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一本书,专门研究抗战期间在华居住的日本人,主任读过这本书,他认为写得有深度。”

邓煜起身,在书架上找到自己那本著作,递给郗萦,“就是这本。”

“邓教授,你可真低调。”

“不是低调,这本书出版后没什么反响,要不是你问起,我都快忘了。”邓煜笑着说。

郗萦随手翻了几页,但心思并不在内容上,她很快把书放下,看着邓煜。

“如果我说希望你去 K 大,你愿意吗?”

?邓煜怔住,“你的意思是,你愿意跟我一起去?”

郗萦点头,“你说那地方环境不错,适合隐居。这几年,我一直想找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待着,新吴虽然不是大城市,但人口太多,还是感觉闹。”

邓煜看出她不是开玩笑,不觉面露诧异。

郗萦知道这个决定对邓煜而言有些突然,便又说:“我是这么考虑的,乘现在暑假,咱们可以先去 K 市住上一阵…我希望和你在那儿开始。”

邓煜惊喜,“你说真的?”

“嗯。等你对 K 大、还有我,咳,了解足够多以后,再决定要不要留在那里,以及,跟我在一起。”

“你没开玩笑?”

“当然。”郗萦低声说,“我本来就决定…离开新吴了。”

邓煜迟疑了一下,“那你说的那些旧事......都了结了吗?”

“等咱们去 K 市之前,我都会处理好的。”

“郗萦,你不会有什么麻烦吧?”邓煜忽然担心起来。

“不会。”郗萦给了他一个安慰性质的笑容。

短短一周内,郗萦已瞒着宗兆槐做下一系列安排。

她先说服邓煜跟自己以旅游者的身份去 K 市住一个月,并通过网络在 K 市租好了一套房子。然后,她买了一周后出发去 K 市的火车票,邓煜从新吴走,而她自己则从三江出发。

她这样向邓煜解释,“我得先回趟三江,看看我妈,顺便跟她说一下咱们的计划。”

邓煜说:“干脆我和你一块儿去三江,我也正好见见你母亲。”

“以后吧。这次就算了,我跟我妈关系不太好,我怕到时候你会尴尬。”她软声细语叮嘱邓煜,“从三江去 K 市,会经过新吴,到时我在车上等你。”

搞定邓煜这一头,郗萦又去找秦霑,拜托他两件事,一件是画廊,她打算转赠给秦霑。

“不管您是打算继续做下去,还是把里面的东西都处理掉了关门,我都没意见。”

秦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脸为难相,“这个,经营画廊,我恐怕人手不够。”

“没关系,您慢慢拿主意,房租我已经付到年底,这半年里,您可以先尝试着做做,到年底再拿主意也不迟。”

“小郗,你到底要上哪儿啊,怎么这么突然?”

郗萦笑笑说:“我来新吴不是也很突然么?我在这儿已经呆很久了......等将来安定了,我还会回来看你们。”

“你跟小邓一块儿走?”

郗萦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秦霑这才露出释然的笑,“那就好,女孩子最好不要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还有件事,也想麻烦老师。”

是关于慧慧。

郗萦把慧慧的个人资料和历次的素描作业交给秦霑,又说:“这孩子在画画上有些天分,希望老师能收她做学生,好好指点,将来说不定会有出息。”

秦霑低头翻着,赞许地点头,“才 11 岁吧,能画成这样确实很不错了。”

听他这样说,郗萦心里一块石头算落了地。

“不过最好别让慧慧知道是我把她介绍过来的。”

秦霑诧异,“怎么回事?”

郗萦低声说:“我想办好事,可惜没办成,这孩子…有点记恨我。”

离开书画院时,郗萦的目光掠过种着芭蕉的院子和一间间古朴的厅堂,一丝留恋从眼眸里划过。

她最后对秦霑说:“我走之后,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人到这儿来打听我的情况,麻烦老师什么也别说…我不想再跟过去有任何瓜葛。”

临出发前一天,郗萦又和邓煜见了一面,叮嘱他别再去书画院了,也别去画廊。

“画廊我已经脱手了。”

邓煜本来挺高兴,这时不免困惑,“为什么这么急啊,难道你以后不打算回来了?”

郗萦说:“现在什么也别问,等咱们到了 K 市,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顿一下,又补充一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当天傍晚,郗萦回到三江,去见母亲。

看着母亲在厨房为自己忙碌,她忽然有种感觉,自己正越来越远离母亲,仿佛母亲已被她抛弃。不管她对母亲是爱多或是怨多,这个人终究是将自己养大的人,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妈。”郗萦轻轻地喊,“我要去一趟西藏。”

“啊?”母亲转过身来,一脸担忧,“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人活一辈子,总得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才甘心。”

母亲不吭声,郗萦心知她是不满的,但不再像从前那样反对自己了,反对了也没用。

“也许要去个一年半载。”她对着母亲的背影解释,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等回来以后我会找个环境好点的地方定居,到时把您也接过去,以后咱们一直住一块儿,您说好不好?”

