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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了!”杨依干脆地说,“因为我和她长得像,就找上我,这本身就是不健康的心态。”

  “呦!”黄赫轻笑一声,不以为意。

  “我在帮你刺破一些东西。”杨依淡淡地说。

  “……”黄赫沉默了,若有所思。

  “你的黑客身份,你的过往,和我无关。你刚才的说辞,所谓暗网清道夫,我也希望是真的。所以,如果你还希望我帮你,请正视我,也正视你自己,别把我当成别人的影子,也别让自己活在过去。”

  “真是麻烦。”黄赫无所谓地笑笑,找出张海涛的资料,把手机递给杨依。

  “事情一定没资料上这么简单,郭震就是例子。我不想再闹出人命!”黄赫提醒杨依。

  杨依郑重地点点头,说:“可是,怎么合理地接触目标?”

  黄赫说:“早想过了,这次需要个合法身份。”

  说完,他叫杨依先回诊所,随后上楼打开了电脑。

  他很快搜到一个官方网站:越州市心理干预中心。那是个公益性机构,由地方卫生局牵头主办,集合了当地许多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和医生,让他们利用业余时间轮流坐诊,面向社会免费服务。

  网站贴着几十张心理医生的图片,图片下方备注着名字和简介。

  看到这儿,他打定了主意。他找来杨依的照片,然后入侵心理干预中心官网,把杨依的头像添加到了网站上。

  弄好后,他用打印机制作了一个心理干预中心工作证,再把杨依的照片打出来贴上去,这就算齐活了。真正的工作证有没有?长什么样?管他呢,这足够应付事了。

  做完准备工作,才八点多。他开车去诊所拉上杨依,往张海涛家驶去。在车上杨依见到自己的证件,微微吃了一惊。她知道以黄赫的身份,什么东西都能搞出来。张海涛家位于城东某小区,小区有一排独栋洋房,其余都是高层。张海涛家住着独栋二层洋房,看得出经济条件不错。张海涛的情况不像郭震那么明显,黄赫决定先从外围打听一下。

  可张家是独栋,不像普通单元楼,还有个对门邻居,这咋办?他叫杨依戴上工作证,分别去了张海涛的前邻和后邻。

  前邻洋房里有个老人在家。可是老人好像耳背,黄赫问了半天,老人直摇头。

  后邻有个妇女在家带孩子。妇女说:“前后邻住了七八年了,能不认识?老张是个闲人,多少年一直在家,说是搞创作。他有福气,媳妇能力强,是保险公司的领导。夫妻不和?没听说。勺子碰锅台,谁家不吵个架?但打架我是没见过。兴许有吧,咱不知道。”

  看来这些邻居都不想惹事,嘴都挺严实。黄赫问杨依怎么看?

  杨依觉得,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张海涛宅了十年,家庭地位能高了才怪。他媳妇王晶莹,一听就是个女强人角色,这两口子关系绝好不到哪儿去。至于邻居,都没说实话。

  两人一边说,一边来到张家门前。张海涛果然在家,他望着门前的一男一女,不明所以。杨依打量了一眼,见张海涛戴着眼镜,体形消瘦,面色有些苍白,但衣着整齐,脚上还穿着皮鞋。在家怎么不穿拖鞋?他这是要出门,还是特定习惯?如果是习惯,那这人应是很严谨自律的,或者说喜欢抽象,很注重某些细节的象征意义。

  “你好!我叫杨依,是市心理干预中心的义务医师。”杨依说着递上去证件。

  “心理干预中心?”张海涛看了看证件,皱眉道,“什么事?我没联系过你们。”

  杨依笑着说:“对。我们从城市论坛心理版块注意到几个帖子,反映了你家的情况,这才主动上门服务。”

  “帖子?”张海涛眉头更紧了。他接过黄赫递来的手机,简单地看了几眼,摇着头说,“好事者众!”杨依点点头,笑问:“你要外出?”

  “不。”“那既然来了,咱们聊一聊?”

  “没什么好聊的。”说着,张海涛就要关门。

  “来,咱聊聊‘东亚丛林’的事。”黄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张海涛的胳膊,挤进门去。

  听到“东亚丛林”,张海涛顿时愣了,机械地被黄赫拉着,坐到了沙发上。过了一会儿,他缓过劲来,扶了扶眼镜,冷着脸问黄赫:“你是什么人?”“心理干预中心的网络工程师!”黄赫随口道,“其实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那些视频,我都很清楚。”“视频?什么视频?”张海涛想否认。

  他见黄赫抱臂在胸,神态自信从容,怒道:“你……你怎么能这样!”“黑客所为,侵犯隐私!你不是警察,我可以告你!”张海涛声音一下子大起来。

  “别激动,我帮你保密。”黄赫平静地说。

  “是的。我们是来帮你的,不是坏事。随便聊聊好吗?你的生活。”杨依说。

  张海涛沉默了半天,才板着脸说:“我的生活很简单,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个写作者。”

  “写什么内容?”杨依问。“纯文学!”张海涛提高了音量。

  杨依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转念问:“比如你的作品?有时间拜读。”“拜读?曲高和寡,怕你不感兴趣。”

  “你意思是?”“快了!在走程序,这回能出版了。”张海涛的声音愉快起来,铁青的脸色

  渐渐如常。

  杨依明白了,张海涛搞了十年所谓的纯文学,目前一本出版物也没有。她没再问下去,怕有损对方自尊。

  “有篇帖子提到你的精神状态……”杨依琢磨着措辞道,“正因为传言往往有失偏颇,所以才专程上门。我们是卫生局组织的,你知道,我们这种公益性组织是城市文明程度的标志,我们做的实事越多……”

  “我精神状态很好,我可不是你们的试验品和成绩单!”说着,张海涛站起来,做出送客的姿势。

  杨依感觉到对方防御性很强,只好礼貌地跟着站起来,继续试探道:“我觉得搞创作,应该要很好地把控情绪。你说呢?”

