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煜发现,郗萦内心始终怀着一种愤恨,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造成的,但这种情绪令她看待问题充满偏激,而且不管他怎么劝导,她都很难真正放下。

“道理我都懂,但就是做不到。”有时她也会自嘲。

而多数时候——两人观点不同时,郗萦是不容易被说服的,邓煜出于职业惯性,也不会轻易放弃立场,他们互不相让,并为此争论不休。最严重的一次,郗萦竟然一赌气,起身拂袖而去。

邓煜惊愕之余,难免会在私底下猜测是否有什么东西触及到了郗萦的底线或是昔日伤口。不过他只是想想,不会主动去试探。

下次再碰面时,郗萦已心平气和,而且有些不好意思。

邓煜朝她竖起大拇指,“好个爱憎分明的姑娘!”

两人笑着,互相道歉,冰释前嫌。

“我回去后好好想了想,你是对的。”郗萦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可怕的戾气,想改又改不了。”

“慢慢来,自我改变可没那么容易。”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郗萦的过去仿佛触手可及,邓煜也绝不轻易打听。

他拿出做老师的耐心来开导郗萦,对此郗萦是感激的。

邓煜身上有一种格外平和的气质,那是郗萦最缺乏也最羡慕的。有时她会不无功利地想,如果能经常听邓煜说说话,自己有天是否也会获得那种波澜不惊的宁静?

郗萦经常会把自己和邓煜交谈的内容转述给姚乐纯听,次数多了,姚乐纯难免起疑。

“这个邓煜到底想干什么,他在追你吗?”

“没有啊,只是一般朋友!”郗萦辩解,“比较聊得来的那种。”

她还把邓煜的独身主义宣言亮出来,但并未打消姚乐纯的疑虑。

“你最好留点神,总觉得他目的没那么简单。”姚乐纯说,“我是担心宗兆槐知道了会有什么想法,男人在这方面很敏感的。”

“他知道了我也不怕。”郗萦照样满不在乎。

姚乐纯说:“你不怕是你的事,但也得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吧。如果是宗兆槐跟别的女人特别亲密,你知道了也会难受,是不是?”

郗萦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立刻嘴硬地表示,“只要他有别的女人,我肯定会离开他,没什么好难受的。”

姚乐纯轻声叹息,“郗郗,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这两年,你被宗兆槐惯坏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让你这样怠慢他,但我很少看到有男人像他那样爱一个女人。”她顿了一下,“他真的很爱你,郗郗。但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尤其在感情方面,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郗萦不语。

“如果你对他有感情,就好好珍惜。如果没有,就趁早分开。我真怕哪天你们会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姚乐纯说话时声音和平时一样柔柔的,而郗萦听在耳朵里,却有种针扎般的难受。

姚乐纯见她总是沉默,料想是自己话说重了。

“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私生活,但咱们已经不年轻,再也耽误不起了。”她又叹了口气,才说,“郗郗,我决定结婚了。”

尽管早有预料,正式听到这个消息时,郗萦还是感到震惊。

“这么快啊!”

“是啊,反正已经决定了,不如趁早办了。两家的大人也都催得急。”

姚乐纯告诉她,婚礼定在明年元旦。

“我们打算下个月去领证——我妈妈高兴坏了。”

“那你呢?你高兴吗?”

“…说不上来。感觉就是在经历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吧。但也许是等太久了,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

郗萦忍不住问:“你爱那个人吗,超过对叶南的感情?”

姚乐纯笑,“这个没法比,目的不一样啊!不过想到他会成为我的丈夫,还是觉得蛮踏实的。简单点说,结婚不就是两个人凑在一起过日子吗?”

郗萦觉得她笑声里藏着一点点悲哀,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不知道叶南知道了会怎么想。”郗萦忽然也惆怅起来。

“谁知道呢!对他来说,我是过去式啦!”姚乐纯故作轻松。

“说不定他会来抢亲呢!”

这个假设让姚乐纯笑了好一会儿,“你以为是在拍电视剧吗?”

