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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她敛起锋芒和美丽,神情和目光同时变得柔和,夹起一块方糖,放入自辉的咖啡里,循循善诱道:“你打算一生都守着一个心里装别的男人的女人,对其他女人都视而不见吗?”

自辉对她的问题感到意外,这么多年没有联系的人,见面才寒暄过几句,竟然问起别人的感情生活来,是不是太突兀了?或者——他低头喝咖啡,暗想着,为什么这女人有点‘操之过急’的感觉?

他低下头,喝着咖啡,觉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必要。

琳琅是很急,她的那段婚姻已经不能再拖下去,跟那个人一起生活简直就是相互折磨。她渴望过新的生活,却又不想一个人寂寞过活,遭人耻笑。如今她的婚姻虽然不如意,丈夫对她冷淡,至少还有名车华服傍身,表面看起来仍是光鲜的。她不要剩下一个人,孤苦伶仃。

眼见自辉喝着咖啡,丝毫不理会她。她心里一发急,张口问道:“你以前喜欢过我吗?”

自辉从容地笑了笑,“喜欢啊,为什么不喜欢你?”看是哪种喜欢,就大爱而言,他对路边行乞的穷人都很有爱。手扬了扬,招来服务生往杯里加水,顺口说道:“若是问到爱谁,非紫末莫属。”

很低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凿与稳沉,其深意不言而喻。

“七年前,你曾说,如果紫末不怀那个孩子,你会照顾我一生——”

“话不可能乱讲,我说过这种话么?”自辉匆匆咽下咖啡,转过脸来,快速阻断她的话,免得她继续说下去难堪。他可对天发誓,紫末若甩了他,说不定会续娶,但现在,若运气好,条件允许,家里还可以添个小宝宝,加个外人进来搅和,那绝对不在计划内。

“你居然否认!”琳琅杏眼圆睁,几乎不敢相信他居然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这种小人行迳太遭人鄙视了。她飞快地用指头弹着桌面,借以平复自己的窘迫的情绪。

“什么否认?”自辉端正坐姿,正欲把关系撇清。却见她双眼浮出水雾,愣了愣,想到她是个女人,还是个漂亮的女人,他这样直白地否认,等于扇她的耳光。顿了顿,声音放柔,“好吧,也许是我不记得了,你也知道,隔了这么多年,谁会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可是这种话你怎么能忘?”琳琅哀怨之极,心里更加不敢相信了。

自辉烦躁地拉了拉领带,为什么不能忘?谁说话时还带个复读机,过后还温故而知新不成?

“你别哭,仔细跟我说,究竟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说了这种话?”

“当时是在公园里,你说过给我答复,我等了半个月,你才来见我,对我说了这句话,”琳琅用手抹去眼泪,断断续续的说,“你记起来了吗?你知道,我一直遗憾到现在。”

记是记起来了,但是,那样的话,不都是拒绝的统一辞令么?一个大男人拒绝一个女人,出于礼貌,也应该把话说得漂亮点。免得使人下不来台,伤及别人的自信。

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错,换一个说辞,她也许就不会几年还惦记着。

随手抽出一张纸巾,递给琳琅,心一软,老毛病又犯了,冷酷的话说不出口,只能折衷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这么多年还记着。”

琳琅一听到这样的话,误以为是出于愧疚的哄劝,接纸巾时,连自辉的手也一并握住了,把脸埋在他的手背上嘤嘤啜泣,冰冷的泪水一道道地落在他的手背上,自辉恍若感到有好多条小蛇在他的手背上蠕动,心里虽别扭极了,见她那么伤心,又不敢抽回手,忍受着别扭,任她吃豆腐吃个过瘾。

“叩叩叩——”像是谁在敲玻璃。

他偏过头,脸色大变,紫末叉腰站在窗外,阴影下,她的两半边脸颊有点不规则的怪异,但他来不及细察,紫末那青黑的脸色,以及喷火的双眸已让他从头凉到到脚底心。

她抱臂站在外面,隔窗看着琳琅抓着他的手,神情渐渐肃然而平静,嘴角微微翘起,含着一抹讥笑,那样子仿佛在说:老娘看你们缠绵到几时?演啊,快演啊,再演得深情一点啊!

