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是谁?一名刚刚进宫的侍卫。

他说谁?皇上的伺君,高贵尊荣的身子。

再是事急从权,再是生死边缘,他们的道德规范,他们的男女授受不亲,都不是我能触碰到。

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若让若水知道,有这么一名女子看过他的身子,看过他生孩子,这样的压力,不是他能承受的,即使今日救活了他,他日他必定会一死以示清白。

我不能进去,不能啊……

凑到车边,我柔声道,“伺君,您别慌,深呼吸,用力的深呼吸,慢慢的吐气,不会那么疼。”

“啊!”一声更大的惨叫传来,我再次一抖,双手死死的攀着车辕。

为什么会这样?以我所知道的知识,我那个时代的女子,即使会有阵痛,到生完孩子,最少也要十几个小时,初始的阵痛不可能有这么强烈啊,难道,难道这个时代和我那边,终究是有不同的?

想到这,我彻底慌了神,若是,若是等不及御医和月月赶来,会不会,会不会就这么生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颜,颜!”车内清晰的传出一声声啼血似的悲呼,撕扯着我的心。

再无暇去想任何事情,我一撩帘子,闪入车内。

若水的身下,已经染透红色,依旧有更多的鲜红在不断的流出,他的双手在空中茫然的扑着,想要抓住什么,口中,不断的重复着一个字,颜,颜,颜……

飞快的抓上他的手,半抱着让他靠进我的怀抱,顺势揪下一团布含进口内。

“若水,乖乖,坚持,颜在这,在这……”

我已无法细想,这样的承认算不算违反规则。

我也无从判断,这样的承认能不能让他相信。

我更无从选择,因为现在的他最需要的就是我,我不能不承认。

我的含糊声音,竟然出奇的让他安定下来,死死的拽着我的手,凄楚的一声,“颜……”我清晰的看见,蒙在他眼睛上的布,被慢慢的晕染,慢慢浸透。

反手握着他的手,俯下头,在他的耳边轻轻的说着,“我的乖乖,不要哭,我们的孩子就要来了,是幸福,是我们的幸福,知道吗?”

他颤抖着,让我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只希望将全身的力量,全身的热度都传递给他,只要他能平安,什么我都愿意给。

“颜,我疼,好疼。”他哆嗦着唇,“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日子你都不醒,我好疼……”

“我这不是醒了吗?我会陪着你,看我们的孩子出世,我会陪着你,一起一生一世。”他咬着自己的唇,一点殷红从唇瓣中沁出,刺伤我的眼。

伸手掰开他的唇,放进自己的手指,我命令道:“咬着!”

手指上突然传来痛感,却让我不由得笑了,他相信我是颜,他相信他的颜回来了,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有了生的勇气。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温柔的声音在车内响起,感觉到他身体猛的一紧,咬着我的唇,也微微的松开,只是那呼吸,开始不断的急促。

“我的乖乖,记得吗?颜送给你的歌,我的水中仙子,以前没有告诉过你,那首歌就是出自这诗对吗?这首诗后面还有很长很长,等以后,颜会慢慢的念给你听,再告诉我们的孩子,他的爹爹,是怎样的临水照影,征服我的心。”抚摸着他的脸,感觉到眼中有水雾在逐渐遮盖着视线。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不知道是不是嘴巴里的布太多了,不然为什么我的喉咙这么紧,为什么无法打开?只不过几个字,却让我的声音不停的颤抖,根本找不出原有的调子,只是勉强出口他最爱的曲调,“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我久违的甜蜜笑容,尽管脸已苍白,却依然灿烂,“我会努力,颜,我的孩子,就快到来了,就快了……”

“用力,深呼吸,我陪着你,你能做到的,我们那些药不是白喝的,月月说过,你一定不会有问题……”事情已经不是我能掌控的,除了鼓励,我已经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看着他在我的指挥下,深深的吸着气,握紧我的手,他不断的用力,再用力……