郗萦自己都没料到,姚乐纯打算结婚的消息会让她深受震撼。

她有种被甩下的感觉。也许以往她对自己的未婚身份无所谓,大半原因是有姚乐纯这个“难姐难妹”作陪,她们在同一条路上相互扶持,彼此宽慰,得以心安理得走到今天。

但分叉口终于出现了。

姚乐纯是她的一面镜子,郗萦经常会下意识地通过她比照自己的状态,从生活到情感。

时至今日,要说她对宗兆槐一点感情都没有显然是虚伪的。事实上,她依赖他,离不开他,尽管嘴上从不曾松口。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爱宗兆槐,也真心愿意去爱,但另一些时候,当过去那些事从脑海中闪过——她想象梁健在电话里请示宗兆槐,而他表示同意(也许是嗯了一声,也许仅仅是默认),无论是哪种形式,都足以令她怒火重燃。

况且,她爱他,好像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因为他对自己很好,或是在床上能给她带来快乐?

而她恨他的理由却是有真凭实据的,犹如一块切割方正的黑铁,沉甸甸的摆在两人面前,藏都藏不掉。

如果能像韩剧里那样来场狗血的车祸,把记忆中那些黑暗物质抹得一干二净就好了。

而姚乐纯的警告言犹在耳。

“如果你对他有感情,就好好珍惜。如果没有,就趁早分开。我真怕哪天你们会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这警告犹如一盆冷水,迫使郗萦从混沌舒适的现状中清醒过来——也许,真的到作出决定的时刻了。

她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这似乎是两人在一起后的第一次,郗萦开始认真思考她与宗兆槐的未来。

慧慧病了,感冒、发烧,终日躺在床上昏睡。

郗萦摸摸她发烫的额头,很担心,问杨奶奶,“有没有上医院去看过?”

“街道卫生所的医生早上来过,给配了药,说今天能退烧就没事,退不了就得送医院,我刚给她吃过退烧药——郗老师,我忘记给你打电话,害你白跑一趟,真对不住!”

杨奶奶客气起来是很懂礼貌的。

郗萦说:“你就是告诉我慧慧没法上课,我也会来的。我就在这儿坐着,陪陪她。”

杨奶奶出去后,郗萦坐在慧慧床榻前看着她。慧慧盖在被子里的身躯瘦瘦小小,薄得像纸片似的,脸因为发烧而红扑扑的,呼吸略微粗重,仿佛有些困难,长长短短的杂音在房间里回旋。

郗萦隔一阵就拿手背去试试慧慧的额头,她打定主意,到四点钟如果慧慧还不退烧就送她去医院。

慧慧枕头下压着本褐色封皮的日记本,露出一个角,郗萦小心地将它从枕头下面取出来。

有一天,慧慧把这本日记本偷偷塞给郗萦。

“我妈妈写的。”她说,“你可以读。”

那是她和郗萦亲密的一个表示,因为郗萦常常问起她有关妈妈的事。

慧慧告诉郗萦,日记本是妈妈留在家里的唯一物件,两年前她翻旧物时无意中发现的,她一直珍藏着。

她还给郗萦看过一张妈妈的照片,也是唯一的一张。照片上的林菲才十六七岁,清秀白净,神色略显羞赧。

郗萦问慧慧,“怎么没有你爸爸的照片呢?”

慧慧也不清楚,猜想说:“爸爸不爱拍照吧。”

郗萦还问过慧慧,妈妈日记里的哥哥是谁?慧慧说是舅舅。

“那舅舅现在人呢?”

慧慧说:“舅舅不是奶奶生的,他长大了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就跑了,不要我们了。”

日记本很旧,边角都磨毛了。郗萦翻到她上次读过的地方,还剩没几页,这本日记就快读完了——

4 月 5 日,细雨绵绵,清明

倩倩星期天上午来我家玩,爸爸妈妈都在铺子上忙,家里就哥哥在,他下午三点的火车回学校。我和倩倩在房间里说话时,哥哥给我们送来好多零食水果,他特地跑出去买的,他怕我不会招待同学,让倩倩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他跟爸爸妈妈真是一个样。

哥哥走后,倩倩说:“你哥哥长得真帅!”

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别人对哥哥的评价,哥哥从不把同学往家里领,我们和街坊也没多少来往,关于我和哥哥的长相,好像只有家里人才在意,妈妈常常夸我漂亮,但她从来没夸过哥哥,可能男孩子不需要这种鼓励吧。

那天我破天荒送哥哥去车站,一路上不断朝他看,我拿平时看学校里那些男生的眼光打量哥哥,发现倩倩说得一点没错,怎么我以前就没发现呢?