  “当然。”“那你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我意思是,通过兴趣爱好疏导淤积的情绪,从而更好地把控自己,有利于创作。”杨依用心理暗示调整着对方的心态。“兴趣爱好?你在讽刺我吗?拿那些视频说事?”张海涛突然大声起来,顺便狠狠瞪了黄赫一眼。对方一激动,话题又无法继续。

  杨依赶紧收住话头,又说:“其实你令人羡慕,能忠于理想。坚持不易,我想,这和你妻子的支持一定分不开。”

  杨依没有直接问张海涛的夫妻关系,而是再次暗示对方,不管夫妻关系怎么紧张,都应自我调整,和谐为上。

  谁知张海涛这时突然激动起来。“别提那个贱……别提她!”他突然抬手,重重地扇了杨依一巴掌。这一下毫无征兆。

  黄赫没想到对方突然打人,赶紧捏住张海涛手腕。杨依满脸委屈,咬了咬嘴唇,拉着黄赫说:“咱先走吧。”走到门口,杨依换了副口气,回头对张海涛说:“你情绪起伏不定,难以自持,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真的需要及时调整!”两人刚出门口,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女人戴着墨镜,化着淡妆,穿一身黑色套装,体态不算轻盈,却也显得十分干练。

  她摘下墨镜,打量了一眼黄赫和杨依,一开口就语气尖锐:“干什么的!”黄赫猜出对方定是张海涛媳妇王晶莹,回答道:“市心理干预中心的。”“心理干预中心?什么事!”

  “城市论坛心理服务版块有几篇帖子,反映你家的状况。过来了解一下,看能否提供帮助。”

  “反映我家状况?吃饱了撑的!”说完,王晶莹甩脸就走。临进门,她突然扭头又道:“别再来了!”

  走出去老远,杨依皱着眉道:“这女人,说话语气真是重。”黄赫点点头,说:“那吊糟男,还动上手了!你没事吧?”杨依摆摆手:“真没想到,一提他老婆,他反应这么大。”“这能说明什么?除了夫妻关系紧张。”“目前无法得出具体结论,也许,是张海涛本身的心态问题呢?不过,他老婆肯定不是善茬。”杨依慎重地说。黄赫点点头,略一思索,上车往居委会开去。居委会里有三个大妈,看了杨依的工作证后,热情接待。“为什么关注张海涛?可不是关注他,这周边小区多少人,谁认识他啊。是他家有个什么事,都是他来办,一来二去,就慢慢了解,注意上了。嗯,他常年在家憋着,精神状况极差,可别出啥事。他媳妇?那不认识,不了解。你们早该来了,快给他疏导疏导吧。”

  居委会大妈你一言我一语,验证了帖子内容。告辞后,黄赫匆匆开车前往王晶莹的保险公司,继续打听情况。到了目的地,他看了看表,才十点多。怎么办呢?随便找个员工打听人家副总的情况?那不行。黄赫坐在车上,灵机一动,想起这新买的车还没入商业保险,不如干脆办一个,借机对王晶莹做些了解。下了车,他们正要进保险公司,迎面碰到两个戴着工牌的工作人员。那两人一男一女,女的三十来岁,男的二十出头。黄赫拦住那两人一问,巧了,那个女的正好是负责车险的业务经理。女的一听要办车险,偷眼瞄了瞄黄赫的车,立马满脸热情,叫年轻男子接待黄赫。

  黄赫说:“不急,顺便打听个人。”女经理这才注意到杨依的工作牌,她慢慢收敛了笑容,问什么事。黄赫很机灵,掏出相关证件交给小年轻,让对方去办业务。随后对女经理说:“咱各有各的业务,要不找个地方坐坐?”“我这儿还有事呢。”女人推辞道。“干脆上车聊聊吧,放心吧,不为难你。”黄赫说着就打开了车门。女人见杨依含笑相让,就站在车门前,纳闷道:“打听谁啊?”“你们公司的王晶莹。”杨依说着,搭手把女人拉到了后座上。“啊,打听王总干什么?”女人警觉起来。“是这么回事。我们中心给王晶莹对象免费做心理疏导,要全面了解他的家庭情况,这不就找到这儿来了。”

  “这哪成!出来进去都是人,你这不是给我找难堪吗?”女人说着就要下车。

  黄赫赶紧拽住她,笑道:“不是叫你说她坏话,就简单了解情况,比如性格、工作作风,都行。”

  “你们怎么不问她本人?”“咱这免费上门服务,人家有点不待见。”“不待见你们还服务?”

  “不怕你笑话,服务免费,但多一个成功案例,对我们评职称有好处。”黄赫说着,掏出来二百块钱塞给女人。

  “这……”女人尴尬地笑了笑,把钱攥在手里,没好意思直接装进口袋,“王总工作作风?那没的说,雷厉风行的女强人。”

  “详细点。比如急躁还是沉稳?霸道还是亲民?”杨依问。女人想了想,笑着说:“你说的那些都不一定。其实王总最大的特点是她的外号,背后大家都叫她‘叹号姐’。”

  “‘叹号姐’?”杨依很好奇。

  “就是说,她说话语气重,不管是微信群布置工作,还是她本人的开会稿子,反正她每句话都是叹号。”

  “这倒是个有趣的习惯。”杨依其实碰到过这种人,她知道有的人句句用叹号表达,纯属习惯。有的人性格温和,也会有这习惯。非要细究的话,也能把它往强迫症上靠拢。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人非常强势,特别自我,或者喜欢支使别人,不尊重人。

  “这么说,她很强势?”

  “强势才有领导力嘛。王总的口语表达也一贯语气强烈,简洁明了。”女人说完看了看表,说自己确实有事,不能再聊了。她见黄赫没再拦她,才下车离开。

  “当着她面,你们千万别叫她叹号姐!我可不想惹麻烦!”女人走出数步,又回头补充。

  过了一会儿,小年轻办完业务出来,把证件还给了黄赫。黄赫去交了钱,再回到车上。杨依说:“这些侧面信息,加上跟张海涛的接触,我能确定的是,张海涛长期宅在家,脱离社会,执着于所谓的梦想,家庭位置卑微低下,毫无尊严,心理极度压抑,甚至发生了严重扭曲。”

  黄赫皱着眉叼起烟,没说话。“那些变态视频是他保持心理平衡的最重要途径,对他来说是依赖,更是发泄。记得吗?那些视频的被虐对象全是女人!”

  “照这么说,除了他自己的原因,他老婆也欺负他?”“嗯。王晶莹是典型控制型人格。她表面看着坚强独立,其实内心软弱,情绪化严重,脾气大,无力理解或无力接受拒绝,而且极可能非常自恋,不懂得欣赏、赞美别人。以张海涛的个人情况,你能想象,他这十年是个什么生活状态,会被王晶莹打击成什么样。”

  “能想象,但不完全理解。”“这么说吧,要是没有张海涛对王晶莹暴力控制情绪的稀释,那么,王晶莹单位的员工能感受到的日常压力,会更大。”“情绪稀释那么有效吗?”“当然!那些视频的被虐对象,可全是女人。”

  “明白了!张海涛的压抑情绪无处发泄时,心理上会把视频里被虐的女人当成王晶莹?”

