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的烦躁相比,褚未染的表现沉稳许多。他单手插在裤袋里,站姿依旧挺拔,玉树临风,不过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恨得牙痒痒,很痒!

“唔,那份报告你也看了,有些情况还是要亲眼看看才做得数,不过,肯定少不了要去一些不太…规范的场所。本来我一个人去也没什么,不过带着‘女朋友’的话,去这样的地方似乎不太方便,嗯,所以…”

“褚、未、染!”沈醉咬牙,这人果然是诚心找她的麻烦,“你到底要怎样?”

褚未染倒是气定神闲,笑眯眯的“嗯”了一声,“沈大律师,唔,沈小姐…或者,我还是叫你小醉吧,亲切些。”

沈醉被惊吓得险些岔了气儿,来不及反驳,他已经不怕死的又道,“其实,我早就想找个合适的称呼,毕竟,我们也是有名分的人了,整天‘律师’、‘市长’的让别人听见也不合适,你说对不对哇,小、醉?”

去他的见鬼的名分!

沈醉把手指攥得紧紧的,生怕一个控制不住,拳头自动招呼到他的那张帅脸上。这厮绝对是故意的!故意说这些话气她。想当初她也就夸了他那么一句,也值得如此报复?

哼,果然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啊小人!

“沈醉,麻烦叫我沈、醉。”从齿缝里憋出的话,带着恨恨的咬牙切齿的冷意。

“唔,好吧,沈醉——”他这会儿倒是从善如流,没再纠缠。褚未染虽然觉得沈醉现在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比以往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养眼,但还是算了,看来她被他气得不轻,考虑到两人还要共处一段不太短的时间,他决定暂且放她一马。

转身提起两人的行李,褚未染朝不远处正在排队等客的出租车比了个手势,等着对方驶过来,先拉开车门将两人的行李放进去,才回头招呼沈醉,“过来,我们走了。”

山城毗邻长江,城市里的街区沿江而划,并不怎么规则。街道也是斜的,走起来就像是迷宫,连问路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样描述。

不过司机师傅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困扰。在任何一个城市,出租车司机总是最了解道路情况和百姓民生的人群之一,熟知城市的每一条道路是他们的谋生手段,每天接触到的形形□的乘客,则给了他们接近真实的机会。

褚未染显然也有这样的认知,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用半生不熟的山城普通话跟司机师傅拉家常。其实他的气质并不适合这样的场合——逼仄狭小的车厢,半新不旧的座套,滔滔不绝的出租车司机,怎么看都跟他一身贵气不搭界。

可是他对此却适应良好,完全没有半分不适。他仔细的听司机师傅拉拉杂杂的讲话,偶尔插上一两句,适时地把对话引向他需要的方向,一切再自然不过。

沈醉坐在后排,在心里重新评估这个人。这个男人,一眼看过去,以为是一眼清泉,一望便知底细。再看,却又变成一泓深潭,不见其底。而不到最后时刻,恐怕很难知晓他其实是一条湍急的暗河,你所见所闻,不过十之一二。

或许他作为官员的那一面,与她这几日见到的并不一致,或许,他在面对百姓时,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无状,或许她此前对他的评价,还是武断了。存了这样的想法,她便不再像刚上车时那样气鼓鼓,也开始试着仔细分辨司机师傅极富地方特色的普通话,听他讲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渐渐的,对这座城市生出了几分好奇。

这几年,山城主要的市领导走马灯似的轮换,富民强市的政策一茬接着一茬,经济却始终不见起色。

工矿企业纷纷裁员倒闭,失业大军纷纷开起小买卖,每日为了蝇头小利奔波劳作,日子却依旧过得紧巴巴。眼看物价见长,房价也一日高过一日,几乎就是跟在北京上海广州的屁股后头紧追不放,相对本地远低于一线城市的平均工资,工薪阶层连日常的生活都捉襟见肘,更别谈靠自己的力量改善居住环境的愿望,那绝对是白日梦。