他急忙的抽回了手,同时,紫末的身影倏忽一闪,已消失在落地窗外。

周琳琅黯然地望着自辉追出去的身影,如七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追出去找傻等在公园里的紫末,她正心旌神漾着,爱慕的目光只来得及抓住消失在拐角处的衣角。

总是这样,他追逐着江紫末,而她追逐着他,他们得到的,永远不会是自己全部想要的,只是那微不足道的一角。

拎起手袋,招来服务员结帐,她从另一扇侧门落寞的离开。

不知何时,天空又下起了雨,从有暖气的咖啡馆里出来,风裹着雨雾扑到身上。自辉看着那个雨幕中的身影,心痛难忍,情急之下大喊:“紫末,别淋雨,回来!”

雨中的背影僵了一下,站在冰冷的雨水中,她阵阵鼻酸,好大的雨,竟然又是全无所觉。这一天的打击,简直可以让她去长江里滚个身。

她转过身,隔着雨对要追上来的自辉喊:“站在那里别动!”

自辉真的站住了,目光穿透雨幕,她脸上的肿起抽打着心脏。她以为站在雨中,他就看不见。其实她的面容对他而言是何等熟悉,那么明显的变化,他怎么会看不出。

她不让他靠近,他听话地站住,但是温柔的哄道:“那你不要站在雨里。”

“不要你管。”

“那我就过去,你要不要试试,谁跑得更快?”

他说到做到,预备一口气跑过去揪住她。

“不要,我过去,你站远点。”她不要这么丑的样子给他看到,更不想解释脸上的红肿是拜谁所赐。雨幕中的他退了几步,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奔跑到马路边上,一边打出拦车的手势,一边对他大喊,“你不许过来,否则我就退到马路上去。”

她不要他靠近,死也不要。

她的身后就是车来车往的马路,大雨模糊了视线,自辉太了解她的绝决与执拗,霎那间,连呼吸都困难,慢慢的举起右手,打出投降的手势。仿佛这时才可以发出声音,“好,我不过去。”

她无暇答他,紧张地注视着迎面开来的计程车,却都载有乘客,同时又留意着他,害怕他随时会冲过来。这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快快离开,快快到一个他抓不到她的地方。

“紫末,你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吗?”雨幕中传来他的声音,听来沉稳,留意却不难察觉到有一丝忐忑。

“不信。”

她不要他靠近,死也不要。

她的身后就是车来车往的马路,大雨模糊了视线,自辉太了解她的决绝与执拗,刹那间,连呼吸困难,慢慢地举起右手,打出投降的手势。仿佛这时才可能发出声音:“好,我不过去。”

她无暇答他,紧张地注视着迎面开来的计程车,却都载有乘客,同时又留意着他,害怕他随时会冲过来。这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快快离开,快快到一个他抓不到她的地方。

“紫末,你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吗?”雨幕中传来他的声音,听来沉稳,留意却不难察觉到有一丝忐忑。

“不信。”

“那你相信我对童童的感情,以及我是个负责任的人吗?”

“不信。”

“你相信我爱你吗?爱你整整七年。”

“不信。”

“那你到底信什么?我做给你看,马上做。”他小心地踮起脚倾身,把琳琅刚才握他的那只手送进雨里,任雨水反复冲刷着手背,“你看着,这只手,我把它洗干净。如果能够让你相信,你甚至可以砍掉它。”

流着温热的泪水,她剧烈地摇着头:“不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除非你把时间拨回你们约会之间,你拒绝和她见面。”

她不知道该信他什么,雨水洗不去她的记忆,她知道自己心眼小,容不下一粒沙,琳琅把脸埋地他手里哭的情景,是割她心口的刀刃,是对她的爱无情的掌掴。就算她相信他,相信那是场误会,又用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他明知那个女人对他心存爱恋,却仍然去跟她见面的动机?