  “是的。心理投射!”“可是,他们为何不离婚?”黄赫不解。“互相寄生。”杨依凝神想了想说。“互相寄生?”

  “也就是互相依赖。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是一对奇葩。表面上,也就是物质上是张海涛依赖王晶莹生活,因为他所谓的文学梦想过于执着;心理上,是王晶莹依赖对张海涛的控制欲,两人彼此依赖。而且张海涛十年来毫无成就的宅男生活,更高强度助长了王晶莹的控制欲。王晶莹的控制型人格,已远远超出了正常水平,甚至可以说,她比张海涛病得更厉害。”

  “她病得更厉害?”“是的!任何一种精神特质往极限靠近,都是死局。不管它是执着、忍耐、善良、勇敢、懦弱、控制……”“这道理我懂。所谓福祸相依,物极必反。可事实上已经十年了,张海涛并未崩溃。这情况还能持续多久?”“那要看他的心理临界点。”“临界点?”“就好比压死骆驼的倒数第二根稻草。”

  “有道理。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倒数第二根。那会是什么呢?”

  “也许没有那根稻草,一切平衡持续,相安无事。”“有!怎么可能没有?”黄赫意识到自己口气过于肯定,他心想:既然小丑选择了张海涛,那就一定有潜藏的重大危机。

  “怕的就是这点!”杨依没听出黄赫的言外之意,叹道,“张海涛一旦崩溃,极可能死人!”

  “自杀?”

  “不,比自杀更大的可能是杀人。”黄赫心头打了个冷战。

第十四章 解脱

  秦向阳和钱进留在越州市局,暗中对黄赫展开调查。他们先是查清了郭震从越州到缅甸的行程细节,进而通过电信部门和监控,还原了黄赫当时的行踪。

  结果显示,黄赫先是把郭震送去戒断中心,在郭震喝洗衣粉逃离后,又一路追踪,最后在货运市场跟丢了郭震。他们还找到了黄赫当时入住的酒店,那个酒店,也是郭震逃离越州后的第一站。酒店监控及工作人员证实,黄赫曾在那逗留过好几天。细究起来,黄赫的行为并不违法。

  从调查结果看,黄赫跟郭震的确无冤无仇,郭震也确是深度暗网用户,并因此送命。可是,黄赫为何对郭震如此热心?难道他真是所谓的暗网清道夫?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仅仅出于职业本能和爱憎之心,还是这里头另有隐情?秦向阳想不明白。

  还有那件手镯,到底是谁在“东亚丛林”发帖,从波刚手里买下来,寄给黄赫的?如果是黄赫自己买的,那他为何矢口否认?陈一龙的死,跟黄赫到底有没有关系?比特币交易图表里的Y,又是谁?

  黄赫,真是个谜一样的人。秦队长对这个人越来越有兴趣了。可他又不能对黄赫上侦查手段,不能申请监听,不能跟踪。毕竟,对方除了名义上是个黑客,没有任何实质性犯罪行为,还算得上良好市民。可这个良好市民,又似乎总是跟“东亚丛林”有这样那样的关联。秦向阳决定从外围盯紧黄赫,查清与他有关的一切,这自然包括杨依。秦向阳翻开了杨依的资料,看了一眼就大吃一惊:这人怎么跟苏曼宁长得如此相像?

  黄赫和杨依这几天忙得很。他们盯在保险公司附近,瞅见王晶莹来上班,就去找张海涛。可是,他们一连去了几次,都被张海涛客客气气地请出门外。张海涛曾打过杨依一巴掌,可是看他那神情,却像杨依打过他一巴掌。

  这可怎么办?这跟病人主动上诊所求医不同,人家不配合,你能有什么办法?杨依很无奈。

  “我看,还是该向警察反映张海涛的情况,他是非法暗网常客,警察不会坐视不管。”杨依说。

  黄赫断然拒绝。有警察参与,事当然好办得多,他不是不清楚这点。可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天下事,多了去,少了警察还真办不成?

  他自信,他不服。此外,他不想,也不能违背赌约,更不想打破自己的原则,跟警察透露。这些,他都无法对杨依言明。

  杨依问为什么。他沉默良久,无言应对。权衡良久,只好把他父亲当年的死因讲了出来。“我恨暗网,那玩意害人,所以才干预郭震和张海涛的生活,更恨警察,绝不会跟他们打交道。”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黄赫父亲的遭遇令杨依震惊。

  “怪不得你不跟警察打交道。”杨依很是感慨,对黄赫报以最大的理解,“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呢?”

  “要是张海涛两口子离婚就好了,那对他们都好。”黄赫说。“离婚?”杨依扑哧一声笑了,“怎么可能?你管得越来越宽了。”

  言毕,她郑重地说:“我捋捋吧,你做这一切的动机,是因为你是黑客,广泛接触过暗网和暗网犯罪,对那些黑暗的东西很厌恶。嗯,就当你是个正义青年。所以呢,你才关注上了郭震和张海涛这两个暗网用户,并希望帮到他们,但郭震已经出事了。”

  “是的,就是这样!”黄赫重重地点头。

  “希望你再没别的事瞒着我!”杨依说,“让张海涛两口子离婚,你办不到。但我想,可以反过来,想办法修复他们的婚姻关系和家庭生活……”

  “修复?吃了那么多闭门羹,怎么修复?”“通过张海涛的儿子。”杨依飞快地眨着眼睛。黄赫早查清楚了,张海涛有两个孩子,小的上幼儿园,大的叫张扬,在本市某大学读大一。

  通过孩子接触张海涛,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说干就干,这天傍晚,他们赶往学校,先找到了张扬的辅导员。黄赫编了一通瞎话,亮出杨依的证件,说自己是市心理干预中心的,正在修复张海涛两口子的关系,中间遇到困难,这才来找张海涛的孩子。辅导员一听,这是好事啊,就带路找到了张扬。张扬看起来并不是个张扬的孩子。