“啊!!!”一声大叫,随着羊水的一股猛冲,粉红色的小小身体包裹着白色的胎膜从他的身体里滑落,若水的身子一歪,靠在我的怀里,陷入了昏迷。

没有想到,这个社会里男人生子并没有我们那么长的阵痛,却是同样的凶险,这突然提前到来的孩子,只怕打乱了所有人的准备。

摸摸若水的鼻息,虽然细,却稳定,看来是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

我看看孩子,眼睛还没睁开,整个脸皱巴巴的,活脱脱一只小猴子,身上,还挂着从父亲身体里带出来的脐带。

脐带?这可怎么办?我拿什么剪?

就在我手足无措发傻中,突然发现孩子的脸憋的青紫,天呐,我居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远处隐隐的传来马蹄声,这车内,我不能再呆了。

伸手将孩子倒提在手中,手指在小脚心内一拍,“哇~~~”

洪亮的声音猛的响起,我迅速的扯过一床毯子盖在他身上,飞快的蹦下了车,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一边拽着衣服擦干手中的血迹,飞快的吐出含在嘴巴里的布团,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就在提起孩子的双腿时,我看见了,那嘟嘟的双腿间,小小的一点,如同一只毛笔笔尖的那么一点点,软软的,贴在皮肤上。

我的孩子,我亲手接生的孩子,我的若水,还有我的小若水……

奔跑中,全身充满了力量

奔跑中,打在脸上的风都那么的轻柔

奔跑中,我眼前全是孩子粉红的小身子

我终于让若水平安的生下了我的孩子,我终于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出世了,若水,谢谢你。

是你的坚持,才有了我现在的幸福,谢谢你。

是你的不放弃,才有我完美无憾的期待,谢谢你!

几匹马扬起尘土,飞奔而来,最前方,白色的衣角扬起,无暇的脸上挂满焦急,双眼不断的向前探视着,寻找着……

我扬起手,奔向他们,当我扑到跟前时,马匹也缓了脚步。

几个猛扑,我抓着月月的缰绳,“月……快,月……生了,生了!”

“生了?”他身形一个不稳,险些摔落马下,在我的搀扶中,顾不上踉跄的脚步,冲入车内。

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再进去,尽管我渴望,无限的渴望,我只能忍住,不能有一点点其他的情绪。

站在车旁,我忍不住的腿脚发软,当一切过去,我开始害怕。

若水还会不会有事?应该不会,他明明是睡着了。

孩子还会不会有事?不可能会,适才那么洪亮的哭声。

刚才没有出错吧?一定没有,我连脐带都没敢碰,就是怕感染。

内心不断的自问自答,我傻傻的自我惊吓,又自我安慰着。

从大惊,到大喜,我的心情短短的时间内出现了太多跌宕起伏,不能怪我胡思乱想,时间太短,根本不容我探视其他,我只能等待,等待月月的再次出现。

当更多纷乱的马蹄车轮声踏破我的思绪,当御雪带着十几名御医出现时,我看见月月微笑着迎向御雪,脑海中只深深的印上他轻吐的四个字,“父子均安!”

父子均安,没有错,我所有的担忧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我的若水没事,我的孩子没事,开心,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全身脱力,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早忘记了在御雪和月月面前身为一个侍卫的行为举止,只记得,那张皱皱的猴子脸,还有若水沾满汗水安静的睡容。

我又有孩子了,有孩子了,孩子……

第一百零五章双君试探

接下来的日子,我再没有机会见到若水,也没有机会看到孩子,只有那不断进出人群,显示着这个地方不寻常的特别。

我依旧蹲在‘隐菊殿’的最外层,守着偏僻的角门,只能远远的望着一角殿瓦,即使这样,我仍然是满心的温暖和幸福,那琉璃碧瓦,仿佛也有了温度。

看着它,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若水温柔的抱着麟儿,轻拍软哼,带出一阵阵慈爱的笑容,又仿佛看见他正手忙脚乱的给孩子换着尿布,怜宠的拍拍嫩嫩的小屁股,撅着红唇,大小互视着扬起笑脸,似乎看见他正抱着孩子,而饱食的白胖,正憨憨的打着饱嗝。眯着眼窝进父亲的怀里,娇娇的呵欠中,沉沉睡去。