“只是见个面而已。”他大声为自己辩解。

“假如她下次还要跟你见面呢?”她声声质问,“假如她在三更半夜打电话来说身体不舒服,你要去吗?假如她次次都以‘见最后一面’的理由约你呢,你要见吗?假如她总是因为你喝得大醉,你要去照顾吗?”

“我不会!”

“你会!你还会要我体谅你。”

“你非要把我想得那么不堪?”

“今天,你让我看到你跟一个女人见面,看到一个女人握着你的手,哪天,也许我就会看到你吻着哪个女人,甚至是躺在同一张床上。那时,你还是会要我体谅你,信任你。”雨水和泪水迷蒙了视线,她继续说,“不,我不会体谅,所以,我也不会开这个头。”

明明手还在承受着冷雨的冲刷,他的身体却一阵急火攻心,全天下都会相信他是个忠实的人,独独她不信。他这七年的等待是假的?她车祸失忆,他不弃不离也是假的?他为她拒绝过那么多的女人也是假的?明明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心,却被她诬蔑,他真的恨死她的固执。

“那你要怎么样?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要离开我?”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小心地觑着没有任何反应的她,又谨慎地挪动一步。

她在雨中一径地摇头:“七年来,我都没有离开你,你记忆没有像我一样坏到忘记那个给你预备中饭的助理,没有忘记你公司里那个送你雨伞的女同学,没有忘记深更半夜喝醉酒后给我们打电话挪个大学生——你要我恢复记忆后告诉你分房住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不想半夜听到你手机的铃声。我知道你跟她们都没什么,但我讨厌你对别的女人心软,讨厌你自以为是地以为我不在乎,讨厌你立场含糊,无论是那些女人,还是你的亲人,你始终不能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你总说你一生为之努力的就是守护重要的家人,你说我是你重要的人,可是你又总有那么多人要关心要应付。如果不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些事,我永远都以为你完美无缺,事实上,你根本不完美。”

“你都想起来了?”

声音近在咫尺,她抹掉冲刷到眼睛上的雨水,还未睁开眼,已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她用力挣扎,他分毫不让,冰冷的唇吻到她的耳后:“你讨厌我这么多,那你可知道爱一个人心里装着别人的人是什么滋味?比你那些讨厌要痛苦一百倍。”

她挣扎的身体一僵,随即软了下来。

“跟我说,你刚刚说的那些不信都是气话。”他很在意,即使知道那是气话,仍要确认。

她把脸别开:“我不说。”

不说就不说吧,自辉叹气,心里已经承认就好。

“车停在后面的空地,先回去换衣服。”

从后备厢里取出干毛巾,他又回到车里,把缩在坐椅里滴水的江紫末拉过来,温柔地替她擦干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将暖气开到最大,才开始擦自己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淋雨。”他仿佛自语,感到很好笑,看着开始发抖的江紫末,他也觉得很冷,暖气开得再大也不够,此时只有跳进热水池里,热气氤氲,周身温暖,经脉和血液都活络起来。

“看来,我还得破一次例。”他又自语。

江紫末不角地转过脸,见他对手呵出热气,搓得十个手指都灵活了,才握紧方向盘,打火,踩紧油门,车子如离弦的箭,朝黑夜里的大雨中奔驰而去。

没人比他更熟悉车的每个构造,驾驭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他不是不会开快车,而是向来珍惜坐在车上的人,更为了他们而珍惜自己,因此即使事情再紧急,他的车速也保持平均;就像他的性格,不愠不火,能把情绪控制得很好,少有大悲大喜的时候。

只是,这江紫末从来就是跟他喝反调的。

回到江家,从进门开始,江美韵就没停过的念叨,无论自辉怎么隐瞒,她一眼就看出这两个人吵过架了。

“出门都有车,能淋到多少雨?没带伞?这种话童童都不相信。”她给自辉找了衣服。自辉赶忙往浴室走,她也跟在后面碎碎念,“吵架也找个淋不到雨的地方吵,我知道是那死丫头犯犟,要我是你,就给她两巴掌,软硬不吃的东西——”