与红火的楼市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当地经济的持续低迷。虽然房地产企业对税收的贡献不小,但那是以百姓怨声载道为代价的,虽然帐面上漂亮,但对改善民生的作用不大。

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多种多样,且众说纷纭。坊间对此也颇有些传闻,最大众化的版本莫过于——当地黑恶势力猖狂,欺行霸市随处可见,放贷设赌招摇过市,纵然经历多番严打,依旧屹立不倒,为祸一方,让人不得不怀疑警匪一家的说法。

山城的公安系统也不是不作为,近几年也屡有大案告破,被上级嘉奖的干部也不少,但社会治安却没有多大改善,甚至每况愈下。官员对此讳莫如深,百姓却没那么多顾忌,一语道破天机——上报的所谓严打成果,都是黑老大主动放弃的不关痛痒的微末枝节,或者是不同团伙间为打击异己故意漏出的引子。警察在这边追查得热火朝天,那边却始终难动其根本。

司机师傅大约见他们两个是外地人,讲话便少些顾忌,将市井传言娓娓道来,本地的方言很有特色,摆起龙门阵来竟比说书的还引人入胜。

直到车停下来,沈醉才回过神来。前面司机师傅正郑重的叮嘱褚未染,“先生,你可不要跟别人讲噢,我这就是随便一说,您也就随便一听,过过耳朵就完了啊,莫同别个讲。”

“放心。”褚未染点头保证,“我们这几天要在市区里逛逛,用车的时候我打您手机?”

“没问题,随叫随到!”司机师傅答得顺流极了,有人照顾生意当然是好事,顾客至上嘛。

沈醉下了车等在路边,褚未染付了钱,司机师傅热情的同他们道别,而后尾灯一闪,驶入来往穿梭的车流。

褚未染目送出租车离开,似乎颇有心思,一直没有收回眼神。沈醉静静站着,等他回神。只片刻的功夫,他已经一切如常,还是过来帮她提着行李,转身往街对面走。

她一愣,赶忙追了几步,“褚…未染,这是要去哪里?”“褚副市长”不好再叫,想着仍叫他“褚先生”,想起他之前的话,那一声“褚先生”在嘴边却打了个旋儿变成了“褚未染”,连名带姓,应该不算过分吧。

街对面是一个看起来很不错的高档小区,漂亮的多层公寓,楼间花木繁茂,行人寥寥。

褚未染带着她进了一栋高层公寓,边走边说,“朋友的房子,我们先住两天。”等电梯的功夫,把眼角向她这边扫了一扫,又说,“上去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还要去一趟房展会,要养足精神!”

沈醉下意识的点头,进了电梯才反应过来,房展会?“褚未染你要买房子?”

褚未染按了楼层,头都没抬,轻飘飘的一句,“嗯,不行么?”

二郎神

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柳永

以下是正文

山城一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是雾气昭昭,少有干燥的时候。空气里的水汽多到连指甲都抗议,好像涂了厚厚的指甲油,难以呼吸。

褚未染“借”来的房子是一套顶层的三房两厅,装潢精美,风格梦幻,看得出来主人狠下了一番功夫。

房间里干净舒适,一点也不像空置多时的样子。可据他讲,房子的主人只在这儿住过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然后就一直拿来养蚊子,每周还有小时工定期过来打扫,看来有钱人的蚊子都养得比普通人高级。

懒得计较他的说辞,管它是谁的房子,她可是真的喜欢那片江景。

一进门,沈醉就被夕阳下那道蜿蜒逶迤的江水吸引,三步并作两步的扑到落地窗前,“唰”的推开,感受迎面扑来的江边特有的潮湿气息,暖湿潮润。

客厅正对着江面,仅仅是远眺,心神已经出奇畅快。虽然此刻的天际仍然阴霾混沌,江面上飘飘渺渺的好似浮着一层轻纱,却为其增添了几许柔媚,城市里冷硬的钢筋森林也变得飘渺起来。