我傻傻的笑着,一个上午,我已经不知道情不自禁的偷眼对着那个方向看了多少次,只知道,忍不住呵,忍不住。

收回视线,突然发现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条人影,黑塔似的立在我面前,正瞪着两双死鱼眼睛望着我。

吓得一个退步,我的傻笑僵硬在脸上,木木的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同样的装束,证明同为御林军中的一员,只是从来没有打过照面,他们到底所为何事?那凶相毕露的眼,看得我一阵毛骨悚然。

“两,两位大姐,有,有什么事?”我询问的眼小心的望着两个人,不明白她们所为何事。

“兰伺君请你到‘隐菊殿’。”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抛下一句话后没有任何解释,转身离去。

啊,‘隐菊殿’,那我能见到若水,能见到我的儿子了?

那红扑扑的小脸,嫩嫩的手,还有水灵灵的大眼,一想到那苹果似的笑,我的心里就充满期待。

不对,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侍卫,为什么要见我?难道若水想到了什么?

刚才那两个人说的是兰伺君,那是月月啊,月月怎么会在若水的殿中接见我这么个侍卫?

满头的雾水,也让我的提防心升到了顶点,不长的路,已经足够让我想清楚很多事。

我与月月,只是那擦身而过一次碰面,对我这个下人,他不可能有任何印象,为什么要见?还是在‘隐菊殿’,这和若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忐忑不安中,我一步步的蹭到殿前的台阶下,隐约中,听到里面的阵阵欢声。

“你看你看,他笑了,多可爱。”

“是啊是啊,小家伙真逗人。”

“哎呀哎呀,他扯住我头发了。”

“你看这眼,多水灵……”

收敛起心中的激动,我深吸一口气,“‘隐菊殿’前侍卫沈意欢,跪见兰伺君,菊伺君。”

房中轻松的笑闹声突然沉寂,只余小小的婴孩一两声嫩嫩的哼声。

“进来吧!”月月的声音,让我的心一沉。

这里是皇宫内苑,身为侍卫,踏足这里已经是于礼不合,再进房内,完全违背了皇家祖制。

不是我封建,也不是我守旧,更不是我不信任他们俩,可是,侍卫不比侍人,终究还是生理健全的女子,他们也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如此出格,到底为了什么?

垂首缓步,一点点的踏进我曾经熟悉无比的地方,整个房间内静悄悄的,桌案上袅袅升腾着薰香,还混杂着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味。

面前帘幕低垂,黄色的丝帐阻隔了我的视线,小心的偷眼,只能隐约的看见两道人影,一个斜倚着床边,单手横抱,小小的晃着身子,另一只手有节奏的拍着,这,应该是若水正在哄着孩子睡觉。

另外一道人影,正襟危坐,脸朝着我的方向,一言未发,显然在我偷偷打量的同时,他也正在看着我。

感觉到两道投射在我身上的视线,我全身一凛,飞快的收回目光,唯唯诺诺的将头垂的更低,傻愣愣的等待着。

看这架势,他们是早有预备,边上连伺候的侍人都没见到半个,证明这一次的召见有特别的话要问。

难道前几日若水那次见到我?

不可能啊,他脸上蒙着手帕,而理由也很充分,怕他见血吓着。

难道我的声音被若水认出来了?

