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看到,病床上,百里楠的脸色是不好的。

何止他的脸色不好呢?

她的胸口,从闷堵开始,此刻,连心都在隐隐地抽痛,抽痛中,她向他走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口:

“今天想吃苹果还是香蕉?”

她的手才放到旁边的水果盘,却听到百里楠的声音很低地响起:

“不用了,我想休息一下。”

“哦。”

是想让她走吗?

虽然,自百里楠清醒后,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但不等于,百里霆没有告诉他,车祸那晚,她所做的事。

若百里楠知道了,岂会不生疑呢?

所以,自他醒来后的安静,或许,仅说明了,他洞悉了什么吧。

只有洞悉后,如今的百里楠才会更加对她冷淡。

先前,她不愿意让自己这样去想,可,今天,却由不得她不去想。

因为,在和百里霆争执后,百里楠的眼神里,隐隐透出的意味,是一种悲凉。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要说完她要说的话,也是让现在的情形不越来越尴尬的话:

“楠,我想借一部车,母亲想去一个地方,我想送她去。”

“好,我会安排车和司机。”

“不用司机了,我学过开车。虽然没有驾照,但我会很小心开车,不会让交警找你麻烦。”

简单的一句话,换来百里楠的苦笑:

“麻烦?我最怕就是,你不愿给我找麻烦。”

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脸色是一变的,这一变落在百里楠的眼底,让他的目光竟是湮出一丝更深的悲凉来。

这样的悲凉,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只仓促的回身,是的,这一次,是她仓促的回身:

“谢谢。那你休息,我明天来看你。”

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看着她的背影,其实一早就该发现是那样的熟悉。

只是,为什么,却是下意识地开始回避呢?

这不该是他的性格,不是吗?

一如,他清楚,此刻他的目光里,也蕴含了不该有的悲凉意味。

翌日,明蓝在征得医生同意后,就带着母亲开车去了她要去的地方。

她没有想到,那处地方竟是一处墓园,并且是沪城不算好的墓园。

走进墓园,用轮椅推着母亲从一旁的水泥坡道上去,前天下的雨,到了今天,地上还有水洼,一路走过去,无疑是不方便的,因为需要绕开那些水洼地,以免溅到她母亲的鞋子。

今天母亲穿了一双崭新的鞋子,衣服也是比较新的,包括头发都梳得很齐整,戴着珍珠的耳环,以及同款的项链,她不希望,那些水洼的污水把母亲精心的打扮弄脏,毕竟,母亲是那样地爱美。

于是,就这样费力推着母亲走到其中一座墓碑前,母亲才让她停下。

墓碑上,被前天磅礴的雨势淋得有些看不清上面的照片,她取出纸巾,去擦拭照片上的水渍时,才发现这块墓碑上,本该镶嵌照片的地方却没有照片,甚至于,也没有名字,只有最下面印着一行字:

女夕亚泣立。

现在,母亲的手抚上墓碑,轻轻地,好像自言自语的说:

“现在过了清明,总算这里不会有很多人来。所以,我到现在才来看你。晚来这么多天,你又该恨我了吧?呵,我知道你恨我,我又何尝不恨我自己呢?不过很快,我就会到下面来陪你,在这之前,我也都会在沪城陪着你。”

说完,她望了一眼明蓝,唤道:

“蓝蓝,把东西摆出来吧。”

出医院后,母亲让她到一家酒店买了些菜肴,不算便宜,她还以为是母亲想在路上用,却没想到,竟是为了拜祭。

拜祭的是谁,哪怕此刻母亲没有明说,她想,她也是猜得出来的。

只默默低下头,从塑料袋中,将那些打包的菜肴一字摆开在墓碑前,母亲的声音又悠悠传来:

“这些都是你以前爱吃的,但,我离开以后,不知道你的口味有没有改变过,如果变过,也没关系,大不了,你不用就是了。反正,以前我吩咐佣人给你准备的饭菜,都不合你的胃口。”

顿了一顿,母亲的手抚到那冰冷的墓碑上:

“我就想来看看你,陪着你说说话,即便我知道,你或许并不想看到我,但,现在,她应该不会再来看你了,能来看你,陪着你的,也只有我。这么多年,想不到,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能够不去争地陪着你,如果当初,我早想通了,你说,是不是,我们的孩子就不必过得那么痛苦呢?”

明蓝站在旁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痛苦,是的,以前的她,确实曾经痛苦过。

抬起头,现在的她,不想流泪。

只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有多久,母亲没这么说话了呢?

