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噗嗤一声乐了,“你可真会挑地方。”

说完,她突然发现,笑容正慢慢从宗兆槐脸上褪去,他的神色逐渐凝重。

郗萦有些紧张,“你什么意思?”

“求婚。”他是认真的。

也许一开始他只是想逗她,但气氛如此合适,而这想法显然在他心里存很久了。

郗萦毫无准备,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咱们不是早说好了,谁也不会成为谁的负担,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宗兆槐低头看着她,“乐乐结婚,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郗萦的心事被触动,脸朝一边扭过去,“有什么好想的,我又不是她。”

宗兆槐把她的脸又扭回来,“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口是心非。”

郗萦心里忽然很乱,可这种乱又不同以往,不再是凝固难化的恨,即使有,程度也大大减轻,过去那固守心房的铁栅似乎逐个坍塌了,她不知道是什么腐蚀了它们。

也许是彼此间那一次次努力,即使挫败,却并非徒劳,因为在那之前已心有期待。预先的原谅,不自觉的妥协,对彼此的渴望,它们融汇成一股说不清的力量,悄悄瓦解了坚硬的抵制。时光让记忆淡漠,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形成新的土壤,覆盖在过去之上,人们得以据此重新盖屋造舍,开始新的征途。

眼前的人还在仔细扫描她,想要从她身体里挤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他的胸膛紧紧抵着郗萦,那样坚实、可靠,充满港湾的味道。

如果再坚持几秒,也许她脑子一热,真就答应了。

手机突然响起来,宛如一盆凉水浇下,窜升的温度迅速下降。

郗萦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接,却不是姚乐纯打来,耳边响起的是邓煜的声音,和平时一样轻松明快。

“郗小姐,今天画廊不开吗?”

郗萦被硬生生拽回现实。

“我,呃,我回三江了,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对,这两天都不开.......等我回去再说吧,真不好意思…好,拜拜!回头见!”

她讲电话时,宗兆槐目光如炬,一瞬不转盯着她。

“谁给你打电话?”他隐约听出是个男人,语气还挺欢快。

“客户呗,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郗萦推开他,自顾自整理衣衫,“赶紧出去吧,乐乐肯定等急了。”

姚乐纯的电话如约而至,郗萦匆忙拾掇完毕,丢下宗兆槐先跑了出去。

婚宴一结束,新人就被送去机场,他们将连夜飞往塔希提,在那里度过两周的蜜月。

郗萦随宗兆槐一起回到他的公寓,两人心情都不平静,叶南和姚乐纯之间的绵绵爱意仿佛传染给了所有人。

郗萦在厨房柜子里找到一瓶红酒,她嚷嚷着要喝。

宗兆槐取笑她,“婚礼上还没喝够?”

“那个不算!都是掺了水的酒,而且还得时刻陪笑脸,累死我了!”

两人翻箱倒柜找开瓶器,然而没找着,最后宗兆槐用一把水果刀将瓶塞子挑了出来。

郗萦兴致很高,一下就灌进去两杯,宗兆槐却连半杯都没喝完,郗萦跟他开玩笑,“是不是怕喝醉了,说出什么我不该听到的秘密?”

“喝醉了就看不清你的样子了。”他望着郗萦,静静地说。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放浪恣肆,目空一切,即使在床上征服过她那么多次,宗兆槐也不敢确定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有多少分量。放在十年前,他很难相信自己会对这类女人着迷,他一直以为天真单纯的女性更吸引自己。

郗萦的手再次伸向酒瓶,这回她扑了个空,酒瓶被宗兆槐挪走了,他抓住郗萦的手,把她拉近,又将她整个儿抱起。

“我还没喝够呢!”她嘟哝着,嘴里散发出红酒特有的香气。

宗兆槐把她抱到床上,边亲边扯开她的衣服。郗萦咯咯地笑,她受不了痒,伸手阻挠宗兆槐,“别闹!”

但他没像从前那样点到为止就放开郗萦,低声说:“中午的事还没完——我说了要惩罚你。”包厢里那股剩菜剩饭的味道忽然涌出来,非但没让郗萦觉得反胃,反而如催情剂,合着酒精的作用把情绪点燃。

她叼住宗兆槐的下唇,细细啃咬,但不再弄痛他,这是纯粹的挑逗,一旦进入游戏,她可以毫无负担地沉浸在情欲带来的欢愉里,尽情享受。她从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男人可以,女人为什么不行?

