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你家关公?”沈醉的眼睛一亮,唇角随着话尾的余音微微上挑。自她在火车上看到那份报告开始,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关秘书已经景仰许久。无奈褚未染的口风甚紧,半点八卦都不肯透露,她尚且不知这位关思羽同志何许人也。

那份报告不过薄薄几页,却把山城各方势力分析得透彻明白,虽然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对于了解当地形式而言,已经极具价值。

一个副市长的秘书,竟然把山城不论黑道白道、明里暗里的消息统统查个明白,这样的本事,让她怎能不好奇?

沈醉自小跟着父母耳濡目染,对社会上的黑暗龌龊事知道的并不少,她也曾跟着师兄师姐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团伙组织,便是做律师的这几年,她也不单在法庭上舌战辩论,明里暗里的也算见识不浅。她很清楚那份报告的价值,也知道那些消息得来的多么不易,随便从里面摘出一条,都够某些人喝上一壶的。

这些认知增加了她对“关大神”的崇敬之情,尽管关秘书至今尚未露面,她已经早早的开始期待。

褚未染听见“关公”这个词儿,脸上的神色狠狠一窒。他当然知道“关公”指的是谁,也早知道沈醉对关秘书的兴趣,只不过再次见到她期待的神情,心底竟微微有些发堵,很不自在。

他重新戴起眼镜,晶亮的眼眨了眨,忍不住软了声音凉凉提醒,“小醉,别说我没提醒你,思羽可不怎么喜欢别人这么叫他…”这个昵称不是她发明的,却极少有人当面这么叫,至于原因么——

“哦?”她眨眨眼,显得兴致盎然,似乎还有点小雀跃,“真的真的?关公也不喜欢别人叫他外号啊…嗯,跟秦师兄一个德行,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哦!”

秦师兄的大号秦澍葆,谐音“秦叔宝”,但大伙儿更乐意叫他秦琼,只不过,每次别人这么叫他总会被修理得挺惨。

当然,沈醉例外。

兴之所致,她早忘了刚刚还跟人家冷言冷语,出言相讽,立刻伸手去扯住褚未染的衣袖,兴冲冲的说,“你看,他们一个关公,一个秦琼,碰到一起不正是关公战秦琼?”哇,这下有热闹看了。

褚未染被她突然拉住衣袖,连躲开都忘记了。手臂随着她的拉扯一摇一晃,隔着薄薄的布料,来自她指尖的触感凉凉的,细细的,果冻般的嫩滑,春雷般的震撼。目光飞快的滑过去,他看见,那两只水汪汪的杏眼睁得圆圆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水润,仿佛两颗浸润在水里的黑曜石,晶亮耀目。

他的心底突然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很快,快得像北极的极光,像过隙的白驹,像眩目的焰火,只留下浅浅的影子,无处可寻。

静默了很久,这才找回平稳的心跳,淡淡的转动手指,“‘秦琼’?唔,很别致的外号。”

沈醉微微偏头,嘴角翘起,“大家都这么说。不过仔细想想,也的确很像。”回忆一下有关秦澍葆的过去,貌似这位秦师兄,不光名字像,性格更像。

“那么,思羽是关公?”褚未染淡淡一笑,神色间不辨喜怒,不知怎的突然对这个话题感了兴趣。

“关思羽嘛,只差一个字而已!”沈醉总觉得褚未染这人有点而阴阳怪气的,突然跟她讨论这个话题,还真是让她有点心里没底。

“唔,这样…那么,不知道小醉觉得,我该有个什么样的外号呢?”褚未染浅浅扬唇,他突然想知道,在她的眼里,他会是哪一个呢?