远远看着那片粼粼波光,她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联想近日种种,心中难免狐疑。当日的登门拜访,火车上的报告,出发前马不停蹄的几次探访…褚未染做事可谓滴水不漏,心思细密到让人感到恐惧,而且,他的举动并没刻意回避她,当然也不会做任何的解释,就只单纯让她看到而已。

为了这趟山城执行,他背地里布置了多少她管不着,也管不了。她如今站在这儿,不得不承认,褚未染所做的一切都在精心的算计当中,而且每一步都算得精准。或许她的加入对整个计划而言算是个小小的意外,不过现在看来,他连这个意外也利用得很好。

这个男人,似乎每个人在他的手上都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沈醉没有回头,语气中有了然,有佩服,有不信,有不解,“褚未染,为了这趟差事,你到底下了多少功夫?”

满室寂静,窗口的风一股股的灌进来,呼呼作响。她等一会儿,还是没有听见回答,忍不住转身,却见褚未染悠闲的倚在门边,双臂环胸,他仿佛并没有听见她的话,那双漆黑的眼越过她,撒落在远处的某一点。

沈醉没有追问,安静的等着。忽然记起那份报告,普通的A4纸,普通的华文中宋字体,内容谈不上全面,证据算不上充足,却足以勾勒出对手的布局,把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险恶一一呈现,架构清晰,详略得当,粗粗读来,已感阵阵心惊。

至此她才相信,原来“运筹帷幄”这件事,并不只是传说。

左臂还搭在窗台上,她隔着不愿不近的距离,静静对上褚未染那双沉静的深黑的眼。良久,轻轻一笑,嫣然恬淡,“褚未染,你到底私藏了多少底牌?能不能一次给我个痛快?这样被你吊着可不是什么好滋味!”

他与她对视片刻,懒洋洋的挪动身子,几步走到窗边,支着胳膊与她各据一方,就如同那日在李进的那张长沙发上,不远不近的对峙。

转眼看着不远处的落日余晖,他轻轻一笑,“哪里有什么底牌。”

沈醉轻嗤,信你才有鬼!

她同意帮忙,可这不代表她会愿意被人操控在股掌之间。计划要双方都知晓的才叫合作,仅为一方掌控,那只能叫算计。沈醉对算计别人并不上心,被别人算计么,对不起,她也没那份闲情逸致。

见她不语,褚未染便又凑近一些,眼珠不错的盯着她看,想看清楚她的每一个细小表情,像是好奇的小朋友,好不容易逮到感兴趣的玩具,又怎会轻易放过?

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彼此呼吸相闻。不过褚未染身上并没有她以为的香水味道。本来她以为像他这种衣着得体,能把顶级品牌穿出低调感觉的男人,定是习惯用些香水的,哪怕只是极淡的香型。

可当他不动声色的靠过来,她只闻到一种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清爽味道,如果不是熟知那个品牌,没人会知道那是一款不亚于“一记耳光”金贵的肥皂,她为堂兄挑选生日礼物时,曾送过同一系列的另一款。

暖暖的呼吸拂面而来,混着他身上浅浅的烟草味,成为他独有的清冽气息。沈醉一下子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暧昧起来,直觉下想要后退,只可惜脚步稍稍踩偏,手肘一晃,重重磕在塑钢的窗框上。

她疼得急急抽气,痛呼出声。除了痛,还觉得无比懊恼,懊恼自己在这个时候的慌乱,懊恼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又失一城。

褚未染的表情在她呼痛时终于有了波动。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他也知道这个女孩子聪慧机敏,大概是做律师的原因,她比他认识的许多女人更冷静,也更理性。

她这般小小的莽撞,令他无比诧异。看她抱住手肘哀哀呼痛,带着些许小女儿态的娇嗔和任性,那种微微着恼又不甘愿的神情大异以往。这个样子的沈醉是他不曾见过、不曾想过的,却是最让人心动的。