结束后,宗兆槐坐在床边,背对郗萦收拾自己,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荷尔蒙的味道。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离开你。”郗萦说。

他迟疑了一下才反问:“为什么?”

“怕上瘾。”

宗兆槐弄干净自己,又套上内裤,回到床上,搂住郗萦,“现在呢?是不是已经上瘾了?”

郗萦笑:“不告诉你。”

宗兆槐亲了下她的脸颊,然后躺在她身边,“你就一点都不考虑我那个建议?”

这回他没像白天那么严肃,而是闲聊式的,也许是不想惹郗萦反感,“我是说,咱们也学叶南他们,干脆结婚算了。”

郗萦问:“结婚后和现在的日子有什么区别呢?”

“没区别,你还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那这婚结了有什么意义?万一哪天我烦你了,想走还得多道程序。”

“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宗兆槐侧身对她,笑容戏谑,“结婚后再分开,你可以分我一半财产。”

郗萦被逗笑,“商人就是商人——可我跟你不一样,我又不是商人。”

“那你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郗萦真心迷茫,她改成趴着,下巴搁在平放的胳膊上,“我觉得自己像一团柳絮,被风吹到哪儿算哪儿,就是安定不下来。”

糊里糊涂过日子是一回事,它可以被当作一种短暂的放纵而允许存在,但婚姻不一样,它严肃、坚实,不容儿戏,你必须格外小心,如同面对一个充满诱惑与危险的城堡。

至少目前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扫了眼身边的宗兆槐,他的眼神显示,他并没抱太大希望,郗萦暗松了口气,她真怕他逼着自己立刻要给个答复。

宗兆槐伸出手,沿着她后背起起伏伏的曲线抚摸下去。

“结了婚,再有个孩子,你的心就能安定下来….你不是想当妈妈了吗?”

“我不想做母亲了,那个想法只是一时的。”郗萦说,“现在反而觉得没能收养慧慧是件幸事。”

她向宗兆槐讲起自己在遭到慧慧拒绝后手足无措的狼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不过收养慧慧的失败并非一点意义都没有,它让郗萦认识到,不是每个问题都会配备完美的解决方案。

多数时候,生活呈现出一种混沌状态,没有明确的开始,也不存在真正的结束。就像她母亲,多年来赌气似的活着,也许就为了等父亲给一个结局:忏悔、回归——正如无数故事中演绎的那样。但那样的结局没有出现,而母亲的一生也不知不觉已近尾声。

郗萦自己也一样。

此前,她过于注重要给自己和宗兆槐寻找一条可行的出路,她以为慧慧就是她要找的出路,然而不是——没人需要她那一厢情愿的拯救。事实上,连她自己都不见得需要。她要的其实就是个形式,几级台阶,源于她素有的骄傲。

母亲大概从来没有这样自省过,而郗萦希望能避免重复母亲的不幸,所以她最终决定放弃高傲,向爱妥协,回到宗兆槐身边。

她带着反省的口吻继续说:“也许我不适合当妈妈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家长。我就见过很多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歇斯底里大骂,简直像对待仇人。你说,在那种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能快乐吗?”

宗兆槐有些不以为然,“那也由不得孩子,父母要生他们出来,他们自己可做不了主。”

“说得是啊!”郗萦想想就觉得惆怅,“所以会有人提出’反出生主义’这种奇怪的想法。有个叫昆丁.克里斯的人认为,生孩子比杀人更残忍。他说谋杀将他人的性命缩短,而生孩子则是造出了一桩本无必要的死亡。”

宗兆槐蹙眉,“这种说法真荒唐,如果人类都不生孩子,不是很快就灭绝了?”

“我也觉得很矛盾。”郗萦说,“它抵抗死亡的武器是让人从根上就不存在,但不存在就没有这些思维和意识了,宇宙间一片空茫茫的,意义何在呢?而且人类基因中写着延续求生的本能,我一直觉得厌世和自杀行为是基因中的某一环坏掉了。”

“能不能聊点儿别的?”宗兆槐抱紧她,神色略含不悦。

然而郗萦谈兴正浓。

“你说,这算不算一种面对死亡时的安慰?因为人终有一死,谁都逃不过,所以干脆否定出生,跟死神叫板......”