“呃?”沈醉一愣,接着毫不客气的把褚未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很勉强的扯扯嘴角,支吾着想混过去,“你么…这个…大概…可能…”

“是什么?”楚未染懒懒挑眉,双臂抱胸,闲散的往椅背上一靠,顾盼间是再直白不过的威胁。

她的心头一凛,讷讷开口,“那个…我觉得…你大概…”闭了闭眼,索性豁出去了,“嗯…比较像高衙内。”

后面几个字她说得极快、极轻,末了还怕他报复似的,立刻向后退了退,把褚未染弄个哭笑不得。高衙内?真当他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么?他是欺男霸女了,还是仗着老子的势力横行霸道了?

这丫头,总喜欢戴着有色眼镜看他,而且眼睛还是隐形的…

“何以见得,我像高衙内?”他默默擦汗。

褚未染自认见过的场面比沈醉多,往常也是高来高去的打机锋,但是投机取巧打击报复这种事,肯定没有她熟练。论算计,他自信有十个沈醉也玩不过他,可论巧辩,他就不是对手了。

不过呢,沈醉虽然毒舌,但基本上只对极亲近的人如此,所以对面前这个半生不熟的褚未染如此,还是稍稍有些心存愧疚的。于是她悄悄从睫毛底下偷偷的看过去,小心的察言观色,发现对面的男人只是阴森森的笑,貌似暂时没有打击报复的意思,这才稍稍放下心,给他答疑解惑:

“怎么不像?你看,第一次见面你就胁迫我做你的女朋友,还拉了李师兄敲边鼓,让我没法子拒绝。现在又把秦师兄也算计进来,可不就是欺男霸女么?跟高衙内的行径有何不同?”

“欺男霸女…”

褚未染无语问苍天…唔,天是阴的,无奈问大地…那个,地是沉的。

于是险险的眯起眼睛,“那么,小醉,你的林冲呢?”锐利的眼神把沈醉盯得心虚,这才悠悠拉长了话音,“怎么不见他来英雄救美呢?是不是,爱江山不爱美人呢?”

他把话撂下,便闲闲的等着,等她反唇相讥。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意料当中的反击。

褚未染抬起眼,目光掠过沈醉单薄的肩头,感觉那里好像极轻微的颤了一下,等他仔细的看过去,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沈醉正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那个姿势足以说明,有什么被他不经意间,说中了。

他突然有些惭愧,这次破天荒的不顾风度,在女士面前一逞口舌之快,实在有违他一贯的绅士风度。不过褚未染也知道,这个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道歉,那样只会让她更难堪。

于是他索性不给她自怨自艾的时间,再接再厉,“不过,没有也没关系,其实就算你的林冲从天而降,也改变不了什么,都是一样的结果。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不是么?”

沈醉被他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怒极反笑。原来褚副市长的冷笑话,这么冷啊…

褚未染悠闲的欣赏那双杏眼里的小小火苗,心情出人意料的好。一整天累积下来的疲惫和沉重,在与她你来我往的调侃中,似乎消散不少。

看着沈醉如同小兽般的握紧爪子,恨不能扑上来挠他,他就止不住想乐,连日压抑到憋屈的灰暗心情,瞬间豁然开朗。连手里这杯原料不够好、火候不够足、味道不够佳的咖啡,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至于其它——

关公战秦琼?好啊,只要能把山城的毒瘤祛净,谁战谁他都没意见。

小醉的林冲?也没关系,反正他是高衙内嘛,就算再来十个林冲也一样,只要他不放手,谁来都白给!

七娘子

天涯触目伤离绪。

登临况值秋光暮。

手拈黄花,凭谁分付。

雍雍雁落蒹葭浦。

凭高目断桃溪路。

屏山楼外青无数。

绿水红桥,锁窗朱户。

如今总是销魂处。

——蔡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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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褚未染走马上任。照惯例,市府要召开一次欢迎会,在内部领导班子里正式宣布任命,也会有官方的媒体到场,把这个消息发布给广大市民知道。

官方仪式之外,当然也有其它形式的私下宴请。山城虽不比帝都,本城官员的圈子里却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新到任的领导与下属之间,总要找个机会单独聚一聚,既便于相互了解,也方便日后合作。