母亲沉默半晌,同意了,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

和母亲一起吃完饭,郗萦收拾了东西要出去,母亲失望,“又不在家住啊?”

“不是,我出去逛逛,买点东西,回来可能会比较晚,您不用等我。”

“哦,那就好,注意安全。”

郗萦觉得心酸,现在她能住在家里,母亲就觉得是莫大的安慰了。

出了家门,走在余晖尚存的街边,郗萦拨通了宗兆槐的号码。

“我回三江了。”她镇定地说,“你方便吗?想跟你见个面。”

宗兆槐也很平静,“我在公司,暂时脱不开身,如果很急,你就到公司来吧。”

宗兆槐的办公室没多少变化。郗萦坐在沙发里,望着墙角垒起的那些纸箱,四年前的很多事从眼前飞速掠过,却已恍若隔世。

宗兆槐给她倒了杯热腾腾的高山乌龙,白色雾气在空调制造的冷风里飘来飘去。他什么也不说,放下茶杯,在郗萦对面坐下。

他俩一直处在冷战期,半个多月了。不见面,也不通电话,实在也是无话可说。

此刻,宗兆槐坐在那里,眼睛微微眯起,注视着郗萦,似乎对谈话内容已有所预知。

郗萦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时,她鼓起勇气说:“还是那个事,分手吧,我希望,咱们能好聚好散。”

对面的人岿然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用一种幽深的目光凝视她。

郗萦的心跳得如此之快,仿佛随时会从胸膛里蹦出来,她不喜欢这样畏缩的自己。她挺直了腰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她不相信宗兆槐会轻轻松松答应分手。

宗兆槐沉默良久,很突兀地笑了笑。

有个周末,叶南约他出去喝点小酒。叶南现在是准爸爸,模范丈夫,被姚乐纯收拾得服服帖帖,晚上出个门都要在夫人那里报备。

宗兆槐问他难不难受,叶南笑着摇头,“如果是你爱的那个人对你管头管脚,只有幸福,怎么会难受呢!”

宗兆槐听了,怅然无语。

“郗萦还跟你闹着别扭呢?”叶南问,“这都多少天了,脾气越来越大了啊!”

宗兆槐轻声问:“以你的经验,如果一个女人几次三番甩脸色闹分手......说明什么?”

叶南目光犀利,“她还跟你上床吗?”

宗兆槐低下头。

叶南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说真话?”

“嗯。”

“她真的想离开你了。”

现在,宗兆槐盯着眼前这个即将弃自己而去的女人,他问:“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没有。”郗萦神色不动。

宗兆槐勾起嘴角笑了笑。

郗萦解释说:“这些天,我反复考虑咱们之间的关系,我既做不到全心全意爱你,也没办法全心全意恨你,所以,还是分开吧,分开对你我都好。”

“那么,你跟我在一起这三年算什么?”

“互相利用吧。我不觉得我欠了你什么,你也一样。”郗萦转开眼眸,“这三年我过得很迷茫,以前也有过差不多的情况,但总还能找到点往前走的动力,但在你这儿,什么都是矛盾的,越来越矛盾…我也想让自己别在意从前那些事,但我做不到。”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迟了?”

“也许吧。”郗萦抬头扫了他一眼,“但我不想再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了。”

她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像在宣读一个誓言。

宗兆槐端详着她,“说得挺动听,可你觉得我就这么好糊弄?”

郗萦一惊,“我没有糊弄你。”

他嘴角泛起一个嘲讽的笑容,“郗萦,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时候变这么胆小了,敢做不敢认?”

郗萦的脸红了又白。

“我这辈子,最恨被人骗——说实话吧,你说实话咱们还可以好好商量。”宗兆槐倾身向前,语气宛如诱导,“用你的话讲,好聚好散。”

郗萦内心挣扎,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终于,她抬起头,勇敢地与宗兆槐对视。

“对,我找到能够托付一生的人了。”

宗兆槐避开她的目光,“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他和我们之间的事无关,他属于......另一个世界。”郗萦的声音低下来,有种朦胧般的轻柔,“我最初向往的那个世界,现在既然有机会,我希望还能回到那个世界里去。”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之后,宗兆槐开口,“你不是打算一辈子不结婚么?主意改得真快,女人是不是都这样?”