哥哥问我看什么。我就把倩倩的话告诉了他,他居然脸红了,还怕我发现,故意转过头去,假装看路上的汽车。

真好玩,哥哥居然也会脸红!

我本来想送哥哥去火车站的,但到汽车站他就不让我送了。我只能看他背着行李包挤上公交车,费劲地在玻璃窗里朝我挥手。

雨停了,我慢悠悠地往家走,路边的石楠和垂丝海棠举着花苞,只等天气一回暖就开放。玉兰花已经盛开过了,焦黄的花瓣落了一地,被雨一淋,邋邋遢遢的。

初三的日子就快结束了,不知道进了高中,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会不会有所改变?

真希望能像哥哥那样快点进大学呀!

**

慧慧忽然动了动,郗萦探身查看,她眼睛没睁开,嘴巴努动几下,迷迷糊糊唤了声什么,翻个身,又睡着了。

郗萦琢磨了一下才明白她喊的什么——妈妈。她在做梦,梦里有妈妈。郗萦忽然想把她抱在怀里。

日记读完了,郗萦把它放回原处,怔怔地坐着,想了会儿心事。

耳边有脚步声响起,她扭头,杨奶奶端着一碗粉丝汤进来,汤里还卧着两个白色的水铺蛋,这是新吴人待客最常见的点心。

郗萦怕惊动慧慧,接过碗后起身走出去,和杨奶奶坐在厨房里说话。

厨房有张小木桌,靠墙摆着,就两个位子,杨奶奶择菜,郗萦坐她对面吃粉丝,她其实吃不下,但盛情难却。

杨奶奶主动和郗萦扯闲话,问郗萦母亲身体怎么样,最近有没有回去看看。她今天似乎很清醒。

郗萦忍不住告诉杨奶奶,慧慧在梦里喊妈妈。

杨奶奶沉默了会儿,叹一口气说:“慧慧这孩子,命苦啊!”

郗萦小心翼翼问:“她妈妈,为什么总不回来呢?”

“回不来了。”杨奶奶挤了挤老眼,仿佛有泪,“人早没了。”

郗萦心头一阵猛跳,“怎么会…可慧慧一直在等妈妈。”

“那是我们骗她的,让她有个念想,老头子也有个念想,假装菲菲有一天会回来。”她停下来,伸手擦了擦眼角,“她生慧慧时难产,没救得过来。老头子把菲菲当命根,孩子没了,他接受不了,后来就一直迷迷糊糊的......幸亏还有个慧慧。”

杨奶奶说着,又拿手去擦眼睛,可她眼睛里是干涸的,眼泪很久以前就流光了。她也很久没跟人倾诉过了,说出来还是觉得难受,但忍不住要往下说。

她告诉郗萦,她嫁的男人是个裁缝,那时候人家说嫁裁缝可靠,不愁吃穿。男人对她是好,可她生不出孩子,嫁过来十多年了,还是没有,两个人急啊!她四十岁时,夫妻俩都不指望了,谁知孩子就来了。

“这孩子是我求神拜佛求来的,我心里明白。”杨奶奶又有点神神叨叨起来,“本来命中没有的,我心诚,菩萨就借了我一个,后来还是把她带走了。”

杨奶奶的男人做了一辈子裁缝,最后死也死在缝纫机旁。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五月里,慧慧放学去找爷爷,她看见爷爷趴在缝纫机支架上,一根针戳进他面颊,他居然不喊痛。慧慧用力推爷爷,但爷爷再也醒不过来了。

男人一死,家里没了靠山。幸亏街道对她们很关照,了解情况后立刻给杨奶奶办了低保,还给她找了点零碎活贴补家用,慧慧在学校里的学杂费都是免掉的,祖孙俩就这么东拼西凑地把日子往下过。

“听慧慧说,你们以前经常搬家?”郗萦问。

“是啊!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总有人来问三问四,老头子烦这些,也怕慧慧多想,就只能换地方了。”

讲述往事时,杨奶奶并未流露出过多的痛苦,只在提到女儿时才会皱着眉叹口气。肝肠寸断的时刻已经过去,现在那伤口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痂。而且她也老了,年老的人跟往事之间隔着足够安全的距离,令她有勇气偶尔回顾一下。

她支离破碎的回忆中,一句话都没提到养子。

郗萦又问:“慧慧的爸爸呢?”