当然,所谓的“聚一聚”其实涵盖了许多形式,端的要看这双方的关系和背景而定。譬如本地官员擢升,大伙儿知根知底也就没什么放不开,除了吃吃喝喝自然还要有更精彩的消遣;若是像褚未染这样的空降部队,既然大家还不太熟,有些场合也就不方便前往了。

褚未染的接风宴,便是选在了山城最知名的饭店——竹月轩。

豪华的包厢内,酒宴正自沉酣。门口的服务生,个个站得笔直,言语动作无不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留神,惹了客人不高兴。老板仔细交待过,这里面的客人务必要招待好,千万千万得罪不得。

也难怪,刚刚进去的那几位,分明是公检法战线的领头羊,随便拎出哪一个,都够小小的竹月轩喝一壶,都是惹不起的主儿啊。按说,这些人凑在一起的几率并不大,当然,人家开政府工作会议的除外。仔细打听下才知道,原来是要给刚到任的主管副市长接风洗尘来的。

一个副市长的接风宴,选在竹月轩不奇怪,但握着整个城市安危的局长们如此齐整的隆重出席,还是挺让人惊异的。

此地地处内陆,既没有沿海城市的时尚尖端,也没有百年帝都的大气磅礴,官员又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每有空降官员到来,抱团儿对付外来者的情形并不少见,也没人认为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不过看今天的表现,怕是没人敢小瞧这位突然空投过来的副市长。

调令下来之初,被划在褚副市长手下的一帮子一把手二把手们,可没少忐忑来着,扎扎实实紧张了一阵子的。平素各自为战的局长院长检察长们,纷纷私下里揣测,一个小小的地级市的主管公检法的副市长,竟劳动中央直接委派,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

这是上头有人要那他们开刀了啊,由不得他们不慎重,辛苦经营这么多年,谁会甘心被别人拿来祭旗呢?。

褚未染被簇拥着坐在上首,觥筹交错间仍是温和淡然,一身浅色的衣衫在身边穿着制服的中年人当中,愈发显得风神俊朗,引人注目。包厢里的服务员已经趁着上菜换酒的机会,偷瞄了不止一次。

他喝了不少,嘴里说着醉了,眼里却不见丝毫朦胧,隔着薄薄的镜片,环视众人。清醒得让已经略有些伍迷三道的同志们毫无成就感,真真的没脾气。

冷眼旁观这番卖力的唱念做打,褚未染的心里明白得很,他们无非是想在自己面前搏个好印象,不管他的来意如何,总归伸手不打笑脸人,顺带着也想探探他的底,暗中估量一下他这个“钦差大臣”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么难对付。

今晚,喝酒吃饭尚在其次,醉翁之意何时在乎过美酒?

褚未染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不大的声响在吵嚷着充斥方言的房间里,一下一下,击打着众人的神经,将他们的忐忑不安撩拨到临界点。

在座的没有谁不知道,他这般年纪能做到地级市的副市长,仕途之顺遂,虽然还不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但看看他一路从中央到地方、从沿海到内陆这般步步为营的履历和政绩,明眼人一见便知,此君前途,不可限量!

虽然眼下的气氛风平浪静,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平静就如同海市蜃楼般脆弱,稍有不慎,等着他们的恐怕就是山崩地裂。他以往的手段和作风,他们早就打听过,看样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往后的日子,怕是要变天了…

褚未染的嘴角噙笑,平静得仿佛看不见周遭的暗流汹涌,突然想到沈醉对他说过的“以静制动”,没错,他就是打了这样的主意来吃这顿接风宴的。既然正儿八经的打击不管用,索性就反其道而行,他不像陈子墨的顾虑那么多,各种手段尽可以用上,阴谋阳谋尽可以一起来。

调令下发前,陈子墨刚好要升正职,而他外派的调令就摆在陈子墨桌上。陈子墨与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是问他,“阿染,你想好了?”