“砰!”那边大浴室里的玻璃门关紧,是紫末故意表示不满的,江美韵怒气更甚,追到门边,贴着门大声训斥:“就知道耍小脾气,你有本事就成熟点给我看看,多大的人了,童童都比你懂事——”

自辉掏了掏耳朵,对江美韵喊道:“妈,帮我把沙发上的手机拿来。”

江美韵只好转去拿手机,到自辉这边继续叨叨:“你们就不能平平静静地过上一两年给我看看,非要黑着脸,吵吵闹闹才过得下去是不是?”

“您别紧张,我跟紫末没什么事,”自辉边说边哆嗦,“我冷死了,等我换好了衣服您再骂行不?”

江美韵叹了口气,折返客厅。

泡在热水里,自辉才回拨紫末打来的那个号码,听林之洋说完前因后果,他皱起了眉头。

在家附近的那条街道找到紫末的?她回过家了?那脸上的红肿分明是被打的,难道是父亲?

他猛地从热水中站起来,下意识地拿过毛巾擦身体——半晌,他又跌坐回去。即使现在回家,也与父亲理论不清。不用深想,就知道是紫末和父亲发生了冲突,难怪她会说自己从不坚定地站在她那一边。

他想骂林之洋多事,这些年培养了那么多创意人才不知道用,非来找紫末。冷静下来一想,若怪到之洋头上,与迁怒无异。这件事情是自己处理得拖泥带水,就像刚才那场误会,紫末不气他跟周琳琅那看似亲密的一幕,只气他答应赴约;若他一开始就跟父亲坚决地表明绝不离婚的立场,父亲知道她对自己的重要性,今天父亲也绝不敢迁怒于她。

有时候一个犹豫,往往就会一错到底。

周琳琅打电话来要见他,这么多年没联系,他以为只是见个面没关系,没想到自己一去,便会使周琳琅误以为有可乘之机,然后得寸进尺,给自己和紫末徒增烦扰。

多年以前,那个来公司实习的大学生也是,因为自己一时心软,在下属斥骂她无用,哭得一塌糊涂时,他好心地安慰了她几句,便使她遐想浮翩,自此以为他对她有别的感情,常常打电话,发短信,他不忍苛责一个刚出社会Bbs .jooYO O .n ET的小孩子,后来才会愈演愈烈,他若关机,她索性跑到他住的楼下,一站就是一夜。

那段时间,紫末对他的态度刚刚好了一些,因为深夜的电话,又板起面孔来。他没朝吃醋这方面想,一直以来,他都以为紫末是因为心里想着淮扬,不喜欢他的触碰,当她搬到另一间卧室后,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他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不是也如此,但若是淮扬,那个小女孩绝无任何机会,淮扬不会对紫末以外的女人和颜悦色。他曾经认为淮扬那样是错的,然而公司里太多婚姻失败的男人,起初都是因为对女人心软,渐渐发展成其他的关系,背叛自己的妻子。就如紫末所说的,今天是见面,握手,哪天,也许就是接吻,上床。如不能拒绝接受女人的所有要求,他又如何能向紫末证明自己哪天不会出轨?

除此之外,婆媳关系也如此,母亲以前总勉强紫末穿一些奇怪的衣服,迎合她的怪趣味,紫末要上班,总不能穿着母亲送的那些衣服去开会,见客户。那时,他只觉得这是小事,不理会就好,谁想到母亲不愉快,总向紫末发难,婆媳关系越来越僵。

他一直认为,他与紫末的婚姻中最大的问题是因为她爱着淮扬,对自己却没有友情之外的任何感情。

然而,婚姻不就是生活,生活不就是小事汇集,不就是应当以小见大,知微而见著吗?

他懊悔地将脸沉进水里,又仰起头来,站立起擦净身体。

客厅只有江美韵,她坐在沙发上给童童织毛衣,神情平和,状似消气了。

“紫末呢?还没出来?”