她没留意到宗兆槐抱住自己的双臂正越来越僵硬。

“不过,我觉得这种想法可能要到五六十岁才理解得了,因为那个年纪的人离死亡的距离比二十几岁时要近得多......唉,生命也许真的很无聊吧,但完全否定它的价值也是走另一个极端…”

宗兆槐忽然松开她,翻身坐起,冷冷地说:“你是不是太闲了?有时间多关心关心实际问题,这种无聊的东西去弄明白了干什么!”

他径自下床,打开房门走出去。

郗萦完全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之大,被抢白得嘴唇都哆嗦了,也哗啦一下坐起,却不知道该干什么。

生了会儿闷气后,她又不气了,反骂自己昏头,也不看清楚眼前的对象再说话,活该!

人跟人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安全。

她叹了口气,重新躺下,只觉得兴味索然。

过了十多分钟,宗兆槐从外面回来。他大概抽了烟,又漱了口,把一股香烟与薄荷的混合气味带上了床。

他重新搂住郗萦,为刚才的态度道歉,并低声解释,“最近压力很大,富宁从半年前开始,回款就一直拖拖拉拉,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这两年永辉为富宁投入很大,扩建厂房,增加生产线,还有那些为自身拓展做准备的新技术研发,每一项都需要大笔款项投入,导致资金周转脆弱紧张。

“我现在每天考虑最多的问题,是怎么把东边的墙拆下来补西边的墙。”

郗萦说:“你能行的,你不就擅长这个?”

宗兆槐苦笑,“我也不是超人。”

“别人不行,但你行,因为别人都没你狠。”

宗兆槐无语了片刻,叹口气说,“我再狠,也不会用在你身上。”

郗萦冷笑,“说得好像你没对我狠过似的。”

宗兆槐无言以对。

过了片刻,郗萦发出一声低叹,她的气很快就消了,近来她好像越来越攒不住怒气了。

她回转身,面对宗兆槐,“睡吧,别想了,公司的事等回了公司再想。”

早上,郗萦接到母亲电话,让她陪着去泰山路买点东西,说有朋友住院了,空手去难看。

郗萦在冠之林炒货店门前等了一刻钟,没看见母亲的人影,只能给她打电话。

母亲说:“你往东走,一直走到电影院门口。”

“你在电影院?”

“你往前走就是了。”

电话一直没断线,郗萦已经看见电影院的霓虹灯招牌了,大白天灯没开,不过那么大的字很容易识别。

“我到了,您在哪儿呢?我没看见啊!”

母亲口气忽然变得贼兮兮的,“萦萦,看没看见一个手里拿束红玫瑰的男孩子?”

郗萦莫名其妙,左顾右盼后总算找到吻合母亲描述的对象,是有这么个手持鲜花,傻呵呵站路边的男人。

母亲说:“那是陈阿姨他先生单位的同事,姓赵,博士生,家里条件好,人也特别老实,一直没谈过女朋友,陈阿姨说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郗萦站着不动,仔细打量赵博士,那哪是什么男孩,发际线直推到看不见的地方,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怎么看都像奔五十的样子。

她不觉倒抽一口凉气。

回到新吴已近黄昏,郗萦在厨房给自己做简单的晚餐,宗兆槐的电话来了。

“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郗萦不好明说是为躲母亲的逼婚,只道:“客户急着要货,反正我在三江也没什么事,不如早点回来。”

“是昨天给你打电话那个?”

郗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也懒得解释,“嗯”了一声。

宗兆槐笑道:“这是什么客户,买幅画都这么着急,又不是等米下锅。”

郗萦不高兴地说:“你听你那口气,你卖零件是做生意,头等重要,我卖画就不是做生意了?看我哪天发了财把你那厂一收购,你还得管我叫郗总!”

宗兆槐哈哈大笑,笑完了,忽然说:“你只要点个头,我现在就可以管你叫郗总。”

“去!别胡闹了,我在煮面呢,水都烧开了!”

宗兆槐恋恋不舍,“这周可能没时间回去,要下礼拜才能见得了面。”

“不是才见过面嘛!好好干活去吧,乖!”