  黄赫和杨依找到男生宿舍时,他正躺床上玩手机。这孩子一脸冷酷,除了手机上的游戏,好像全世界再无事情能引起他的兴趣。

  “心理干预中心?谈我爸的事?那应该去找他,找我干吗?”听了辅导员的介绍,张扬坐起来,扫了黄赫一眼,继续玩手机。

  “怎么说话呢!”辅导员训斥了一句。“有错吗?我有问题,那得找我爸。我爸有问题,那得找我爷爷!”张扬小声嘟囔,“你们应该上他河北老家。”“行了!跟这位叔叔出去谈谈,对你没坏处!”辅导员拉起张扬。“我这‘国战’呢!”张扬不情愿地起身,随众人出去。出了宿舍,辅导员适时离开。黄赫和杨依领着张扬去了校外一家咖啡厅。落座后,张扬继续游戏,对黄赫的自我介绍置若罔闻。杨依往前倾了倾身子,说:“张扬同学,你父母的关系很不好啊。”“哦。”张扬淡淡地应着。

  “再这么下去,搞不好会离婚的。”“哦。”

  “你不紧张?”“那关我什么事?”“这孩子,怎么不关你的事呢?”“什么年代了,大姐!”

  “可是,你爸他……”杨依说到一半顿住了,她意识到不能说太多,以免给孩子造成不良影响。随后她转念又想,张海涛那些暗网视频,也许对张扬来说并非秘密。

  她心里飞快地计较着,随后道:“不管怎样,你还有个弟弟吧,才上幼儿园。你父母好好的,对所有人都好!”

  听了杨依这话,张扬抬了抬头。“我们在帮你爸妈,更是帮你。”张扬拿起手机又忙起来。

  “我们需要你陪我们一起回家。你爸是个聪明人,他会明白,我们既然找了你,那么他和你妈的事,对你来说,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他们什么事?吵架吗?我早就知道。”张扬头也不抬地说。“但是你陪我们一块去,那就表示,你也希望他们的关系能得到修复。那么一来,你爸才会配合。”“谁两口子过日子不吵吵?”张扬把杯子重重放下,不耐烦地哼道,“天下太平着呢!没你说得那么严重。省省吧,大姐!”说完,张扬起身径直离开。杨依呆在原地,完全没料到这个局面。黄赫叼着烟,也呆了几秒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追去。

  追上张扬,他拿出名片硬塞进对方口袋,随口问:“真上瘾!玩什么手游?”

  张扬深感其烦,扭头看了看黄赫。

  黄赫看了看张扬的屏幕,笑道:“这玩意儿,你不上VIP能好耍?”“哥V9。”张扬说。

  “最高多少?”“最高?你懂?”张扬注意力又回到手机上。“手游无底洞,不充钱,永远菜鸡!”黄赫轻笑。“这是爆款游戏,VIP15,那得40万!大哥!”张扬叹道。“哦,其实我是个黑客。”黄赫轻飘飘说完,转身走了。

  黄赫走出去十几米,张扬才反应过来,轻声质疑道:“黑客?”这可怎么办?张扬这么一走,杨依心里颇为失落,可她并未表现出来,她安慰黄赫,说她第二天一早再去找张扬的辅导员。杨依如此敬业,黄赫心生感激。此时他心里已有计较,只是没有十足把握,索性隐而不言,开车送走杨依,立刻回家忙起来。

  送张扬时,他看过张扬的手机,记住了对方手游的角色名称,略一搜索,就找到了那款游戏。他振奋精神,不着痕迹地入侵了游戏服务器。忙到半夜,做完了要做的活,他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上午,杨依在诊所稍作停留便赶去找张扬的辅导员。此时,张扬正在上课。

  他习惯性地登录游戏后,看到了惊奇的一幕,他的账号级别从VIP9变成了VIP15,相应地,账号物品栏里多出了很多极品装备。

  这是怎么回事?张扬不敢相信,他在账号里反复确认后,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当然想不通。可他不笨,很快想到昨晚那个黑客,心道:不可能吧?难道是他搞的?他有这本事?他这么做,是希望我帮他?想到这儿,他从后门溜出教室,摸出了黄赫的名片。他刚掏出电话,黄赫打来了。“怎么样,小伙子?高V的感觉如何?”“真是你搞的?”

  “呵呵。”黄赫笑着默认。

  “操,真碰上大神了!你怎么做到的?”

  “想学?”

  张扬摇摇头,激动地咽着口水,随后语无伦次地说:“可是,万一……”“担心被游戏管理员发现?”

  “是啊!”张扬重重地说。“我不只修改了服务器存档。”

  “可是,他们的账上并没多出来二十多万。从V9到V15要二十多万呢!”“想得还不少!”黄赫说,“昨晚,他们全网充值总额几百万上下,你只需知道,在他们的记录里,你的确充值了。如果他们月底对账,那么的确会发现少营收了二十多万,但在他们的系统认知里,那是系统错误造成的。他们的程序员和系统只会给出一个解释,由于未知的系统bug,充值系统在本月时间范围内,给所有用户打了个小小的折扣,导致他们少营收二十多万。”

  “这……有这种操作?”张扬听明白了黄赫的逻辑。黄赫未做回答。

  “太他妈爽了!”张扬手舞足蹈兴奋了一阵,才说,“啥也别说了大哥,你叫我干啥就干啥。额,昨晚我不对!”

  这时,杨依刚走进学校,他正要给辅导员打电话,电话响了。

  黄赫在电话里说:“搞定了,去接上张扬吧,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一会儿到。”

  “什么?搞定了?”杨依难以置信,仅过了一晚,那个沉迷手游的顽劣青年就转性了?

  “你做了什么?”她忍不住好奇。“一点小手段,别问了,回头再说吧。”很快,黄赫开车赶到学校,三人上车往张杨家开去。

  张扬一直握着手机,他忍耐了很久终于没打开游戏,扭头问黄赫:“大哥,你真敬业!你为什么对我爸爸的事这么上心呢?”

  黄赫目视前方,脑回路转得飞快:“还不是为了她?”他看了看杨依,接道:“在单位,干不出点成绩,没有实实在在的心理诊疗案例,她能高兴?她不高兴,我咋办?”杨依知道是瞎话,但还是瞪了黄赫一眼。“嘿嘿,明白!”张扬说,“我保证,我爸态度良好,怎么对我,就怎么对你们!”