褚未染伸手把她的手臂抓过来,手指微微用力,让她无法轻易脱开。一只手托住她的手肘,另一只手在关节附近轻轻按压。他知道那处是痛感最强也最敏感的软筋,现在一定又酸又疼又酥又麻,那样的感觉只要经历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哪怕只是回忆起来,也常常心有余悸。

她略带尴尬的躲闪,他不以为意,修长的手指微微抓紧,皱眉瞪她,“别动!越动越疼。”指下的力度却是恰恰好,“要是不想明天青上一片,就乖乖呆着别动!”

沈醉仍是想躲,实在躲不开,便用右手去掰他的手指。指尖还没碰上他的,已经被一个冷冽无比的眼神瞪回来,终于再忍不住痛楚,低低的闷哼出声。

“疼——”

把唇咬得泛白,细密的睫毛上下忽闪,闪着点点晶莹,终于还是开口讨饶。

那腔调七拐八绕,九曲十八弯似的兜兜转转,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抑扬顿挫到让人抓狂的地步。听得褚未染心底一紧,指下动作也跟着一滞,眼皮略抬了抬,嘴角轻抽,“痛就说话,躲什么!”

她默,嘴角微微抖着,刚才她讲火星语了?喊疼难道不算说话么?

褚未染被她泪盈于睫的委屈模样迫得无奈叹气,他明明是做了件好事,却偏偏把人给惹哭了…唉,女人,果然是世上最不讲理的生物!

默默叹上一口气,他引开话题。“这房子,还满意吧?你在山城的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权当是,嗯,送给女朋友的礼物,如何?”

沈醉攥着拳头还在呲牙咧嘴,话也回得没好气,“谁是你女朋友?再说这房子不是你借的么,只一个短期的使用权,有什么值得送的?”

褚未染嘴角抽搐,不愧是难缠的律师,这会儿还不忘抓他的语病。“我的女朋友当然是你,难道你忘了李局长的嘱咐?”指了指房子,“至于这里么,只要你喜欢,送给你也不算什么。”

“哼!你才是忘了,李师兄说那只是假装、假装的懂不懂?”瞥他一眼,不屑的撇撇嘴,“拿别人的东西送人,亏你说得出口?”

“唔,假作真时真亦假,虚虚实实才是惑敌之道。”褚未染松开她的手肘,随手在她肩上拍了拍,笑着朝她扬扬下巴,“活动一下,看看是不是好了?”

沈醉瞪他一眼,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左臂轻轻活动,果然不再疼,看着手肘附近粉红一片,大概明天不会青紫一片了,还好,不然这么热的天,穿长袖出门可不是明智的选择。

褚未染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突然有些后悔接受李进的建议,这个沈醉,原来一点也不比别的女人省心!他从来不擅长哄女人,尤其是梨花带雨的女人,这一遭也算是破了他的例。

“走,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他侧过身,不想正看到沈醉低头撅嘴的模样,像足了哥哥家的小侄女,于是极自然的伸出手臂打算去揉她的头发,纯粹下意识的条件反射。不料,他还没意识到危险,手腕已经剧痛,他被沈醉以一个难以达到的角度反剪住手臂,扭住了身体。

那双细腻柔软的双手突然变得有力,钳子似的紧紧卡住他的关节,一丝不错,让他也体会了一回酸麻肿胀的难忘滋味。

褚未染大惊,别着身子吼她,“沈醉,你干什么?”很有威力的低喝,却因为先倒抽了一口凉气,又闷哼了两声,威慑力大打折扣。

沈醉不为所动,压着他的手臂微微用力,语调平平,“褚未染,不管你是师兄的朋友,还是这里的副市长,敢随便在我面前动手动脚的人,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自觉!”

她讲得郑重其实,没等他答言,双手便轻轻向前一推,顺势放开了对他的钳制,然后跟他刚才一样的拍拍手掌,轻轻冷哼,“下次再想动手,最好先想想我是在哪儿长大的,特警队的功夫可不是玩假的!”

