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说:“那你先去上课吧,我等你回来吃午饭。”

母亲在门口转了两个回合,放弃了,“你在家,我上课都没心思,算了,不去了!”

郗萦忙着把采购的食物往冰箱里塞,母亲在一边陪她,愉快地告诉女儿,“最近我们那个班准备搞个书法大赛,他们都觉得我有希望夺魁——我给你看看这两天写的字,是不是比上次回来看到的强多了?”

郗萦欣赏了母亲的新作,又恭维了她一番,母亲简直容光焕发。

母亲喜欢参与各种竞技类游戏,她能从中找到自信和方向,但她同时又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心理奔溃。

郗萦做了简单的午餐,焖菜饭和鲜肉笋汤。吃饭时,母亲已经把自己这边的新闻都讲光了,谈话的触须逐渐向郗萦的生活圈延伸,她询问女儿的近况,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郗萦很清楚,所谓“新朋友”其实就是“新男人”的体面用词,她熟知母亲的各种套路,也深谙该如何巧妙周旋。

最后,母亲败下阵来,她沉默地吃完了饭,郗萦问她要不要再添点儿,母亲摇头。

“最近我常想,也许我对你的教育方式是有问题的。”母亲忽然自我检讨起来。

郗萦怔了一下,记忆中,母亲几乎从未认过错。她顷刻间就心软了,母亲终于意识到从前对她那些过于严苛的管教了——她把自己的喜好、意志和理想粗暴地强加在女儿身上,她的阴郁在家里形成灰色的网,致使郗萦长期生活在无法自拔的沮丧之中。

她以为母亲会就此向自己道歉,但母亲却说:“以前我太要强,所以努力把你培养成有本事的人,想着你以后即使不靠男人也能生活得很好。现在看到周围的同事都在忙着带孙子孙女,我却只能躲在老年大学里消磨时光,还得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唉,其实女人的幸福还是那些最平凡最普通的东西…萦萦,有机会,还是早点结婚吧。”

郗萦沉着脸不回应,她感到心寒。

母亲仰脸望着她,几乎带着乞求般的口吻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没怎么想,走哪儿算哪儿。”

“可你都 33 了,再这么耗下去,你还能,还能找谁跟你结婚啊!”母亲彻底暴露出她的焦虑,“你真没有男朋友吗?如果没有,为什么要跑去新吴呢?”

“真没有。”郗萦冷静而残酷地回答。

母亲却不死心,“如果有就带回来......我不会再有意见的。”

郗萦想起当年母亲对高谦的嫌弃,高谦怕母亲怕得就像老鼠遇到猫。有次他俩正在郗萦房间里腻歪,母亲忽然回来了,高谦吓得直接钻到床底下,在那儿待了两个多小时,等母亲再次出门才敢爬出来。

郗萦禁不住在心里冷笑,现在母亲想必也觉得女儿在婚嫁市场上不值钱了吧?她在求自己不要挑三拣四呢!

不过她没把如此尖锐的质疑公然抛向母亲,没必要,她不过回来待上三四个小时,忍过去就好了,何必再起争执。

吃完饭,郗萦抢着把碗给洗了。母亲说,她这就去买菜,晚上做几个好菜给女儿尝尝。

她重又振作起来,“我刚报了个烹饪班。花样可多呢!”

但郗萦告诉母亲别忙了,她一会儿就走,晚饭也不在家吃。

母亲很失望,“你上哪儿去?”

“跟乐乐约好了吃晚饭,晚上就住她那儿了。”

这当然是托词,她用过好多次了,从母亲狐疑的目光判断,她并不相信女儿,只是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严厉地戳破她了。

郗萦去了宗兆槐的公寓。

他还跟从前一样,习惯住在公司里,只在郗萦回三江时过来跟她在此团聚。

这是一处精装修后出售的住宅,如酒店般华丽的大堂,光可鉴人的电梯,铺着高级瓷砖的走廊,所有房门都一模一样,在右上角整齐地标着号码。郗萦喜欢这里,像住进了酒店,每个人都是过客。

她买了两人份的晚餐配料,但宗兆槐很快又打电话给她,他临时有个应酬,不能回来吃了。

一个人的晚餐,郗萦懒得大动干戈,随便煮了点面,配上蔬菜沙拉,将就对付了一顿。

洗完澡,她捧着本书蜷缩在沙发里消遣时光。

将近十点,宗兆槐才回到公寓,进门就问有没有吃的,他饿了,饭局上光顾着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郗萦说:“我买了面条,给你下碗面条吧。”

“不想吃面,太烫了,这种天吃完一身汗。”

偶尔,宗兆槐会在她面前任性一下,郗萦也纵容他。

“啊!我还买了面粉,本来打算明天早上用的。”郗萦搓了搓手,“我给你煎块面饼吃吧。”

“这个可以!”宗兆槐亲了亲她,“乐乐怎么样?”

“还没跟她谈呢,电话里听上去挺平静的。”

“糟了,看样子是来真的,叶南这回惨了!”

郗萦边忙活边问:“叶南到底什么态度啊?”