  “听你们的意思,我爸他有心理病?昨晚,你们不是说他们会离婚吗?”张扬认真起来。

  “离婚是个说辞,是可能性。不过你爸有心理疾病,我可没瞎说。”杨依回答。

  三人简单地交流着,很快来到目的地。正是上班时间,女强人王晶莹不在家。前几天反复被拒之门外,今天黄赫和杨依又来了,对此张海涛有些惊讶。他更惊讶的是,这次带路的是儿子张扬。“爸!你和这二位也算熟人了吧?”张扬一进门就说,“他们好心好意做社会服务工作,你为啥不配合呢?”“小孩子懂什么。”张海涛连连纳闷,不明白儿子咋跟那俩人搞一块了。“他们挺神的!总之,他们一定是好意。爸,你们聊聊吧,没坏处。”说完,张扬往二楼走去。“还不回去上课,在家干什么?”张海涛叫住张扬。张扬摆摆手,也不回答。张海涛轻叹一声,招呼黄赫和杨依坐下,语气略显尴尬:“两位够执着的!

  把我儿子搞定了!”“确实有些错位!”黄赫仔细看了看张海涛的气色,道,“按理说,是顾客预约心理师,这次反过来了。”“我真没病!”张海涛扭头往二楼方向看了看,对黄赫说,“大不了,就是那些视频,以后不看就是。不过,我也不希望你再监控我的电脑!”

  黄赫没言语。张海涛扶了扶眼镜,问:“我很好奇,你们怎么说服张扬的?他向来叛逆惯了,我和他妈都理不顺,何况陌生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儿子没你想象的顽固,他也希望自己的父母和谐相处。

  倒是你……”黄赫咳了一声。“他?他这么懂事了?”张海涛皱起眉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能让张海涛心平气和交流,机会来之不易。杨依看了看张海涛脚下,及时打断了黄赫:“至少你该让自己放松下来,张先生,那样对创作更有好处。我已来过多次,发现你每次都穿着皮鞋。这可是你家啊!”

  “自律之人,自有生活之道!”张海涛挪了挪脚,反问杨依,“我对你们的无偿服务很满意,愿意平等交流。可是,你们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不是我们要得到什么,而是我们希望你,希望你们一家人能越来越好!”杨依挺了挺身子说,“第一次见面我提到王晶莹时,你就动了手。你的生活有什么问题,你应该很清楚的,张先生。”

  “动手是我不对。”张海涛痛快地承认。杨依点点头,说:“王晶莹外号‘叹号姐’,有极强的控制欲。控制欲不算什么,但若是往极限发展,后果难料。工作上她带给员工的巨大压力,也许能促进业绩,但生活上带给你的巨大压力,怕是无法令家庭生活如意吧?”

  “你们知道得不少……”

  “那算不上秘密!”杨依不急不缓地打断张海涛,道,“这里收拾得很干净,却充满了压抑的味道,那不仅是你干净的皮鞋和板正的衣服带给我们的,更源于你本身的执着。”

  “我的执着?”张海涛反应不慢,立刻道,“是指我潜心十年搞创作吧?”杨依点点头。

  “那是理想!每个人都有为理想拼搏的权利!”“是的,这点值得尊重。可是生活不该这样,不该被你所谓的理想捆绑,成为理想的囚徒。你的问题,不仅源于王晶莹,还有你自己。你该学会释放。”

  “释放?”

  “不要指靠那些变态视频,走出去,融入社会,结交朋友,哪怕不从事别的工作。当然,你要是愿意重新干点什么,那就最好,比如家教,毕竟你曾是老师。难道你不想经济独立,获得尊重吗?”

  张海涛抿着嘴唇沉默片刻,说:“平心而论,你这话对。不是说我接受你的建议,而是我早有打算。”

  说着,他挪动身子,露出了不经意的兴奋:“我的书稿马上要下厂印刷了,这几天就能收到稿费!当然,我关注的倒不是稿费,不管它以后卖得怎样,那都是对我最好的证明。不怕你们笑话,这几天我确实度日如年,盼着它早点上市。呵呵,你理解?嗯。十年光阴,这就是最好的明证,最有力的交代。之后,我会走出去,接触当地作协也好,搞一点针对中学生的文学培训也好,总之,我会走出去的。我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

  “恭喜你啊!”杨依由衷地笑了,周围的气氛变得更加舒缓。“家务一直是你做吗?还是另请保姆?”杨依环顾四周,看似转换了话题。“全是我干。”杨依站起来,貌似随意地去厨房转了一圈,又回到原位置坐下,说:“收拾得真干净,一尘不染!”“干净?何止是干净!”张海涛面色微红,叹道,“这些年,我也真是被她烦死了!”

  他猛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深吸了口气,转身说:“我越激动,是不是越符合你们对我的认定?”

  “你的思维过于敏锐了,太敏感!”杨依笑道,“任何心理调整,心理师都是辅助,主要还是个人。你自己能想通,给以后的生活定出明智的方向,又何必在乎我们的看法?话说回来,既然王晶莹主外,你主内,那干点家务,其实没什么的!”

  “干点家务当然没什么!可那是干家务吗?”张海涛提高了音量,“实话说,这些年只要孩子不在家,我怕是没吃过一顿饱饭……”

  “哦?”连黄赫也觉得这话有意思了。张海涛干咳了两声,叹道:“既然说开了……你们知道吗?我吃饭慢,哦,也不是慢,我惯于专注思考。她吃得少,每次她吃完,根本不在乎我吃了多少,把碗筷狠狠一顿,然后就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去刷碗——刷锅——立刻!”

  “这有什么?”黄赫愣了愣神,随后认真地说。

  张海涛笑了笑,说:“我要是接着吃饭,她就一直大声重复:张海涛!刷碗——刷锅——立刻!那声调,强硬冰冷,毫无温度,不容迟疑。你们知道孙悟空的痛苦吗?那不是唐僧有多烦。其实所谓咒语,就是令你无力拒绝的重复。每次,我都是含着饭粒,听她最严厉的重复!那声音高高在上,像在云端。我知道,钱是她挣的,一切都是她挣的……每次我都会连炒锅背面都要洗干净,她会检查。若有一丝不净,她就叉着腰,变换咒语:洗——干——净!哦,她没洁癖,她就是喜欢控制我……叹号姐?别人没叫错!我知道你没试过那个滋味……”他紧盯着黄赫说,“你自己想吧!哦,你也想象不出来,算了!”