说罢也不理他,提了行李径自转进与客厅同一朝向的卧室,“砰”的一声,关门、落锁。

褚未染扯了扯嘴角,苦笑。他揉着血流不畅的手臂叹气,这算什么?简直恩将仇报,野丫头一个!

日落偏西,两人重新聚到客厅。

早已过了吃饭的钟点,加上在火车上吃的并不可口,两个人无一例外饿得东倒西歪。沈醉虚弱的瘫在沙发里,顾不得刚才还狠狠的警告过人家,只觉得房子是他找的,吃的自然也该安排好。

褚未染扬扬唇,极度的幸灾乐祸,以牙还牙,“吃的我却找不来,不如小醉你来显显身手如何?特警队的功夫肯定包括野外求生,你看这里的条件总比荒郊野外的强些,做个晚饭应该没问题吧,嗯?”

沈醉皱眉,她的功夫是不错,可做饭这事儿…

“不然我们出去吃?听说山城的小吃很有名,这附近你熟不熟——”她有点心虚。

“干嘛出去?”褚未染摇头,语气诚恳而真挚,“冰箱里应该有材料,我记得跟保姆打过招呼的,小醉你随便露上一手儿就行,真的,不用太麻烦。”

“我…不会做饭。”最后四个字沈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她快饿昏了,旁边那人明明也好不到哪儿去,却还有闲心跟她抬杠,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褚未染还打算负隅顽抗,被她一句话截断,“不出去吃也成,要不你打个电话请田螺姑娘出马,如何?”

褚未染一瞪眼,“田螺姑娘?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田螺姑娘他哥!”

沈醉倒在沙发里乐得嘴角直抽,田螺姑娘他哥?太宝气的称呼了,放在这个准父母官身上还真不是一般的…不搭调!

“唔,活人变不出来,活鱼总找得到吧?”

这回轮到褚未染嘴角抽搐,这丫头真行,本来他打算口头上难为她一下也就算了,总不能真饿着她,何况他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没想到沈大小姐转脸儿就点上菜了…

可惜,活的鱼虽然有,却是在别人家的锅里。

于是,万家灯火华灯初上之时,沈醉和褚未染的山城第一餐,在极富特色的山城火锅店里徐徐闭幕…

二色莲

凤沼湛碧,莲影明洁,清泛波面。

素肌鉴玉,烟脸晕红深浅。

占得薰风弄色,照醉眼、梅妆相间。

堤上柳垂轻帐,飞尘尽教遮断。

重重翠荷净,列向横塘暖。

争映芳草岸。

画船未桨,清晓最宜遥看。

似约鸳鸯并侣,又更与、舂锄为伴。

频宴赏,香成阵、瑶池任晚。

——曹勋

以下是正文

褚未染这个人,言出必行。说了去房展会,断不会敷衍了事。

第二天一早,沈醉被他拉着早早出门,昨天那位司机师傅已经笑呵呵的等在楼下,抱怨的话只好塞回肚子里。

山城市新区的展览中心,如火如荼的春季房展会正在上演。

沈醉站在人流涌动的入口,脸颊不受控制的微微抽搐。如此壮观的场面,她还是头一次领教。

按说买房子是件大事,理应货比三家小心挑选,而且照一般的逻辑,肯定手里攥着钞票的买方更占据主动。可她见到的却是,售楼小姐的脸色比后娘还恶劣,一副皇帝女儿不愁嫁的样子,根本不把面前问东问西的购房人放在眼里。

她一时愣在那儿踌躇不前,身后的褚未染不动声色的微微勾唇,上前半步扶住她的腰侧,稍稍使力,带着她向里面走去。

展厅里一样人满为患,周围尽是焦急的人群,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撞得东倒西歪。沈醉被褚未染箍着腰护在怀里,几乎被他半搂着往前走,刚想甩脱他的钳制,旁边有人流已经涌了过来,直接把她刚刚探出的小半个肩膀挤回去,重新靠在褚未染怀里。