这趟差事很棘手,那纸调令的背后藏着多少的难题和阻力,他早就知晓,闭上眼睛也能说出几十个让他功亏一篑的难题。陈子墨的意思很明显,只要他拒绝,一切都会安排妥帖。可他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笑着回答,“想好了”。

陈子墨仍是担心,怕他托大,毕竟年轻,官场的经验尚不足,忍不住提醒他,“这背后怕是有人想拿你当枪使,阿染,何必揽这个麻烦?”

他只斜斜挑眉,带着些许初生牛犊的意气,“想拿我当枪使,也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子墨哥,如今早已不是冷兵器时代,连导弹都长着一颗‘聪明芯’,何况是我这个智能化武器?若非我愿意,谁有那个能耐替我决定进攻的方向?”

官场的经验他或许比不上旁人,但做事情除了要靠经验,也要靠魄力,更要靠能力。古语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管理一个国家、一个飞速发展的、人口众多的泱泱大国,举凡大小事体何止千万?居上位者即使有三头六臂,处理起来也要分个轻重缓急,有些事明知该做,却也只能按兵不动。

这便是山城那股黑色势力被容忍到今日的原因。

扁鹊有言——“疾在腠里,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谁都知道应当防患于未然,但真正有这份眼光且能够做到的人,又能有几人?

如今山城的光景,便是疾病由腠及体,一点点发展下来,早就不是初时汤熨可及的情势。如同身体长了一个脓包,开始只是有些红肿疼痛,慢慢就会肿大、发炎,最后化为脓血。如若一开始没有采取有效方法阻止它的发展,最终总逃不过化脓溃破的结局。

但是,这并不代表错失“未有形而除之”的机会之后,就只能被动等待最后的结局,一切听天由命。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即在脓血冒头之际,忍痛、果断挤压之,既可缩短痛苦的过程,也能将表皮之下的溃烂连根拔起。

褚未染打的,恰是这样的算盘。上任前的几周时间,他已经作了一番铺垫,虽然有些不尽如人意,但,已算小有成绩。

当然,他不会盲目乐观。他们掌握的情况还只是冰山一角,离真正拔除痈疖的时机,差了很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清楚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局面,也知道前任败走麦城的教训,在放手铲除毒瘤之前,他还有很多需要准备。

藏而不漏,是褚未染现阶段的策略。

几番暗藏机锋的敬酒下来,在座诸人的疑虑略略放下几分,随之而起的是心底的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褚未染大概就是个依仗家世荫蔽的官二代,不管他把场面话说得如何滴水不漏,已经不能激起他们的戒心。

山城虽比不上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却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越是封闭的地方,越能够固守自身,外力很难轻易撼动。这几年空降官员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哪个不是踌躇满志的来,灰心丧气的走?哪怕他往日的声名显赫,单枪匹马到了这儿,怕也是要灰头土脸的离开。

官方的场面话说完,气氛便愈加活络起来。恰逢服务员来换净碟,众人便停下来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周立为端了酒杯敬酒,他的言辞爽利,看来是个做事的人。“褚副市长,多的话就不说了,以后有您的指挥,我们哥几个一定尽心尽力,绝不让您难办。”

其它几人纷纷附和,只待褚未染举杯饮尽。褚未染正要举杯,冷不妨手机响了起来,低头瞥了一眼号码,万分抱歉的离席避了几步接起电话。

一屋子大老爷们儿面面相觑,场面有点冷。直到褚未染挂断电话,众人才恢复了常态。周立为哈哈一笑,状似了然的打趣,“褚副市长,女朋友的电话吧,来查勤的?”