似乎确诊为肺癌后,母亲的话就越来越少,直到声音嘶哑后,说得便更是少了。

现在,母亲说得究竟是什么,她没有听清,或许是潜意识里,让自己不去听清,直到,一声唤传来:

“蓝蓝。”

是叫她的名字。

“什么?”以为是自己出神,没有听清母亲先前说的话,应上这一句,对上的,是母亲哀愁的目光。

“我知道,你不仅怨我,也恨他。”母亲悠悠说出这句,许是说了太久的话,她的声音听起来除了嘶哑外,还极轻。

怨?恨?

以前会,但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她只是想学会淡忘。

“其实,当年的事,不是他的错,是我的过错……”

“妈,别说了,都过去了。”

“不,我怕再不说,就没时间说了,今天,在他,也就是你父亲跟前,我该把过去的事告诉你。因为,明年,或许,我就来不了了……”

“妈——过去的事,你不是已经告诉过我了吗?”

“不,那不是全部。”母亲深深吸进一口气,望了一眼那块墓碑,徐徐道,“当初,我告诉你,是你父亲抛弃了我们母女俩,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真相是,当年,过惯了苦日子的我,费尽心思想嫁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于是,我的上司,你父亲成为了我的目标。”

她知道,在母亲很小的时候,父母便离婚了,双方都不要母亲,于是,母亲从小跟着她的奶奶过,生活十分拮据。

而灰姑娘都会有这样的梦想吧,哪怕不切实际。

“可,要嫁给这样的男人,谈何容易?于是,做为助理的我,千方百计设计了父亲,哪个男人不好色呢,只让他以为,我是心甘情愿不要名分跟着他,但却暗中换去了避孕药,于是,有了你大哥,夕冰。夕家可以不要我,但总归不会不要他们第一个孙子,也因此,我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你父亲。”

听上去十分简单,实际,又是经历了多少坎坷?

“嫁给他之后,我才发现,有钱有势,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一切,包括,男人的心,也永远不会因为你成为他妻子,他就属于你。在那时,你父亲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很可惜,由于种种原因,他并不能娶她,我意识到婚姻危机的时候,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再多怀几个孩子,让我能保住夕家女主人的地位,私下托人弄了多仔丸,可,在怀孕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是不顾一切地,要和你父亲在一起,你父亲为了她,终于让律师起草了和我的离婚协议。”

说完这句,母亲的胸腔里,有隐隐的啸叫声音,明蓝试图给母亲扩张气管的喷雾,母亲却是拒绝了。

只在沉默了许久后,方继续道:

“在那时,我感觉天都暗了。但,我没有办法,如果不离,拖下去,律师说得很明白,我得不到一分一毫,可,哪怕离了,给我的,也只是一笔费用。于是,我决定,哪怕要离,我也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份,而他不知道我这一胎怀上极有可能是双胞胎,所以,我借故去国外休养身体,然后买通了那里的医生,在生下你和你姐姐之后,只让你姐姐随你父亲派来的助理回去,一并签署了离婚协议,其后,我才告诉你父亲,还有一个孩子,你父亲哪怕憎恨我,哪怕不愿意,但离婚协议上,只写明了两个孩子都归他所有,于是,我终于以你换来了后续高额的赡养费。”

这些话,以嘶哑的声音,徐徐地,从母亲口中说出,有些残酷的意味。

以前,小一点的时候,看着别人有父亲,她只要一提起,母亲就会训斥她,告诉她,他的父亲忘恩负义不要了她们。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当年竟是这样的原委。

也是这样的原委,仅让她怔立在一旁。

“很卑鄙,是不是?可,当你经历了所谓的爱和背叛后,这一切,是当时偏激的我所能想到的全部,只是,有了钱,我并不开心,一点都不。最终,你父亲也没有和那个女人走到一起,而我,却愚蠢地试图用一段一段艳色的绯闻,来试图吸引他的再次注意,包括让你回沪城,都是如此。只可惜,他恨我,连带你大哥和你姐姐,或许都过得并不好。”

“大哥?姐姐?”

原来,她除了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

回过神来的她只提了这两个字,母亲的眼底有泪水滚落:

“你大哥七年前死于一场车祸,你姐姐应该还活着,但在七年前和你父亲脱离父女关系后,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或许,她知道,她姐姐去了哪。

双胞胎的一个特征应该是容貌相似,不是吗?

如果以前觉得惊愕,现在有的,只是释然。

她想启唇,但,在启唇前,母亲拭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泪,率先道:

“这次,让你陪我回来,就是想在沪城走完最后的日子,蓝蓝,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你答应我,在我去世后,就把我葬到这片墓地,哪怕,并不是在你父亲身边,我总想着,死了,能在一起,也是好的。这一辈子,我是真的爱过他,但,因为,初衷的不纯粹,终究——”

“妈,别说了,你的病会好起来的,不会有事。”

“我清楚自己的身体,别去记恨你父亲,要怨就继续怨我,好吗?”