也不可能啊,嘴巴里含着团布,说什么都含含糊糊的,若水在那么大的精神紧张下,没那么容易判断出我的声音啊。

不管怎么样,我反正打定了主意,只要提及当天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新进的侍卫沈意欢?”纱帐后月月的声音清新渺渺,不带一丝人间烟火味,好听得不得了。

“是,是!”声音惶恐,却不敢多漏一字。

“什么时候进宫当的差?”这就是月月,没有威严之气,永远的亲切客气,却疏离,即使近在眼前,依然给人高高远远的感觉。

“这一次御林军新选的,奉命保卫‘隐菊殿’外门。”这个骗不了人,只能照实答了。

“前几日多亏有你指挥得当,才保住了菊伺君和小皇子的性命,我们还真要多谢你。”

总觉得月月的话,缓慢清扬,每一字似乎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身为御林军,为皇上效命,在所不辞!”

几个字说的雄赳赳,仿佛自己是正在被领导检阅的士兵,高挺着胸脯,憋着浑身一股劲,听到一句,同志们,辛苦了。

用出全身吃奶的力气大吼一句,为人民服务!

虽然答非所问,但是却没有一点瑕疵,不禁庆幸,这话是从月月的口中说出而不是御雪,若是御雪,只怕听到声音,我的腿肚子就要开始抽筋,即使如此,看样子,他们也不像这么容易就简单两句带过的人。

暗暗的刚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月月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沈侍卫,你能和我说说前几日,你守在菊伺君车旁,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吗?”

没错,果然来了。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对着他的方向磕头如捣蒜,满脸的惊慌失措,“小,小的,什么也没看见啊,小,小的不敢看,小,小的也不能看啊,就是,就是守着,站在车旁守着。”

“哦?”一声拉长的疑问,“只是守着?”

“只守着啊!”我咚咚的在地上磕着,敲出响亮的声音,“小的,小的根本不敢看啊,小的只是侍卫,根本没胆子掀帘子,犯上是死罪啊,所以,所以什么都没看见。”

伸手在腰上用力的一掐,顿时眼泪鼻涕齐飞,哭的真实无比。

显然他没想到我会如此反应,月月与若水都是半晌无声,我抬着泪眼,依稀看见月月侧过脸与若水对望,应该是在交换着信息。

“那你听见了什么?”

“我,我……”伸袖子擦擦脸,我低低的出声,“听到菊伺君一个人在喃喃自语。”

“只听到一个人说话?”他的身子一动,对这个问题显然关心已极。

“真的只有一个人啊!”我整个人贴跪在地,“小的没敢离开车半步,绝对没有人,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鬼,半个人影也无。”

“啊!”一声低呼,是月月身边的若水,激动的喃喃声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是鬼,不可能的……”那突然间的失望震惊,听在耳边,酸在心里。

月月飞快的按住他的身子,小声的低语着,却哄不住那低低的啜泣声,一声声,嘤嘤泣泣,悲痛失落。

我不能安慰他,也不能承认,我只能握紧着双拳,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脸上挂满茫然。

“你护主有功,立下大功劳,除了该有的封赏,菊伺君特地赏你些东西,也算对你的感激之情。”只听着一个扬声,“来人,看赏!”

门外早准备好的侍人捧着手中的托盘,放在我的面前后恭敬的退下。

我的眼光落在盘中,不过一些金银之物,从数量上来说,足见出手大方,只是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放在一旁的绢丝帛书。

“这是菊伺君亲手写的,算是对你救下皇子的一个答谢,你看看,写的可好?”月月的声音此刻却让我脊背上一阵发凉,一直从脖子处慢慢的往下爬,像有一条蛇,正冷冷的顺着我的身子蜿蜒而下。

面前的纸上,几个娟秀的小字,熟悉的笔迹,熟悉的文字,更熟悉的,是那十六个字的内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的手心冰冷,呼吸不由自主的加快,若水那时候意识根本没有错乱,他记得,记得非常清楚,一字不错,那他还记得什么?

“沈侍卫,这字可是无上的恩宠,你觉得可好?”月月的声音,打断我纷扰的思绪,已不用抬头,我肯定,他所有的关注,都锁在我现在的一点点的反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