我心有戚戚,我确实想提前来此了解些情况,也好掌握第一手的资料。毕竟纸上谈兵总是欠着些火候,有的事,还是眼见为实来得踏实。”

沈醉默然,浑身似生出一股强大的无力感,对一个油盐不进的对手,冷嘲热讽没有效果,旁敲侧击不当回事,真让人一点脾气都无!

忍无可忍,还是要再忍。她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褚副市长,合作的前提是信任,如果一件小事都拿来彼此欺骗,你我日后要如何共处?”

褚未染愣住,有些意外她把问题上升到如此高度,不过很快,他的眼里漾起淡淡笑意,“欺骗?不,沈律师,我记得当时只说了车票已经买好,并没有提到到了这里就立刻上任,是你自己会错意,怎好来怪我?”他的表情无辜又带着点委屈,只有眼里的笑意透过薄薄的镜片四散开来,如折射后的阳光,温润绚烂。

沈醉被他驳到辩无可辩,有心再扳一城,对上他尽在掌握的表情,又挫败的垮下肩,低下头深刻的自我反省。

好吧,她承认,这次确实是她想当然,怨不得旁人。以往她每接一桩案子,都会仔细收集各方资料,从案情到当事人,从证物到相关方,事无巨细,力求做到全盘掌握,这样才有庭辩时的行云流水信手拈来。

不知是因为心底莫名的惶恐,还是对假冒情侣的反感,这一次她却没有提前准备就匆忙出发,路上也只顾着纠结自己的烦恼,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这才被他捉住软肋,吃了个闷亏。

沈醉远目,烦躁的扯扯发尾,“好吧,现在怎么办?”她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来了就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不成想,他竟然还安排了这样的惊喜…真的是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