“爸爸?”杨奶奶依然用她那没有起伏的声调说,“走了。跟另一个女人跑国外去了,又结婚啦!再也没来过音信。”

她摇摇头,觉得理所当然似的,“男人哪有靠得住的。”

黄昏时分,慧慧出了一身汗,烧退了,人也清醒过来。郗萦松了口气,杨奶奶邀请她留下来吃晚饭,郗萦答应了。

“你妈妈的日记我看完了。”郗萦悄悄告诉慧慧。

“你觉得怎么样?”慧慧虚弱的脸上浮出期待。

“她和你一样,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慧慧露出苍白的笑容,口气甜甜的,“等妈妈回来,你一定要见见她。”

“…我会的。”郗萦摸摸她的额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姚乐纯做事很有条理,像结婚这种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事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她把所有细节都罗列下来,排上日期,编成一张时间表,做掉一项就拿红笔勾掉一项。

一个下午,她到杂志社去讨论一篇约稿,完事后在未婚夫的办公室坐了坐,再有两天他们就去领证了。

未婚夫很忙,聊天时电话不断,姚乐纯不想打扰他,十分钟不到就起身告辞,她约了家具城的一位老板,打算去看看最近出的新品。

“要我送你吗?”未婚夫问。

姚乐纯很体贴地拒绝了。

未婚夫含着歉意叮嘱她路上小心。她笑笑,走出去。

出了杂志社,姚乐纯一眼就看见对面的街边停了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她不免多瞧了两眼,这种车子如今马路上越来越多,再也不能像早年那样当作有身份的象征了。

一个男人靠在车头,垂着脑袋抽烟,那姿势是她极为熟悉的。等看清了他的脸,姚乐纯的心便跳得不规则了。但去家具城得走到街对面拦车。她定一定神,镇定地走斑马线横穿了过去。

男人似乎有心灵感应,在她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刻猛然抬头,随后,目光牢牢锁定她。

姚乐纯没有躲避,径直迎上去,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好巧啊!”

叶南说:“不巧,你每个月三号会到这儿来谈稿子,我等你半天了——上车。”

但姚乐纯不想上车,她往身后的杂志社大楼扫了一眼,如果她的未婚夫在哪扇窗户后面目送自己——虽说这种可能性不大,应该会看到这一幕。

叶南仿佛摸透她的心思,眼眸暗了暗,抛掉烟蒂,大步过来,用力抓起姚乐纯的手腕,不容商量就把她拖到车边,拉开车门,将人塞进去,关门。然后,他飞快绕过车头,跳上驾驶座,点火、踩油门,车子咆哮着汇入车流。

姚乐纯从未被如此粗鲁地对待过,在错愕与晕头转向中呆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总体而言,她还算镇定。

“你要带我上哪儿?”

叶南不理她,始终板着脸,只狠狠地踩油门、踩刹车,打方向盘。

姚乐纯抬高了一点嗓门,“你有话能不能直说?我还有事,都跟人约好了!”

回答她的是更快的车速。窗外,风声愤怒,他们仿佛正在穿越一场疾风骤雨。

姚乐纯感到一种压抑的暴戾,眼前的叶南令她陌生,她闭嘴,默默承受他变相的怒气。

车子终于在一片树林边停下,落叶萧萧,秋意苍凉。

叶南转头看她,眼里布满血丝,姚乐纯那一点本就微薄的愠意也消失了,她有点可怜他。叶南瘦了不少,而且不修边幅,从前那个风度翩翩,特别在意自己形象的公子哥儿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柔声问。

叶南不说话,眼里的锋芒逐渐消退,脑袋慢慢凑过来,忽然伸手抱住姚乐纯,他要吻她。

姚乐纯一惊,连忙抗拒,“叶南,你别乱来!”

“因为你要结婚了,嗯?”他问,含着讥诮。

“是的。”姚乐纯正色道,“有什么问题吗?”

叶南用手指捏住她下巴,把她转过去的脸使劲又转回来,面对自己,他捏得她很疼,他以前可从没这样粗暴过。

“你跟他上床了?”问的时候简直咬牙切齿。

他眼里满是妒火,在灼烧,这火已经烧很久了,叶南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烤焦了。

姚乐纯羞恼不堪,用力推开他,“你发什么神经!”

她下车,往树林里走,心中充满耻辱。

叶南追上去,把她往回拉,嘴上低吼,“到底有没有?”

这问题像噩梦一样纠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