“他到现在都没给我来过电话。”宗兆槐摇摇头,“算了,他们自己的事还得靠自己解决——我先去洗澡。”

郗萦调好加了盐的面糊,打开煤气灶,往平底锅里倒入少许油,等油热到七八成时,加两勺面糊进去,用木铲子把面糊刮成圆饼状,一面煎得金黄了,再翻一面。

她煎第三张饼时,宗兆槐洗完澡出来了,站她身旁欣赏了片刻,夸她能干,他总是喜欢夸郗萦,哪怕她不见得真做得很好。

郗萦说:“我妈教的。我小时候就会做这个,因为简单,也好吃,我妈在厨房柜子里常年备着面粉,防止她加班回家晚,把我给饿着。”

“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老吃。”

“有什么办法!我妈对做饭没什么耐心。不过今天她告诉我去报烹饪班了。多好玩!人上了年纪好像什么都会变的…除了性格脾气。”

她把第三张饼捞出来,放进盘子里。

宗兆槐说:“做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了。”

郗萦解释说:“我放太多粉了,吃不完明天早上还可以吃。”

她把最后两勺面糊倒进锅里,嘴上絮絮地说着与母亲的分歧,但心情并未像从前那样陷入阴郁,母亲如今的衰弱与平庸都让郗萦惊讶——她正在失去对女儿的影响力。

“有时侯我看着她会突然有种陌生感,要过一会儿才会恢复意识,哦,这是我妈,我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哎,你怎么一声不吭的?”

宗兆槐随手拈起一张凉下来的饼正吃着,手指上沾满了油。

“如果我有机会跟我母亲住一块儿,我会很高兴听她啰嗦的。”

郗萦耸肩,“好吧,也许我是永不知足的那种人。跟我说说你父母行吗,他们在世的时候一定对你很好吧?”

“…我从没见过他们。”

郗萦顿了一下,“你不是说他们很早就…”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生下来就被丢在了福利院门口。”他一边说,一边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显得若无其事。

郗萦用干净的那只手揉了揉他的脸以示安慰,又迅速转回去,把最后一张饼翻了个面儿。

“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我是说你的亲生父母。”

“不知道。他们除了把我的生日写在我衣服上外,什么都没留下。”

“这么说,你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嗯。”

“你没想过要去找他们?”

“不找。”宗兆槐的声音里毫无感情,“他们把我扔了,我为什么还要去找他们?”

他忽然没胃口了,抽了张纸巾,慢慢擦拭手指上的油。

郗萦把面饼放进盘子,嘴上还在追问,“就没人想要收养你吗?我听说很多生不出孩子的家庭会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男孩尤其受欢迎。”

宗兆槐沉默了会儿,才说:“没有。”

他端起盘子,“可以拿出去了吗?”

“嗯。”

他立刻就走出了厨房。郗萦明白,这表明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

不过稍后,两人结束激情,并排躺在床上时,郗萦忍不住重拾旧话。

“也就是说,你在福利院一直待到 18 周岁,考上大学?”

“嗯。”

“那你自制力蛮强的,我虽然讨厌被我妈管着,但公平点说,如果没有她逼我,我不见得能读得好书。”

宗兆槐哼一声,“你以为福利院是天堂?管我们的那些阿姨都很凶,不乖会挨揍。”

“你挨过?”

“很少。”

宗兆槐闭起眼睛,脸上笼着一层淡漠的神情,但也没有表现出不愿交谈的意思,郗萦翻了个身,趴在他旁边,仔细审视他的脸。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你前妻的吧,你们是同学吗?”

她感觉到宗兆槐脸颊上的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

“不是,我很早就认识她了......算邻居吧。”

“她住得离福利院很近?”郗萦猜测。

“......嗯。”完全是敷衍的口吻。

郗萦忽然有点紧张,很莫名的,她坐起来,拉开床柜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给自己点上。

宗兆槐睁开眼睛,把胳膊枕在头颅下面。

“你以前不抽烟。”他静静地望着郗萦,“你说过你讨厌烟味。你来面试那天,还批判了我办公室里的烟缸。”

“人都会变的,不是吗?”郗萦说。

她抽了一口,将烟雾从口中缓缓推送出去,又问:“你们离婚后,你前妻去了哪里?”

“不知道。”

宗兆槐忽然变得有点焦躁,他从郗萦嘴上夺过烟,用力吸一口,又还给她,随后闷闷地说:“她跟我的合伙人跑了。”

这不是郗萦第一次向他试探,也许他认为这段往事迟早需要向郗萦交待清楚,既然这会儿又提起来,他便不再试图躲避。

然而讲述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并非那么容易,宗兆槐说得断断续续,仿佛他的记忆不是完整的一块,它被打碎过,又被吃力地拼接在一起,但有些顺序前后弄错了。

郗萦通过提问和修补把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

那件事发生在宗兆槐与前妻新婚的第一年,当时他的首次创业开始了没多久,他全心全意爱着妻子,也完全信任他的合伙人——一个沉默寡言到近乎木讷的家伙。

宗兆槐把公司内务委托给合伙人,自己则在全国各地到处转悠,期待把产品在更大范围内推销出去。

半年后,他小有斩获回到家乡,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

郗萦叹了口气,掐灭烟蒂,重新躺回他臂弯里。

“你前妻坑了你,你舍不得找她发泄,所以就发泄到别的女人身上?”