冲撞的力量不小,她一个没留意,前额磕在了褚未染的下巴上。这下子撞得不轻,一阵剧痛,两人同时闷哼。她抚着额头,恨恨瞪他,却见褚未染也用手捂着下巴,正愁眉苦脸的看她,模样甚是凄惨。

沈醉大乐,迅速的半低下头,掩住唇边笑意,不期然头顶一阵惊痛,她被某人狠狠敲了一个爆栗,接着便是一句:“别乱折腾,否则小心我不客气!”

沈醉乖乖的跟在褚未染身后,随着人流慢慢向前。

边走边忍不住幽怨的瞪他一眼,要不是他突发奇想要来房展会参观,她能狼狈到这副德性么?可惜对手太强大,她只好识时务的点头,好女不吃眼前亏,有人帮忙挡自然要跟,吃点亏就吃点亏好了。

新建的展览中心面积很大,却仍被密集的展台和汹涌的人流挤得水泄不通。

挑高的大厅面积不小,半透明的穹顶周围散落着十几根方方正正的廊柱,外墙上一溜儿的玻璃窗,看起来十分豁亮。可惜现代人造屋追求的只是外表上的华丽,老祖宗推崇的经济实用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如今,房子越盖越高,窗子越来越大,动辄便是落地观景270度飘窗,可窗子最基本的功能——通风换气——却被华丽丽的无视了。超过5平米的窗子能够开启的部分不足一个平方,还只是可怜的30度夹角,跟古代园林里的水榭山房比起来,忒凄惨的局面。

近日的房展会据说是历年来在售楼盘最多的一次,来的人也多,基本都是拖家带口过来的。没办法,高房价的压力下,单靠两个人的力量买套房子已经不可能,工薪阶层只能倾全家之力背上几十年的债务,才能勉力达成最基本的居住需求。

来这儿的路上,热情的司机师傅已经给他们介绍了不少看房心得,虽然人家只是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这些事儿却看得极通透,随便两句话就点到了主题。按司机师傅的说法儿,山城楼市早就已经高烧不退。虽然老百姓的平均收入跟一线城市不再一个水平线上,可房子的价格却步步紧跟京沪广深,收入和房价比早就创了新高,而且不断刷新着历史纪录,大有伊辛巴耶娃的架势——每开一个新盘,楼价就向上冲一冲。

开发商那边不紧不慢的开盘,老百姓这边就愈发的恐慌,于是更多的人涌入楼市,贵贱不论的疯狂出手,怕只怕再过两年,80平的房子缩水成40平。

虽然沈醉努力想适应令她不安的环境,但效果并不明显。她跟着褚未染走走停停,还是不由自主的惶恐。只看了几个楼盘,已经一身薄汗,T恤衫腻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身上难受,沈醉也就没什么好脸色。褚未染多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当下便带着她躲开人群,绕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松开手臂放她站好,体贴的递上绣着暗色花纹的手帕,看着她狠狠喘息。

沈醉有些口渴,闷热的会场消耗了太多的水分,她抿抿发干的嘴唇,正想找个卖水的服务摊点,面前突然递过一瓶水,小巧的瓶子,纯净的液体,可人的Logo。

没跟他客气,轻声道谢后爽利的接过。律师的经历让她知道,在适当的时候示弱,同时也接受他人的示弱,比一味强横更有助于达成目标。虽然是褚未染连累她受了些苦头,不过既然他主动示好,她也没理由纠住不放,毕竟他们还要合作一段时间,关系还是融洽些的好。

喝过水,感觉身体像是一片久旱的麦田,刚刚经过春雨的浸润,曾经流失的活力宛若重生,在血脉里汩汩流淌。眼前的男人对任何事情都成竹在胸,好像没有他想不到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忍不住问他,“褚未染,还有什么事是你想不到的?”