明蓝蹲下身子,长长的裙摆被地上的水洼濡湿,她的手覆在母亲蜷缩在膝盖上的手:

“我不会再怨恨任何人,只怨恨我自己,不能给妈最好的生活环境。”

“蓝蓝,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当年——”

“别说了,妈,当年的事,我早忘记了,我只会记得现在,记得现在,我的能力有限……”

“是我不愿意接受化疗,你父亲能记住的,或许仅是我当年的容貌,我不想变丑了,到地下去看他,也不想在地下,都要被那个女人比下去……”

“不会的,妈是最漂亮的,真的。”她的手抚上母亲的脸颊,却能觉到,母亲的眼底又有泪水滑落。

“我真想你姐姐,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我托人打听过她的下落,可她瞒得太好了,你出事后,我也没有更多的钱去再找。”

“妈,我答应你,会想办法,尽快让你见到姐姐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是你要保重好身体。”

“我知道你孝顺,只是,有些事强求不得,如果不能见,或许,也是好的……”母亲只当她在安慰她,语音是落寞的。

其实,这些事,一点都不强求,只是,难在如何启齿罢了。

因为,认回姐姐的同时,或许,她的身份也再瞒不住。

但,即便现在这样下去,她的身份就能瞒住了吗?

恐怕,已是岌岌可危。

本来不想再介入他们的生活,可阴差阳错,又再次的相遇。

她避不开,也躲不得。

只将手紧紧覆在母亲的手上,天际,又开始飘起濛濛细雨,不过是细雨,最不伤身的……

“你醒了?”再次回到绵园,早晨醒来,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萧默澶撑着手,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她。

不知道,被他这样凝视了多久,虽然,并非是第一次被他看到她的睡相,可,在这一刻,她却没有任何的窘迫,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从哪里,除了关切之外,为什么,还有其他一种情愫在淡淡地衍生呢?

“今天周一?”她起身,借着去看钟,不再去看那些许让她不安的情愫。

是的,不安。

“是,才八点。但,今天,你可以再放一天假,明天正式上班。”他不再看她,起身,朝沐浴间走去,她跟他起身,他其实已经换好了衬衫西裤,走到沐浴间,却是帮她放好洗漱的水,以及细心地在牙刷上为她挤好牙膏。

这样细心的萧默澶,让她在这一刻,心底那些不安的东西,愈渐浓烈起来。

她走过去,从他的身后,将手环住他的腰际,接着,只把脸熨帖在他的背部:

“默澶……今天,你也休息一天,行吗?”

有些无理地提出这个要求,在说出口时,她却不想收回。

其实,这些不安的源头,是从游轮那半个月就开始的,不是吗?

“今天安排了三个会,等忙完这阶段,再好好陪你。”

他拍了拍她的手,将她的手松开,松开的同时,从镜子中,能看到她没有掩饰的失望目光。

其实,何尝不想陪她呢?

回身,拍了拍她的脸颊:

“好了,洗漱完后,陪我用早餐。”

她点头,清晨的阳光透过沐浴间的偌大玻璃窗折射进来,拂在她的睡衣上,那些用丝线勾勒出的玫瑰在这样的晨曦下,酝了最娇艳的色彩,只是,这抹娇艳,在萧默澶转身走出沐浴间时,终黯黯地失了几分颜色。

用完早餐,她坚持送萧默澶上车,走出回廊的时候,却发现,前面的林荫甬道上,银杏树代替了木棉花。

她有些讶异,看着甬道的转变,他站在迈巴赫前,看着以前红云似火的木棉花变成如今的碧意葱葱,却没有说一句话,只吻了下她的额头,返身上了迈巴赫。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只问一旁伺立的刘姐:

“木棉花呢?”

“夫人,是小姐吩咐,让人把木棉花砍掉的。”

是吗?

砍掉的究竟只是木棉花,还是其他什么呢?

一如,她在离开沪城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或许,都如坞角那样,是她不愿去触及,刻意回避的吧。

有时候,女人太聪明,不好,看透一些事的本质时,往往不能让自己开心,甚至,只会推自己陷入哀愁中去。

收回目光的同时,她看到朱婷已经起来,有些讪讪地看着惠妍兀自跟保姆走出回廊,去上学前班。

她朝朱婷走过去:

“慢慢会好的。”

“但愿如此,以后,能让我跟保姆去送惠妍上下学吗?”

“只要你愿意,为什么不可以呢?”

夕雪宽慰地道。

“谢谢。”

“不用再说谢了,我欠你的,不想欠太久,除了这一件事上能帮你,我能帮你做的,很少。”

干脆地说出这句,夕雪走进别墅。

为什么,接近五月的天气,却是会让她觉得阵阵寒意呢?

而现在,觉到些许温暖的,是萧未央。

中午约了萧默澶共进午餐,在共进午餐前,在办公室外,见到神色匆匆的大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