她依然念念不忘当年那个圈套。

宗兆槐辩解,“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干......我做生意,没什么靠山,当钱都解决不了问题时,只能......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他用手掌轻柔地摩挲郗萦的手臂,充满歉意。

郗萦没有躲避,“跟我说说你从前什么样儿,在你前妻背叛你之前。”

他漫不经心思索着,“也没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努力做事,生存下去。”

“可你以前肯定没这么铁石心肠,对不对?”郗萦执着追问。

这么多年,他封闭自己,用疯狂工作麻痹自己,对所有女人一概漠然视之,他当时一定被伤得不轻。

宗兆槐用嘴唇贴住郗萦的耳垂,温柔地吻了一下。

“你一定很爱她吧?”

他沉默。

“你还爱她吗?”

他依然沉默。

郗萦以为得不到答案了,反正她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宗兆槐忽然开口,“那你呢,你还能爱我吗?”

郗萦想了想,缓慢地摇头,她眼望天花板,眸中闪烁着感慨的光芒,“这么说,我们都是遇人不淑了。”

“嗯,遇人不淑。”

他们的笑声低低地回旋在床与天花板中间,像承载了太多分量,无法升得更高,也无法从这里扩散出去,乃至消失。它化作一团团沉甸甸的灰色物质,浓稠地徘徊于四周,只有小心翼翼避开它,才能避免被蜇伤的危险。

宗兆槐一直牢记郗萦的规矩,他一般待到半夜会起身回公司的房间睡,把这里留给郗萦,即使这是他的公寓。不过今晚,他没走,郗萦也没提。他俩睡在一张床上,保持互相依偎的姿势,聊着天,直至各自沉沉入眠。

后半夜,郗萦毫无征兆地醒来,并非那种自然醒,胳膊上有阵阵酥麻感,她纳闷地转身,看见宗兆槐在睡梦中抽搐——一定是他的手或脚在抽动时触及郗萦,把她弄醒了。

他在做噩梦,铁青的脸上有呼之欲出的表情,眼球飞速转动,他很想醒过来,但被梦魇拖住,挣脱不了。

郗萦用手大力推搡他,他闷在喉咙里的呻吟忽然冲了出来。

“不!不!不是这样!”他大喊着一跃而起。

郗萦坐在床上看着他,宗兆槐眼里的恐惧还未消散,他喘息着,怔怔地扫了眼四周,好一会儿,呼吸才变得松弛。

郗萦轻声问:“做恶梦了?”

“嗯。”他低头,为自己暴露的脆弱感到狼狈。

郗萦摸了摸他后背,汗涔涔的,便去卫生间拿来毛巾帮他擦拭。她没问噩梦的内容,怕受影响,人在夜里要比白天脆弱得多。宗兆槐也没有要倾诉的迹象。

拾掇了一番,两人重新躺下,郗萦伸手把台灯关了。

沉默的夜里,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时长时短,并非睡着后发出的那种。

郗萦转了个身,侧对宗兆槐,他没动,但郗萦知道他醒着。

“你睡得着吗?”她低声问。

“…睡不着。”

“在想什么?”

他不吭声。

“还在琢磨梦里的事?”

依旧不吭声,想必是猜中了。

过了几秒,他说:“全是血。”压抑的口吻,梦中带来的恐慌仍未从他体内完全排出。

“谁的血?”

“不知道,看不清楚。”

不知为何,郗萦觉得他心里一定明白,但他害怕说出来。

他以前有过害怕的时刻吗?郗萦回想着,心中涌出淡淡的怜惜。

她摸索着又把台灯打开,坐起身来。

“睡不着就别睡了。”她语气轻快,“你知道吗,古人不像现代人这样有所谓的夜生活,天一黑他们就上床睡觉,睡到半夜起来,忙活一阵,等觉得累了再回床上睡去。这叫分段式睡眠。”

宗兆槐神色轻松了许多,他也爬起身,和郗萦一样靠在床头坐着。

“他们半夜醒过来都干些什么?”

“有很多事可以干啊!弄点吃的、聊天、看书、写写文章,或是......做爱。”

两人对视一眼,笑容还荡漾在彼此的眼眸里,气氛却从沉重向暧昧转变。

宗兆槐凑近她,吻她脸颊。郗萦忽然笑起来,带着些微的轻蔑,那一点温柔的涟漪被破坏。他缩回身子,同时抓起郗萦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把玩。

“想到什么了,这么好笑?”

郗萦说:“你不觉得人生很荒谬,很可笑吗?有些人想得到这个,有些人想得到那个,没人对自己的现状满意,为一件小事就能愤怒上半天,想不开,抱怨,牢骚满腹。但大家照样每天早上出门,忙自己讨厌的事,希望有一天情况能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