褚未染刚刚坐稳,脸上还带着笑意,温柔之色半点没有隐藏。不过一个笑容,一切已经不言而喻。众人颇有些好奇,这位褚副市长称得上英俊潇洒,却不知电话那头的女子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要说起拍领导的马屁,讨好领导的女人绝对是条捷径,也是门学问。像褚未染这样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领导毕竟少数,大多数的领导都是进了围城的人,所以这领导的女人也是要仔细区分的,否则,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拍在马腿上,不但得不了好儿,还要反受其累。

众人皆是老油子,当然看得明白,这份意外的收获,当然要好好利用。

坐在周立为对面的检察院副检察长涂永涛见状,眼珠子滚了滚,貌似不经意的插了一句,“听说褚副市长的女朋友,是沪上鼎鼎有名的律师?”

法院执行庭庭长张力波闻言,转了头问,“噢?是哪一位,我倒是认识不少律师,或许听说过。”

“诸位言过了,她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褚未染摆摆手,语气还挺谦虚,不过眉眼间却是满满的得意,绝对的与有荣焉。

“褚副市长过谦啦。”涂永涛笑笑,四下望了望,在座众人皆心领神会,知道这个穴位是找对了。“既然沈小姐来了山城,咱们什么时候也拜访一下?就是不知道沈小姐来了这边,在哪儿高就呢?”

张力波也附和道,“是啊,咱们山城有本事的律师可不多,沈小姐可是生力军啊。”

褚未染以指扣杯,慢慢敲打,带着宠溺的笑长长叹气,无奈道,“她说想歇一阵子,倒是还没去找地方。”

“这样——”张力波嘿嘿一笑,热心的建议,“不如,我给沈小姐介绍一间律所如何?二十一世纪,浪费人才可是罪过噢!我认识的律师不少,希望能帮上忙。”

“褚副市长就放心吧,张庭长介绍的律所肯定差不了”见褚未染尚在犹豫,徐永涛连忙插话进来,好像沈醉不出来工作是件多大的罪过一般,一桌子大男人突然关心起一位没见过面的女子的工作安排,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觉着诡异。

褚未染倒是波澜不惊,单定的举杯,朝张力波致意,“如此,就多谢了。”觥筹交错之间,双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有些话,点到即可。有些事,意会便好。

八六子

晚秋时。碧天澄爽,云何宋玉兴悲。对美景良辰乐事,采萸簪菊登临,共上翠微。堪嗟乌兔如飞。秉烛欢游须屡,传杯到手休辞。念戏马台存,隽游安在,且开怀抱,听歌金缕,从教下客疏狂落帽,也胜龌龊东篱。醉中归。花阴月影正移。

——曹冠

以下是正文

张庭长人称法院“执行第一人”,执行力果然十分出色。在褚未染面前自告奋勇之后没几日,沈醉的工作已经落实到位。

张庭长还特意在周末这天安排了饭局,为沈醉和她未来的老板引见一番。

饭局安排在“悦瑟”——山城本地少数高档会所之一,同时也是极富盛名的销金窟。若论菜品,悦瑟不输竹月轩,但却不像竹月轩那么Open,进门皆是客。悦瑟是会员制,且会员资格审查极严,不是谁想入就能入的,若没有现任会员的介绍,或是悦瑟老板的邀请,寻常人很难得其门而入。

不过,这种人为的稀缺资源恰恰很有人买账,也正因悦瑟的门槛够高,反而更受追捧。山城的富人不少,名流也多,但是,如果你手里没有一张黑色的悦瑟VIP卡,就根本算不得跨入山城上流社会,哪怕再有钱,在旁人眼中,也只能是个暴发户而已。

张庭长不是富商,亦非名流,但他在悦瑟拥有专属的包厢。他在大堂门口等着褚未染和沈醉,热情的招呼过来,带着他们一路往里走。沿途的侍者对他们态度恭谨,连经理都忙不迭的过来打招呼。

沈醉跟在褚未染身后,神色平静,对对方过分的热情泰然处之,饶有兴致的打量这满目的辉煌。廊上的油画灯饰,壁纸地毯,都是价格不菲的欧式风格,就连不起眼的壁灯开关,也是德国进口的品牌,少见的灰色与金色搭配,很显品味。

她微微垂眸,轻哂,悦瑟老板的实力,够雄厚!只不过,本应避着旁人的狼与狈,如此明目张胆的标榜彼此的关系,不知道是真的身正不怕影斜,还是另有隐情?

