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激辩告一段落时,邓煜提议在场的每个人都介绍一下自己的生活观,他先讲了自己的:过简单的生活,茹素,喜欢与谦和温厚的人交往。

刚才为他补充发言的那位女士说:“邓教授,你好像还漏了一点。”她瞥一眼邓煜身旁的郗萦,“该不会是有变化了吧?”

邓煜仰头一笑,“啊,没变!是还漏了一点——我还是一位独身主义者。”

郗萦用新奇的目光打量他。

邓煜解释,“我认为独身的好处远胜过结婚,它意味着可以有更多自由,更多时间。”

他的目光从郗萦脸上划过,又投向对面,显然多数听众对他的主张不陌生,没有人流露出惊诧。

联想到他在图书馆追着自己上下跑的举止,郗萦难免意外,莫非这又是一位曾经深受女人刺激的男性?

很快轮到郗萦,她用寥寥数语介绍了自己的现状,讲完后,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一副想听到更多细节的神情。

她抿了抿唇,勉强又挤出来一句:“谢谢邓教授和陈先生拉我过来听你们聊天,我尤其喜欢关于高等游民的那些讨论,对我很有启发…谢谢!”

陈先生笑道:“郗小姐,原谅我问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其实是替在场的男士们问的。”

大家都笑。

“——你结婚了吗?”

“没有。”郗萦回答,顿一下,补充,“我和邓教授一样,也主张独身。”

那天晚上,郗萦准备睡觉时,宗兆槐给她打来电话。他刚结束一天的事务,嗓音里透着倦意。“今天中午叶南约我吃饭,看样子,他还没从分手阴影里走出来,唉。”

“他那是咎由自取。”郗萦打着哈欠给叶南盖棺定论,口气有点漫不经心。

宗兆槐问:“很累么,白天忙什么了?”

“我还能忙什么,推销产品呗——你以为就你操劳呀!”

宗兆槐在电话那头笑。

起初,郗萦对他刺探自己的生活总是保持警惕和反感,好像怕他干涉似的,不过最近宗兆槐感觉到,她在这方面的戒备明显放松了。

笑过后,他柔声问:“有什么成果了么?”

“哪有那么快!不过我今天混进了一个文化圈的活动,发掉十多张名片,希望会钓到一两条大鱼吧!”

“哦,能耐不小啊!你怎么混进去的?找谁帮忙了吧?”

“嗨嗨!我是不是什么都得向你汇报啊!”郗萦终于反应过来,没好气地回敬。

“不想说就不说呗——只要别用美色就行!”宗兆槐开着玩笑,见好就收。

“呸!你就会胡说八道!”郗萦却被勾起了一点谈兴,“哎,你听说过高等游民吗?”

“什么?”这个词儿对宗兆槐而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郗萦把从沙龙上听到的内容转述了一些给他听,宗兆槐总算有点明白了。

“这不就是消极避世么?不工作,靠吃祖产生存,怎么听都像社会寄生虫。”

“吃祖产怎么了,他们又没有打家劫舍!而且只要没妨碍着谁,别人没资格对他们说三道四!”

宗兆槐从郗萦尖利的口吻中听出她的立场,立刻笑道:“我听说现在有些夫妻会选择去山林隐居,过田园生活,和你说的这个游民差不多——你喜欢那种生活?每天就是种菜、养猪、喂鱼,跟农妇可没什么区别。”

“还可以看书、画画,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啊!”

宗兆槐又笑,“如果你什么都打算自给自足,可没那么多时间,光种点菜,管好那些家禽就够你忙活一整天了。”

郗萦越听越无趣,挥挥手,“算了算了,跟你真没法聊这些。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在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运动之前,西方画家主要以画宗教画为生,他们把圣经里那些经典的场面通过自己的想象画出来,教育不识字的平民,以此让他们对基督教更加虔诚。文艺复兴时期,产生了大量画宗教画的画家,是西方艺术史上最繁荣蓬勃的时代。但宗教改革之后,新教徒们反对在教堂里悬挂圣徒画像,因为在《圣经》里,上帝明确禁止偶像崇拜,反对把神具像化。这样一来,大批画家就失业了,为了维持生计,他们只能转去给贵族们画肖像。”

郗萦正在回答慧慧的问题——她搞不明白为什么早期西方绘画中会有那么多宗教画与肖像画。“我懂了,”慧慧说,“后来画肖像画也没人感兴趣了,画家们只好改去画风景,再后来风景画也被人看腻了,他们又开始玩抽象,就有了印象派。”

郗萦笑着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每种艺术风格都会经历自己的兴衰,不可能一成不变,也不存在永恒,艺术的核心本来就是创新。”

“郗老师,你说将来会流行什么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呢,画画必须得传递你内心最真实也最独特的声音,不能光靠模仿别人,或者追逐潮流。只有能感动自己的作品,才可能感动得了别人。”

她给慧慧欣赏杜佩雷的风景画《早晨》。

“从这幅画中,你能感受到什么?”