“早出来了,在童童房间呢。”

自辉和紫末吵架时,童童早在床上翻过了几个身。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原木色儿童床的床头挂了一只塞得鼓鼓的长圣诞袜,地板上还零零落落地摆着崭新的玩具。台灯射出的昏黄而温暖的灯光,照着童童无忧的睡脸。

江紫末坐要床边,抚摸着童童浓密的头发,柔软得不可思议。小嘴抿着,双颊红扑扑,肉嘟嘟的,江紫末知道他长大后颊上的肉都会消失,成一张刀削的瘦脸,头发会剪短,长得跟淮扬一模一样。

当初,淮扬跟她说:活在世上,我最后的奢求就是能看到我的宝贝出生,如果不能成全,也希望他一生无忧无虑。

可是,童童还未出生就失去了亲生父亲,那都是他们的错,年轻冲动,不顾后果,虽然自辉给了他一个幸福的家,和无私的父爱,但仍不是完美无缺的。

她想着掉下眼泪来,淮扬如果还在世,就不会有人嫌弃童童,不会有人说童童滥竽充数。

那么多个深夜,她偷偷坐在童童的床边,想着他的亲生父亲,怀疑着与自辉结婚的决定是否是对的。为了童童有一个健全的家,拖累了自辉一生。如果早些离婚,自辉的父母是不是就不会被伤害了?

这一切的错都应该归咎于她。

童自辉推开门,看到的便是紫末看着童童无声垂泪的一幕。

他脱鞋,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走到紫末身前,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

紫末顺势将脸埋进他的胸腹,圈住他的腰身,毛衣里逸出幽幽的啜泣声。

变这样拥抱,一个人背窗站立,一个人埋头低泣,只有床上的小人儿睡得无忧无虑。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她闻言抽泣得更急促,仿佛是万般情绪一波接一波涌上来,应接不暇,顾此又失彼,最终胸口只剩一种酸胀的疼,在他轻柔的拍抚下,戛然而止。

如果一个人可以一直保持乐观的情绪,那是因为人生的苦难从未开始。江紫末至今才明白,她的失忆并不能结束万难,不论是她和自辉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夫妻俩与孩子未来的生活,都充满着重重的困难,拨云见日,而日头也终会垂暮。

支撑着自己幸福地走过一生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欲退缩时反而挺进的决断,正是委靡时反而振作的精神,与流泪时反而微笑的人生态度。

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她江紫末现在虽然难过得想死,心中却亮如明镜,这绝不会是人生当中的最后一次困境,倘若不设法迈过去,那往后将情何以堪?

离开童童的房间,江紫末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她坐在床边,自辉倚着梳妆台,房间里静得仿佛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其实我那时想得很简,”紫末说,“我喜欢他,就跟他相爱。”

这么多年,她头次试着不避不讳,排除了内心的自卑与愧疚,敞开心扉与自辉谈起淮扬,“反正我还年轻,即使明白最终的结局是他离开人也,对我漫长人生而言,也不过是一场失恋。很多分手的恋人,即便是都还健康地活在世上,一生也未必能够再见上一面。何况他那么爱我,又那么需要我,我哪有道理退缩,弃他于不顾?我和淮扬都有是那种会把凡事都考虑得很周全的人,哪 怕后来的我那么痛苦,然而与他相处的每一天,对他笑,对他哭,吼他,骂他,跟他吵架,跟他冷战,这样天天陪着他,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视线。他走了,不会遗憾;我伤心,也不会后悔。”

“我相信,你跟淮扬那时都将他病危抛之脑后。”

紫末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没有愚蠢地期待奇迹出现,平静地接受他会死的事实,把自己能付出的感情都付出了,因为淮扬也是如此。只是,当他真正要离开了,躺在无菌病房里,瘦弱成枯柴,一个人静静地等死,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害怕,他不想走,我更不想放他走。”