  黄赫缩了缩舌头,像是被烫了一下,才又正色道:“多简单的事!你不会吃快些?那她就没机会念咒了。家务也做干净,让她查也白查!”

  张海涛呆了呆,说:“兄弟,你知道一个真理吗?锅碗瓢盆,是永远洗不干净的,因为那个干净没有标准。或者说,是她想检查,想叉着腰咒我,那不取决于东西的干净程度。至于吃饭速度嘛……唉,就只有一句话,不管我多快,她一定总是比我快!哪怕我不吃了,只是她自己吃,也会适时把碗筷用力一顿,然后蹦出那些话……除非外出用餐……”

  张海涛说完,房间陷入长久的安静。“我能体会你的心情……”过了一会儿,杨依轻叹一声,打破沉默。“那只是我苦恼的一小部分……”张海涛停顿片刻,语速加快,“知道我为什么在家一直穿皮鞋吗?哦,问题不在于穿的是皮鞋还是运动鞋。”“为什么?”黄赫问。

  “因为我实在是讨厌见到脚,包括自己的脚。”“这算什么逻辑?”

  “我经常给她洗脚。”“给老婆洗脚,说出去其实没什么的。”

  “可是……我要给她洗得足够干净,直到我喝一口洗脚水为止。”张海涛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

  “这……”“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是怎么接触到那些暗网视频了。不过,亏了那些视频,我才不至于崩溃。”

  “那是个缓解情绪的出口。”杨依点点头,尽量让自己平静,可是因为张海涛那些话,她心里也起了波澜。她想起张海涛的虐待视频里,被虐对象都是女性。显然,看那些视频时,张海涛会有移情反应,把被虐对象当成王晶莹。

  “是的!出口!每次看着那些女人被虐得死去活来,我心情上才能舒缓一些。在我眼里,那些被虐的女人都是王晶莹!就是这样!就好比青少年的性冲动,要么靠大量运动去发泄,要么靠性幻想,总之,人是不会憋死的。否则,久而久之,难免出事。对你们来说,这道理不难懂吧?”

  杨依点头。“何必呢!早离婚啊!死扛着干吗?不是自找的吗?”黄赫惊讶之余,明白更大的问题来自于王晶莹,说话更直接了。张海涛靠在沙发上,想了想,才说:“没接触那些视频时,我没有合适的情绪纾解渠道。那时想过离婚,而且很坚决,虽然她的不同意更坚决。那时我就明白,王晶莹有心理疾病,只是刚结婚时不明显而已。但后来有了那些视频……离婚的想法就渐渐淡了。坦白说,看那类视频有用。”

  “是的!”杨依说,“总之,你需要发泄累积的负面情绪,不管什么方式。我想,如果没有那些虐待视频,没有你的移情反应,那么只能有两个结果。”

  “两个结果?你指的是要么离婚,要么我对她做出人身伤害?”张海涛反应很快。

  “逻辑上是这样,这就好比撕开了脓疮!想不到你能正视!”杨依说。“唉!”张海涛长叹。

  “你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吧?毕竟,离婚意味着你得重新面对生存问题!反之,只要能纾解负面情绪……嗯,你委曲求全,算是为理想献身?”黄赫突然说。

  “你在讽刺我为了理想,吃软饭?”张海涛坐正了身子,控制着情绪说,“也许我也有一定心理问题,但更应该接受诊疗的,是王晶莹!但那不可能!她自己不去诊治,谁也拿她没办法。”

  杨依点头道:“依你所述的状况,我能理解你心理上细微的惰性!表面看,要么你们离婚,要么你有强有力的情绪纾解渠道,那总好过你对王晶莹动手!你不会否认吧?你心中潜藏的怨气,很容易演变成暴力,所以,你才把视频中受虐的女人,都当成了她。可是再往深处看,如果你果断离婚,重新去面对外面的陌生世界,你可能缺乏勇气。所以,我说了,我能理解你心理上细微的惰性。黄赫说你委曲求全,其实不过分,你的选择是人之常情。”

  “……你这么说,我容易接受。”张海涛说。“目前看,王晶莹的事,我们的确也没办法,或许,你可以通过她娘家人获取帮助。不过,你自己可以先有巨大改变。正如你刚才所说,你的书出来后,你会走出去。”

  “是的!离婚的想法早没了,拖了这些年,我也想通了。她再怎么折腾我,我就当那是宠她,不就行了吗?再说这些年的花销,也的确全靠她。只要我摆脱那些视频,走出去,更换健康的情绪疏导出口,过日子的问题也就不大了!”

  “很对!”杨依说着,突然站起来,提出告辞。张海涛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客人到了玄关处,他才站起来,脸色微红,犹豫道:“有急事?要不,再聊会儿也行的。你看,我也很纳闷,自己怎么就突然讲了那么多!”

  杨依回头笑笑,说:“没人喜欢压抑自己,你也不例外。放心,我们有职业道德,不会外传,更不会看低你!该走了,王晶莹快下班了,别惹她不高兴。”

  张海涛这才看了看表,尴尬地点了点头。“没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交流。”说着,杨依把自己真实的名片交给张海涛,“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也会定期上门拜访。三天吧,隔三天再来。”张海涛点头。“只要你愿意讲出心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我!托你儿子的福,你该感谢他。”杨依指着楼上说。

  “唉。”张海涛轻叹一声道,“那天我动了手。杨医生,我正式向你道歉。”

  张海涛话没说完,黄赫和杨依早到了门外。上了车,黄赫看了看表,说:“还不到十点半,王晶莹回不来的,怎么就撤了?他好不容易敞开心扉。”杨依笑道:“适可而止。他既然愿意说了,我反而不让他说个痛快。这样对他更有好处。”“对他更有好处?”黄赫若有所思。

  “他已经走出了最难的一步。现在他需要的是安静,是思考。让他自己想吧。倾听内心,也不要一次全听完,那样他反而空落落的。”

  “听你的!”黄赫一边挂挡一边说,“你妹的!真是难以想象,王晶莹竟然让他喝洗脚水。”

  杨依看着窗外,说:“这事,关键不在王晶莹,在于张海涛愿意喝。”“他愿意喝?不可能!”杨依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起初他想过离婚,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平衡。怎么说?王晶莹显然占主动地位,张海涛被动,不接受。可是后来,他们之间互相寄生的关系渐渐趋于平衡。只有当张海涛习惯了王晶莹的一切,也就是说,他愿意尝试喝洗脚水了,才能达成那种心理平衡。”