“唔......这幅画的主要魅力在于它的诗意,”慧慧显然已事先阅读过画册,她正努力背诵书上读来的注解,“在东方既白的时刻,万物从朦胧的夜色中逐渐醒来......”

郗萦打断她:“不,不要背别人写的评论,忘了那些吧。艺术不是靠背诵就能获得的,我宁愿你对理论一无所知,也不想损害你的想象力——来,你站在它面前,看着它,你感受到了什么?别着急,慢慢来,一点一点仔细看,想到什么说什么。”

她打算给慧慧一点琢磨的时间,便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回来时却发现慧慧对着那页画册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郗萦又吃惊又心疼。

“我,我想妈妈了!”这就是慧慧从画中感受到的情绪。

郗萦一阵心酸,用力把她揽进怀里。

**

12 月 21 日,阴天,冬至

今天是我 15 岁生日,妈妈做了我爱吃的炒年糕和肉丝面,爸爸给我做了件新棉袄,其实我更喜欢商场里买的比较时尚的款式,不过爸爸的手艺也不赖,他给我做了十几年衣服了,我尤其喜欢夏天那些小碎花底的裙子。

我的生日哥哥从来都不会忘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随便说过的一句什么话他都能一直记着,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有次说想吃路边那种烤得很香的鸡翅,但妈妈不许我吃,后来我都忘了这事儿了,有天哥哥放学回家,给我带回来一大串,是他用攒的零花钱买的),他给我寄来一副手套和一条围巾,手套是定制的,一只印着字母 F,一只印着 H,我在电话里问他什么意思,哥哥说,F 代表我,H 代表他。我故意为难他,“那爸爸妈妈呢?”哥哥不说话,只是笑,每次被我抢白,他就会这样。不过我很喜欢哥哥,除了爸爸妈妈,没人比他对我更好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特别的人,原因之一,我是冬至这天生的。

有人说,冬天出生的人天性冷淡,非常自我。这话只说对一半,我是有点内向,但这不代表我不喜欢交朋友,我只是比较羞涩,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我也渴望得到赞美和友谊。而且,对于感情,我并非无动于衷。

有人送了我一张生日卡。

下午上完体育课后我回到教室,发现它被压在我的文具盒下面。

卡片上就写了一句话:林菲,生日快乐!

没有署名。字很漂亮,不像女生写的,而且如果是女生,肯定会写上名字。

会是谁送的呢?

我心里猜测着,暗暗希望是 Z,我觉得他和我一样,外表冷漠,内心火热。有几次,我们在操场上相遇,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彼此都不回避对方的目光,那种时候,我会觉得心里好像有东西在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可是 Z 太优秀了,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他会注意到默默无闻的我吗?

我把卡片藏进书包,故意找机会在 Z 面前经过,他抬头看看我,眼里没有我希望的那种神情。我有点失落。

——《林菲日记》

邓煜肩背嫩绿色摄影包,包的形状四四方方,右上角标有“National Geographic”的字样,他一边走一边搜索门牌号,嘴里还念念有词。

郗萦正把一盆枯萎的天竺葵从店里搬出来,满脸气馁,这是死在她手下的第五盆植物——他俩同时看到对方。郗萦直起腰。

“呀,你还真找来了!”

邓煜露出灿烂的笑容,快步朝她走来。

“我说过要来你的画廊看看,我是说话算话的人。”

郗萦把他让进店堂,里面冷冷清清,一个客人都没有。

茶是现成的熟普洱,郗萦找出只茶杯,洗干净,给邓煜倒了杯茶,他不肯坐下来,端着茶杯四处看。

“生意怎么样?”

“你不都看见了。”

“周末也没人吗?会不会是店面位置选得不太好?”

“也不全是。卖画毕竟和卖别的不一样,又不是必需品。我的客人比较固定,他们不会常来店里,我每次收到新品会拍照发给他们,等他们挑好了我再送货上门。但店面还得守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新客人上门呢!”

邓煜喝口茶,又看看她,“上回在沙龙认识的那些人,有谁来过吗?”