她顿一顿,咽回到嘴边的低泣声:“我见过同学失恋后喝得酩酊大醉,半夜里不睡觉躲在被子偷哭,醒过来对别人不厌其烦地说自己的心痛,很痛——可是,没有人对我说过,当亲眼见到爱的人离去时,自己的脖子也像被人扼住了,如同有把刀刃划过颈喉,血液汩汩流出,流了很久很久,血流干了,一滴不剩,无论你再怎么挣扎,最终就是死了,再活不过来。”

没人明白他入梦来时,心为之惊喜若狂;也没人明白醒过来时,对着四周的空无失望得颤抖;双手把胸抱得再紧,也还是会冷;娱乐节目再好笑,也还是会哭;眼睛明明睁得很大,也如同死一般地沉睡着——

那是一种无论如何努力也会被化为徒劳的悲痛。

“可是,你却以为我是故意。你揽下我的这个麻烦,总以为遗忘只是时间的问题,日复一日,我走不出来,你开始不耐烦。你甚至认为我的情绪对童童的成长会有不好的影响,一个不能照顾自己的人,是没有能力抚育一个孩子的,”她抱着肩,微微发抖,“的确如此,我一见童童就会伤心,会难过。可难道那不是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吗?我看得久了,难过的次数多了,就能真正面对悲伤了。为了跟你证明我有生存能力,证明我是一个正常人,我打起精神去上班,当我能处理好一件工作时,回到家说给你听,希望你认同,你的态度却是冷嘲热讽,认为我有心思工作,却没有心思照顾你和童童。总之,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做你都不认为我已经走出过去那段悲痛。你先入为主的判断,我与淮扬的感情太深,又一次次地画地为牢,自以为是地误解我,并自作主张地让自己失望,绝望。好多次,我都为自己拖累你而感到愧疚不安,对你的话言听计从,你不让我接近童童,我不接近wq不让我难过,我在你面前不表露任何情绪;等心真正麻木了,我也不想再讨好你,随你怎么说,怎么指责,都无关紧要了。”

童自辉沉默地听着,目光仔细端详紫末的神情,眉目间的痛苦和沮丧让他真正明白,这些年来,痛苦的不是他一个人,失望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紫末的自卑和愧疚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一直以为她为了淮扬冷漠到无视他的等待和付出。从未想过,处在紫末的立场,那个结婚的理由,如何能让她与他平等处之。

他自问,结婚的决定真的完全是为了童童吗?未必,这种话可以偶尔骗骗自己,却不能想得过深。因为他并不是完全不求回报的,心底深处,他是那么希望紫末能忘记淮扬,能像受淮扬那样去爱自己。

所以,他被蒙蔽了,一方面付出的吃力,另一方面又抱怨紫末无所回应。

他走过去,手掌有力地揽过她的肩膀。

“对不起——”

某种时候,能说的话只有这三个字。

“为什么那时候不对我说?”他问。

她抹掉眼泪,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们之间,复杂得不是沟通就可以融洽相处的。”她笑,“失忆真好,如果不是失忆,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爱上你。”

他抿唇,面色透露出隐隐的担忧:“那现在呢?你想起来了,我们是不是又要——”

“我仍没有完全想起。”刀子阻断他的忧虑,“我想,也许某些事可能永远都会起来。不是因为身体受伤的原因,一个健全的人也会失忆,因为有时间的关系,也因为一个人的大脑能储藏的能量有限。”

爱得再深刻又如何,谁能敌得过时间?谁能敌得过变故?她的悲哀不在于遗忘了回忆,而在于遗忘了相爱时的感觉。

当原本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复苏,最初心理上那些感受和体会已淡薄,这是连她自己也无法阻止的。

自辉显然还有些不敢置信,紫末怎么会忘了淮扬?怎么会?莫说她,连他自己都耿耿于怀着,可是,她既然都想了起来,又为什么丝毫不感到痛苦?

“一个人能记住另一个人多久?”紫末问,“边父亲,我也淡忘了。”

她垂眸,看着手心,声音中隐含一抹淡淡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