  “你想说什么?”“暗网变态视频,也就是张海涛的情绪疏导出口——我有种感觉,觉得视频的出现似乎过于及时,及时到刚好在张海涛的心理处于强力抵制阶段,但情绪还未崩溃。换句话说,要是当时没那些视频,要么,他家会出现严重家暴事件,进而后果不可预料;要么,他们极大可能已经离婚了。”

  “哦?”黄赫叼起烟,想了想道,“张海涛说,他也不记得是怎么接触到那些视频的……听你意思,视频的出现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没那么说,我只是感觉奇怪。”黄赫想了一会儿,说:“假如,视频的出现是有人故意为之,你觉得,最大可能是谁干的?”杨依呵呵一笑,揉了揉颈椎,说:“我不喜欢假设。非要猜?那王晶莹算一个可能性。”

  “她?是有可能。她就那么不舍得张海涛离开她?”黄赫自言自语。杨依沉默,一脸沉静。“照你的经验,张海涛近期不会有问题了吧?”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杨依。杨依肯定地点头,又补充道:“但是,还要及时疏导,中间拖的时间不宜太长,省得他有心理波动。三天,不长不短,刚刚好。到时我再找他。”“那就谢天谢地。”黄赫悬着的心慢慢落下。杨依扭脸看了看黄赫,说:“现在我确信,你是黑客无疑。郭震和张海涛的电脑,对你来说毫无秘密就是证明。但是呢……”“但是什么?”

  “但是你这个暗网清道夫表现出来的责任感,似乎过于浓重了。”“浓重?做好事的一定要是警察吗?”黄赫反问。“可你做好事不求回报。”

  “你只需知道我是个好人!”完了黄赫又补充道,“黑客的世界,你不懂。”

  “那你究竟怎么说服张扬那小孩的?你对他做了什么?”“别问了,黑客的世界,你不懂。”这天晚上,黄赫请杨依吃饭。

  饭后,杨依接到了张海涛的电话,对方说很愿意再跟杨依谈谈,双方约定三天后一早,在杨依诊所见面。接完电话,杨依把消息通知给黄赫。这是个好消息,他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

  照这么发展下去,这一局,他赢定了!他在乎的,不是输赢的名分,而是人命。郭震之死,已是活生生的例子,小丑对人命的赌局,不是玩笑。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48小时后,也就是张海涛约杨依见面的前一天晚上,张海涛家发生了凶杀案——王晶莹被张海涛杀害后碎尸,双脚从脚踝处砍下,煮了。

  杀人后,张海涛投案自首。

  出现场的警察在张海涛电脑里发现了大量变态视频,其中不少视频带着Logo,写着“东亚丛林”,这个情况立刻被上报到市局。

  听到“东亚丛林”四个字,滞留在市局的秦向阳和钱进立即赶往现场。

第十五章 黑线

  王晶莹死于客厅,然后被搬到厨房碎尸,凶器是一把菜刀和一把水果刀,水果刀被丢落在客厅。客厅里有大量血迹,现场凌乱不堪。血迹里泡着几本书,旁边散落着许多被撕碎的书页,角落有个大纸箱子,上面的封条被拆开一角,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箱子新书,和泡在血迹里那几本名字一样——《龙族密码:探寻中华文化起源》,作者是张海涛。

  凭着那本书及对周边邻居的走访,秦向阳很快对张海涛有了大致了解:这是个写作者,原籍河北,无业,家庭妇男,宅期十年左右,曾在某中学任语文老师。

  王晶莹死于二十二时左右。通过现场痕迹确认,凶手为张海涛无疑。另外,张海涛家别墅的摄像头也证实,案发当晚并无第三者出入过张家。然而,自从当年程功的借刀杀人案开始,秦向阳就养成个习惯,但凡监控录像,他总是把所有内容都拉一遍,而不是仅局限于案发前后的重点内容。

  他这么一拉监控不要紧,很快就发现了黄赫和杨依曾频繁出入张海涛家的影像,这让他大吃一惊。

  “怎么哪儿都有他?”钱进同样诧异。秦向阳疑虑重重,他叫人把监控和现场的书,以及其他物证带回市局,连夜突审张海涛。

  坐在审讯室里的张海涛,身上还沾着血,看起来很是狼狈,然而神色却格外放松。

  “张海涛,你报案说你杀了王晶莹?”秦向阳收拢了心里的诸多疑问,抛出了第一句话。

  张海涛靠在椅子上,闭目不语,那神情,好像正坐在自家沙发上。秦向阳和钱进对望一眼,也不着急,掏出烟向张海涛示意。

  张海涛把脖子用力向后仰了仰,然后睁开眼,摆了摆手,接着又改变了主意:“来一根吧。”

  钱进点上烟,递给他。张海涛默默地抽了大半根,突然开口了:“警官,我杀了我老婆。”说着他把烟丢落,努力前倾了身体,道:“我把她卸了!哈哈!“你杀过人吗,警官?不,你杀过老婆吗?不,你杀过王晶莹那种人吗?真爽!

  “我终于杀了她!“终于解脱了!”

  秦向阳深吸了一口气,不去打断对方。过了半晌,张海涛反反复复那几句停下来,他才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张海涛重复了好几遍,突然大声说,“她变态!她有病!她天天叫我喝她的洗脚水!她是精神虐待狂!叹号姐!去他妈的!”听了张海涛的话,秦向阳刚硬的神经也不免一抖。他仔细咀嚼着对方说的每个字,问:“叹号姐?”“她的外号!精神虐待狂的外号!”“你那么恨她?”“她处处折磨我!我就是她的玩具!”“你宅在家有十年了吧?”“十年?是吧。”

  “她取笑你?”

  “何止!羞辱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为什么不离婚?”“羞辱成了她的习惯,忍受也成了我的习惯。”“我们从你电脑里发现了大量的暗网非法视频。”“哦!好吧。”“你是‘东亚丛林’用户,没错吧?”“那些视频,只是我的发泄渠道。”“发泄渠道?你把视频里的受虐者想象成你老婆?”“哼!”

  “最初,你怎么接触到‘东亚丛林’的?”“最初?记不清了。”

  想必是张海涛抱定了必死的觉悟,他很配合,思路也越来越清晰。问到这儿,秦向阳基本明白了,这是个因心理扭曲导致的悲剧,其中因果他来不及细想。感慨之余,他更关注那些变态视频。这个案子看似偶然,可是怎么就同样牵扯到“东亚丛林”呢?郭震之死,跟这个案子有没有内在联系呢?