褚未染从进门那一刻起,就一直牵着沈醉的手不曾放开。这般十指交缠在张力波看来,分明就是热恋中的情人模样,时时都有用不完的热情,分分秒秒都不愿与对方分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大概是有意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低头往前快走两步。

不过,张力波不是章鱼哥,他的预感显然也不是那么准。在褚未染的手掌抓过来的当场,沈醉便有所察觉,也起了念头想躲开,可惜她的动作快,褚未染的动作更快,何况他占了先机,闪避了一下后,竟然没有躲开。

这在沈醉看来是不能接受的。从她打赢王师兄的那年起,凡是她有心要赢的战局,已经少有落败,这也是她胆敢东奔西走不惧麻烦的原因之一。甚至在刚到山城的那天,她还狠狠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但就在刚才,她竟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手伸过来而没能躲开,她竟然没能躲开?

手指被攥得很紧,沈醉微微着恼,脸色沉了沉。刚想发作,被褚未染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止住,心下顿悟。没错,他们正顶着男女朋友的名头过来赴宴,若她为了牵牵小手这样的理由就要大动肝火,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么?

她咬牙,脸上的怒色却迅速和缓下来,气息也很快平复,只是,这口气让她如何忍得下?

她四下看看,趁旁边没人注意,突然微微侧身,弯起手指在褚未染的手臂内侧狠狠压下,丝毫不留情面。等她得意的抬眼打量褚未染的神色,咦,怎么他的笑容依旧灿烂?低头看看手指,难道她刚才压住的位置不对?还是不够用力?

暗自狐疑的沈醉再次抬头,又突然飞快的别开眼,耳根渐渐浮起一抹嫣红。

褚未染的那双眼正带着笑意,欲语还休的看着她,黏腻的眼神纠缠着不离她左右,令她的后背隐隐有些发凉,难得的小小心虚了下。被扣在他掌中的手指动了动,立刻被某人攥得更紧,不过这回,她没有吭声。

张力波在前面回过身来,招呼着褚未染和沈醉,面上带着些得意,闲聊似的说起悦瑟的红火。

“褚副市长,我跟这儿的老板熟得很,等会儿我介绍他给您认识,也算是朋友了,以后一定给您打折。”见他不语,有意有所指道,“说起来,我们虽然是公务员,可朋友间的私人交往应该算不得受贿吧?我也只是下班的时间才来这里,都是熟人,也方便些。”

至于方便什么,怎么方便?从来也没人胆敢深究。

褚未染神色如常,温和的点头,“当然,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呢,人民公仆有几个富贵朋友,确实算不得什么。”

“哈哈,可不是,这里一天的收入,怕是比我一年的工资都要多!我这个朋友,的确是富贵的。”张力波笑言,丝毫没有为话题的敏感有任何避讳。

“唔,张庭长的朋友这么厉害。”褚未染只淡淡挑眉,似有所悟,“山城的消费水平倒是不低,这样的会所,在京城也是不多见呢。”

张力波嘿嘿笑了两声,已经打好了腹稿的话却没说出来。那道凉淡淡的目光扫过来,突然让他感觉后背有些发凉,眼前这人明明一副温和的姿态,稍稍沉眸,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的那些算计,再也施展不起来。

猜不透对方的心思,他也只好打哈哈,“哪里,也是国家的政策好,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才成就了这里。”

“唔,话是没错,不过我记得后面好像还有一句,”褚未染笑意不见,仿佛只是平常的谈笑,“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要帮助另外一部分人也富起来,是不是这样?”

张力波微愣,反应却是极快,“当然,共创和谐社会嘛!”