话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这个问题,她根本不缺答案。

“唔,很多。”褚未染拧开自己的那瓶水,仰头喝了两口,那姿势像足了活跃在篮球场上的少年,潇洒随性,优雅中透出几分不羁。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色的亚麻衬衫,刚刚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现在已经有些皱了,衣角出还有几道淡淡的灰印子,让他贵公子的风采稍稍打了折扣。即便如此,他的嘴角仍挂着笑,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悠闲的站在她面前,玉树临风的不得了。

见她愁眉紧锁,不禁暗暗好笑。轻扯了嘴角,淡淡的看向她,“都看明白了?”

沈醉低着头,仿佛没留意他的话,专心的侧身避让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妇女,尔后扭头扫一眼仍旧热闹的会场,静默不语。须臾,嘴边浮起一抹笑痕,自言自语,“唔,强龙不压地头蛇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呵。”褚未染真的笑起来,眉梢眼底俱是淡淡笑意,俊秀的脸上好似映了一层耀眼的光芒,浅浅流光,淡淡溢彩。

沈醉看向他,目光探询。

“打遍天下罕见敌手的大英雄,却在不入流的小瘪三面前折戟沉沙,难道一点都不好奇?”褚未染的声线平稳,淡然中透出少少一点点的蛊惑,像在诱哄孩童的母亲,和煦的笑容里藏着稳稳的笃定。

沈醉咬唇,她得承认,她被他蛊惑了。

这里的房展会不同别处,充分体现了浓厚的地方特色。展厅里位置最佳面积最大的两个展位被本城最有实力的两家地产商——新城地产和天江实业——一左一右的占据,其它规模稍小的开发商和全国知名的地产大鳄统统被挤到一边,受气包儿似的窝着。

她不认为大鳄们实力不及那两家,但他们看到的事实是,新城地产走的是高端路线,旗下楼盘无论位置品质价格都属上乘,而天江地产则走平民路线,以中低档楼盘抢占市场,薄利多销。是否薄利她不清楚,但从刚刚十几分钟的展会片断分析,多销是千真万确的。

结论是,她当然好奇。在全国各地都能呼风唤雨的地产大鳄,却在眼前不入流的地头蛇面前败下阵来,她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觉得奇怪又怎样呢?新城的楼盘位置很好,紧邻江边,比他们现在住的那套公寓还要优越。高层的观景房,视野极好,可惜价格高得不是一点半点,但仍有人趋之若鹜。至于天江,虽然位置有点偏,但胜在盘子大,价格低,配套好,同样可圈可点。

反观地产大鳄们,无论地段、价格、配套,没有一样占优,谁也不是傻子,会为了一个不值半毛钱的品牌去做亏本的买卖。

这样明显的差距倒让沈醉有点瞠目结舌,转头去看褚未染,他却一脸淡然,嘴角甚至有着淡淡笑意。

轻咳一声,她忽然有些不耐烦,“接下来去哪里?”

看着面前若有所思的男人,有些迷惑。

房展会已经看了,她当然不会认为他真的打算买房子。并不是说他没钱买,单从穿着用度上看,也知道那绝对是个有品味的男人,而且他的品味还恰好是她欣赏的那种,通常来说,那绝对是需要用金钱支撑的品味。

当然,这样的品味也不代表褚未染会有贪赃之嫌。首先,他是高级公务员,不是要高薪养廉么,那他的薪水肯定不会太低。其次,虽然政府规定官员不许经商,但褚未染一看就是那种精明而且深藏不漏的主儿,他的钱决不会从受贿上得来。

展会已经接近尾声,陆续有人离开。“还想看么?”褚未染指着不远处的展位,对着她眨眨眼。

沈醉耸耸肩,轻轻摇头。该看的已经看过了,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褚未染唇边的笑容愈发深远,漆黑的双眼仿佛玉石般泛起淡淡光晕,晃得她呼吸有短暂的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