  他理了理思路,又问张海涛:“前几天,黄赫和杨依同你接触很频繁,是吗?”

  “黄赫?杨依?”张海涛愣了一下,说,“哦,那俩心理师?不,那男的是个黑客。”

  秦向阳点点头,尽量平静地问:“他们找你做什么?”“他们?他们在拯救大兵瑞恩。”

  “拯救大兵瑞恩?”“嘿嘿!我就是瑞恩。”“你意思,他们帮你?”“嗯。没有预约,主动上门。”“为什么?”

  “我哪知道?哦,好像是有个城市论坛,上面有好事者反映我家情况吧,他们按图索骥来了。”“你们聊得怎样?”“还好,还不错。”“你信任他们?”

  “他们是本市心理干预中心的,很热情,很负责。只可惜……唉……要不是我儿子……其实,我更信任我儿子,我不想让他失望。”

  黄赫啥时候成心理干预中心的了?秦向阳记下这个疑点,继续问:“你儿子?”

  “张扬。张扬带他们来的,本来我拒绝过他们多次。”“既然你们聊得不错,你又不想让你儿子失望,那今晚怎么会……你那些书是怎么回事?”“书?”张海涛突然坐直了身子,大声叫道,“书?我的书呢?”秦向阳不语,等着对方释放情绪。

  “把书还给我!”秦向阳和钱进对视一眼。

  钱进心领神会,去物证室拿了几本书回来,把书交给张海涛。张海涛戴着铐子不方便,把书捧在手里,眼神越来越亮,像捧着《圣经》的虔诚教徒。

  他呆视片刻,把书翻开,指着里面的残页,怒道:“她撕了我的书!该死!”

  秦向阳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问:“王晶莹撕了你的书?”“是的!她该死!”

  “就因为这个,你杀了她?”“书是我的命!”

  秦向阳盯着张海涛,压制着情绪,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严厉起来:“好了!昨晚到底怎么回事,详细说说吧。”

  “怎么回事?”张海涛放下书,抓着头发想了想,说,“这本书,耗了我三年心血,整整三年啊!出版就在这几天,我特别高兴。嗯,终于能证明自己!你理解吗?”说到这儿,他不停地咳起来。

  秦向阳点点头,叫钱进给张海涛拿了瓶水。张海涛没喝水,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哑着嗓子说:“昨天下午,我突然接到快递,哦,就是那个大箱子,一箱子书!”“怎么回事?”

  “是出版社寄来的,当时我也纳闷。打过电话才知道,那竟然是我的稿费!”

  “稿费?”“出版社的人说,用那箱书抵稿费。”

  “为什么?当初没合同?”

  “有!他们说,书印出来样稿后,去书展上推过,结果,书商都很不看好,没人要,可是书号早就定了,整个出版流程已经走完,没法违背出版合同,就硬着头皮下厂印刷了。他们说,这个书他们肯定砸手里了。”

  “所以他们不想付钱了,给了你一大箱书?”“是这样,但不该这样!我这书连载过,网络反响特别好!”“哦?”秦向阳皱起眉头。“昨天我就质问编辑,那么好的稿子,有连载效果验证,凭什么说书印出来没人要?不可能!结果,他们还反过来质问我……”

  “质问你?”

  “当初他们正是看中了那个连载效果,才找上我。可是他们昨天说,我那篇火帖是伪造的!”

  “伪造?”“他们说,帖子里的回复99%都是假的,都是机器人,真实读者寥寥无几,根本没人看。”“意思是说,你造假弄了帖子,误导了出版社?”

  “狗屁!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的文章学术价值极高,那些回复一定都是真实的!都是!”秦向阳心想,这就怪了!要是出版社说的是真事,张海涛也没撒谎,那谁对帖子造了假呢?他按下心中疑虑,问:“帖子造假,出版社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说了我没造假!”张海涛剧烈抖动起来。秦向阳缓了缓,说:“我没说你造假,先回答我的问题。”张海涛深吸几口气,才道:“那我没问,听他们意思,是最近。”

  秦向阳点点头,捋顺了思路说:“也就是说,在那个家庭环境下,为这本书你辛苦了三四年。书出版了,本是好事,结果出版社给你寄来一箱子书当稿费,还说你的书没人看,没法卖。这对你来说,相当痛苦,那否定了你的全部价值,从极度兴奋跌落到极度痛苦。这巨大反差下,你一时冲动,迁怒于王晶莹,才做下这天大的傻事?”

  “傻事?”张海涛斜眼瞅着秦向阳,突然笑了,“我早该杀了她!我不是冲动,是她自找的!”

  说到这里,他拧开瓶盖,把水一口气喝光,顺手把瓶子丢落,大声说:“她得知这箱子书就是稿费,就不断嘲笑我。我解释说出版社一定弄错了,书稿很好,帖子也没有造假。她得知编辑说帖子还造了假,顿时更来劲了……骂我根本就是废物……整天写什么狗屁东西!装模作样!弄虚作假……她,她说,以后我别想再写一个字!叫我专职做好家庭妇男,老老实实在家喝她洗脚水……那些话,我,我他妈一个字也受不了!我委屈!我咬牙忍,咬得嘴唇流血!”

  “你老婆真这么说?”

  张海涛好像没听见秦向阳的话,兀自说道:“后来,她开始撕我的书。我傻了,跪下求她。她无动于衷,说我是宠物,是废物,但是她喜欢……她有她的爽!她变态!精神虐待!她撕了几本,又叫我自己撕。她叫我把书全撕碎,扔到垃圾桶……这就是我的命啊!她竟然逼我亲自动手……茶几上有把水果刀,给箱子割封条用过……我拿起刀就捅……”

  “我再确认一遍,你讲的都是事实?”

  “嗯,人我都杀过了,还撒谎?”“你后悔吗?”

  “后悔?我后悔当年没离婚,后悔不该拿那些视频去发泄积怨!”说到这里,张海涛许是过于疲惫,身子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秦向阳暂停了审讯,叫钱进给张海涛叫了份吃的。

  审讯告一段落。监控室的警员目睹了全过程,听得心惊肉跳,话都说不出来。

  秦向阳本以为张海涛没心情吃东西,谁知他狼吞虎咽,很快就把盒饭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