褚未染微微笑起来,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沈醉却没给他们面子,原本她就是错后了半步,听了这话,干脆躲在褚未染身后低头偷笑。

事实上,确实好笑。

都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山城这些年,经济不温不火,地位不上不下,上层的权利更迭根本影响不到这座腹地城市,反而使得这班本地土生土长的官员们稳坐钓鱼台,愈发胆大妄为。

欺行霸市、官商勾结早就不是新鲜事,几乎每个利润丰厚的行业都被某些有身分背景的人把持,群众的生活水平停滞不前,社会的发展增速缓慢,只有这一小撮人的财富越聚越多。

几年过去,或许动静闹得太大,上头终于下了决心要重新整治,可惜却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何况是已经成了气候的地头蛇?多年的纵容才造成今天的艰难,期待重见蓝天,恐怕是需要花费些力气,断了骨头连着筋呐。

前面几位来势汹汹的“钦差大臣”挨着个儿铩羽而归,更加助长了这帮人的气焰,竟放肆到如此不知掩饰的地步,大喇喇的讨论谁先富的问题。一个拿着固定工资的公务员,出入这种高级会所如同家常便饭,山城的这趟水,又怎是一个“深”字了得?

沈醉在旁边听着直乐,又不好太明目张胆,脚步不免有些零乱。心底竟对褚未染莫名的升起了些许同情。明明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腐败分子,竟也能把这番话讲得理直气壮,跟未来的顶头上司讨论该不该先富起来,还真让她有些意外。

褚未染耳听八方,早就听见她极力隐忍的笑声,这会儿突然袖子一沉,似被人轻轻扽了两下,转回头,便见一双浸满笑意的杏眼,波光盈盈,似乎很是同情他和张力波这番没营养的对话。

他失笑,其实这样词不达意的官腔他早就听得麻木,越是把手伸得长的人越是一脸的道貌岸然,不过她明媚的笑容却让他感到新鲜。没想到她的笑点竟然这样低,几句没营养的对话也能乐成这样…

在今晚之前,他从未见过沈醉如此发自心底的笑容。他一直以为她和自己一样,都是理智至上的人,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楚,在同事面前永远不会流露个人情感,可她的笑容竟带给他震撼的感觉。

趁张庭长转身开门的当儿,褚未染手臂用力,把她拖近一点,微微低头,凑在她耳边嘱咐,“别太过份,小心岔了气儿!”两人的距离很近,看在旁人眼里俨然是极亲昵温馨的一幕。

沈醉却不很习惯与旁人如此近距离相处,被他的动作吓得脖颈僵硬,身体猛地后仰,想与他拉开些距离。不想被不知何时搭在腰上的大手一拢,不得不被迫保持了这个亲密的姿势,动弹不得。

褚未染黝黑的眼睛闪了闪,手底没有丝毫放松,就这么环住她,嘴角越抿越紧。

沈醉躲不开逃不脱,眼角的余光里又发现张力波站在门口抿了嘴笑,不由着恼,低头狠狠的“喂”了一声,便去硬扳他的手。褚未染没有再为难她,顺势放开她,在张庭长暧昧的目光中走进包厢,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

他们张力波对面坐下,沈醉正对着他身边的美女,依稀有些眼熟。很快,张力波为他们引见,“褚副市长,这是李雁回,纵横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

褚未染笑意温和,沈醉点头致意,那位李雁回,则笑得妩媚妖娆。

八宝妆

望远秋平。初过雨、微茫水满烟汀。

乱葓疏柳,犹带数点残萤。

待月重帘谁共倚,信鸿断续两三声。

夜如何,顿凉骤觉,纨扇无情。

还思骖莺素约,念凤箫雁瑟,取次尘生。

旧日潘郎,双鬓半已星星。

琴心锦意暗懒,又争奈、西风吹恨醒。

屏山冷,怕梦魂、飞度蓝桥不成。

——陈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