“一个都没有。”郗萦摇头苦笑,“人心很难琢磨,做生意就麻烦在这里。他们都是随口乱答应的——除了你。”

邓煜仔细欣赏挂出的画作。

“这些都是你去艺术系收的?”

“是啊!”

“你收画,有什么标准吗?”

“我希望他们画自己喜欢的,最好是发自内心的东西,不过还是会有人研究市场喜好,画迎合大众的题材,也确实比个性化的作品好卖,没办法,这是现实。”

邓煜很快走到宗兆槐的肖像跟前。

“这是你画的?”

郗萦有些意外,“你怎么看出来的?”

邓煜指指画像右下角,“别的作品都有标注,这幅没有。”

他打量着被画得有些变形的宗兆槐,神情格外认真,“他是谁?”

“一个模特儿呗。”

“不像专业模特。”

郗萦对他的辨析力很感兴趣,走近了问:“那你觉得他像什么?”

“嗯......职业人,类似于商界精英那种。”

“难道不像老师,或是文化人?”

邓煜耸肩,“也有可能,我乱猜的。”他再度盯着画中的宗兆槐,“不过你看他目光坚定,应该是个极度理性的人,如果他做生意,会很得心应手。”

郗萦跟着打量了会儿自己的画作,也许因为太熟悉了,她笔下的宗兆槐反而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她笑着说:“看来我抓住了模特的核心部分。”

“他是你朋友?”

“算是吧。”

邓煜扭头望着她,“常来光顾你的生意?”

“很少。”郗萦不想再谈论宗兆槐,岔开话题问,“你饿吗?我这儿有榴莲酥,加热一下就能吃。”

正是下午茶时光,郗萦把四个榴莲酥放在白瓷盘里,用微波炉加热后,端到店里唯一的小桌上。

邓煜没客气,一口气吃掉了两个,并连赞好吃,郗萦得意。

“我试过四五家西点房,就属他家做的榴莲酥最地道,那地方离这儿有点远,所以我每次去都会买上一两打。”

“我喜欢你这种吃货精神。”

“虽然我挣得不多。”郗萦笑道。

“这和挣钱多少没关系,注重品质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

郗萦用纸巾抹去嘴边的碎屑,端起普洱喝一口解腻。

“你这个说法我倒是头回听说,以前我老觉得自己活得特别消极。说起来真该谢谢你,那天听你们聊天,对我真的很有帮助。”她仰头望着高高的天窗,“基本上是重塑了我对生活的一些看法。”

邓煜说:“一个人看世界的方式其实在童年就已经打下基础,这就像是一幅画的底子,以后的改变相当于在底子上涂抹更多颜色,但底子的基调很难改变——所以,你应该感谢你自己。”

郗萦原先对他印象不好,以为他是那种喜欢随便勾搭女人的登徒子。不过一旦深聊,她就发现邓教授其实是个很有涵养的人,他功底深厚,但绝不卖弄,而且说出来的话颇有抚慰人心的功效。

不过后来她私底下也琢磨过,自己能够接受邓煜的接近,大概也和他自称是独身主义者有关,这差不多是免除了某种潜在的麻烦。

虽然郗萦并不认可与宗兆槐存在固定的情侣关系,也始终排斥彼此要忠于对方的念头,但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以一种稳固的方式维持着这种无法定义的关系,事实上,两人对彼此的忠贞程度远胜过许多貌合神离的夫妻,也在实质上形成了对第三者的排拒——哪怕她嘴上从来不肯承认。

再者,情感方面的屡屡失败也令郗萦对爱情这回事充满深邃的疑虑,以至于对每个存心接近自己的男人都心怀警惕——她怀疑他们的目的,并深信自己的判断,因而更加发自内心地鄙视他们。

“男女之间最本质的东西就是性。所谓爱啊,牺牲啊,统统都是性的掩饰。到头来,男人哄着你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爬上你的床!”她不止一次向姚乐纯宣布过此类观点。

而和邓煜聊天却特别轻松,基本不需要斟酌什么,反正话题涉及的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完全远离个人隐私。

他们偶然聊到人性,郗萦的口气不觉激烈起来。

“人都是自私的,奉行利己主义,而且这种特性已经被深深刻在了人类的基因里。至于高尚、牺牲、道德这些文明社会的标准,本质上是有违人性的,人和动物其实没什么区别。”

她尤其强调不可滥用同情心。

“比如你看到一只断了腿的狗,千万别同情心泛滥去救它,也许它会以为你想攻击它,没等你帮到它就被咬了。人跟人相处的情形也差不多。”

邓煜对此并不认同。

“你过于谨慎了。世界本质上还是美好的,就像面对一幅画,即使不懂美学原则的人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因为爱美是人的天性。人性也一样,善是一种本能,所以人能够通过做善事达到心灵宁静、自我救赎。”

郗萦在邓煜身上捕捉到了姚乐纯的影子:积极、善良、天真,这让她觉得新奇——她原本以为男人过了三十岁以后就不太可能对这个世界继续抱有单纯善意的看法了呢!