“我是说过,那时觉得自己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混到哪儿算哪儿。但是我遇到了那个人,他让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漫无目的混下去,一辈子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邓煜让她见识了另一种男人,和他在一起,郗萦会忘记自己曾经历过的痛楚和迷乱,她的心得以重归宁静,不再像置身大海似的起起伏伏,她渴望留住那种滋味。

她不知道怎么了,眼眶中仿佛有泪水涌出,她努力忍着,“以前我不懂爱情是什么样的,直到遇见他,我才懂。”

宗兆槐眼里似有两簇火焰在燃烧,他死死盯住郗萦,“关于爱情,我也不懂,你能不能教教我?”

郗萦终于把眼泪憋了回去,她笑了下,竟有种凄艳绝伦的美,宗兆槐看在眼里,燃烧着的火苗逐渐黯淡,终至枯萎。

“我说不清楚,也许,等你自己遇到那样一个人,不用别人解释自然就懂了…在他身边,你会觉得很踏实。”

“你怎么能肯定,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宗兆槐嗓音里含着挑衅,这股火药味也同样出现在他眼眸里。

郗萦正视着这双充满敌意的眼睛,语气坚定,“我愿意赌一把。”

“如果输了呢?”

“我认。”

宗兆槐再次陷入沉默。

然后,他终于说:“那么,我祝你好运。”说完,他舒坦地仰靠在沙发上,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放松的,仿佛真的释然。

郗萦有些意外,以她对宗兆槐的了解,原以为这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谈判,为此她设计良久,精心准备。

她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也深知一旦惹恼了宗兆槐,她的未来会后患无穷。她主动来找他,也是希望能够以和解收场。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了关。意外之余,郗萦也有些感动,还有很多难以说清的情绪。

她站起身,准备告辞。

“也许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一直有点恨你,因为那件事,以后不会了…谢谢你,这些年对我这么好。”

她语气真挚,渴望一个和解的微笑,而宗兆槐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前面,宛如她这个人早已不存在。

郗萦意识到自己的愿望有点过分了,她朝宗兆槐微微点下头,转身朝门口走去。而他什么也没说,听任郗萦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

上午九点半,郗萦在三江车站登上开往 K 市的火车。这是一列象征着新生的火车,她忐忑而期待。

她和邓煜事先约定,车子到了新吴站,邓煜直接上 6 号车厢跟郗萦会合。她一早就给邓煜打电话,然而他手机关机,也许还没起床。郗萦决定等上车后再打。

车子尚未开动,陆续有乘客匆忙奔来,在郗萦身后推推搡搡。她找到自己的座位,把行李放上架子后,迫不及待坐下,再次拨了邓煜的号码,而他的手机依然是关机状态。

郗萦有些不安,难道邓煜还在睡觉?可现在都快十点了。

或者,他忘了是今天出发?

但明明昨晚郗萦跟他又确认过一遍车次的,他俩的往来短信还在郗萦手机里存着。

还是她自己的安排上出现了什么失误?

郗萦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迅速整理思路,希望抓住一点蛛丝马迹。最后,她徒然叹气,也许是他手机没电了。

只能等到了新吴再说了。

从三江到新吴,只需经停两个小站,前后花不了半小时。

很快,车速放缓,徐徐驶入新吴站。郗萦的脸几乎要贴到窗玻璃上,她瞪大眼睛,拼命搜索乘客中有无邓煜的身影。

没有,哪里都看不见他。

不详如浓雾般包围过来。

郗萦突然起了一阵强烈的疑心,也许邓煜这个人从未真实存在过——他不过是自己因为神经错乱而幻想出来的一个理想的影子罢了。

她立刻就对这疯狂的想法嗤之以鼻,然而很快,她后背猛起一阵寒意——邓煜会不会出事了?否则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失约,郗萦完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

列车在新吴站仅停靠五分钟,郗萦的心分分秒秒都浸在焦虑之中。

还剩最后三十秒火车将重新启动,郗萦不再心存幻想,果断抓起行李包,奋力分开上车的人群,在含混不清的抱怨声中直扑到门边。

工作人员在外面吹哨子示意,车门发出嘎嘎的响声,准备关闭,郗萦不顾劝阻往外一挣,从车上跳了下来。

一出火车站,郗萦就在街边拦了辆出租,直奔邓煜宿舍。

她敲门,里面没人应,斜对面宿舍的门开了,一位和邓煜年纪相仿的女子走出来。

“你找谁?”

“邓煜,邓教授,他在吗?”

“请问你是哪位?”

郗萦张了下嘴,想说自己是邓煜的女朋友,却如鲠在喉,说不出来。

“他在家吗?”她又问了一遍。

邻居摇头,“一大早就提着行李出门了,说是去旅行。”

郗萦焦急,“知道他上哪儿了吗?”

“他没说——你不会是,郗小姐吧?”

“对!我是郗萦!”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女子眉头舒展,“邓教授出门前关照过我,说你可能会来,他有份东西托我转交给你。”

郗萦愣愣地目送女子返身进屋,完全摸不着头脑,邓煜这是在搞什么?