挂了电话,宗兆槐对着手机发了会儿愣。

施阳抱着个文件夹敲门进来,那是和银行签署的一些贷款合同及保密约定,需要宗兆槐签字。

宗兆槐收了心神,一一看过,没什么问题,便把字签了。

施阳有些忧虑,“宗先生,这些借款的周期都不长,只能解解近渴,咱们还得往长远方面想办法。”

“长远考虑,那就只能上市了。”宗兆槐说,“但上市后约束太多,很多事操作起来会有麻烦。还有你财务上那些老帐,能做到干干净净,不怕人查吗?”

“这个.......”

施阳当然不敢打包票,他很清楚老板对上市的种种顾虑,但不上市就圈不到资金,这好像是所有公司在做大后都会面临的困境。其它融资渠道也有,不过都附加了各种苛刻的条文规范,宗兆槐又最不喜别人对他的地盘指手画脚,作为财务总监,施阳的日子不好过。

宗兆槐不是不明白施阳的难处,他缓和了语气说:“先这样吧。你跟几家银行再好好谈谈,看能不能争取多点好处。上市早晚都得上,不过我想再拖两年,等咱们把准备工作做全面一些。别忘了博特的教训,匆忙上市,没两年就往外爆丑闻,那么大的公司一下就破产了,前车之鉴。”

“我明白,宗先生。”

施阳刚走,桌上的座机就响起来。

秘书说:“宗先生,宇拓的曾小姐又打电话来了。”

“说我不在。”

秘书为难,“早上她打过来时我就这么说了,中午她打来时我也这么说,这是她今天第三次打过来找您,她还说,您平时很少出去抛头露面,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公司,如果不想接她电话,咳,最好找个有点说服力的借口。”

宗兆槐听得笑起来,想了想说:“那你把她接进来吧。”

他心不在焉等了片刻,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好,宗先生,我是宇拓的曾敏。”

她嗓音沉稳,听上去成熟专业,这在职场上是有好处的,不容易引起异性的浮想联翩。

宗兆槐说:“我知道。”

曾敏笑声友善,她没有调侃宗兆槐几次三番躲避自己,开门见山道:“那你一定也知道我找你是为什么了。”“收购?”

“没错,我希望咱们能约个时间面谈。”

“有话就现在说吧。”

“电话里不太方便。”曾敏坚持,“有些情况,我觉得你有必要先了解一下。”

宗兆槐语气温和,但没有让步,“虽然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公司里,但也有很多事要忙。而且我不打算卖掉永辉,还是别浪费你我的时间了。”

曾敏叹口气,“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不过相信我,咱们早晚还是会见面的。”

宗兆槐笑笑没接茬,直接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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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篇小说《角色》在参加豆瓣征文赛(职业女性组),故事背景与《左眼》相同,讲述了郗萦在华星公司的一段职业经历,可以当《左眼》的番外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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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即使宗兆槐不回新吴,钟点工也会去他寓所打扫,这是郗萦定下的规矩。这个保洁员很有责任心,打扫时如果发现有地方损坏会及时通知郗萦,比如马桶漏水,哪路电线跳闸等等。郗萦不止一次向宗兆槐抱怨他当年找的装修公司实在是山寨到家了。

宗兆槐解释,“装修的时候我人都不在新吴了,也没谁能帮着监督,能装成这样算不错了,至少大部分设施都还能用。”

这次保洁员又打电话给郗萦,她擦洗书房门时,门把手莫名其妙松脱了。郗萦便找了个时间过去,在小区外的五金店里挑了把锁,带师傅上门安装。

师傅在房门口干活,郗萦没法走开,又不愿表现得像监工,就在书房里转悠。

这个朝西房间平时从来不用,于是顺理成章变为储藏室,存放着一些无用但扔了又可惜的旧杂物品。东西不多,一只书柜,几个行李箱,还有一套不错的真皮沙发——是郗萦给换掉的,她更喜欢布艺沙发。

所有的家具都蒙着一层灰,这里是保洁员唯一不用打扫的区域。

郗萦小心绕过沙发,走到书柜面前。

书柜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双开玻璃门,里面塞满各种旧书,许多世界名著,看上去都没怎么翻过,书页都发黄了。

书柜下层则整整齐齐码着两摞纸制品,尽是些旧杂志、课本、还有笔记本之类的。郗萦失笑,想不到宗兆槐这么念旧,跟个老太太似的留着那么多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