也许是她自己太专注于冷嘲热讽了。

邓煜邀请她参加一个读书会,讨论几部描写二战时期欧洲战事的作品,刚好轮到他主讲。

“我会介绍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的两本书,他是犹太人,二战末期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你感兴趣的话就来捧个场吧,下周三下午,我想你应该有时间。”

郗萦答应赴约。

临走前,邓煜打开背包,掏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郗萦。

“我犹豫了很久,到底该不该把这个送你。但我觉得做人应该诚实。”

郗萦从信封中取出一张八寸大小的照片:她穿着短旗袍,在老巷里慢慢走,身后的墙根处盛开着一簇簇紫菀。

她猝然抬眸,瞪着邓煜。

“那天我骗了你。”他讪讪解释,“我的确拍到了你,很多张。你就像…一个天使,忽然闯入我的镜头,和周围的景色又是那么相称,除了拼命按快门,我想不出还能干什么。”

他一向顽皮的脸上居然泛出微红。

“后来被你发现,你还一副怒气冲冲的架势,我知道坏事了,当时有点慌张,你走过来的时候,我正一张张删除,说实话,挺心疼的。”

郗萦想起他低着头,专注对付相机的模样,一点看不出慌张嘛。

“事后想起来,我觉得自己真蠢,完全可以照实说,为什么要撒谎呢!”邓煜瞟了她一眼,“如果我说实话,你会让我保留那些照片吗?”

“不会。”

邓煜定定地注视她。

郗萦不得不解释,“我讨厌拍照,讨厌一切会留下自己影像的东西。”

“为什么?”

“不为什么,纯属个人喜好——你为什么要做一个独身主义者?”

邓煜笑着退让,“好吧。我尊重你的喜好。不过回家后我发现漏删了一张,特别高兴,拍得还不赖吧?”

照片被处理成了黑白色,在那个黑白的世界里,郗萦看上去优雅、沉郁,充满质感。这让她想起自己 13 岁时的那张芭蕾舞照片。两张照片有着惊人的衔接感:跳芭蕾舞的女孩在邓煜的镜头下长大了。

“拍得不错。”郗萦微笑,“看在我挺喜欢的份上,原谅你了。”

姚乐纯有了新男友,以传统标准来衡量,对方条件相当好,硕士,家境殷实,在三江某杂志社任副主编,学识、谈吐都无可挑剔,最重要的,他不是姚乐纯相亲相来的,是她偶然去杂志社谈方案时邂逅的,副主编对她一见钟情。

“我妈说,我能找着这样的算是捡到宝了。”姚乐纯在电话里告诉郗萦。

郗萦问:“你自己什么感觉?”

“唔,我们刚开始相处,还可以吧,我觉得,至少在一起时有东西可以聊。他很明确地说想结婚,而且挺急的,大概也是家里催得厉害吧,他比我大三岁…我还在考虑,感觉太快了点…”

周末,宗兆槐回新吴,郗萦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我觉得他们很快就会结婚,我了解乐乐,她一旦拿定主意就不可能回头了。”

“这么快?”宗兆槐有些意外,但也不便发表更多意见,只说,“叶南估计会很难过。”

郗萦哼一声,“他有什么好难过的?乐乐又不是没给他机会,他自己不要嘛!他难过还不是因为这次是乐乐喊停,他觉得没面子了!你们男人呐,肚子里打着无数小算盘,却总装出一副挺委屈的样子,好像女人给你们吃了多大亏似的,真是自私透顶!”

宗兆槐立刻举起双手,“我申明,我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郗萦白了他一眼,“你不但不帮同类说话,还临阵投敌,你比他还不如呢!”她把一盘切好的水果拼盘塞到宗兆槐手里,“端出去!”

那是晚饭后,他俩蜷缩在沙发里边看片子边吃水果。叶南和姚乐纯的话题聊够了,宗兆槐乘势又问郗萦在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